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无法成诗

余秀华



悲伤无法成诗

余秀华

他睡了

而月光醒着，月光里两个地名

醒着

还有两棵树 一棵松，一棵柏

也醒着

树上小片的风声，风声里不连贯的话语，话语里下滑的

尾音

都醒着

甚至这辽阔的土地，一场没有下的雪

一条蜿蜒的，确凿的路

灼灼地醒着

他睡了，世界在远方均匀地呼吸

却还有这么多事物

陪着我

醒着

给你

一家朴素的茶馆，面前目光朴素的你皆为我喜欢

你的胡子，昨夜辗转的面色让我忧伤

我想带给你的，一路已经丢失的差不多

除了窗外凋谢的春色

遇见你以后，你不停地爱别人，一个接一个

我没有资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

所以一直活着，是为等你年暮

等人群散尽，等你灵魂的火焰变为灰烬

我爱你。我想抱着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销蚀的肉体

我原谅你为了她们一次次伤害我

因为我爱你

我也有过欲望的盛年，有过身心俱裂的许多夜晚

但是我从未放逐过自己

我要我的身体和心一样干净

尽管这样，并不是为了见到你

天亮了

天亮了，被子还是冷的

窗外的鸟鸣湿漉漉的，一棵香樟树里起伏的潮汐

也是冷的

天色多阴暗

春天递过来第一个刺骨的词

跟随人群往大海里走，我把绝望包裹的很紧

昨夜太黑，我行窃，偷盗

挨家挨户寻找爱我的人

——没有一个人在家，他们在爱上别人之前

不会爱上我

天亮了，危险过去了

我把这深渊横过来，把破碎拼好

把衣服穿好

阳光照在院子里

他和我坐得这么近，阳光照在院子里

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阳光照在院子里

烟灰慢慢飘下，芬芳下垂

风滑下屋檐，芬芳落地

我没有想过的告别，阳光依旧在院子里

我没有想到的远方，只有这一院子的阳光

而人间，不过一场盛大的孤独

这孤独，有时候也驮出一朵梅花

我重复了许多次的意境

又一次被搬进句式

礼物

我喜欢这黄昏，喜欢空气里暗哑的香气

和若有若无的钟声，从一棵树里发出来的，从一只鸟的

翅膀里

发出来

我喜欢这蓝色的，明亮的忧伤：这从云朵里缓缓

落下来的光

我喜欢我自己身体里破碎的声音，和愈合的过程

——那些悲喜交替，那些交替的过程里新生的秘密

甚至，这无望的人生，也是我爱着的

因为你在远方挥动手的样子

如同一道命令叫万物生长

北京城的夜色

此刻，他和我在同一个城，守同一个夜，甚至读同一首诗

灯火浓稠

只有一颗星，被我们争抢往胸口塞

灯火把我们遮蔽：他本是狼，我本是月

我们怀抱孤独，怀抱海水般的眼泪

流浪在尘世

但是暗夜里，还有让人依靠的称呼

他喊姐姐

我喊着他

他醉去，就把北京认做故乡

他有故乡

我就有亲人

雨欲来

她拖着病了的身子上山

那些落完了叶子的树还在：柏树，栎树，松……

头上的青天还在

病了的身子拖着她上山

山腰的庙宇还在：观音，文殊，弥陀……

但是香火不再

她跪下去——

神啊，请收回这一世尘缘

收留这恐惧之身

风把树木拨响

她的内心空荡

站不稳一根蜡烛

晚秋

流云易散。我这里的天一定与你的天空

相连

映着我倒影的流水一定与你的河流贯通

只有欢乐和哀戚归于个人

怀抱不能翻译的方言

能够盯着你看就是快乐

仿佛垂下去的果实凝视大地

现在，还不能把一颗果实的核说出来

如同神谕，如同箴言

我相信走到你面前的人是光芒的

包括我

包括我的口无遮拦和小小的嫉妒心

当然还有我易喜易愁的孩子气

与你离别的绝望也有蜜的基因

所以我愿意在与你相遇的路上奔波

并以此

耗尽我的后半生

求佛

黄昏的时候，又搽了一遍佛像

第三次了。

“你得让我活下去呀

黑暗，荒凉，羞辱我都认

因为你放了一个他在这人世上”

点燃檀香，我跪下去

可是我不敢忏悔我的过错

也不敢说出我的愿望

檀香燃完，我还跪着

合着的掌不敢松

怕一个名字掉下来，把我砸伤

降温

“一定得把这事给做了!”我是需要勇气的孩子

40年扶着扶着自己的影子就会松手

加了一件衣服，喜鹊就飞来了

大雪和祸事都在它的腹部。我无法辨别

哪一只是从未离开过村庄的

“我要起诉他，起诉他的暴力，冷暴力”

一个死了40年的人居然不能为自己做成一件事情

那些枯了草很快就会绿起来

憋了很久的驴一定得尿出去

这之前，它围绕一个石磨打转

白天转着咒语，夜晚转着善良

一只驴被剁成多少块也会起死回生

风吹动树叶的样子

它一想起就打喷嚏

想念广州

她看清楚了自己是水的样子，身体就有了潮汐

雨下了许多天，花已谢尽

村庄空荡荡的，没有人进来

那些贴小广告的也不知去向，他们消失的地方

一定有灯盏

一个小小的国家在她的远方流浪，湿漉漉的

好天气都给广州了，那里的花还在开

一副不知羞耻的样子

路很远，路途上都是夜色

风把一个根基不牢的信仰吹得东倒西歪

她说：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这就不要紧了

广州的高楼里亮着前朝的好月亮

那时候她的鞋跟多高啊，一下子踏出一个深渊

一下子就能出来

一只身体温热的麻雀

它犹豫了一会：两颗圆润黑亮的草籽

还在那里

风翻动着荆棘上的阳光，它的几个伙伴

弹动着翅膀

它落了上去

两颗草籽颤抖了一下。它啄进了一颗

脚就陷下去了

它来不及弄清楚是不是草籽给出的幻影

它叫了一阵子

空气被它的叫声划得支离破碎

最后它的羽毛浮在泥水上

在风里轻轻晃动

悼亚地

你说：“下完这场雨后，就开始告白”

多少年的空白里，你还爱这人间？爱得像个嫖客？

那个女人把你吐出后，你又开始写诗

还试图掩盖字间的腥气

你给我QQ信息，我一惊：你还在啊？

我以为你怎么样也该死一回

但是给你回信息的时候，我更像一个幽灵

然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了

这些年，我怀抱的苦楚如同怀了一条蛇

而现在我终于决定放它出来

哪怕它回头

咬死我

你呢，总有不同的女人，用不完的情

就凭这

亲爱的

你就应该回我一句：我他妈的好好的呢

如果万物都有与你相关的部分

它们在这深秋的黄昏里呼吸的模样

它们在水里荡漾的时辰

包括星群出现时，它们一惊的颤抖

我必将被这村庄更深地陷进去，如泥潭陷进泥塘

可是我爱极了每一片叶子边缘的光芒

如同我触摸你指尖的时候，世界递过来的眼光

这样的危险让我沉迷，让我想把这乾坤

重新颠倒，安排

而你依然是沉默的，把一个谜

交给另外的一个谜。夜色里一个人疼痛的部分

与你无法相关

如同我对这个世界不顾一切的赞美

悲伤无法成诗

肿瘤医院的一块休息区树木高大

两个人才能围抱。树荫整日浓稠

鸟鸣透不下来

我面前的石桌裂了几条缝，盯着看

能把人陷进去

妈妈在不远的地方和人聊天

她的头发还在，又长又黑

这时候一只鸟掉下来，落在我面前的石桌上

它的眼神清澈得让人对人世绝望三次

它想和我交换什么

我屏住呼吸

我不敢让这人间悲伤

被它衔到树梢，带到天上

致刘年

窗外四月稠。不宜和你谈人间疾病

不宜向你借一副药。怕你以魂做了药引子

怕我抵挡了远方，再病，就不能起

不宜谈湘西，谈那个想做土匪的男人

风景不复在，税赋遍地存

你免了我的租子，我负了人间，欠了你

从湘西到北京，到西藏，到沙漠，你在路上

你热爱的地方是我的祖国

你正在的地方是我故乡

相见俱欢。悲伤如蜜

你不提醒我也知道，我还欠这个春天

一个拥抱

槐荫

槐树老了，漏下的阳光也小了

刚晾的衣服正滴着水

妈妈弯下腰拿起我一件连衣裙，看了很久

风吹起她皱巴巴灰白的衣襟，又落下

想起那年和她去外婆家

碎花长裙挂在了野玫瑰刺上

我的悲伤，先于水滴落下

一座城，一盏灯

一座城的灯光只能远望

一个身子走进去，影子太多，形同绝望

不能说出的是

还有一盏灯，于千万灯火里

让我还没望过去

就已经泪湿眼眶

想和你去喝杯咖啡

想和你，一起走过几棵大樟树

走过树下斑驳的阳光，走过想把自己的病情捂住

却总是捂不住的人群

想和你一起走出医院，丢下人间疾病

丢下我做不了替罪羊的焦虑

想和你，再往前走走

街道的拐角，我想和你喝一杯咖啡

想看你抽烟

只有你烟圈消失的样子才是消失

只有看着你而不敢说爱的悲伤

才是悲伤

但是这就是我的好时光

为这一杯苦味终会转化为甜蜜

为赴死无憾的静谧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重要的是，你离开我回头

这所医院依旧收留我

主持人的话

每次读轩辕的诗，我总是想起小时候乡下的说书人。有足够接地气的智慧，足够饕餮的言说欲，以及包裹在稗官野史里的异质性的语言游戏。这样一个对诗歌实施疯狂践踏的诗人是快活的吗？想想杜甫，沉郁中也许有一丝快乐吧。哥们儿，喝吧。

命运啊总有你无法抗拒的一部分，那试图打倒你嘲笑你捉弄你的一部分。直视它你可能成为英雄，超越它你会成为圣人。余秀华试图与它和平共处，但其中的撕裂、烧灼与挣扎依然触目惊心。悲伤无法成诗，因它太过坚硬。但余秀华依然选择直视，当大家都不在架上玩了的时候，她还在一笔一划地画着心灵图景。

——朵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