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秀媛
心中有座百草园
◆ 韩秀媛
转眼又是飘雪的季节。窗前那排白桦树抖落一身的尘嚣和浮华,用站立的姿态迎接雪的洗礼。合上书,我倚在窗前,看着木栅栏边被风旋起的几枚落叶,一位白发老者骑着老旧的自行车缓缓地驶向远方。
这使我莫名地想到鲁迅先生。先生的家乡在南方的绍兴,那地方是少雪的。不过先生在其《故乡》中对雪的描写我还是记忆犹新的。
于是,有些想念嫩芽萌发的日子。在毛绒绒的暖阳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木栅栏那边跳跃着跑过来。她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另一手高高举起一束野花。微风吹起她胸前的蕾丝蝴蝶结,她粉红的脸蛋漾起花朵般的笑容。
也许,她不是我。难道,她不是我吗?
如果能让逝去的三十年倒流,那女孩便是我,从百草园中走出来的我,怀揣着文学之梦的我。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梦想,都有一座百草园。我的百草园虽然不大,却在三十年的光阴中悄悄地蔓延生长。那些被捡拾的记忆,与岁月有关,与春天有关,与泥土有关,也与散文有关。
父亲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菜地中间挖了一口菜窖,窗前错落有致地栽种着步登高花和夜来香,高大的向日葵上爬满紫色的牵牛花,一棵樱桃树结满红玛瑙般的果实。还有一种指甲盖大小的淡粉色的花,叫季季草,摘下几枚花瓣咀嚼,有甜香的花蜜味。
掀开土块,有时会发现百足虫,有时是几只蚂蚁,有时是叫不上名的小虫儿,有时什么都没有。掘开花根周围的泥土,蚯蚓懒洋洋地蠕动着。公鸡在泥土中刨食,母鸡蓬松着羽毛在砂土中洗澡,黄狗趴在地上打盹,不时转动一下耳朵……院子里没有传说中的美女蛇吐信子,却有溜出洞口偷食的老鼠和滑着弧线飞来飞去的麻雀、燕子。偶尔有只啄木鸟落在板障子上,单调地啄着木板。一个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或黄昏,母亲唯一的孩子在院子里孤寂地徘徊着……
母亲是照相馆的高级技师,她有一双善于捕捉美的眼睛。她能发现别人忽略的景物:晨光中闪亮的露珠,光影中颔首的树叶,春雨中吐蕊的花瓣,湖面上倒映的波光,滑过嘴角的一丝浅笑或一个优雅的转身……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连落花都是美景。她也许在我轻轻的叹息中捕捉到了孤独。她拿起课本与我共读,从图书馆借来书籍给我讲解。我沉浸在阅读中,陶醉在故事里。我捧着书本,坐在樱桃树下,直到夕阳西斜,直到“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
母亲和那些书,那些美文陪伴着我度过无数个快乐和想象的白昼与黑夜,为我赶走童年的懵懂、少年的困惑,伴我走出青涩,也渐渐走出了那座百草园。但是,那座百草园从来没有逝去,它已经被翻印成照片,放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那一夜,我又梦回百草园。父亲戴着草帽,挽着裤脚,在园中修葺树木花草。父亲的背驼了,拿着剪刀的手有些颤抖。太阳火辣辣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父亲摘下草帽,用手背抹着额头的汗珠,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翻动。父亲老了。那些花草树木还像当年那样苍翠茂盛,那座百草园还像当年那样蓊郁蓬勃,而父亲,怎么就突然老了呢?
梦醒了。起身披上衣服,拨开窗帘,向外望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雪花。雪花在风的鼓动下,一簇一簇的,像许多飞虫在橘黄色的路灯下迷惘地乱舞。随手翻开儿子的课本,一篇篇古文被儿子写上密密麻麻的释意。儿子已经能熟练地背诵刘禹锡的《陋室铭》了。这篇古文,让我再次想到了父亲。
父亲在领导岗位上的那些年,时常有人到家里拜访他。小屋的一角,喁喁私语中,很快烟雾缭绕。我在一边学习,难免会受到干扰。冬天屋子里很冷,我长得很高了,却不得不和父母挤在双人床上互相取暖。那时我多么渴望能拥有一间摆着漂亮书桌的温暖卧室。我无法理解父亲,他完全可以改善家里的条件。可是我很清楚,父亲是不会利用权力谋私的。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信封强塞回来者的口袋,婉言拒绝着手提礼品来造访的人。
父亲退休后,和母亲依旧过着省吃俭用、与世无争的生活。如今,选择纪检工作有十几个年头的我,已经完全理解父亲当初的恪守。每当我看到身体健朗的父亲双目微合准备休息时,心里便会泛起一丝欣慰。曾经身居要职的老父亲,他正坦然地进入梦乡。梦中,他一定是去找寻他那朴实无华却芬芳满园的百草园了。
在我的身边,还有一座百草园,那就是警营。称它为百草园,是因为那里不单单有钢枪、抓捕和搏斗,还有茵茵的绿草,盛开的鲜花,参天的古树和茂密的丛林。心中装着的爱,肩头担负的责任和使命是浇灌百草园的甘露。
十几年的警营生活,我曾是基层民警中最普通的一员。我身边的那些民警眼见着别人的悲欢,却常常忽略了亲情和家庭。警嫂们会拉着我的手发牢骚,其实那不是抱怨,是心疼。老父老母有时转悠到派出所,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你这孩子,不要家了?打开饭盒,满满一盒饺子,用老眼盯着儿子吃完。他们有的有机会脱下警服,到相对清闲的单位工作,可是真要调离时,他们都会犹豫。即将退休的老民警,甚至会落泪。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深深地爱着那一抹深蓝。
在六千多个耳濡目染的日子里,我无法停笔。我一直饱含着深情,呵护着警察的荣誉。我要抒写那百草园中守卫安宁的身影,歌颂在百草园上空巡逻的雄鹰。
清晨,雪悄悄地停了,太阳出来了。窗棂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雪,洁白晶莹,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圣洁的光芒。
我的百草园,是否也覆盖上皑皑冬雪?
推开门,行走。即便大雪封门,也要不停地行走;行走,向着这样或那样的目标行走;行走,走过那些平坦的、崎岖的道路;行走,走过平淡,也走过艰难。那一天,我终于在行走的道路上登上了一座文学的殿堂。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七十天里,我追随着中国文坛上的明星们,聆听,思考,在文学的百草园中汲取着雨露和养分……
时间在飞逝,生命在行走。我们无力延伸生命的长度,只能扩展生命的宽度,提高生命质量,比如静下心来读一本好书,比如不停地在思索中勤奋写作……
走出那座百草园,屹立在辽阔的大平原上,在时间的阡陌中行走,在世俗的人群中穿行。三十年的追随中,我徜徉过白桦林,啜饮在小溪边,像一只北方的雨燕,掠过云层;像一朵浪花,在人生的大河中喧腾。
其实,我更希望我能成为冬天里的一缕阳光,将心灵的温暖静静地照在人们的脸上,照在心中的那座百草园上——“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的百草园上。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