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蚊子在嗡嗡叫,趁你疲劳来袭似睡非睡时,在耳边飞来飞去。这时候你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开灯,眯着惺忪的睡眼,寻找蚊子。
与蚊子对视,它细脚伶仃地攀在帐沿上。待你伸出厚厚的手掌去拍它时,它又从旁边溜掉了。被蚊子扰醒的人又恼又急。
可是有人看蚊子不急,非但不恼不急,还看出了情趣,这个人便是姑苏的沈三白。他在《浮生六记》里津津乐道:“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把该死的蚊子想象成群鹤舞空,把蚊群冲烟飞鸣想象为鹤唳云端,真为妙趣。
虫子有近视、青光、散光、远视吗?大概是有的。比如青蛙,鼓着一双大眼睛却看不清静止的东西。儿童画画,常常让青蛙戴上一副大眼镜,那种宽边大眼镜搞笑又滑稽。青蛙戴上眼镜,面前的池塘草色才渐渐清晰。所以,沈三白又说:“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瞪大一双眼睛如铜铃,与二三昆虫对视。
蝉这种小东西,眼珠鼓凸,羽翼透明。我少年时曾于家乡小城的西门外,骑墙捕蝉。西门外有一墓园,围墙边遍植垂柳,我手举一根细竹竿,仰脖朝天,与蝉对视。蝉贴在一棵歪脖子杨柳树上,纹丝不动,偶尔顶风撒下一丈尿,弄得我一头脏水,灰头土脸。那时候捕到一只蝉,我会端详它微若尘粒的小眼睛,里面竟有透明的液体在缓缓涌动———蝉也在看我吧?
人在少年时,会与几只虫子相遇。小螳螂被一阵风吹落在你家的阳台上。它目光如炬,浑身透绿,是一只顶真、较劲的小昆虫。小小的身段那么嫩、那么绿,透视出淡红色的筋络。刚出来没几天,就学会了“螳臂当车”,这大概是一出传统折子戏,在这个草木茂盛的季节忘情地上演。小螳螂体内有天生的雄性荷尔蒙,一遇水汽流动,就竖起进攻利器。
天气炎热时,小虫子也爱出来溜达、乘凉,这时就很容易捕到一只螳螂。少年戏螳螂,小螳螂如临大敌,举起两柄大刀,逼向少年的手指。少年恶作剧,掰断它的双臂,那时候螳螂绝望了,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它是否会流泪?
昆虫有昆虫的肢体语言。蚊子叮人,不分贫富贵贱;青蛙合唱共鸣,乡野好声音;小螳螂恃有利器,不自量力。
这个世界有很多昆虫,有些古虫已经消失。张岱在《夜航船》中记述:“南海有虫,无骨,名曰‘泥。在水中则活,失水则醉,如一堆泥。”这种叫“泥”的小昆虫一离开水,便散乱成泥。真的奇怪,一个人喝醉后,他也会变成这种小虫子吗?这老头还煞有介事地说有一种叫“鞠通”的小虫子能治病:“耳聋人置耳边,少顷,耳即明亮。喜食古墨。”由此看来,这个纷繁的世界,有奇怪的人,就有奇怪的虫子。
当然,与某些昆虫对视,也不必局限于草丛灌木之中。我认识的一位老板,案头摆一铜蟾蜍,嘴硕大,大眼暴突,满身的蟾钮。蟾蜍,我童年时并不喜欢,觉得它浑身疙瘩,奇丑无比。老板却觉得蟾蜍可爱,大吉大利,能够给他带来好运。他把铜蟾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在闲暇时,每每与它对视,目光柔和。
作家马未都说:“世间事情很怪,英俊相貌的青蛙一事无成,体貌丑陋的蟾蜍却千古流芳,摆上大雅之堂,可见相貌对于生存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