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伟斌,王宏涛
(厦门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福建厦门361005)
断裂与接续:撒奇莱雅族正名后的族群维系与文化重建
郑伟斌,王宏涛
(厦门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福建厦门361005)
撒奇莱雅族正名成功后,族群精英试图通过重构传统来弥合历史断裂,接续丢失的族群文化,聚合松散的部落与族人,重塑族群认同意识。这种族群重建的实践面临的诸多挑战与困难,表面上看是族群内部的意见分歧与利益纷争,实质上折射出部落社会在当代的变迁过程中所遭遇的社会与文化冲击。在文化日益多元与混杂的社会环境中,撒奇莱雅的族群重建面临着传统与现代的断层、接轨和再转化的过程,受到都市化、现代化和个体主义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撒奇莱雅族未来的发展难以预知。
台湾原住民;撒奇莱雅族;族群重建
自20世纪60年代美国兴起民权运动以来,随着族群同化政策不断受到质疑和挑战,文化多元主义(cultural pluralism)日渐成为一种主流的社会思潮。尤其是文化多元主义理论所包含的自由主义平等意识,在80年代以后逐渐成为国际上被广泛认可的一种意识形态规范[1](126~128)。90年代始,民族国家内部的人口出现了向族群认同回归的强烈倾向,西方一些理论家的观点认为,这是在现代化和全球化进程的影响下,族群之间的社会竞争加剧、社会转型带来巨大压力,以及现代社会道德基础动摇所带来的一种综合效应[1](98)。台湾原住民20世纪80年代以来兴起的族群正名运动,显然也可以放在这样的国际大背景下加以考察。
80年代开始,台湾岛内政治风向的转变,激发起声势浩大的原住民族群正名运动。原住民借机对学界和政府机构长期以来将其视为客体而非主体的不对等权力发起了挑战,族群正名运动的风潮,显示出旧有的族群分类作为一种他者强加的命名方式与原住民主观认知存在的落差。有学者分析指出,这些新族群要求正名的原因主要在于“旧有的分类方式遮蔽了原先族群关系的复杂性,而造成此遮蔽现象的最主要因素,则是国家以强权改变了原住民对自身的分类。因此,台湾原住民正名运动的出现,一方面反映出旧有族群分类方式存在的问题,同时也凸显出解严之后原住民主体意识的提升”[2](81)。借助族群正名运动,“部分族群透过各式符码与抽象论述成功地将个人自我认同跨越空间的隔离与历史记载的‘谬误’,凝聚松散的个体,进而将过去模糊的族群面貌给予新的精神与定义,同时借着官方认可的‘新身份’争取政府资源分配,作为巩固或延续族群命脉的手段”[3](120)。2007年1月17日,台湾当局“行政院”正式宣布撒奇莱雅族(Sakizaya)为台湾原住民族第十三族。在当天举行的庆祝活动中,撒奇莱雅人穿着代表其族群特色的服饰,宣示他们族群的正名运动获得成功。在台湾的原住民族群中,撒奇莱雅是一个有着相对特殊历史遭遇的族群。自清代加礼宛事件(又称达固湖湾事件)后,撒奇莱雅人便长期隐姓埋名混居于阿美族中,导致在过去的族群分类中一直被视为阿美族的一个分支。20世纪90年代开始,撒奇莱雅少数部落精英积极投身正名运动,透过历史的考据和迁移历程的调查,以及族群文化的再建构,最终获得行政当局的认可,恢复了其在族群分类体系中应有的身份和地位。
在撒奇莱雅族开展正名运动之前,已有邵族、噶玛兰族、太鲁阁族正名成功的先例。作为一个已经“消失”了120多年的族群,撒奇莱雅族的正名运动备受社会和学界关注。而相关的一些研究都倾向于把撒奇莱雅族视为一个共享族群文化符号与身份认同的实体,关注其正名成功的原因和运用的手段,或是探讨其与阿美族之间的文化认同问题[3][4],对于正名后族群发展的现实情状,如族群内部透过何种机制去维系原先松散的部落,以及如何建构族群共享的文化等问题则较少关注。从历史的眼光看,撒奇莱雅人在与阿美族混居了120多年之后,无论社会结构还是文化生活,都已和阿美族融为一体。尽管通过一些口头传说,部分撒奇莱雅族人对族群过去的历史仍留有记忆,且撒奇莱雅语在事实上也未完全灭绝,但文化传承的断裂,对于这个族群来说,毕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正名后的撒奇莱雅族面临着重新整合部落与族人,维系族群共同体,以及传承族群文化等攸关族群未来发展的重要议题。本文试图透过一些田野调查资料,分析正名后撒奇莱雅族在族群建构与文化发展方面所面临的问题,并尝试对这些问题背后的原因进行解读。
根据潘继道的考证,目前分布在不同地方的撒奇莱雅(Sakizaya)族裔都有一个共同的来源:花莲市四维高中附近的达固湖湾(Takobowan)。19世纪清治时期,撒奇莱雅是活跃在奇莱平原上颇为重要的一个族群,后来因为人口增加、耕地扩张等因素,陆续形成六个部落[5]。撒奇莱雅族群的没落,肇始于光绪四年(1878年)的加礼宛事件。在这一事件中,加礼宛人联合撒奇莱雅人共同抗清,事败后,撒奇莱雅的少壮族人大量死亡。为躲避官府追杀,撒奇莱雅人大量迁徙至花莲平原,通过通婚和混居的方式,散入阿美族并隐瞒自己的族群身份,不再对外宣称自己是撒奇莱雅人[6](57~82)。因此,自日据时代日本人类学者对台湾原住民开展调查和分类以来,撒奇莱雅人一直遵循祖先的训诫,未曾透露自己真实的族群身份,导致在族群分类上长期被归为阿美族的一支,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80年代撒奇莱雅开展正名运动之前。
不难想象,当觉醒的撒奇莱雅族群精英试图通过正名来振兴撒奇莱雅族时,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历史记忆残缺不全、社会文化生活“阿美化”的困境。因此,族群正名的首要任务,显然需要通过文化差异的“寻找”甚至“发明”来对族群的边界作出区隔。有鉴于此,当时主导正名的族群精英帝瓦伊·撒耘(族人俗称李来旺校长)等人,主要从历史源流、血缘区隔、族语区辨等几个方面寻找证据来证明撒奇莱雅作为一个独立族群的真实性与独特性[3](131~136)。部落精英努力搜集外来政权(西班牙、荷兰、日本)在台殖民时期的历史资料,从中寻找本族群曾有过的称谓,或是能够证明自己不属于阿美族的记载。其中西班牙史学家Jose Eugenio Borao Mateo与日本学者中村孝志的研究提供了17世纪撒奇莱雅人在花莲地区活动的证据,能够证明在特定历史时空下阿美族与撒奇莱雅族的族群关系曾是互补和隶属的状态。另外,在族群正名可能遭到阿美族反弹,影响两族关系,以及本族人对自身族属混淆不清的情况下,有的部落精英试图利用基因科学的方法,从体质方面来证明撒奇莱雅人与阿美人的不同,也就是从血统上区隔族群[3](132~133)。而在语言方面,族群精英也极力澄清撒奇莱雅语和阿美语的区别,这方面他们主要借助撒奇莱雅语的相关研究成果来作为“背书”。
撒奇莱雅的正名运动始于1990年。当时担任国小校长的帝瓦伊·撒耘召集撒奇莱雅族人在美仑溪畔举办首次祭祖大典,之后在许多场合公开声明自己是撒奇莱雅族裔,积极酝酿正名运动。在族群意识抬头,原住民社会运动蓬勃发展的时代背景下,帝瓦伊·撒耘推动族群复振的行动逐渐唤醒更多的撒奇莱雅族裔投身正名运动。1999年,他和达鲁斯等人在花莲市成立“撒奇莱雅重建发展协会”。2000年3月5日,“花莲县撒基拉雅达固部湾文化发展重建协会”*族群正名早期,Sakizaya和Takobowan曾分别被间译为“撒基拉雅”和“达固部湾”。亦宣告成立。2003年9月24日,帝瓦伊·撒耘过世之后,其子督固·撒耘和伊央·撒耘继续其未竟之志业,其中尤以督固·撒耘肩负整合族人与筹划运动之任务为最。他于2005年5月召开会议成立“Sakizaya新族群运动联盟”,并确立以“1013行动”正式对外发布民族正名,同年10月13日由总领队徐成丸耆老至“行政院”原住民委员会正式递交正名联署书。2006年7月1日,于花莲市德与棒球场(昔日撒奇莱雅Takobowan部落所在地)举行百年来首次“Palamal巴拉玛”火神祭。2007年1月17日正名申请获得“行政院”通过,撒奇莱雅正式成为台湾原住民第十三族[2](82~83)。
撒奇莱雅的正名运动从发起到2007年正式获得政府认可,前后历经17年。正名的成功,对于这个“消失”了一个多世纪又重新“复活”的族群而言,只是完成了族群重建第一阶段的任务。当一个新民族被认定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语言复振、文化传递、土地保障、经济发展、民族自治等一连串民族集体权的维护。政府开始以民族为单位做经费和资源的分配,而民族的发展样貌也将不断改写[7]。因此,正名成功非但不是终点,甚至还可能是更为艰辛的起点。如何建立具有历史真实感的族源论述,重构族群传统文化,以弥补历史记忆的断裂,整合松散的族人并重新形塑其对撒奇莱雅的身份认同,争取政府及外部各种资源,支持开展相关工作,是族群后续发展面临的巨大挑战。
在撒奇莱雅族源这一重要问题上,不仅至今学术界的研究仍未有定论,就是族群内部也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说法。以帝瓦伊·撒耘为代表的族群精英一方提出的“南来说”认为,撒奇莱雅是西拉雅族的后裔,族人受到郑成功政权迫害,从台南平原翻越中央山脉,辗转来到奇莱平原。而部落耆老黄金文则根据部落口述历史和田野调查,认为撒奇莱雅的祖先一直在花莲生活,是因加礼宛事件反抗清朝苛政失败才导致族人离散[3](121)。对于族源的两种不同观点,折射出族群精英与普通族人之间由于权力位阶、知识层次、话语权的不同,在族群史观上存在的分歧。而族群历史的真实性,很显然是影响族群认同的关键因素之一。
对于大多数普通族人来说,“族群正名”是一个超越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政治性概念,由于不了解,他们谈不上反对或是赞成。在发起正名运动的初期,一些族人甚至都没听说过“撒奇莱雅”这个词。由于一直认为自己是阿美族,一些不理解的族人甚至抱怨:“阿美族就阿美族,你干嘛又分化什么Sakizaya?你分化那么多干嘛?”[3](139)相对于老人而言,年轻一代由于从小生活在“阿美化”的社会环境下,且多数与阿美族通婚,加上长辈对家族与族群的历史隐而不谈,让他们突然去接受一个新的族群身份显然十分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年轻一代其实比老人承受着更大的认同焦虑。这种焦虑,直接反映在他们游移不定的族群认同及变更族籍的态度上[3](141)。
撒奇莱雅正名后,根据官方行政法规的要求,族人必须把原本阿美族的族籍登记更改为撒奇莱雅族。2008年3月,“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员会”(简称“原民会”)通知该族核心成员,登记撒奇莱雅族籍的人数只有77人。到2010年10月,完成族籍变更的人数虽然上升至537人[3](121),但与当时递交正名意愿书时号称该族有1万多人的说法仍有天壤之别。数据上的落差,一方面固然有行政当局办事拖沓不作为的外在原因,但实际上也反映出族人更改族籍的意愿本身并不强烈。族群内部仍有相当多的人对于自己是否要改变族籍,告别阿美族身份怀有不同意见。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在与阿美族共同生活了120多年后,由于族际通婚所造成的血统混融,以及共同的社会生活所形塑的情感,导致了在血缘上也许可以推知某人是撒奇莱雅族裔,可是并不能预料他本人内心的身份认同为何。与此同时,对于一个已经知道自己有撒奇莱雅血统的人,其对撒奇莱雅的态度如何,是否产生撒奇莱雅认同,是否愿意承认撒奇莱雅族裔的身份,也都是不同层次的问题,需要根据个人主观认知和行为选择来判定[4](115)。
撒奇莱雅人当初是以逃难者的身份散入阿美族,为了避免因暴露族群身份再次遭受迫害,族人选择性地“遗忘”和祛除了自己的传统文化,除了语言和口述历史得以幸存至今,物质文化几乎荡然无存。撒奇莱雅族的“复活”,无论是社会大众对于原住民族群既有的想象,还是政府政策对原住民的规范与资源分配,均表现出对撒奇莱雅族应具备与阿美族不同的族群文化的期待。这样的外在压力,促使统筹族群重建的核心成员也必须思考如何再造族群文化与社会意识的互动过程,通过“发明”和再现传统来使社会公众与族人加深对撒奇莱雅族历史文化的了解,通过文化的符号来使撒奇莱雅、阿美两族的差异逐渐清晰化[4](169)。因此,面对族群传统断裂的现实,在难以接续又必须与阿美文化做出区隔的情况下,为了满足社会大众及政府的期待,族群精英只好选择在现存的祭仪中以拼凑、形塑创造“传统文化”的方式展现差异,发掘可以传承和保留的事物。
撒奇莱雅文化重建的路径,主要从族语认定与复振、重建祭典、族服呈现等几个主要方面展开。因此,文化重建所面临的困境,也在这些方面有明显的表现。
Charles Taylor指出,“通用的语言”能够让使用者经验共享意义的世界,进而形成集体共善(common good)[8](32)。对母语的掌握程度决定了人们对自己文化的认知,也决定了族群认同的强度。语言是个人形成族群基本认同不可或缺的要项,这也是为何少数族群致力于恢复族语来寻求官方的认可。“但各种语言所处的权力位阶常常是政治选择的结果,母语能否被他人广泛采用、书写,决定了拥有这个语言的族群的文化扩张力,甚至是政治影响力。……语言也是标定他我差异的最简易的工具。当不同的族群、部落和文化在寻找自我认同和确立相互关系的新模式时,语言常常会以不同的形式卷入各种纷争,变成最方便的政治,成为新的矛盾症结。”[3](127)正名后,撒奇莱雅的族语界定面临的正是这样一种语言政治。
受加礼宛事件历史创伤的影响,过去讲撒奇莱雅语一直被老一辈人视为禁忌,加上族人是以避难者身份在阿美族内求生存,因此族语的传承被极力压抑,导致撒奇莱雅语日渐流失。正名成功后,传承族语不再是禁忌,族语的复振反而成为连接族群的关键纽带。然而,受地理分布和语言变异等因素的影响,各部落的语言客观上存在一定差异,这使得标准族语的界定成为一个难题。为争取自身语系的正统性,各部落彼此竞争,各执己见。一些族人认为族语教材所采用的语言样本忽略了不同部落的差异,在选择程序上也不够民主,是被少数族群精英所操纵和主导。事实上,在经历了与阿美族长达120多年的混居与通婚之后,哪一种版本的族语是纯正地道的撒奇莱雅语,其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在族人习惯用阿美语交流,且对变更族籍意愿低落的情况下,族语正统性的争议最终也不了了之。这也暴露出,正是由于部落间缺乏共识,使得族语的传承与复振依然面临着危机。
祭典是一项可以全面展示族群文化的传统活动,1990年,李来旺校长根据自己对文献典故的掌握,召集撒奇莱雅族人在达固湖湾举行了百年来第一次祭祖大典。2006年又举办了代表撒奇莱雅特色的火神祭。然而,复办的火神祭,其程序与意义是否能够代表族群的传统,却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争议的焦点在于,与传统的火神祭相比,现有的火神祭是新创的,置换了传统火神祭的文化意涵。撒奇莱雅传统的火神祭(Misalamal)是用于祈求停雨的仪式,比如长时间下雨,没有好天气,族人会请火神到部落里坐镇,让天气好转。但新的火神祭是以纪念祖先为基调,火神祭邀请的是祖先而不是火神,在一些族人看来这不符合撒奇莱雅传统文化的逻辑[3](143)。
针对这种意见,作为新生代族群精英核心人物和火神祭主要策划者的督固给出了自己的阐释。他指出,火神祭(Balamal)是对他父亲(李来旺校长)之前举办的祭祖大典的延续。火神祭的本质是一场告别式,是对达固湖湾事件中那些阵亡和逃亡的族人的感念和祭祀。它类似于汉人的法会,有迎灵、宴灵、祭灵和送灵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传统。一方面,火神祭是为了纪念达固湖湾事件,追祭祖先;另一方面则代表着撒奇莱雅族的浴火重生。在督固眼里,Takobowan事件对于当时的族群而言是一个终点,但是对100多年后的族裔来说则是一个新的起点。他表示,火神祭(Balamal)主张的理念获得了绝大部分族人的支持,几乎是一致的同意[3](142)。
由于族群重建是由掌握知识的精英主导,难免在推展活动时产生出“权力驯服”的机制。对祭典文化意涵的重新设计和阐释,展现了族群精英再造“传统”的思维逻辑,而在此过程中,老人的经历与记忆和普通族人的话语则被忽略。此外,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尤其是许多族人加入了基督教、天主教等西洋宗教,如今的祭典对于他们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宗教功能,只是作为一种展示文化差异的表演和试图重建族群认同的集体活动。族人通过参与这样的活动表达对撒奇莱雅的支持,然而他们内心的异议和质疑却难以轻易消除。
原住民的传统服饰(族服)是呈现其独特文化的主要标志之一。服饰的布料、颜色、配饰、剪裁等各方面均展现出族群独特的历史与文化内涵。撒奇莱雅人“复原”的族服,参照了一张日据时代的黑白相片,由于无法判定颜色,在颜色的选择上刻意与阿美族有所区分,并被注入了与族群迁徙史和族人逃亡史相关的文化意涵[3](146)。然而,由于缺少传统族服作为样板,新制的族服只能是在“发明”和创新的基础上进行“复原”。正名成功后,由于短时间内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族服和族群的图腾一度无法确定。但族服是参加祭典时必须要穿的服饰,为了应付,族群核心成员只能宣布在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由各部落“根据普遍认可的那几个颜色”自行制作,导致最终出来的服饰样式不统一,一些老人看了感觉“乱七八糟”;而之后由“撒奇莱雅自治委员会”所设计的标准版服饰,也是因为各部落的审美眼光不同而不受认可,一些族人嫌制作费太贵,为省钱,宁愿自己去设计。由于各部落意见不一,导致族服的统一也成为一个难题。族人对于族服所代表的文化意涵的理解,也因环境和个人认知的不同而显现出差异。在日常生活中,族人可能因为过去与阿美族共同生活的习惯而喜欢穿款式与阿美族相近的族服;也可能因为展演撒奇莱雅文化的需要而对族服自行加以改进;或是根据生活场景的变换,仍然保留阿美族的衣服并在需要的场合穿着[4](210)。虽然部落精英在努力构建部落“想象的共同体”,创造出各种文化符号来与阿美族进行区隔,然而,不论是出于生活习惯还是情感归属,阿美族的文化影响已烙印在族人生活的各个层面。对于族服这种新创设的族群界限,他们显得不以为然。
无论是出于满足族群重建的内在需要,还是回应社会的期待,撒奇莱雅透过传统文化的建构和展演来呈现族群的可识别性都是一种必须。然而,传统文化所牵涉的不仅是如何呈现的问题,更与行动者的立场、外界对族群文化的想象,以及族人微妙的身份认同有着密切的关系。“再现差异”的文化实践,虽然使撒奇莱雅族的“社群”与“界线”得以重构,但是由此产生的问题是,相对于核心成员试图重构和复原“传统”的意图,对于认同阿美族文化的新生代族裔而言,在现实中与阿美族混融的生活与文化,才是他们所认知和承继的族群情感。致力于“接续”原有文化习俗的族群复振事务,不仅是一种发明和创新传统的手段,也是一种可能造成纷争的事物。在一连串的“传统”文化被创造出来后,撒奇莱雅文化的传承与后续发展依然面临着不确定的未来。
在台湾政治走向本土化的大背景下,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原住民运动席卷了包括平埔族在内的台湾原住民族群。隐身120多年的撒奇莱雅族裔通过正名运动,挽救了族群与文化衰亡的命运。然而,撒奇莱雅族成立至今,其族群重建的现状凸显出当代台湾原住民族文化发展的困局。
首先,撒奇莱雅族特殊的历史遭遇所导致的文化断裂,使得族群重建面临着诸多问题与困难,凸显出在当代社会中共同体与个人、文化建构与日常实践之间不同的张力。尤其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原住民的生活方式业已逐步现代化。无论是对于族群起源、母语,还是新造的族群传统文化,年轻一代的族裔均表现出陌生感和疏离感。这使得族群精英试图通过重建传统来接续文化断层的工作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其次,正名成功意味着族群的重生,但正名后族群的发展依然面临着聚合或再次分裂的不确定未来。各部落对于如何维系族群的发展缺乏共识和长远的规划,加上欠缺有效的沟通协调机制,部落间甚至为争夺话语权或政府资源而形成竞争关系,这种情形对于未来部落、族群凝聚力的整合都是考验。如何经营后续的族群重建事务,要建构怎样的族群文化,很大程度上受到族群与部落精英个人风格的影响,其成效如何,有待进一步观察。
撒奇莱雅族通过正名获得了政府认可的族群身份,然而,面对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文化断裂,其重新建构的族群与传统文化需要经历一个习惯化—制度化—合理化的集体情境意识的接续过程。混杂化是部落社会转向当代的变迁过程,混杂的程度越高,表示文化与社会受到的冲击越大[9](18)。撒奇莱雅族在混杂的处境中,面临一个传统与现代的断层、接轨、再转化的过程。族群核心成员试图透过对传统的想象与实践,带领族人在日益多元和混杂的现代社会中展现主体认同。然而,这种族群重建的实践却也由于都市化、现代化和个体主义等多重因素的影响而受到冲击,使得族群未来的发展呈现出难以预知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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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雪红】
Inheriting the Fractured:the Dilemma of the Sakizaya’s Reconstruction of Ethnic Group and Traditional Culture
ZHENG Wei-bin, WANG Hong-tao
(School of Anthropology and Ethnology,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China)
After the ethnic re-certification succeeded in 2007, the Sakizaya elites are attempting to rebuild the traditions to connect the historical break, continue the lost cultural tradition, unite the divided tribes and clansmen, and generate consciousness of ethnic identity as well. On the surface, the challenges and difficulties that the practice of ethnic reconstruction facing reveals difference in opinion and benefit disputes within the Sakizaya ethnic group. However, in essence it reflects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impact that the tribal society is experiencing during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to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In a jumbly circumstance with multi-cultures, the Sakizaya’s practice of reconstruction of the ethnic group is confronted with a process of break, connection and re-convertion between the traditional and the modern. Under the circumstance that people who are living in the tribal society is now deeply influenced by urbanization, modernization and individualism, the Sakizaya’s development is faced with an uncertain future.
Taiwanese Aboriginals; The Sakizaya; the Reconstruction of Ethinc Group
2016-06-2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台湾原住民族群关系研究”(14ZDB113)
郑伟斌(1982-),男,福建诏安人,厦门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博士生,主要从事文化人类学、台湾原住民族群研究;王宏涛(1972-),女,河北围场人,厦门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博士生,宁夏大学新华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民族社会学研究。
C955
A
1674-6627(2016)05-00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