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仲景 姚彬
姚彬,1972年出生,重庆涪陵人。出版诗集《重庆,3点零6分》《逍遥令》《姚彬诗选》《长短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获巴蜀青年文学奖等。
冉仲景:此刻我本想和以前一样,与你一起吃火锅,烫腰片,但却不得不暂压食欲,跟你作一次有关诗歌的访谈。我想从你的江湖名号谈起——请你介绍一下“姚农民”,“姚记者”和“姚俗人”的来历吧。
姚彬:哈哈,老哥,我们还是先搞起烫腰片喝大酒哟,食,欲也,压抑不得。江湖流传姚农民已久,姚俗人已久,姚记者已久。姚农民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称呼,也是一个贴切的称呼。我本农民,挑过大粪,割过谷子,搓过玉米棒子,就差找一个农村的寡妇做妻子了(据说差点儿真是这样)。还有我有一副农民大叔的脸庞。当然也有人以为叫着这称呼时我会心虚,其实不然。“姚记者”是安身立命的饭碗,是养家糊口的钥匙,因为努力做,到处跑,这名称还算保留下来了,还有四处扩散的趋势。“姚俗人”是对我真实的评价,我一直都是俗里俗气的,雅不起来。既然这样,就老实点嘛,做个俗人。为了大步流星地把俗人做下去,我写了《俗人姚彬》系列组诗,从1996年到2014年,18年了,写了14首。速度慢得很,看来做俗人也快不起来。
冉仲景:哈哈,有趣。我们从不隐瞒自己的出身。诗人李海洲说“这是一种最起码的人格正视”。我记得你还有一个网名叫“苦爷”,何以起这个满腔愁怨的名字呢?
姚彬:哈哈,姚农民从不隐藏。李海洲的表扬纯属多余,他娃是在用他那还有些虚伪的尺子在丈量兄弟。我想,这家伙以前定是在众多少女面前隐瞒了他的很多见不得人的身份。“苦爷”的网名应该源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那时没得网(至少我没触网),深夜写诗歌,一般留下落款××年××月××日于苦叶斋,我也不晓得啷个就落了个“苦叶斋”,可能是苦吧。后来上网,在论坛交流,大多数人都有个网名,随大流吧,也取个,一下就冒出个“苦爷”了,可能是前期“苦叶斋”的暗示作用吧,现在看来也还牛逼吧。没得你说的那些愁怨,我的生活老实得很,不愁不怨。愁,美女不会来;怨,钞票也不会来。
冉仲景:确实,这个名字,只是某一阶段的自我确认。我以为,不管是农民、记者、苦爷,还是什么别的称谓,都不及“俗人”二字来得坚决彻底和干净。自称俗人,既表明了你与“雅士”绝不沾边,也强调了你对“诗人”这一可疑身份的高度警惕。俗,是你的人生态度,也是你的艺术主张?
姚彬:俗人好,俗里俗气,好干随心事。一个人如果贴上了“雅士”的标签。他内心不是无比的强大就是异常的沉重。那“雅”将是多么地桎梏他啊,他想泡妞却只得衔着谈心、交流之类的不伦不类的“雅”词,收紧声带发出嗡嗡之声;他喝酒要说品,他还要穿西装打领带,把一个即将腐朽的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踱着方步,目不斜视,说话小心翼翼……他要干啥子呢?诗人是不应该有标签的,没有身份的,这只是一种爱好,不是工作,养不活人。不要动不动就诗人,那确实是危险的。俗,可以说是我的人生态度,就是露出本质,真实,老实地生活,不欺骗自己,更不欺骗别人,譬如我的生活主张:物质主义、消费动物;俗,也是我的艺术主张,把自己摆在俗人的位置,看清世俗的俗,就可以大声说出来,在诗句中就有了坚固的立场,反讽也好,冷幽默也罢,有时也可大张旗鼓地插进匕首,展览血淋淋的场面。俗人在前,我就没理由掩饰和虚伪了。对于热爱的,我也是明目张胆的,欢喜的事喊着号子做,谁来管你。
冉仲景:高论!既是如此,你能否谈谈你写作的缘起。
姚彬:实话实说,哪来的高论呢。老兄不要乱扣帽子。写作,不晓得中学时的练笔算不算。如果说算,那缘起很简单,就是出出风头。初中时,学校办了一张油印校报,作文写得好的都会到那上面去露脸。然而,这些一般是高年级同学才得行的。我那时刚上一年级,写了10来个断开的句子,交给语文老师,结果被印出来了,同学们说,“姚彬写诗了”。那就开始写了吧。如果不算,那真正的写作缘起应该是1993年,因为对生活有看法,有话要说,所以就写了。
冉仲景:是啊,那个年代,真是群星闪耀。爱上诗歌,等同于偷情:越偷越迷恋,越偷越沉溺,虽九死其犹未悔。我知道你在重庆涪陵干记者和广告,能否给我透露一下涪陵的形貌、体香和心跳?能否说说你是如何一边寻欢作乐,一边写作诗歌的?
姚彬:偷情是什么味道,我没尝过。“越偷越迷恋,越偷越沉溺,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不是你的经验啊,哈哈。涪陵的形貌并不丰满,体香带着江河的微咸,心跳基本正常,有时偏快。何小竹有如此的描写作证,“姚彬生活在重庆涪陵。20世纪80年代,那个城市曾经是中国先锋诗歌的一个重要码头,常有外地诗人流窜到此,与本地诗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醉生梦死。但如果真要以为这是一个善待诗人且充满诗意的城市,那就错了。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10年,我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像中国所有的码头城市一样,这座城市无论从建筑、街道还是市民的日常生活(市井文化)都是粗糙的,灰扑扑的。一句话,乱七八糟的。所以,我十分能够理解,姚彬要作为一个诗人生活在这个城市,他必须得一边宣称自己是一个‘俗人’,一边用诗歌与这个世俗的环境展开巷战、游击战乃至自杀式恐怖袭击。”你说我在这里还能寻欢作乐吗?何小竹可比你耿直呢,哈哈。何小竹又说,“换句话说,姚彬正是以他这些粗砺的带有世俗(市井)气息的诗歌,抵挡着来自世俗的压迫,使自己获得一种拯救。”何小竹是个好同志,我完全同意他的诊断。
冉仲景:我记得,许多诗人都对你的诗歌作出过评价,他们是怎么说的?
姚彬:这些大都是兄弟们说的好话,安慰我的,安慰读者的。但我还是愿意引用出来,复习兄弟们送来的温暖。
李亚伟说,“这是一个粗野的诗人,语言狂妄,忽雅忽糙。社会的各种半土不洋的部位,对他来说都值得一写,仿佛他睁眼所见的任何事情都很有意思,他闭眼所思的任何问题都很重要,根本不在乎什么概念和主题——”
接着他又说。“如果不是我对中国白酒有着深刻理解,姚彬的诗歌怎么看都像是嗑了药写的。寻衅滋事,无理取闹,很大步,很坚持,很俗里俗气,有胡子有酒量,反映了一个发展中的社会的主要性格。精英和隐士是社会文化的两极,是反当下的,有时是伪反当下的。姚彬在中间,写他当下的问题,写他眼前的社会漂浮物,有时真,有时假。很狡猾。你说他俗吗?”
何小竹说,“读姚彬的诗会让你坐立不安。他不是你期待的那种温文尔雅的诗人,给你习惯中的美的句子。他也不把自己假装成一个知识分子,用沉思或悲痛欲绝的表情来雷你。他其实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人,他写的也是十分平常的诗。但他却让你坐立不安了。其原因是,你从他的诗中感受到了一股在别的诗歌中少有的气息。这气息来自码头,带着浑浊的江水和淤泥的味道;这气息来自街巷,带着人群的汗味,火锅店的辛辣,以及酒馆里躁动的情绪:这气息来自诗人的内心,我们听见了他的心跳,闻到了他的血腥,看到了他以“俗人”的身躯在俗世中的战斗或颓唐。胜利或失败。”
刘清泉说,“中国诗人千千万,但姚彬肯定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既是一,同时又是千千万,所以他当然就成了中国诗人的代表之一。姚彬越来越生动地以自己的诗歌解读了自己,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几张你必须面对且过目不忘的“标签”:疯狂,熟俗,孤独,无意义……”
曾蒙说,“姚彬这个憨乎乎的、有前途、有理想的重庆青年。他的憨厚冒着傻气的浓烟,时常像坦克一样碾过宽大的祖国,使我们成为一个个仰天长笑的见证者:同时,他茂盛的想象力、随手牵羊的句子往往像惊艳四座的粮食,支持着我们的胃口。”
徐乡愁说,“一个诗人最怕重复,重复别人,重复自己,诗人最讲究个性,鲜明的个性,那是他立足诗坛的资本。于是,姚彬的《俗人系列》便出现了。这个系列共十四首,写作时间从1996年到2014年前后跨越十多年的时间。这是一组风格独特的光芒四射的诗,让人佩服和赞叹的诗,是姚彬所独有的,别人无法模仿。”
赵思运说,“姚彬的诗歌品质是双重的:一方面,具有质实的形而下的现实品格:另一方面,又具有超拔的形而上的精神品性。前者展示的是有限度的俗世幸福生活的追求,后者揭示的是人生苦痛升华出的恒久意义:前者突出的是有限的客观境遇里对‘幸福’的追求层面。后者突出的是永恒主体对现实境遇的超越,突出对‘生活的意义’的追求层面。二者都体现了‘为我们的存在’。”
李海洲说,“2004年某一个夜晚,当我和姚彬在涪陵城酒至半酣后,站在那条著名的乌江边,看着涪陵城的万家灯火,我就在想:涪陵城啊,你应该善待姚彬,善待这样一个矛盾、单纯、优秀甚至有时候草率的诗歌青年。你得知道,每一个城市都需要灵魂和精神的抒写者,而姚彬无疑是你最好的对象。但乌江
无语,涪陵城无语,他们不知道我这声音喑哑的兄弟对于一座城市人文和精神上的意义。”
李三林说,“姚彬将日常幻觉的一部分带人诗歌,他时而让诗歌变得通俗。甚至肤浅,时而又表现得深沉忧郁,甚至恐怖阴森。不知不觉中,他的写作形成他个人的特殊典范。在谈论同时代的诗人时,他的确难以被忽略。”
哈哈。你看,我又虚伪了一把。俗人。
冉仲景:这些家伙,真是慧眼。我想说,让那种被阉割的、伪美的、有气无力的、假情假意的、力比多消失殆尽的诗歌见鬼去吧。那么,到目前为止,你最满意自己哪一组(首)诗歌?其理由是什么?
姚彬:最满意的还没写出来吧。我肯定是那种会把诗歌越写越好的人,这点我是非常自信的。如果非要把时间定在目前,我还是宁愿说《我是俗人姚彬》系列。理由很简单,它能逐渐让我成为责无旁贷的俗人,和那些“雅士”分开界限,让我回到真实的生活中,用真实的眼光审视自己,审视这个残缺的世界。
冉仲景:非常赞同!我喜欢的,正是我所缺少的。你知道,我是个拘谨的家伙,面对你这些狂放无羁的诗篇,常常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它们是你“用有限的汉字表达唐宋的高潮”,是你用“文字去掉兽性,平常恢复凌乱”取得的快感。这是否意味着,取消了抒情,就能让诗歌获得巨大的自由?
姚彬:老兄,你又在折煞我了。确实,我的诗歌是不抒情的,我是个没情趣的人,抒不来情。不是我取消抒情,是抒情她远离了我。不抒情了,我可以用扁担捅天空,用粪瓢舀仙丹,用我取代我。当然,这于我是自由的,抒情是要结果的,我后果都不要,不撒野才怪。
冉仲景:原来如此。现在我明白生活中的你,为什么不假发,不假须,不假牙,不假打。更明白了你的诗,为什么也姓姚,让人一眼就能辨出。请问:在诗歌创作中,冷叙述与陌生感,是一种怎样的策略?
姚彬:我也想过用假发、假牙、假须、假打来武装自己,但我总是安装不上去,我那些零件总是不配合。其实姓姚的诗歌不好,她不好改嫁,也不敢偷情。关于你说到的冷叙述,有的批评家把冷叙述和冷抒情放在一起,或者说成是一个概念,我是不同意的,我所理解的冷叙述强调的是语言的淡化和口语化,它甚至是语境的弱化,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它如弱智般倚在不抢眼的位置。一个弱智发出的声音既偏左,又偏右,不再单一,甚或产生多语义,改变了我们对事物的既定认识,在不知道的世界里飘荡,再让我们去主动捕捉诗意。这样一来,阅读空间越来越广阔,诗句得到了第二次生命。其实,我说的弱智是不存在的。你说到了策略,我想这真是讲策略的,但显现出来是看不到策略的。不晓得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不,反正我是如此去安顿它们的。
冉仲景:你曾在《恩人在哪》一诗中,写下了这么一句:“词语老了,我还是人间的新手。”这“新手”,也许负有一种找寻和重塑的使命吧?如果新手(异端)的权利是失败和牺牲,你将作何选择?
姚彬:恩人是需要表达的。恩人也是需要去寻找的(说出这句,我自己也开始害怕)。活在人间,老之将至,手法还很单一。你说的找寻和重塑,多么的困难。如果战乱,我是一把好手,横冲直撞,而在和平年代的温柔包围中,表达是寸步难行的。失败和牺牲我不怕,我怕的是我看不见失败和牺牲,我的选择无用。
冉仲景:“70后”无疑是当今中国诗歌的中坚力量。你作为一个“70后”,对这一代人的诗歌有怎样的认识?
姚彬:“70后”诗人曾蒙有这样两句话,我借来用用,“‘70后’写作还在途中。‘70后’诗人需要社会经验,需要写作经验,需要积累。”我还补充一句,“70后”还需要加强对苦难意识的培养,还需要等待“60后”的退场。
冉仲景:今天的话题有点儿沉重哈。既然我们是农民,是俗人,何不来一点儿具有俗人味道和小农意识的话题。请问,诗歌可曾给你带来好处,都有哪些?
姚彬:这个问题好。我就说点儿真话吧,诗歌是给我带来了好处的,把我从农民写成了知识分子(要说明的是,这是别人的认为),写成了无冕之王,写成了地道的俗人。这是以前没得的,这应算好处吧。当然最大的好处是,今晚我们兄弟俩可以用对话的形式把牛皮吹上天,这才过瘾。诗歌是我的第二生活,这比好处更要紧。
冉仲景:是啊是啊,好处多半都锤子得很。既然“如果没有诗歌,姚彬就无法在涪陵活下来(何小竹语)”,那么为了再活五百年,继续写诗吧。
姚彬:我倒在想,像锤子一样的好处是什么样子呢。何小竹不是算命先生,但他是诗歌达人,他是兄长,他不会骗我。我还得活下去,诗歌还得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