李积庆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族群边缘:“畲”汉边界形成、变迁的历史考察
李积庆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 福建福州350007)
摘要:隋唐以后,“畲”作为一种耕作方式逐渐退出中国农业的主流,畲(畬)田农业与汉族主流农业的生态冲突加深。“畲”作为族群标签是帝国权力深入边陲、华南族群社会整合以及主流文化圈文化再创造的结果。“畲”汉边界并非固定不变,其界线常因生态、经济、政治等因素发生漂移,“畲”、汉族群通过不断重构历史记忆来维持或淡化边界,这是资源竞争中生存的一种文化策略。
关键词:畲汉族群; 族群边界; 文化认同
一、问题的提出
传统的民族学研究认为,畲族及其先民具有显著的族群特征,通过考察其独特的文化特质,可以将历史上各个阶段的畲民与其他族群区别开来。及至当代,是否具有显著的民族特征甚至成为某一人群能否被识别[1]或被恢复[2]为畲族的主要依据之一。林校生根据畲民的历史记忆(主要以歌谣、族谱为载体)和畲民现代人口分布现状,将畲族族群的核心集居地按时间顺序分为“潮州中心期”“汀、漳中心期”“福宁府中心期”三个重要阶段。[3]蓝图、蓝炯熹从历史地理的视角分析了畲民从闽粤赣地区向闽浙赣地区迁移的历史,认为正是时间、空间、权力互动等多种因素促成了畲民族共同体在闽浙赣交界地的建构,并大胆推测:“假定没有闽浙赣交界地人数众多、特征明显的畲民存在,也许闽粤赣交界地的畲民就有可能被归入客家民系或者被划到瑶族之中。”[4]这种推测不无道理,具有明显族群文化特征的畲民实体人群以潮州—汀漳—福宁(或者闽粤赣地区—闽浙赣地区)为序发生转移也基本符合事实。学者所关注的不仅仅是畲民实质性人口迁移,更关注到共同的族群文化在族群形成与延续中的重要作用。
自挪威人类学家弗里德里克·巴斯提出族群边界理论后[5],一些学者就将其运用到中国的族群研究中,其中以台湾学者王明珂华夏边缘研究为代表。与传统民族研究认为的 “族群是一个有共同的客观体质、文化特征的人群”观点有所不同的是,持族群边界理论的学者认为族群由族群边界维持,“造成族群边界的是一群人主观上对外的异己感(the sense of otherness),以及对内的基本情感联系(primordial attachment)”[6]。族群边界地区的主观异己感之所以比族群核心地区更为强烈,按王明珂的解释是:“在族群关系中,一旦以某种主观范准界定了族群边缘,族群内部的人不用经常强调自己的文化内涵,反而是在族群边缘,族群特征被强调出来”, 而“需要强调族群文化特征的人,常是有族群认同危机的人”。[7]因此,时常存在这样的族群现象:族群认同越强烈、族群文化特征越是被强调的地区有可能不是族群的核心地区,而是族群的边界地区。
在中国东南区域社会,畲族与其他族群关系密切,黄向春在《“畲/汉”边界的流动与历史记忆的重构——以东南地方文献中的“蛮獠—畲”叙事为例》中指出:“畲族与‘中原移民’以及古越土著所构成的多维时空关系,是东南区域社会文化史研究的重要内容。”[8]因此不能孤立地研究畲族,而抛开其他族群不论,确切地说,若要研究畲族“中心”的演变情况,必须先了解畲族与其他族群边界的情况。在畲族与族群的诸多边界中,又以“畲/汉”边界最为重要。黄向春将边界理论运用到畲族研究上,文章对南宋以来“畲/汉”边界流动以及“畲/汉”如何通过历史记忆建构来塑造族群分类等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开拓了畲族研究的新视野。
王明珂认为:“族群边缘是观察、理解族群现象的最佳位置。”[9]关于这种认识,我们还可以从日本学者濑川昌久的研究得到启示。濑川先生在研究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族谱时,发现宁化石壁传说[10]和南雄珠矶巷传说具有大量的相似性,他将二者比较分析后推测:
不管哪一个传说之所以都选择这类场所作为故事发生的舞台,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一个时期,那里是从江西一侧的汉族“华”界,进入福建、广东一侧“夷”界的最前线,因此,这类场所就以明确的形式体现出了汉族与原住民之间的族群分界。[11]
关于石壁传说,学界一般认为,“石壁”作为祖先移居传说的移居地,更多的应该被视为一个建构的文化符号。[12]华南的各个族群通过“石壁”传说等历史记忆的建构来强调文化认同,从而达到维持族群边界的目的。就此而言,与其将“石壁”看成某一历史时期某个族群祖先移居地(或集居地)中心,不如将其视作该历史时期的族群边界(或文化边界)的象征符号。如果这种推论成立的话,那么畲族历史记忆中的移居地传说如:“凤凰山传说”“河南传说”“南京传说”可能可以进行另一番解读,这对畲族的族群迁徙发展史研究显然具有重大意义。本文拟以“畲”、汉边界为切入点,考察在自然(生态)史、社会史、事件史时间视野下的“畲”、汉边界如何形成与演变,以此了解中国东南区域族群生态结构的变化。[13]
二、唐宋畬田农业与“畲”汉生态边界
“畲”作为一个特定族群称谓,始见于南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之后刘克庄撰写的《漳州谕畲》。一般认为,畲民之得名与该族群“烧山种畲”[14]的经济方式存在较大关系,畲民就是种畲田的人。典型的学术观点如傅衣凌先生所论:
唐宋以后,汉人来者益多,越民之强悍者被迫入山,因得峒寇、峒獠之名,又以其烧山地为田,种旱稻,刀耕火种,因名为畬,赣粤两省则写为輋,即种畬田之人也。[15]
部分清代闽东畲族族谱中录有《释明畲字义》,也持有类似的观点,如福鼎《冯翊郡雷氏族谱》记载:
督抚部院召问老叟雷有金,云:开山为田以供赋税,高地无水者处栽种山苗,山苗我们所谓奢禾。该地邻人因我们业种奢禾遂称呼我们曰奢客,如今人之采茶人俱称曰茶客一类。[16]
以上观点显然有以今溯古之嫌,其解释只停留在表面,要真正了解畲民的称谓来源,应该从社会、经济、文化以及族群发展及族群关系全面考察。布罗代尔将历史时间分为政治军事外交等层面的短时段、经济社会文明等层面的中时段,以及地理环境等层面的长时段,认为要研究总体历史,不能仅仅停留在短时段的研究上,尤其要重视中时段和长时段的研究。[17]因此,关于畲族史的研究,诸如第一次将“畲”族群引入人们视野的“《漳州谕畲》问世”等变化显著的事件史时间值得关注,其社会史时间、自然史时间等中长时段史更应该纳入研究视野。
“畲”又作“畬”,唐以前一般写作“畬”,其作为原始农业经济方式早已存在。“畬”最早是指开垦出来的二年或三年田地[18],反映的是春秋时期及以前我国广泛存在的一种休闲耕作制度。从战国到隋唐,中国古代农业从精耕细作农业成型时期转入精耕细作农业扩展时期[19],由于休闲耕作制度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畬”在隋唐时期增加了新的音和义:读“YU”时是指开垦二三年的田,读“SHE”时则为“畲田”(烧田)的含义。[20]
唐宋以后,畬田耕作方式逐渐被边缘化,日本学者大泽正昭发现,唐宋时期实行畬田分布的地域一度相当广大[21],并且与獠、蛮、氐、羌、山棚、山越等“少数民族”的居住区域有相当程度的重合。自唐代以后,随着江南的开发更进一步,畬田区域呈缩小的趋势,大泽先生因此认为畬田是中国古代农耕方式的残存形态。[22]
曾雄生将以畬田(刀耕火种)为主要特征的农耕民族定义为“畬田民族”,同时认为,尽管畬田民族是中国古老的民族,但有关畬田民族名称的历史记载直到唐宋以后才出现。[23]实际上,畬田的耕作方式曾广泛存在于包括汉族在内的各个族群中,只不过随着农业技术的进步,畬田作为中国古代农耕方式的残存形态被主流农业生产者所淘汰。如果以更广阔的时空来考察畬田(刀耕火种),笔者更愿意将所谓的“畬田民族”认定为特定时期某一人群的特定称谓。刀耕火种在人类社会历史上广泛存在,根据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中尾佐助等学者提出的“照叶树林文化论”,其认为在东亚地区存在一个地域广阔的照叶树林文化带,这一地带的文化具有相通性,其最基本、最重要的文化特征是以栽种水稻、杂粮(包括旱稻)、薯类为主的烧田农业。“照叶树林带”中心地域为“东亚半月弧”。[24]照叶树林地带上的少数民族众多,有许多民族都曾从事或者至今仍在延续传统刀耕火种的农耕生产方式。[25]
将大泽正昭的“畬田分布图”与东亚地区“照叶树林带” 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唐宋的畬田基本在照叶树林带的范围内,少部分畬田在“照叶树林带”偏北地域。由此可以说明:一是畬田的生态环境分布在中国的中南部,随着历史的变迁,烧田农业有向南、向西偏移的趋势;二是烧田农业的缩小与走向,与帝国开边进程(中国地方区域经济渐次开发)的趋势和走向是相一致的。随着帝国权力的深入和经济的开发,主流农业势力在地域上逐渐由北向南、在地区上逐渐由中心平原盆地向偏远山区扩张,这也意味着主流农业的生产者(主要是汉族)族群势力与之同步扩张。而造成唐宋时期畬田地区与獠、蛮、氐、羌、山棚、山越等族群分布区域高度重合这一现象的原因,一是上述族群较多分布在中国中南部及偏远山区的历史事实,二是汉族在农业扩张过程中,与固守畬田农业耕作方式族群产生的生态冲突而留下的历史印记。
正如历史上存在着的农耕经济与游牧经济之间的生态边界[26],畬田农业与精耕细作农业之间同样存在生态边界。刀耕火种的特点为“随山种插,去瘠就腴”[27]、“采实猎毛,食尽一山则它徙”[28]、“耕山而食,去瘠就腴,率数岁一徙”[29]等,这种粗放型的耕作方式必须有大片的山地资源供其耕作。畬田农业显然与精耕细作农业之间在生态资源上存在竞争关系。这种冲突早在唐以前就已存在,如《晋书·食货志》就载了东南地区水田与陆田的冲突:
诸欲修水田者,皆以火耕水耨为便。非不尔也,然此事施于新田草莱,与百姓居相绝离者耳。往者东南草创人稀,故得火田之利。自顷户口日增,而陂堰岁决,良田变生蒲苇,人居沮泽之际,水陆失宜,放牧绝种,树木立枯,皆陂之害也。陂多则土薄水浅,潦不下润。故每有水雨,辄复横流,延及陆田。言者不思其故,因云此土不可陆种。[30]
唐宋以后,大部分汉族地区农业技术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进入精耕细作农业扩张时期。[31]中国经济重心的南移更是加剧了畬田农业与精耕细作农业的冲突。这种冲突可以从《五灯会元》的一则记载看出:唐代南岳玄泰禅师“尝以衡山多被山民斩伐烧畬,为害滋甚,乃作《畬山谣》”[32]。玄泰禅师显然十分反对在南岳地区畬山,他将这些“斩伐烧畬”的“山民莫徭辈”[33]蔑称为“畬山儿”[34]。玄泰禅师所提的莫徭从事“刀耕火种”[35],被认为是“承盘瓠之后”的一种“夷蜒”族群,其“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为名”。[36]因此,学者经常将其与后世的畲、瑶等族群联系起来。
宋代以后,畬田农业在一定区域受到限制,如北宋政府开始实行“火田之禁”,《宋史·食货志》载:
大中祥符四年,诏曰:“火田之禁,著在《礼经》,山林之间,合顺时令。其或昆虫未蛰,草木犹蕃,辄纵燎原,则伤生类。诸州县人畬田,并如乡土旧例,自馀焚烧野草,须十月后方得纵火。其行路野宿人,所在检察,毋使延燔。”[37]
诏令反映了两点:一是“诸州县”存在畬田现象,二是对畬田进行时间(“须十月后”)和地点(“毋使延燔”)的限制。这种限制是在确保主流农耕文化的利益:要求畬田要“合顺时令”实际上是合顺精耕细作的“时令”;要求畬田不要 “伤生类”实际上是不要损害以汉人为代表的利益。直到明清,这种生态的冲突依然存在,如王阳明在《平輋》一诗中写道:“处处山田尽入輋(畬),可怜黎庶半无家”[38],描述的是赣闽粤部分地方百姓的田园为畬田所占的情况。
总之,“畬”作为原始农业经济方式早已存在,包括汉族在内的许多族群都曾从事“畬田”农业方式。唐宋以后,随着经济的开发,由于在生态资源上存在竞争关系,畬田农业与精耕细作农业的生态边界突显,也正是此时,“畲”开始作为一种族群标签贴在某一类人群身上。
三、华夏边缘与文化标签的形成
按照古代“四夷”的分法,古代华南地区属于南蛮的范围,秦汉之前福建人属于百越地区。隋唐以后,中原王朝加强对福建地区的开发,其中最重要的表现为唐开元年间“一州四县”的新置。这一州四县开置的顺序分别为:汀州(733年)[39]、宁化县(734年)[40]、尤溪县(741年)[41]、古田县(741年)[42]、永泰县(766年)[43]。一州四县空间相邻,在开置的时间顺序呈现由闽西向闽江下游不断推进的趋势。日本学者佐竹靖彦认为:“据从唐初到唐中期这一时期的资料表明,这一阶段支持新县设置的是从华北入侵到福建的以土豪为中心的社会集团。”[44]
帝国权力深入边陲,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地的族群结构。唐代《元和郡县图志》中许多新县的设置,经常记载为“开山洞置”,反映了汉族族群边界的扩展,有关这种扩展还可以在宋代的《太平寰宇记》中看出,如尤溪县:
其地与漳州龙岩县、汀州沙县及福州侯官县三处交界。山洞幽深,溪滩崄峻,向有千里,其诸境逃人,多投此洞。开元二十八年,经略使唐修忠使以书招谕其人,高伏等千余户请书版籍,因为县,人皆胥悦。[45]
以上反映的是脱籍“逃人”入山洞后成为化外之民,而后又恢复版籍、成为编户齐民的一个过程。
帝国边略造成华夷界线的逐渐南移,还可以从闽粤赣地区有关山都木客的记载情况窥视一二。山都和木客是一种古老土著民族,在闽粤赣交界地区最为活跃。[46]根据郭志超研究,山都见于方志、文集的准确记载,始于西晋,频见于唐宋,依稀见于明清。记载较多是赣南、闽西,其次是粤东。[47]靳阳春进一步研究,认为山都木客在闽粤赣文献出现时间顺序与中原王朝疆域的开拓时间顺序相一致。[48]随着中央政权在闽粤赣交界地区扩展,在唐以后,闽粤赣交界处的山都木客基本就消亡了。[49]从山都木客的记载情况,可以认为:西晋至唐,闽粤赣地区存在汉人与山都木客的族群边界,山都木客进入主流文化圈的视野与汉人边界扩张有关,这条族群边界呈现由北往南移动的趋势,反映了族群势力的消长,族群边界的模糊与消失说明文化融合的完成。
与唐宋帝国开边相同步的,是中原汉人和盘瓠蛮不断南迁,由此导致了人口和社会结构发生巨变。谢重光先生认为,随着中原汉人的南迁,到了五代宋初,在漳、泉二州形成了福佬族群。[50]而五溪地区的盘瓠蛮“向南又折而向东迁徙”[51],逐渐分布于今江西、福建、广东、广西等江岭广大地区,并与闽越土著及南迁汉人产生互动与交流,以上三类族群被认为是组成畲族先民的重要来源。
帝国权力深入边陲,族群社会重新整合,这些为“畲”族群的认识提供了社会基础。正如郭志超先生所论:
中央王朝和中原人对周边少数民族的认识是随着王朝的开疆拓土和人口向周边的迁徙而增多的。大抵说来,以中原为中心,这种认识的半径的延长与时间成正比。并且,这种认识与半径长度成反比,对于越远之地的风物、族群,认识越模糊。[52]
必须强调的是,在古代中国,史料文献的话语权始终掌握在主流(汉)文化圈手中。因此,关于非汉族群的记载,往往不能完全反映其真实或全貌,其中许多充满着想象与偏见。正如傅斯年、桑原骘藏所指出的,秦汉以后中国的地域问题主要是南北问题。[53]许多学者也指出,南方或该地族群所特有的如瘴气、蓄蛊、“南土卑湿” 等特征,已经不是简单的疾病、风俗或气候的问题,更多的是观念问题,是主流文化圈的文化再创造。[54]随着南方各地区的渐次开发,瘴气、蓄蛊、“南土卑湿”等特征慢慢消失,显示的是族群边界的模糊化。[55]换句话说,在族群间存在严格的边界、族群文化尚未融合之时,一些类似气候、风俗、乃至族群的装饰、饮食、起居等可能成为相互嘲笑的把柄,目的就是把“我群”与“你群”[56]区别开来,例如在中古之时就有“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57]之说。
隋唐以前,南方开发缓慢,作为一种耕作方式“火耕”“水耨”等词语常用于表示一个地区经济落后、蛮荒化外、教化不及的状态。如《史记·平准书》载:“江南火耕水耨,令饥民得流就食江淮间。”[58]《汉书·武帝纪》:“江南之地,火耕水耨,方下巴蜀之粟致之江陵。”[59]《汉书·地理志》又载:“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60]《盐铁论·通有》云:“荆、扬……伐木而树谷,燔莱而播粟,火耕而水耨,地广而饶材。”[61]《晋书·食货志》:“江西良田,旷废未久,火耕水耨,为功差易。”[62]《隋书》:“江南之俗,火耕水耨,土地卑湿,无有蓄积之资。诸蛮陬俚洞,沾沐王化者。各随轻重,收其赎物,以裨国用。”[63]有的记载甚至直接将“火耕”“水耨”等耕作方式认为是蛮獠的习俗,如《唐大诏令集》载:“闻岭外诸州,居人与蛮獠同俗,火耕水耨。”[64]按照文中意思,“居人”相对于“蛮獠”,应该是汉人;“火耕水耨”是“蛮獠”的风俗,汉人在耕作方式上被同化了。
有的甚至引用春秋以前的休闲耕作制度来形容一个地方的未开发程度,如万历《古田县志》记载:
林諝《闽中记》:开元二十八年,都督李亚丘会溪峒逋民刘疆辈千余计归命向化,乃状其事以闻。越明年四月二日,命下允俞而始立邑,当环峰复嶂间,平陆三十五里,版垣墉高丈许,步三百周。树室辟户,张官置吏,子男之邦,周宏远规。先是,田畯锄芜敷苗,为厥疆亩,因著之名。[65]
林諝《闽中记》修于唐大中年间,是福州较早的一部方志,已散佚,林諝事迹见诸《八闽通志》。[66]林諝用“田畯锄芜敷菑,为厥疆亩,因著之名”来解释古田县名的由来,其中“田畯”“敷菑”“疆亩”的典故出自《诗经》《尚书》等文献,[67]均是春秋战国以前休闲耕作制生产及其管理的专用词语。林諝用典的寓意:或者是好古,用典溯及三代,言辞溢美;或者用以说明古田设县之前,该地“溪峒逋民”的生产方式仍很落后。
可见,主流文化圈时常将一个地方的开发程度与当地的农业方式联系起来,其中有部分记载并不都符合史实,显示的是主流文化圈在“南北问题”上的文化偏见。唐宋以后出现的大量与“畬”有关的文学作品,并有许多与山区的非汉民族联系在一起,除了一部分写实、猎奇的功能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用“畬”来区别族群,如上述所说的莫徭、蛮、獠等。唐宋时期“畬田”农业与一些非汉族群的分布地区的高度重合,原本就带有“华夷有别”文化偏见的汉人将“畲”作为一种族群标签贴在某类族群身上。
这种标签体现在后世记载就是将经济方式、经济作物与族群发生联系,如明嘉靖《惠安县志》:“畬稻种出獠蛮,必深山肥润处伐木焚之,以益其肥,不二三年,地力耗薄,又易他处。近漳州人有业是者,常来赁山种之。”[68]清唐赞衮《台阳见闻录》:“畬稻,种出獠蛮,晋江四十七都多种之。”[69]再如《广东通志》:“畲蛮,岭海随在皆有之,以刀耕火种为名者也。”[70]刀耕火种或耕种作物深深地打上了族群的烙印,正是地方文化再创造的结果。
总之,隋唐以后,帝国的边略政策使得以汉族为主体的华夏族群势力进一步扩张,华夏边缘向中国东南区域延伸。掌握话语权的族群通过贴标签对其他族群予以认知,目的在于区分人群,增强文化认同。
四、族群边界冲突与文化认同
关丙胜指出:“古代族群边界首先是由自然生态环境营造和维持的,族群之间的边界就是自然生态之边界,当由自然生态决定的族群地理边界随着族群的发展而不断突破时,以占有更多生态资源为主要目的边界扩张势必使原本远离的族群因各自的扩张而发生边界冲突。 ”[71]南宋景定年间刘克庄撰写的《漳州谕畲》,反映了“畲”汉族群扩张而发生边界冲突的情况。刘克庄在《漳州谕畲》开篇写道:
自国家定鼎吴会,而闽号近里,漳尤闽之近里,民淳而事简,乐土也。然炎绍以来,常驻军于是,岂非以其壤接溪峒,茆苇极目,林菁深阻,省民、山越,往往错居,先朝思患预防之意远矣。凡溪峒种类不一:曰蛮、曰猺、曰黎、曰蜑,在漳者曰畲。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72]
由上可知当时族群边界冲突的原因:一是国家政治中心移到“吴会”(杭州),与浙江相邻的闽西南成为地理版图上“近里”,间接说明汉族强大的政治、经济、文化势力迫近漳州;二是漳州“壤接溪峒”,地理位置上接壤非汉地区,文中又说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所指的“溪峒”应该是潮、梅、汀、赣等地,而宋代盘瓠蛮已广泛分布以上地区,其迁徙呈“向南又折而向东”的趋势,这种扩张趋势显然会遭遇漳州以东强大的汉族势力;三是此时的漳州已呈现出“省民、山越,往往错居”的状态,“先朝思患预防之意远矣”,说明“华夷”的地理边界已经被突破,族群间互动机率较大,官方出于军事防御考虑也好,出于“严夷夏之防”观念也好,总之漳州的边界冲突已然明显。
漳州汉民与“畲”民族群边界清晰,不仅体现在族称差别上,还体现在刘克庄书中所描述的族群间的巨大文化差异:畲民具有“长技止于机毒”、“刀耕火耘”、“崖栖谷汲”、“猱升鼠伏”的生产生活习俗,“反复杰黠”、“自称盘护孙”的社会心理和宗教信仰,以及“畲民不悦(役)”、“畲田不税”、“有国者以不治治之”、“贵豪辟产诛货”、“官吏征求土物”的政治待遇。[73]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这么推论:“畲”、汉两大族群势力此时在一方或彼此扩张过程中,发生边界冲突,在各自文化认同的影响下,族群间的文化差异被放大,并带有文化偏见,如以“猱”“鼠”的动物习性来形容畲民的习惯等,而恰好掌握史料话语权的汉人士大夫代表刘克庄充当了这历史变化时刻的见证者。换言之,假如话语权掌握在“畲”的手中,其记载定然描述汉人种种负面形象,正如后世流传在畲民中的《高皇歌》所描述的一样。[74]
南宋时期漳州周边的族群格局大体是:漳州以东为福佬人的势力,潮、梅以西为广府人势力,汀、赣以北则是北方汉人的势力,而闽粤赣交界地区是“溪峒”(有一部分为“畲”)的族群势力。唐宋时期的汀州一直被认为是“畲猺”聚居地,如清代杨澜在《临汀汇考》中写道:“唐时,初置汀州,徙内地民居之,而本土之苗,仍杂处其间,今汀人呼为畬客。”[75]然而“畲”作为一个族群的具体记载却不是首先出现在汀州,而族群边界的理论恰好可以解释其原因。
我们可以先分析唐宋汀州的开发及其族群结构。与福建其他地区相比,汀州的开发时间及进程均较为滞后,直到唐开元二十一年(733)汀州才被奏置。有的文献将唐宋的汀州视为“穷处”、“绝区”,如《舆地纪胜》载:“汀为州,在闽山之穷处,复嶂重峦,绵亘数百里,东接赣水,南邻百粤。闽部所隶八州,而汀为绝区。”[76]《临汀汇考》描述汀州为“七闽穷处也,蕞尔一城,孑然于蛮风蜒雨中”[77]。
另外,汀州内部蛮夷众多,周围山洞阻隔,北方中原(汉)文化未能在本地区占主导地位。如《闽中沿革表》载: “(汀州)其东北境,今长汀、宁化地毗连将乐、邵武一带,自是山洞盘互,道梗未通。”[78]《太平寰宇记》记载汀州与建州交界的沙县:“自乾符后,土寇乱离,汉路阻隔。”[79]《临汀汇考》称:“长汀为光龙峒,宁化为黄连峒。峒者苗人散处之乡。大历后始郡县其巢窟,招集流亡,辟土殖谷而纳贡赋。”[80]言下之意,未设汀州之时,本土之苗占多数,内地民(汉人)只能是少部分居之。历史上还曾发生黄连峒二万蛮獠围汀州之事,足见汀州非汉族群数量之多,汉文化在蛮夷文化中,犹如大海的孤岛。谢重光研究发现:南宋时期,虽然汀州城区及附近聚集较大数量人口,但汀州的“外邑”,特别是广大山区呈现出与郡城完全不同的文化面貌,经常表现为“一幅基本未开化的蛮夷景象”。[81]其实,闽粤赣地区这种政治中心与周边山区“华、夷”势力状态一直延续到元明时期,如明代李东阳在其《赣州府复修长沙营记》载:
眷兹南服,若赣、若惠、若潮、若汀、漳诸郡,衣冠文物与中州等,惟是万山蟠结,溪峒深阻,其风气郁而不畅,故其人所禀,颇多顽悍之质。[82]
在这种“蛮风蜒雨”中,作为史料的话语权的汉人,把本族群与非汉族群区别开来的方法,就是把族群文化与中原联系起来,如汀州教授陈一新在《跋赡学田碑》中写道:“闽有八郡,汀邻五岭,然风声气习颇类中州。”[83]这种不断强调“中原文化认同”的叙述模式,反映的是宋代以来福建本土逐渐融入中原主流文化过程中的一种心理反弹,在表明自身文化历史渊源的同时,似乎更加强调其作为中原文化传承的正统性。[84]
通过对比分析唐宋漳州与汀州族群态势,我们认为“畲”、汉间的边界是多重的,在族群边界冲突更明显的漳州族群边界更清晰,掌握史料话语权汉族在本族群势力较强的漳州证明他者为“非”(汉),在本族群势力较弱的汀州证明自己为是(汉),本质都是在维护族群认同。从元开始,特别是明末清初的山区开发,部分畲民从闽粤赣地区陆续迁移到闽浙赣地区,因族群边界的扩张引起了诸如“学额之争”等各类显著和不显著的族群冲突,族群危机逐渐突显。
族群的文化认同是族群边界的一个重要指标:当各族群刻意强调族群间的文化差异、文化认同迥异时,族群边界越明显;而当族群不自觉淡化族群间的差异、文化趋同,族群边界逐渐模糊,直至消失或漂移。
五、“畲”、汉族群边界的流动
黄向春认为,在《漳州谕畲》中“畲/汉”边界具有不确定性的特点,既可以“入畲为寇”,又可以“籍峒为民”,从而实现“版籍/无籍”和身份的相互转化。黄向春根据杨澜的《临汀汇考》中有关隋唐之际巫罗俊“请授田”的记载,说明当时出身“蛮夷”的地方豪酋通过与官府的相互利用与合作而进入正统社会的主体之中,成为南方汉人的重要来源及汉人社会形成过程中的重要力量。[85]
黄氏所引的《临汀汇考》关于巫罗俊事迹的记载,基本上沿用李世雄修纂的康熙《宁化县志》,较原文略有出入。[86]而巫罗俊事迹则是来源于巫氏家谱,根据清代王捷南记载:“明李世熊《答巫以侯书》辨巫罗俊事颇详。书言谱修于明初,旧志盖据巫氏谱也。”[87]除了《宁化县志》的记载外,巫罗俊不见于其前诸史籍。以明初族谱记隋唐之事,显然不能当作历史的真实。笔者推测,巫罗俊本质也同陈元光一样,是祖先的历史记忆的重构,目的在于创造与汉人正统性的连接。[88]
有关“畲”、汉身份转化,在史料多有记载,在宋代不仅有百姓“入畲”、“陷畲”,连一些官员都“隐畲”以求庇佑。如刘埙的《隐居通议》记载南宋“赵必岊,字次山,……乡寓公吴允文浚奉密诏以江西招讨使举义反正,结约次山协谋兴复,战不利。允文奔漳州为都督文丞相天祥所杀,次山解兵隐汀州之畬中,踰年以疾终”[89]。元时畲乱不断,入畲更多,如《元一统志》记载:
汀之为郡,山重复而险阻……西邻赣,南接海湄。山林深密,岩谷阻窃,四境椎埋顽狠之徒,党与相聚,声势相倚,负固保险,动以千百计,号为畲民。时或弄兵,相挺而起,民被其害,官被其扰。盖皆江右、广南游手失业之人逋逃于此,渐染成习。
武平南抵循、梅,西连赣,篁竹之乡、烟岚之地,往往为江广界上逋逃者之所据。或曰“长甲”,或曰“某寨”,或曰“畲峒”,少不如意,则弱肉强食,相挺而起。税之田产,为所占据而不输官。[90]
可见,在元代汀州 “椎埋顽狠之徒”数量众多,他们“号为畲民”,说明他们中许多是打着“畲”的旗号,弄兵作乱。这类“畲”数量增多的原因是“江右、广南游手失业之人逋逃于此”,这些人原本并非“畲”民,其在汀州所占之地被称为“长甲”、“某寨”、“畲峒”,被视为化外之民。可见此时的族群之间的界限模糊不定,在社会动乱的背景下,畲成为人群与队伍的一种手段,其势力得到扩展。
明代前期,闽粤赣的畲族势力仍较强大,入畲的汉人较多。这从王阳明的一些记载中可以看出。有被煽动蛊惑入畲的,如:“其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各又自称‘盘皇子孙’,收有传流宝印画像,蛊惑群贼,悉归约束。即其妖狐酷鼠之辈,固知决无所就;而原其封豕长蛇之心,实已有不可言。”[91]有无籍汉人避役入畲的,如:吉安府龙泉、万安、泰和三县并南安所属大庾等三县居民无籍者,往往携带妻女,入輋为盗。”[92]还有原本非畲的百工技艺游食之人入畲的:“其初輋贼,原系广东流来。先年,奉巡抚都御史金泽行令安插于此,不过砍山耕活。年深日久,生长日蕃,羽翼渐多;居民受其杀戮,田地被其占据。又且潜引万安、龙泉等县避役逃民并百工技艺游食之人杂处于内,分群聚党,动以万计。”[93]
以上描述的多为江西一带畲族情况,闽粤其他地方也类似,如“闽潮人叛逃流亡,就地垦荒者谓之畲蛮”[94]。到了清代,仍如此:“雷公岭,……层冈叠嶂,为潮惠二县之界,奸民逋赋役者,辄借口邻封,彼此窜避,或托为猺獞逃化外。”[95]
明代特别是明中叶王阳明巡抚南赣以后,随着国家加强对闽粤赣的管理,许多畲民完成了身份的转变。谢重光曾高度评价王阳明巡抚南赣对畲民汉化的推动,他注意到原来是畲族基本住地的赣闽粤交界地区,如今几乎清一色是客家人的住区[96],只能找到少数畲族聚居小区的现象。与以畲族外迁来解释此现象观点不同的是,谢重光认为更重要的因素应是畲民大部分转化为客家人了。[97]陈永海在《一个山区的族群标记:畲“贼”之例》一文中指出,畲民与客家人出现分化的原因主要是文化转向的不同:有一部分畲瑶人群坚持其盘瓠信仰仍为“畲”,另一部分人群则接受儒家的礼仪,转为客家人。[98]这也再一次印证文化认同在族群边界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实际上在明清时期,“畲”“客”经常合称均指蓝、雷等畲民,在闽西南地区,与“畲”“客”相区别的,则是福佬,如道光《平和县志》:“和邑深山穷谷中,旧有猺獞,椎髻跣足,以槃、篮、雷为姓。……闽省凡深山穷谷之处每多此种,错处汀、潮接壤之间。……土人称之曰‘客’,彼称土人曰‘河老’。”[99]再如漳州南靖县南坑高港村《曾氏崇本堂世谱》中,也记载“畲”(客)与汉的区别:
蓝、雷者,即传记所称猺人是也,乃盘瓠之后,楚粤为盛。闽中唐宋以前亦在在有之。然多在深山穷谷中,又迁徙无常,故土人称之曰“客”,而彼称土人为其“河老”,为其自河南光州来,畏之也。凡三团左右有曰“畲客营”者,有曰“客仔寮”者,有曰“番仔寮”者,皆其旧址也。[100]
畲、客的共生关系可见一斑。直到清代后期“客”才开始成为客家族群的专用名词,主要因为当时社会经济的急剧变迁,促使闽西、粤东的客家人加强了这种自我意识认同的紧迫性。[101]这又涉及“畲”(客)与广府、潮汕人族群边界冲突的历史,在族群危机下,客家精英通过不断建构历史记忆,试图证明中原正统文化传承的合理性。可见以上所述的“畲区”变为“客区”,确实不能单纯以人口实质性迁移来解释,而应将其视为在汉文化认同的过程中,汉族的边界逐渐扩大、华夏边缘在东南的进一步扩张的结果。借用王明珂关于“羌在汉藏之间”[102]的概念,我们似乎也可以“客在畲汉之间”[103]来解释这个历史现象。
六、结语
本文分别论述了唐宋以后由自然生态、社会经济、文化意识引起的“畲”、汉族群边界形成与变迁。首先,隋唐以后“畲”作为一种耕作方式逐渐退出中国农业的主流,唐宋经济重心的南移进一步突显以精耕细作农业与畲田农业的生态冲突。其次,畲田与莫傜、蛮、獠等非汉族群的分布地区高度重合,在主流文化圈“文化中心论”的影响下,将“火耕”、“畲”等作为文化标签,贴在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地区非汉族群中,帝国权力深入边陲加速此类文化再创造的进程,“畲”作为族群标签是主流文化圈文化再创造的产物,目的在于区分人群,增强文化认同。再次,南宋时期,闽粤赣盘瓠蛮族群的前沿与闽南福佬族群的前沿在漳州遭遇,“畲”、汉族群边界冲突,族群间的文化差异被放大;由于族际交流和族群融合,族群间文化认同逐渐趋同,族群边界具有流动性,族群边界的界线常因生态、经济、政治等因素发生漂移。
族群边缘是观察和理解族群现象的最好位置,通过“畲”、汉边界,我们可以更好解释宋、元、明、清历史上“畲”、汉势力范围的消长反弹以及畲族文化中心转移的现象。各族群通过文化建构来维持或淡化边界,是一种资源竞争中的文化策略。这也就可以理解,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为何国家、地方政府、族群精英、学术界仍致力于族群边界的维持和文化再创造。
注释:
[1] 黄光学、施联朱:《中国的民族识别》,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175页。
[2] 如在20世纪80年代民族识别恢复阶段,福建云霄县下河乡坡兜、圳头、安后、安前村钟姓,永春县下洋镇长溪村雷姓,永春逢壶乡西昌村、八乡村等章姓,在申请恢复(畲族)民族身份时,尽管他们努力证明本族与已经被认定为畲族民族身份的同族姓有密切的血缘关系,政府仍以其“民族的明显特点消失”等原因,不予变更民族身份。参见:《云霄县民政局关于坡兜、圳头、安后、安前村钟姓要求恢复畲族问题的调查报告及漳州市民政局的答复》《永春县人民政府关于申请恢复少数民族成份的报告及泉州市民政局的批复》,载福建省档案馆、福建省民族与宗教事务厅编:《福建畲族档案资料选编(1937~1990)》,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192-194、201-202页。
[3] 林校生:《“滨海畲族”:中国东南族群分布格局的一大变动》,《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
[4] 蓝 图、蓝炯熹:《闽浙赣交界地:地理枢纽与畲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以历史地理为视角》,《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
[5] 族群边界理论参见[挪威]弗里德里克·巴斯:《族群与边界》,高崇译,《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挪威]弗里德里克·巴斯主编:《族群与边界·文化差异下的社会组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
[6][7][9] 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4,45、17,45页。
[8] 黄向春:《“畲/汉”边界的流动与历史记忆的重构——以东南地方文献中的“蛮獠——畲”叙事为例》, 《学术月刊》2009年第6期。
[10] 濑川昌久根据《畲族历史社会调查》发现,在福建宁德县丹头、福安县甘棠乡山头庄,江西省铅山县、贵溪县,广东省潮州凤凰山区李公坑、碗窑,丰顺县凤坪等地的畲族中流传着与宁化石壁相关联的祖先移居传说,进而论证了牧野巽关于“汉族祖先移居传说是伴随着少数民族汉化同步传播的结果”推测的正确性。参见[日]濑川昌久:《族谱:华南汉族的宗族·风水·移居》,钱杭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221 -222页、第226页。
[11] 同上书第228页。
[12] 持有类似观点的文章如谢重光:《客家普遍溯源于宁化石壁的文化意蕴》,《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1999年第1期;谢重光:《南方少数民族汉化的典型模式——“石壁现象”和“固始现象”透视》,《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00年第9期;余达忠、曾念强:《一个文化符号的形成与演变——基于宁化石壁的个案研究》,《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6期等。
[13] 本文所论的“畲”不等同于现代民族概念的畲族,笔者认为,“畲”是一个不断变化的、不断丰富的族群,历史上的“畲”与现代的畲族在外延与内涵上均有不同,另外本文论述的“畲”溯及畲族的可能族源,而不是真正的畲民,为了不引起歧义及行文方便,特加上引号。
[14] 关于畲之得名还有“入番”说、“蛇”音说等,以上观点不普遍,不赘述。详见[德]史图博、李化民:《浙江景宁敕木山畲民调查记》,武汉:中南民族学院民族研究所,1984年,第2-6页。
[15] 傅衣凌:《福建文化》第2卷第1期,1944年。
[16] 雷 云:福鼎岭兜《冯翊郡雷氏族谱》,清同治五年(1866)刻本。载福建省少数民族古籍丛书:《家族谱牒——畲族卷》(上),福州:海风出版社,2010年,第361页。
[17] [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上、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
[18] 陈元煦:《浅谈“畲”字含义与畲族名称》,《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
[19] 李根蟠把中国古代农业史分为五个阶段:原始农业时期(原始社会、实行抛荒耕作制)、沟恤农业时期(虞—春秋、实行休闲耕作制)、精耕细作农业成型时期(战国—魏晋南北朝、连种制)、精耕细作农业扩展时期(隋—元、轮作倒茬)、精耕细作农业持续发展时期(明、清、复种制)。参见李根蟠:《中国古代耕作制度的若干问题》,《古今农业》1989年第2期。
[20] [日]大泽正昭:《论唐宋时代的烧田(畬田)农业》,亿里译,《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年第2期。
[21] 大泽正昭统计了唐宋30余篇与地域有关的诗文史料并制成地图,认为唐代畬田应该包括有山南、江南两道的大部分以及剑南道的东部,以上地区畬田实施区域仅是这些州县周边的山间地,并没有包括山地的全部范围。同上书,第233页。
[22] 李剑农先生在《宋元明经济史稿》中,将唐代“畬田”作为唐宋时代江南开发进展的例证,笔者同意大泽正昭的观点。同上书,第237页。
[23] 曾雄生认为:畬田民族和今天的畲族既有联系,又相区别。畲族是最主要的畬田民族之一,但历史上的畬田民族,除畲族之外,也包括其他一些以畬田为特征的民族,如苗、瑶、壮等其他许多南方少数民族。参见曾雄生:《唐宋时期的畬田与畬田民族的历史走向》,《古今农业》1989年第4期。
[24] 照叶树林文化论认为:从喜马拉雅山南麓东经不丹、阿萨姆、缅甸、中国云南南部、泰国、老挝、越南北部、中国长江南岸直至日本西部的辽阔地域存在一个“照叶树林带”。“照叶树林带”中心地域为“东亚半月弧”,其具体分布:以云南的山地为中心,西至阿萨姆,东至湖南省呈半月形的地带。参见[日]中尾佐助:《照叶树林的农业文明之光》,赵玉蕙译,《农业考古》2009年第4期;金少萍:《云南少数民族与照叶树林—地域、民族、文化》,《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
[25] 金少萍认为,照叶树林地带的民族主要由藏缅语族、苗瑶语族、壮侗语族、孟高棉语族这4个语族构成,直到上世纪80年代,我国的云南地区的一些民族仍存在刀耕火种,总体呈现出消退的趋向。参见金少萍:《云南少数民族与照叶树林——地域、民族、文化》,《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
[26] 在黄河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地区(中原地区),从新石器时代起就发生了农业文化,这一片平原上的宜耕土地在北方只与蒙古高原的草地和戈壁相接,在西方却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相连。这些高原除了一部分黄土地带和一些盆地外都不宜耕种,而适于牧业。而划分农牧两区的地理界线大体上就是从战国时开始建筑直到现在还存在的长城。参见费孝通等著:《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9-10页。
[27] [清]曾日瑛等修、李 绂等纂:《汀州府志》卷之四十四《艺文六·丛谈》,乾隆十七年(1752)修,同治六年(1867)刊本,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七十五号,台北:成文出版社, 1967 年,第 650-651页。
[28] [明]姚良弼修、杨宗甫纂:《惠州府志》卷十四《外志·猺疍》,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蓝印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2年,第14b页。
[29] [清]卞宝第:《闽峤輶轩录》卷一,清刻本,厦门大学古籍室藏,第10b页。
[30] 《晋书》卷二十六《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88页。
[31] 春秋战国时期,汉族地区铁器和牛耕开始广泛使用,开始连作复种制;秦汉时期,进入精耕细作农业时期;唐宋以后,南方农业进步,水田不再“火耕而水耨”,开始使用水稻移栽法等。参见曾雄生:《唐宋时期的畬田与畬田民族的历史走向》,《古今农业》2005年第4期。
[32] 《五灯会元》记载:“南岳玄泰禅师,……尝以衡山多被山民斩伐烧畬,为害滋甚,乃作畬山谣曰:‘畬山儿,畬山儿,无所知。年年斫断青山嵋。就中最好衡岳色,杉松利斧摧贞枝。灵禽野鹤无因依,白云回避青烟飞。猿猱路绝岩崖出,芝术失根茆草肥。年年斫罢仍再锄,千秋终是难复初。又道今年种不多,来年更斫当阳坡。国家寿岳尚如此,不知此理如之何。’远迩传播,达于九重,有诏禁止。故岳中兰若无复延燎,师之力也。”参见[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六《青原下五世·南岳玄泰禅师》,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14页。
[33] [宋]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十七《唐南岳七宝台寺玄泰传》,中国佛教典籍选刊本,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
[34] 笔者认为“畬山儿”中的 “儿”应属蔑称。用作“他称”的“某某儿”或“某某仔”经常是蔑称,民国黄仲琴先生考察华安仙字潭古迹时曾有此论:“蓝雷钟系,或瑶、或苗,溯源不异,名称则淆,按闽南人对于蓝雷人,名之曰:‘蓝雷仔’。‘仔’者轻之之辞,盖弱小民族之称谓也。” 黄仲琴:《汰溪古文》,《岭南大学学报》四卷二期,1935年。载福建省考古博物馆学会编:《福建华安仙字潭摩崖石刻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0年,第16页。
[35] 刘禹锡《莫猺蛮子诗》:“莫徭自生长,名字无符籍。……星居占泉眼,火种开山春。”刘禹锡《莫猺蛮子诗》录在南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中。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诗话前集》,四部丛刊初编 216 集部,据上海涵芬楼景印旧钞本,商务印书馆 1926 年版重印影印,上海:上海书店, 1989 年。
[36] 《隋书》卷三十一《地理下》,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87页。
[37] 《宋史》卷一百七十三《食货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162页。
[38] [明]王守仁:《桶冈和邢太守韵二首》,载《王文成公全书》卷之二十《外集二》,四部丛刊初编259集部,据上海涵芬楼景印明隆庆刊本,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重印影印,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
[39] 汀州:“开元二十一年(733),福州长史唐循忠于潮州北、广州东、福州西光龙洞,检责得诸州避役百姓共三千余户,奏置州,因长汀溪以为名。……管县三:长汀、沙、宁化。”参见[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九《汀州》,贺次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2页。
[40] 宁化县:“中下。西南至州六百里。本沙县地,开元二十二年开山洞置。县西与虔化县接。”同上书第723页。
[41] 尤溪县:“中下。东南至州水路八百里。开元二十九年开山洞置。县东水路沿流至侯官,县西水路泝流至汀州龙岩县。” 同上书第717页。
[42] 古田县:“中下。东至州七百里。开元二十九年开山洞置。” 同上书第718页。
[43] 永泰县:“中下。东北至州一百五十里。永泰二年观察使李承昭开山洞置。县东水路沿流至侯官,县西沂流至南安县,南北俱抵大山,并无行路。” 同上书第718页。
[44] [日]佐竹靖彦:《宋代福建地区的土豪型物资流通和庶民型物资流通》,《佐竹靖彦史学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01页。
[45] [宋]乐 史:《太平寰宇记》卷一〇〇,王文楚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000页。
[46] 蒋炳钊:《古民族“山都木客”历史初探》,《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
[47] 郭志超:《闽粤赣交界地区原住民族的再研究》,《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
[48] 靳阳春发现:闽粤赣地区记载最多的是赣南,时间最早是西晋郭璞对《山海经》中“枭阳国”注,稍晚依次是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和邓德明《南康记》,南朝齐祖冲之《述异记》,南朝陈顾野王《舆地志》,曹叔雅《庐陵异物志》;记载较少的是闽西和粤东,时间上记载闽西山都木客的《牛肃纪闻》又早于记载粤东山都木客的《太平寰宇记》。在闽粤赣交界地区,赣南是最早开发的,开拓基本趋势是从南向北,由西而东,稍晚开发的是粤东地区,开拓趋势是由沿海而山区,最晚开发的是闽西地区。参见靳阳春:《宋元汀州经济社会发展与变迁》,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30-31页。
[49] 关于山都木客消亡的原因,谢重光认为:“部分的原因是汉人对山都一类‘鬼物’采取了仇杀、歼灭的方针,造成山都死亡率高,有的则逃到更僻远的深山中,不为人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与其它族群接触、交流,被同化了。一部分汉化成为客家,另一部分与南迁的武陵蛮同化成为畲族。”见谢重光:《畲族与客家福佬关系史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5页。
[50] 谢重光:《客家文化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56页。
[51] 谢重光认为盘瓠蛮的迁徙路线可能不止一条,根据史迹推寻至少有两条路线:一条路线大概由五溪入洞庭湖,溯湘江而南,先后进至衡州、连州等地,再沿湟水、武溪等河流南下粤中,经由粤东而进至闽南、闽西北;另有一条路线,则可能由湘入赣,再由赣入闽。同上书,第66页。
[52] 郭志超:《闽台民族史辨》,合肥:黄山书社,2006年,第106页。
[53] 傅斯年:《夷夏东西说》,《民族与古代中国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39页;[日]桑原骘藏:《历史上所见之南北中国》,见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9-67页。
[54] 该类研究主要代表作有:龚胜生:《2000年来中国瘴病分布变迁的初步研究》,《地理学报》第48卷第4期,1993年;左鹏:《宋元时期的瘴疾与文化变迁》,《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张文:《地域偏见和族群歧视:中国古代瘴气与瘴病的文化学解读》,《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于赓哲:《蓄蛊之地——一项文化歧视符号的迁转流移》,《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于赓哲:《疾病、卑湿与中古族群边界》,《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
[55] 于赓哲:《疾病、卑湿与中古族群边界》,《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
[56] 李 济借用萨姆纳先生概念,“我群”,指的是被中国的史学家们视为同类的文明人的群体。而他们所谓的野蛮人,在我们看来便可以称作“你群”。参见李济:《中国民族的形成——一次人类学的探索》,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页。
[57] 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37页。
[58]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六九,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186页。
[59] 班 固:《汉书》卷六《武帝纪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2页。
[60] 班 固:《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66页。
[61] [汉]桓 宽:《盐铁论》上册卷一《通有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41-42页。
[62] 《晋书》卷二十六《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92页。
[63] 《隋书》卷二十四《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673-674页。
[64] 《唐大诏令集》卷一〇九《禁岭南货卖男女敕》,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567页。
[65] 万历《古田县志》卷十二,见《万历福州府属县志》,福建文史丛书,北京:方志出版社,2007年,第187页。
[66] 《八闽通志》:“林諝,闽县人。博学,善讲贯,属文尤美。初尝俯从乡举,竟养高不仕,搜寻异闻,作《闽中记》十卷。”。[明]黄仲昭:弘治《八闽通志》卷六二《人物·文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
[67] 如《诗经·小雅·甫田》:“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诗经·小雅·信南山》“我疆我理,南东其亩”,“疆亩”即为划分疆界管理田亩之意;《尚书·梓材》“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陈修,为厥疆畎”。参见葛培岭注译评:《诗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91、189页;王世舜:《尚书译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75页。
[68] [明]莫尚简修、张岳纂:《惠安县志》卷五《物产·谷属》,明嘉靖九年(1530)刻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1年。
[69] [清]唐赞衮辑:《台阳见闻录》卷下《谷米·粳稻》,台湾文献丛刊第30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出版,1958年,第 153 页。
[70] [清]郝玉麟纂修:《广东通志》卷之五十七岭蛮志,清雍正九年刻本,据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本影印。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广东省地方史志办公室辑,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第1778页。
[71] 关丙胜:《边界缓冲区:催生新族群的温床》,《青海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
[72][73] [宋]刘克庄:《漳州谕畲》,见《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三《记》,四部丛刊初编 213 集部,据上海涵芬楼景印旧钞本,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重印影印,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
[74] 《高皇歌》中阜老(或汉人)作为对立面被描述,如“千万男女莫作贱,莫嫁阜老做妻人。当初皇帝话言真,吩咐盘蓝四姓亲;女大莫去嫁阜老,阜老翻面便无情;皇帝圣旨吩咐其,养女莫嫁阜老去;几多阜老无情义,银两对重莫嫁其。皇帝圣旨话言是,受尽阜老几多气;养女若去嫁阜老,好似细细未养其。当初出朝在广东,盘蓝雷钟共祖宗;养女若去嫁阜老,就是除祖灭太公。”参见遂昌文史资料第七辑:《畲族民歌专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第9页。
[75] [清]杨 澜:《临汀汇考》卷三《畬民附》,清光绪四年(1878)刊本,福建师大古籍室藏,第29b页。
[76] [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三二福建路《汀州风俗形胜》,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787-3788页。
[77][80] [清]杨 澜《临汀汇考》卷一《方域考》,光绪四年(1878)刊本,福建师大古籍室藏,第14a页。
[78] [清]王捷南:《闽中沿革表》卷五“长汀县”,道光十九年刻本,见陈支平主编:《台湾文献汇刊》第五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
[79] 笔者所引的《太平寰宇记》是王文楚先生根据金陵书局本校勘,上文提到“汉路阻隔”,万历本、四库全书本、《嘉庆重修一统志·延平府》与引本同,但是宋版作“溪”。 “漢”(汉)与“溪”字形相近,恐在传抄过程中,鲁鱼豕亥而发生错误。按字面理解,“溪”路阻隔指的是地理交通受阻,说明在沙县一带存在“土寇”与汉人的地理边界;“汉”路阻隔,则说明闽西北间存在“土寇”与汉人族群边界。笔者推论:若按版本先后,宋版应更接近原本关于地理情况的描述,其后各版本欲将“汉”与“土”对应来写,表现的是“华夷有别”的民族观,反映了中国民族史深受大一统意识的影响。通过以上版本的修正,实际上也验证了族群边界演化的一个基本过程。参见[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〇〇,王文楚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99、2008页。
[81] 根据谢重光先生研究,南宋时汀州、赣州城区一带虽然汇集了不少北方移民,由于北方移民文化的传播,在这两个郡城一带出现了类似于中原的语言风俗,但在汀、赣两州的广大乡村和山区,中原文化的传播还很微弱,梅州更是一派未开化景象。参见谢重光:《宋代湘赣闽粤边区的社会变迁与民族新格局》,《宁德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 2期。
[82] [清]魏流等修,钟音鸿等纂:《修州府志》卷六十八《艺文志·明文》,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志第100号,据清同治十二年(1873)刊本影印,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1238页。
[83][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三二福建路《汀州风俗形胜》,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787-3788页。
[84] 祁刚:《八至十八世纪闽东北开发之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24页。
[85][88] 黄向春:《“畲/汉”边界的流动与历史记忆的重构——以东南地方文献中的“蛮獠—畲”叙事为例》, 《学术月刊》2009年第6期。
[86] 《宁化县志》:“先是,隋大业之季,群雄并起。东海李子通率众渡淮,据江都,称吴帝。改元明政,遣使略闽地。其时土寇蜂举,黄连人巫罗俊者,年少负殊勇,就峒筑堡卫众,寇不敢犯,远近争附之。罗俊因开山伐木,泛筏于吴,居奇获赢,因以观占时变,益鸠众辟土,武德四年,子通败死。时天下初定,黄连去长安天末,版籍疏脱。贞观三年,罗俊自诣行在上状,言黄连土旷齿繁,宜可授田征税。朝廷嘉之,因授巫罗俊一职,令归翦荒以自效。而罗俊所辟荒界,东至桐头岭,西至站岭,南至杉木堆,北至乌泥坑。乾封间乃改黄连为镇。”[清]李世熊:《宁化县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9页。
[87] 巫罗俊除《宁化县志》此记载外,不见于其前诸史籍。参见[清]王捷南:《闽中沿革表》卷五“长汀县”,道光十九年刻本。载陈支平主编:《台湾文献汇刊》第五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
[89] [元]刘 埙:《隐居通议》卷九《诗歌四·云舍赵公诗》,影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 172 杂家类,第866 册,第 97 页。
[90] 赵万里辑:《元一统志》(下册)卷八《汀州路·风俗形胜》,北京:中华书局 1966 年,第629-631页。
[91] [明]王守仁:《横水桶冈捷音疏》,《王文成公全书》卷之十《别录二》,四部丛刊初编 258 集部,据上海涵芬楼景印明隆庆刊本,商务印书馆 1926 年版重印影印,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
[92] [明]王守仁:《咨报湖广巡抚右副都循史秦夹攻事宜》,《王文成公全书》卷之十六《别录八》,四部丛刊初编 258 集部,据上海涵芬楼景印明隆庆刊本,商务印书馆 1926 年版重印影印,上海:上海书店,1989 年。
[93] [明]王守仁:《立崇义县治疏》,《王文成公全书》卷之十《别录二》,四部丛刊初编 258 集部,据上海涵芬楼景印明隆庆刊本,商务印书馆 1926 年版重印影印,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
[94] [清]祝 淮:《香山县志》卷八《前事略》,道光八年刻本。
[95][清]周硕勋:《潮州府志》卷十六《山川》,中国方志丛书第46号,据清光绪十九年(1893)重刊本影印,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 204 页。
[96 ] 谢重光曾考证,元代文献记载畲寇陈吊眼主要根据地,如如峰山即大峰山,在今平和县九峰、大溪等乡镇;水篆今称秀篆,在今诏安县西部;梅泷长窖即今南靖县梅林乡长窖村。包括陈吊眼的老家太平乡白叶村,这些后来都变成客区。谢重光:《客家文化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41页。
[97] 谢重光:《新民向化——王阳明巡抚南赣对畲民汉化的推动》,《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98] Wing-hoi Chan, “Ethnic Labels in a Mountainous Region: The Case of She'Bandits'”, in Pamela Kyle Crossley, Helen F. Siu, and Donald S. Sutton, ed, Empire at the Margins: Culture, Ethnicity and Frontier in Early Modern China,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6.转引自温春香:《文化表述与地域社会:宋元以来闽粤赣毗邻区的族群研究》,厦门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33页。
[99] [清]黄许桂主修:道光《平和县志》卷十一《杂识志》。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02页。
[100] 《曾氏崇本堂世谱》,清末抄本,不分卷,现藏漳州南靖县南坑高港村。转引自陈支平:《从客家族谱所见的两个史实问题》,见陈支平、周雪香主编:《华南客家族群追寻与文化印象》,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 418 页。
[101] 同上书,第 419 页。
[102] 王明珂提出“羌在汉藏之间”用以说明华夏西部族群边界的变迁,以及中华民族融合的过程。参见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
[103] 陈文红曾提出“客在畲汉之间”,与本文用注重族群边界与文化认同解释该概念有所不同的是,陈氏将重点放在不同族群文化内涵的相似性的比较上,认为客家作为汉民族的民系之一,在不同区域与不同民族、族群杂居过程中,实际上是起了汉族和其他民族、族群之间的“桥梁”和“缓冲带”的作用。参见陈文红:《当代赣南畲族与客家族群关系研究》,中央民族大学硕士论文,2010年,第59-60页。
[责任编辑:余言]
收稿日期:2016-01-20
作者简介:李积庆, 男, 福建南安人,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C9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2-00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