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舟
都市菜园
竞舟
都市菜园,顾名思义总该有块地,有大片翠生生的绿意,风一吹,能闻到泥土和绿色植物的芳香吧,其实不然。那不过是南京河西新区一个菜场的名字。
河西,指的是秦淮河以西,长江以东的大片土地。数百年来,长江河道一直在收窄,西移,裸露出大片土地,河西新区便是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来的城市生活区。
都市菜园地处十字路口,东西向的次干道上。依次排开的还有快餐店、超市、理发店、水果店、储蓄所、烟酒专卖店。街对面是一溜餐饮店。都是些小门面,稍富即安的样子。因此整条街被称为商业街,就有点尺码不合适的空阔。其中最繁忙、客流量最大的,要数这家菜场。菜场设在地下负一层,头顶上有一幢四层楼,开设餐馆和宾馆。夜幕降临,街上唯一的霓虹灯在楼顶上方闪烁,出租车走进这片居民区,都以霓虹灯作为路标,否则即便是常住这里的人,也会在方方正正的道路格局中迷路。十字路口四周高楼林立。路的最西端是刚刚举办过青奥会的中心体育馆。它是整个南京城的地标性建筑,也是这片新城区的核心。从高空向下俯瞰,整个新城区由它向周边辐射展开,整洁、宽敞、现代,真有些国际化大都市的气象,唯独少了点个性。
天总是很蓝。日子比以前好过了,那些阴霾天气已经不太会影响市民的心情。各种设计精巧的建筑造型,各种现代化基础设施,把人类智慧凝固成几何图形。街道两边绿地上,繁茂的植物让城市湿润,灵动。雨后傍晚,万道金光从云的缝隙中照射下来,仿佛后面藏着某个思想。眯起眼睛,便疑惑自己身在异乡,陌生感油然而生,赶紧拿手机拍照,发微信。一个川流不息的城市,一张结实、流动的网。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却实实在在地收留和埋葬着全人类。
人的河流,欲望的河流,时间的河流。
只要天不下雨,十字街口的人行道上,树荫下,总有几个头发花白的人在打牌或下棋,身后围一圈看客。清风习习,树影斑驳。依然是根深蒂固的家乡景象,中国大部分城市共同的街景。我的沉默隐忍的父老乡亲。当一些做学问的人在为社会公平正义、民主人权振臂高呼的时候,他们始终靠着微薄工资安静度日,把大部分苦难消化在一天三顿饭中,消化在城市的喧嚣里,做游戏,说笑话,建立一个虚拟而轻松的生活场域。他们的脸上风平浪静,像极了贾樟柯电影里那些人。崖壁上的草木。
菜场供应着方圆一公里内居民的餐桌。仅靠一套通风设备换气,空气污浊。夏天的时候,走近菜场入口处,腐殖质的气味扑面而来,肺活量本能地降一半。偌大一片居民住宅区,菜场、餐馆、宾馆少得可怜,因此利用率很高,到处油腻得不行。商品价格排在全市前列,还不愁没销路。任你是皇亲国戚下岗工人,总要吃饭吧。
都市菜园,很好听的名字。亲民,田园。其实,菜场内部摊位设置紧凑拥挤,没有任何容你抒情的地方,每一处缝隙都仿佛要让它挤出灯油来。上上下下被白色瓷砖裹得密不透风。务实。紧。如果没有人来人往,白色柜台,白色地砖,绿色蔬菜,粉红色肉类,倒也清爽明目。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春节三天关门歇业,每天早上六点到晚上七点,购物的人进进出出,好比吐故纳新,把各种气味带进来,然后把这里特有的动植物混合气味带到四面八方,完成菜场与世界的交流与对话,使这里成为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无法具体说出这里曾与世界的哪个部分发生过关联,但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泥土,都曾通过各种渠道,以各种形式,曲折到达过这里。而这里的岁月,这里的喜怒哀乐,估计出不了三条街。都市菜园离世界中心很遥远,有点微循环不畅是常态。
再说菜价。偶尔进这个菜场的人都开玩笑说,你们这里钱多人傻。就像见到失业者就说太懒惰、不思进取,看到住平房的人就说都市慢生活、有品位一样,里面多少带着些事不关己的肤浅。世上没有真正的傻子。有时候装傻是必须的,这是生存哲学。河西新区物价贵,这是经过长时间磨合之后约定俗成的客观现实,也是一种风俗习惯。当众口一词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有钱人时,你再说自己不富裕,是工薪阶层,正被房贷、老人生病、孩子抚养等问题纠缠得喘不过气,就有点无病呻吟,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河西是一个使用不超过十年的生活片区。在它建设的十年中,正赶上全国房价疯涨,这里便成了传说中的高档楼盘聚集地。自然,菜场摊位费和菜价都高得不近人情。对此,卖菜人和买菜人都感到焦虑。买菜人怨菜贩子,菜贩子怨菜场,菜场管理者说,现在什么不贵?我们也没办法。偶尔遇上还价的,菜贩子就翻白眼,扯出悬而又悬的故事来,听得人目瞪口呆,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民国时期的四大家族,南朝时候的王谢家族……
如果不凑巧,你住在了这样一个传说中的地方,自然要承担起传说中的珠光宝气,纸醉金迷。有时候站在小区门口,看进进出出的邻居们,总疑惑他们大约也跟我一样委屈。衣着、谈吐、神情,哪样都是城市平民、上班族。
大家都不容易。比如这些菜场里的生意人,每天起早贪黑,十几个小时站在货台后面,就像站在一团乱麻似的立交桥上。顾客来往穿梭,时间被掰开揉捏成一个个黑脑袋,在眼前晃动、盘桓,把他们的生活圈在大约一平方米的范围内,进货、称重、收款。绿色浸透皮肤,泥巴嵌进指甲,混浊的空气损害他们的健康,直到他们承担不起摊位费,自动选择离开,或者买彩票中了奖,丢开这营生。
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菜场里转一圈,停在一个摊位跟前,依然忍不住要用两根指头拈起一条菜叶,跟菜主人讨价还价。怎么这么贵?遇见菜主人心情好时,主客之间便打哈哈,一个说,你们是老板,还在乎这些钱,另一个说,我不是老板,你们才是。对话是现成的,对象是固定的,字句是被重复使用的。就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多少新鲜事。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整条街上的人都是邻居、熟人。遇上话唠摊主,就扳着手指头念苦经,摊位费高,客源少,水电费,管理费,他们居住在这座城市的房租水电,孩子教育,还得攒积一笔钱为自己养老……一笔笔细账,容不得你不信。
付钱吧。
我们都不是老板。只是都觉得别人比自己有更多办法对付生活的重压,应该多谦让一些,体谅一些。
菜场外面,天广地阔。街边小店琳琅满目,就是没有书店和电影院。所有商品都只为满足物质需求,好像灵魂都长在皮肤上,消化道里。唯一跟精神需求沾点边的,是个洗浴中心。之前这爿门面房经营过许多项目,都不能长久,换了这家洗浴中心之后,就像药物对了病症,结结实实杵在那里,一副长命百岁安居乐业的样子。迎街一块肉红色条纹大理石照壁,转过照壁才是门。白天几乎看不到人进出,以为是摆设。傍晚后,照壁附近有几个保安模样的人来回走动,给人以荷枪实弹的森严感,其实手里只拿了对讲机。洗浴中心东侧留有角门,隐蔽破旧,常有浓妆艳抹穿超短裙的小姐在那里躲闪,可以推测洗浴中心营业状况良好。再回头看看正门的大照壁,倒不嫌小姐不堪了,只觉得老板下作。
还是把目光拉回来说菜场,它才是我们日常生活最真实的现场。双休日的时候,菜场门口显得十分喧闹,太阳也比别处浓密许多。人们脚步匆匆,衣着随意,与环境相称。尤其是夏天,尤其是中年人。男人大多凉拖,宽松及膝的半截裤,女人仓惶着一张脸,头发横七竖八。当现实变得比较坚硬时,任何伪装都显得沉重和多余。
菜场门口摆摊阵仗最大的,是一对中年卖花夫妻。他们每天在菜场门口,站着或坐着,上下班时间与菜场营业时间同步,像菜场门脸儿上长出的胎记。一部分切花,一部分盆栽,另有些高大绿植摆在楼梯拐弯处。我在她手上买花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中间搬过两次家,过不多久,他们就如影随形。我们都逐草而居。
工作单位是个有些名头的花架子,对社会来说可有可无。谁都知道它是社会肌体上的赘肉,聋子的耳朵。但到目前为止,任何一次政治体制改革或经济体制改革,都像龙卷风一样从身边掠过,它却安然无恙。我不太知道这样的单位属于两大体制中的哪一类,也许是处于两大体制的中间地带,一种衍生物,被命名为事业单位,群众团体。如果一定要归类,大约可以归在“上层建筑”范畴。从单位财政状况看,它们不是最富的。最富的是大型国有企业,世界五百强;它也不是最穷的,现在最穷的都是那些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城市各个角落、各个层面的中小企,它们大多举步维艰,却为社会提供了数量可观的就业岗位。
一个由一群帮闲散文人组成的群众团体。工作性质类似于旧社会在闹市街口摆摊测字的风水先生,虽然以骗钱为生,但有时候也会良心发现,帮人解除点精神疾苦,为病态社会肌体撒上些消炎药什么的。所以,每次城市大规模扩张,需要搬迁一些单位到满地建筑垃圾,一切都需要从新开始的新区时,首先会想到我们单位。在单位搬迁的同时,必有一批人会在新区附近安家落户,由此引发相当规模的移民潮。在城市内部,从老城区移到新城区,算不上背井离乡。
每次搬新家不久,这对卖花夫妇便会出现在附近菜场门口。仍然做花卉生意,规模在逐渐扩大,只是速度稍慢些。由先前的一只红色塑料桶,到现在拥有一个固定花房和一辆三轮车,外加地上的七八只红色塑料桶。从城北到城西,再到城西南。过去一束小月季五块钱,一些草花一块钱一束,现在一束百合四五十元,如赶上节日则漫天要价。
女人有一张风吹日晒的黑脸膛,带着憨厚的笑容,一开口,却是生意人的胡言乱语。安徽口音。不还价。她说,这把花最多赚你一块钱,我每天在这里摊位费都要二百多呢。她知道你不相信,依然笑呵呵的。她比顾客有定力。你不买有人买,而你不买她的花,还是要去别处找。她的男人总在她附近忙碌着,补充货源,给绿植换盆。肩上斜挎一只看不出颜色的仿皮包,里面装钱,走哪带哪,像中国银行的流动储蓄所。
他们之间的默契令人羡慕。一般夫妻共同出去购物,多半男的会一路走一路催,替商家说话,嫌妻子婆婆妈妈。他们不,永远意见一致,连商量都不需要。那是多年相濡以沫之后形成的彼此认同,一种骨子里的相互拥有。两人长相也彼此相像,皮肤一样黑,面相一样憨厚,连目光中的那丝狡黠都那么像,不知是谁模仿了谁。他们站在一起,就像是一个身体的左边和右边,面孔的上下两个部分。如果把两人照片各取一半P在一起,估计不用费太大麻烦。
与他们一同在菜场门口摆摊的还有其他摊贩,女性居多。她不在的时候,他坐在小板凳上,和其他人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眉眼中透出内心的宁静。
菜场大门对面停着几辆三轮车,其中一辆上面摆着盆花。每天早晚,他用这辆车载着老婆和花卉,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来到都市菜园门口做生意。对他们来说,高房价是天上的云,街道上来来去去的风,而他们,是大地,严寒酷暑照单全收,有强大的吸收和排毒功能。在摆花盆的三轮车旁边,另有两辆三轮车,卖各种廉价塑料制品,光碟、儿童玩具、塑料发卡、老花眼镜之类。老花眼镜二十元一副,一律贴丹阳产标签。几乎所有菜场门口都卖类似小商品,几乎所有小商品都滞销。这些无计可施的失业者,能做的就是去批发市场进一些廉价商品,然后坐下等买家,总比待在家里强。在这里,至少还可以见到很多跟自己一样的人,相互是个宽慰。
那些牵着狗的主妇们,进菜场前要将狗拴在三轮车的车轱辘上,采购出来再牵走。狗狗都傲娇得不行。穿各式马甲,走路昂首挺胸,很有底气的样子。讲究些的还给扎上蝴蝶结,喷香水。更有作怪的狗狗,身上背个小包包,用两条后腿走路,人模狗样的,惹得满街人围观。然而离开主人的狗狗却神情慌张,对每一个路过的人狂吠,脖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为自己壮胆,直到主人在菜场门口出现。
双休日的时候,菜场门口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花卉,而是形形色色的行乞者。倒不见得占了多大地盘,而是先声夺人。一套随身携带的扩音设备把他们的声音从菜场门口,一直传送到数百米以外的居民小区。有时候是盲人夫妇,有时候是身体残缺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或蜷缩在装有四个滑轮的木板上,面前的盒子里有些硬币。面前都摆一块纸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感人故事。偶尔也出现年轻乞讨者,山地车骑手模样,浑身上下都拧巴,看上去桀骜不驯,满脸不耐烦,好像所有从面前走过的人都欠了他,就像他的家人。也有中学生打扮的,长相周正,穿校服,却是跪在地上,胸前挂着书包,让人看了心痛。好好年纪,又是何苦。通常这些年轻人不唱歌,那太谦卑,他们不屑。他们是偶尔落难的精神贵族,身后有整个家族的溺爱。至于你的施舍,爱给不给,他们不在乎。但往往,这些四肢健全的年轻人博来的同情相对要少,估计一天下来收入也少些。
扩音器里传出流行歌曲。情歌。有时候也歌颂祖国歌颂党,都是满满的正能量。男声独唱,男女对唱,听起来很专业,很好听。尤其歌声从一团污垢晦暗中突围出来,显得格外动人,引得路人忍不住跟着哼唱。
买菜,跟卖花夫妇扯皮,都在歌声里进行。还价不成,付款。然后去银行取钱。
三个ATM机上都有人操作。不过数百元,点钞机却在操作平台后面飞速运转,发出长时间的哒哒声,仿佛整个国库里的钱都在这里被清点,等你取走。据说这是一家目前全世界最赚钱的银行,钱多得让西方发达国家都垂涎。
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歌者是一个独臂男人。唱的是爱情歌曲。从银行玻璃门里看出去,能看见那条残缺的胳膊。完好的右臂拿着话筒,左臂只剩一个肩头。折断的骨头碴子把包裹它的皮肤撑得发亮,疼痛感像太阳光一样向四周散发,无孔不入。他每天就靠着这份疼痛赚取同情,人们把同情兑换成钞票,扔在他面前的盒子里。一元,五角,一角。集腋成裘,他的生存基本能维持。媒体上经常告诫大家不要上当,说大多数行乞的人都是利用人们的善良在行骗,并且还跟踪抓拍到他们行骗的全过程。每当看到这类的新闻,心里都不好受,像打摆子,说不清是冷极了热,还是烧太高觉得冷。实在无法认同这些媒体。既然我们可以动辄几十亿、数百亿去举办一个体育赛事,既然我们愿意花数千元为一只宠物狗举办葬礼,既然我们有工资有存款有住房有名贵奢侈品,既然我们不惜把剩余牛奶、蔬菜倒入臭水沟,为什么不可以从身上拿出区区一元钱,一角钱来,象征性地表达一下自己内心的善良和柔软,怜悯一下我们的同类,我们的同族?
再说乞丐。这确实是一个很奇怪很神秘的群体。如果有人再写一部《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其中一定没有他们。他们在社会之外,连底层都算不上。底层是指那些辛辛苦苦靠劳动挣钱养家糊口的人,再贫困也令人尊敬。而乞丐这个群体,在经济上也许比社会底层人群宽裕,但他们必须靠沿街乞讨度日,一辈子生活在街头巷尾的灰尘里,生活在别人鄙视的目光中,破衣烂衫蹲守在路边,视线里只有别人的裤脚和鞋子。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几枚硬币,几张纸币。我们都说不劳而获是可耻的,但这种风餐露宿、没有尊严的生存方式,即便不算劳动,至少也是一种付出吧。而他们得到的回报与这种付出相比,也并不算太过分。
都市菜园门口,阳光在为地面加温。这个被包裹在油汗和灰尘里的人,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歌厅麦霸一样,很陶醉,脸上只有歌词。不痛,不愤怒,神态中没有举起的拳头。也许他唯一的梦想,就是每天听到硬币掉在盒子里发出的叮当脆响。我想,人是有灵魂的。如果他的灵魂很不幸地没有随身体一起变得麻木,没有像他的肉体一样,把破损的骨肉包裹起来,形成新的平衡,那他该多么痛苦。
前两天电视里刚播一则关于乞丐的新闻。这个周末的上午,他盒子里的钱自然比往常要少。一个年轻的妈妈拉着孩子从他面前走过,大声对孩子说,不要给这些人钱,他们比我们还有钱,在这装可怜,真可耻!
唱歌的人并不在意,只专注于自己的歌声。现在唱的歌曲有点新意,是汪峰的《我爱你,中国》。还很少听行乞卖唱的人唱摇滚,也许是害怕触碰那份清醒吧。
我停下脚步。
从没有哪一首歌让我像这个周末上午,一手拎菜,一手抱鲜花,站在那里那么久,看那个唱歌的人,听那些从音箱里淙淙流出的歌词,它们像从苦难中开出的花朵——
……有时我会孤独无助/就像山坡上滚落的石子/但是只要想起你的名字/我总会重拾信心/有时我会失去方向/就像天上离群的燕子/可是只要想到你的存在/就不会再感到恐惧//我爱你中国/心爱的母亲/我为你流泪/也为你自豪/我爱你中国/亲爱的母亲/我为你流泪/也为你自豪……
从没有哪首流行歌曲,让我产生过想流泪的感动,似这个周末上午。
实习编辑◎陈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