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很多树,只有它开花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它的名字。我是乡下人家孩子,注重叶子远甚于花,因为叶子是一年四季的本色,花属于青春期、有有效期,所以有花期一说,没有叶期一说。然而对于合欢,我注意上它,更多是因为花。
合欢是种奇妙的花,西北不生合欢,在小时候的想象里,合欢应该是那种低灌木树种,莺莺燕燕,分外娇软;到了南方才知道,合欢如同木棉,虽然没有木棉高,但也是一心向上长个头,只是花开时分外温柔而已,性子刚柔相济。
合欢花开,让人想到怎么亲都不够的恋人之吻,合欢花从开到终,一直都是亲吻姿态,一种无止无休的爱恋。
我上大学时候,校园多植紫薇和樱花,合欢仅两株,食堂的左方一株,从食堂跨过操场,然后抵达乒乓球案的尽头,又一株。前一株高大繁盛,后一株还在幼年,但开花时节,都已经让人不容忽视,像是它们一直在叫喊。
一些花适合闻香,一些花适合观看,夏日,前者最好是栀子花,后者应属合欢,当然,金丝桃和紫阳花也非常好,但因为平日不大常见,所以不纳入此列,另外,这一季的玉簪花也很不错,但玉簪名好,花却不够有骨气,再说紫色的花如果不抱团密集的开,总会给人一种治丧之感,玉簪和泡桐都属此列。无论人们怎么赞美桐花,我总觉得它是丧气之花。不过晚上经过,看玉簪花一路默默颔首,也是让人微生暖意的。花木含情,此话不虚。
合欢花是立夏过后不久悄悄开的,应该在小满芒种之间,等你发现时候,它已经繁盛得不像样子。合欢是花期较长的花,能从小满开至初秋。合欢享受的赞美和热爱也较多。有一种花名结香,是一种可以在枝条上随意打结的灌木树,结可以自行打开,冬日里开花,可以开到春天。我注意上它仅仅是因为我几次晚间来来去去,发现它一小簇一小簇的,睁着眼睛看着我,所以上了心。然而结香是一种不怎么被赞美的花,冬天里天气太冷,人们来去匆匆,花儿们即使认真地开着,但如果只是素白浅粉,没有人停下来驻足观赏,所以结香几乎是被遗忘的。结香花是一种可以许愿的花,有了心事,打结在枝头,它可以帮助了却心愿。今春花盛时,我在结香树上打过结,所以,这连月的平安宁静让我很感激,因此对它不被关注感到不平。比起结香,合欢是幸运的。然而关于合欢却有很多悲伤的故事,在很早的汉代就开始传说了,团扇不欢,冬日被弃,所以,人在繁盛时,一团热火不要燃得太急,不然烧成灰烬更让人绝望。
合欢花,像绵软绒絮,好花好草,都看起来极其轻盈,像随时要飞往它自己的天堂。合欢,冠处为紫粉,盈盈袅袅,底部为白,像是扑墨时候留下的飞白,一把扇子,结头处却是灰白,这是东方式生命哲学的明证,可意会但难言传。
一些花开在白天,一些花开在夜晚,前者如合欢牵牛,后者如昙花,那些在夜晚和暗影里把自己打开的花,似乎更懂得修行,它们自开自落,不刻意讨好阳光,也不讨好人类。夜深时一些花睡去,一些花倒开了,像那些暗夜醒着的人,分外孤独的绝望,呈现了分外孤独的坚强和明净,也如那些在深山静静开花和静静生活的人。雪域高原的藏红花,越是贫瘠荒凉处,它开得越鲜艳,分明就是一本哲学书。陕北的山丹丹花,也是如此,山丹丹花还有个小名,很多人不知道,叫作野百合,歌词里有唱:“山谷里的野百合也有春天。”贫寒人家的女子,也自有其娇艳。说到百合,夏日萱草,也被一些人叫作小百合,与娇贵高调的正宗百合不一样,却自有其端庄和风韵。我现在所在的校园,专门开辟了一个网站,就叫作小百合网。
合欢是一种在夜里要睡去的花,它们蜷缩起自己,把自己糅合成一种干扁的半圆形物体,模仿着动物,安眠。我在不同的夜下看过这样的花。然而广玉兰似乎是不休息的,所以它们很快就开累了。
我对于那些急吼吼要把自己开尽的花,总怀着一种绝望的爱意,因为我就是这种性格,爱起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来,不管不顾,恨不得立即把命舍了去。我认为,生命在于奔跑。所以,曾经难以理解史铁生的文字,那是正常生命被打断不得不进行的一种修行,而过早地试图去理解这种缓慢,也是过早地步入老年吧。
我楼下池塘边有好几株大合欢树,塘边有桥,名志华桥,桥对面那株开在音乐吧旁边的大合欢尤其壮实,枝繁叶茂,我经常专门去树下的大紫伞下坐着。有那么一天,碰到一个同学,也来走走,她仰着头说这花真是好看,问我花名。我支支吾吾,硬是没有告诉她,好像这样,合欢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今日想起,还记得她仰头的样子,从春到秋,她都是一身杏黄裙子来往于宿舍和图书馆之间,是个安静而美好的女子,喜欢尼采和桑塔格,喜欢文学。有时我会愧疚,这小小的一桩事情;她也终会在别处知道这是什么花的,我不告诉她这花名,怕也是因为这花名和花相容易起心思,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合欢合欢,本就是一段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