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兰,1985年9月出生,毕业于西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外来圈》为小说处女作。
剑眉挨着地瓜,住在旧州城最掉边儿的老城区。
这里的房屋不是木墙就是泥巴墙,不是瓦房就是油毛毡房,歪歪倒倒,挨挨挤挤。路是石板路,好像从来就没有人打扫过,有三两条污水淌过,污浊不堪。住在这里的老居民得到一笔不菲的拆迁补偿款后早已搬了出去。现在这里都住着像剑眉这样的外来客,他们把这里称为“外来圈”。
外来圈只以手艺分帮派。圈里熟悉的人相互称呼名字,不熟的就以帮派名作为称呼。比如,剑眉是新来的,跟着地瓜捡废旧,就属于“淀渣渣”帮,人们就叫他“新来淀渣渣的”,为了更准确地定位剑眉,人们根据外部特征,加了些修饰,叫他“新来高个子淀渣渣的”。
太阳正烈,剑眉在油毛毡房里搭了张矮床,算是正式安顿下来。地瓜刚才走的时候说,一点钟后开工,剑眉看时间还早,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门槛是木头的,总是前后摇晃,剑眉不断移动屁股上的肉,才找到平衡点,坐定后,脑袋往旁边门框上随便一搁,右手从套头衣的领口伸进去,摸出了一包“男子汉”香烟,他把两只眼珠子“斗”到眼角,往里探看:纸烟盒已经干瘪,里面的货分量明显不足。剑眉干脆把它全部倒出来,摆在左手的掌心上,不用数了,一共三根!横竖对比了一下,挑了两根形状还算完好的装回香烟盒里,剩下的一根弯腰驼背,烟丝掉了不少,空空的,划了根火柴点上,猛吸了一口,再吸一口,纸烟就烧到了快三分之一,剑眉急忙把纸烟往地上戳熄,剑眉总是这样,一支烟要抽上几回,又节约,又解烟瘾。火星儿子在地上冒完最后一丝烟,刚才吸进了嘴里的烟雾,此时又从鼻子喷出,甚是壮观。
剑眉把没抽完的半截香烟放到床头的木板上,这才提着地瓜送的收纳袋,又在腋窝夹了根食指粗细的铁柱做成的火钩,往地瓜家去了。收纳袋是四个编织袋缝成的,特点就是大,而且扎实。
地瓜是外来圈最早的一批外来客,现在带着女人和三个娃娃以捡废旧为生。
剑眉到的时候,地瓜正和几个住在外来圈的人“午聊”。那几个人住在地瓜家附近,都是干其他手艺的。手艺不同,作息时间便不同,午后半小时意外地成了大家难得的聚会时间。外来客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时间又不能去干活。否则可能会影响城市人的午休,难免要遭他们嫌弃的。午聊打破手艺帮派的界限,让外来圈显得更热闹也更团结。
剑眉想掏出纸烟,给大家都发一根,初来乍到,也算见面礼,不过烟盒子里的内容他是有数的,拿出来不免现丑,因此,剑眉的手刚伸进衣服包又收了回来,只是和大家打了声干巴巴的招呼。
马上一点钟了,地瓜起身。地瓜说早上各家各户丢出来的垃圾,大约一点半钟左右到垃圾堆。一点钟出发是长期浸淫此间总结出来的最理想的时间。
一个身形肥胖的男人半眯着眼歪斜着身子说,你一天到晚都在出工,不累?
地瓜拍了拍裤子,声音拖长说,累——笑了笑又说,怪我没有你这样好的命!
等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剑眉从外衣兜里拿出香烟盒子,抽了根纸烟递给地瓜。
地瓜告诉剑眉那男人叫斗鸡,住在潲水帮那边。本来剑眉没有问,既然地瓜说了,想必这个斗鸡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果然,地瓜又说,虽然住在潲水帮,可他却不是挑潲水喂猪的。
那他是干什么的?剑眉问。
地瓜做出神秘的表情,牵羊的。外来圈有个牵牛帮,每天天不亮就要到各地赶场,帮牛贩子把牛三三两两赶往指定地方。牵羊帮干的不是字面上的活,他们每天都在城里转,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勾当。
这是剑眉第一天“开工”,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兴奋。地瓜走在前面,胸脯挺得笔直,嘴巴子像扭开的闸门,不停地说着捡东西的窍门,像小时候教剑眉如何扎纸牌一样。地瓜是村里公认的扎纸牌的高手,他说扎纸牌根本不用花多大力气,重要的是技巧,要会找到对方纸牌贴在地上最翘的地方,再就是自己的大衣袖,用力这么一扇,那纸牌肯定会被扎翻,扎翻的纸牌自然就归自己了。
除了修房子,剑眉觉得地瓜什么都比自己强。忽然,地瓜背上的箩筐顶到了剑眉的肚子,剑眉纳闷,只见一个掉了盖的矿泉水瓶被地瓜用火钩勾起,“咚”地一下甩进了他背上的箩筐里。
剑眉开始学着地瓜的样子,在路边小沟里,房子与房子中间的小暗道里,到处搜索那些还有些价值的废旧的影子。
后来,剑眉跟着地瓜在主大街后面的一个垃圾堆前停下来。剑眉觉得这是自己见到的最大的一个垃圾堆,腐烂发出的恶臭形成一股气浪对着剑眉身体的各处开口发起冲击,剑眉先是屏住呼吸,但他发现张开嘴要吸更多的臭气。几只绿豆很快发现了他,并绕着他的脖子开始贴上来,剑眉让了一下,还是感到最大那只苍蝇的依依不舍,翅膀的扑打声也清晰传到他耳朵里。
地瓜却浑然不觉,早在这些苍蝇合围之前就杀出一条血路,把裸露在外面的水泥袋扫入袋中,然后,直奔垃圾堆中间。剑眉见地瓜大无畏地踩在垃圾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也跟着踩进了垃圾堆。左脚才一下去,脚下就传来“吱吱”的声音,低眉一看,白的绿的红的残羹剩菜从一黑色的塑料袋汩汩流出,一群苍蝇在酸臭味的吸引下,像被吸铁石吸住的碎铁屑,一下子沾到这鲜艳的色彩上。
剑眉觉得有些难为情。“哎”字冲到喉咙又活活吞了回去,他往地瓜那边看去,地瓜正忙着翻刨垃圾,像一只饿极了的狗玩命地寻找骨头,食指粗细的火钩扎进垃圾堆里,刨刨,勾勾,成团成堆的水泥袋,废旧瓶子,还有断了把漏了底的曾经用作炒菜锅做饭锅的废铜烂铁,和着被碾成了几块的塑料盆被刨了出来。
看着地瓜摆弄着比他还要硕大的收纳袋。剑眉就有些惭愧,很显然他是不称职的,这彩色的东西不就像以前自己做石匠的时候水泥砂浆里和了树叶吗?树叶剔丢就好,没有哪个石匠会为这种小事情苦恼。于是剑眉也抬起一只脚,学着地瓜的样子在垃圾堆周围挖刨起来。
剑眉的动静倒把地瓜吓了一跳,地瓜猛地回头,才发现是自己把剑眉给忘了。他转过头,干笑了一下,说道,你看我,竟把你忘啦。抢废旧时间长了,地瓜对靠近他的人都有种莫名的敌意,这已经是他的“职业习惯”了。
因此,地瓜觉得这样像防备同行一样对待剑眉有些不该,心里一愧疚,又开始教剑眉。他说,垃圾堆好比战场,废旧就是俘虏,战场的边缘都被人刨过了无数遍,有俘虏也早被带走了——所以,你要找那些看起来没动过的,赶紧下手,一动手,意思这块就归你啦,别人就不敢动啦!
地瓜把捡废旧的精髓都教给了剑眉。这天剑眉收获不错,地瓜目测了一下,说他捡的东西大概值三十块钱。剑眉是手艺人出生,听到这数字心里自然生了对比,寨上的龟儿子一进城市搞市场经济,自己的手艺就不值钱了。
剑眉的老家在泥家湾,十七岁那年他接了祖上的衣钵。他爷爷给人种木墙,盖茅草房:他爹给人堆石头墙,盖砖瓦房:到剑眉,他开始给人搅拌石灰砂浆,随着水泥的推广,房子墙身被他修得越来越高,看起来越来越气派。泥家湾十八寨都争抢着请剑眉当师傅。说起来,地瓜还是剑眉的徒弟,曾经跟着剑眉学砌墙。
给人修房子,像剑眉这样的师傅一天顶多也就二十五块钱。如果天天都有二十五块钱的收入也还不错,问题是寨上的人都进城搞市场经济了,土地都丢在那儿任它荒芜,地都如此,还会有谁请他修房子呢?就算有人想修,砌墙的同行也都早带着家小进城搞市场经济去了,剑眉一己之力也难成修房之事。地瓜叫剑眉来城市弃暗投明,剑眉就来了。剑眉知道地瓜在城里就是捡垃圾,但地瓜说得很好听,说是寻宝。地瓜嘴皮子利索,把什么都能说出一朵花儿来。他现在的老婆就是他靠一张嘴骗来的,这是他的原话。不过想想也是,捡垃圾就是变废为宝,讲寻宝也说得过去。
剑眉心情一好,便觉得外来圈流行的“开工”听起来特别顺耳,潲水帮的出门挑潲水叫开工,背箩帮的“站街”叫开工,渣渣帮出门捡废旧叫开工,牵羊帮的出门找下手的目标也叫开工。只要开工,一切都变得有希望。
第二天凌晨三点,剑眉早早就候在地瓜家门口。地瓜说,早上四五点钟城市清洁工作开始,垃圾车会到西郊垃圾场倒垃圾。地瓜说,下午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的各个垃圾堆打游击,早上才是遭遇战,遭遇战才可能淘到更多更值钱的东西。地瓜还说,渣渣帮有人前不久在垃圾场被垃圾车碾死过,那里现在管理很严,闲杂人等是不得入内的。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所以地瓜提醒剑眉,进了垃圾场里要静观其变,见好就收,不能恋战,见事不妙就只剩一个字,跑!
剑眉听着,感觉进垃圾场捡垃圾像做贼似的。
剑眉跟着地瓜在高大的围墙外走了半圈,剑眉一眼就看出这砌水泥墙的师傅技术肯定不及自己,那石头凹凹凸凸,中间还有很大缝隙。转个弯,窟窿洞射出一道光来,剑眉知道,这里才是他们这伙人进出垃圾场的正确通道。剑眉觉得像个狗洞,倒是比狗洞大一些。地瓜说,别小看这狗洞,每个月进进出出还得交管理员八十块钱的“开门费”。
地瓜个子瘦小,进洞轻巧得像进门,剑眉得猫着腰。垃圾场里的垃圾堆积如山,铲车轰鸣着将垃圾铲上铲下,正热闹着呢。刚倒进来的垃圾被一百八十度翻转,来了个底朝天,好多宝贝都暴露出来,借着垃圾场那边射来的光,剑眉看着心里痒痒。不一会儿,两人便把大包小包的战利品运出洞外。藏好后又返了回去。这样重复往返了两次,剑眉浑身开始冒汗,心里越发热火激动。小收纳袋快用完,大收纳袋倒还空着,两人决定再进去一次。剑眉最喜欢水泥袋,值钱又容易捞。刚捞了几个水泥袋,身后突然冒出了两个人,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像是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不过看上去都很瘦小。剑眉爬过去,拐了拐正处于埋头苦干中的地瓜,示意他看。地瓜只是一怔,倒没什么其他动作,只是骂了句,兔崽子,回头“开门钱”让他打折。剑眉听明白了,看门人放地瓜他们进来,就不该放其他人进来了,这是行规!
地瓜的小袋子又满了,剑眉觉得自己又在不相关的事情上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他开始进入状态,眼看垃圾被大车一车车抢走,这些垃圾最终会进入填埋场,所以得赶在之前把该捞的东西捞出来。剑眉有些心急,见铲车铲子上挂着几个水泥袋和一些透明的塑料薄膜,他忘了地瓜告诫的,三步并两步奔过去,高高一跃。谁知排队的一辆大卡车回了盘子倒过来,卡车轮子在抱着一包废旧的剑眉身旁停下,伴着一阵刹车声,一个矮个子司机跳下车来,然后破口大骂,不想活啦?!
剑眉木讷地站着,地瓜大喊,站着干嘛,还不快跑!
剑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提着收纳袋跟着地瓜往窟窿洞那边跑。见剑眉跑,矮个子司机高声叫唤他的同伴,一时间,怒气冲冲的叫骂声,零乱的追赶声在垃圾场沸腾起来。
前面的地瓜越跑越快,剑眉觉得他就像土行孙那样地遁了,小收纳袋一扔,身子一跃,地瓜就跃了出去,可地瓜的大收纳袋移动的没有他本人轻盈,卡在窟窿里,一动不动。剑眉回头一看,远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十来个人手里拿着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家伙追了过来,想着自己得打通通道,便一记连环脚,脚脚直奔窟窿里的收纳袋,正巧地瓜在外面用力一拔,收纳袋冲了出去,剑眉打算出去后好好教训一下地瓜,怎么能这样只顾废旧不顾兄弟的死活,可剑眉刚纵身跳出去,地瓜早带着废旧不知所踪。剑眉提着收纳袋正准备要跑,鼓鼓的大收纳袋同样被卡在洞口。剑眉咬了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拔了几下,收纳袋赌了气似的不出来,不过好像有人在帮自己推,围墙那边的叫骂声和追赶声越来越近,还响起了女人的叫喊声,剑眉觉得自己不能再摆弄这收纳袋了,还是像地瓜说的,三十六计,跑为上策!
大铁锤一个闷响,收纳袋跳出窟窿,废旧撒了出来。有人追过来了,剑眉果断地往藏垃圾相反的方向跑去。剑眉以前追过偷牛贼,却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捡垃圾被人追,见来人穷追不舍,剑眉手里捏紧了火钩,加足了马力往前逃窜。心想,不就是一点垃圾,有必要往死里追吗?
凉汗顺着身上一个劲儿往下流淌,剑眉觉得有些累了,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又来,剑眉看了一眼破旧的公厕,寻思着周围没有可躲避的,便冲了进去。厕所蹲位用高及人腰的石板隔开,他火速走到最里面的一格蹲位,心嗵嗵跳到了头顶,耳朵竖起老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整个人顺着粪便通道滑溜溜掉进了厕所坑底,所幸这厕所没什么人用,也没多少存货让他带走。
好容易等那阵追赶让过去,剑眉才像只受伤的狗那样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此时再看自己一身肮脏恶臭,倒感觉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地瓜已经到剑眉的出租屋转了几次,敲门一直没人应。剑眉躺在床上,自然是听到地瓜叫门,可一直没出声,倒没有故意,只是发生的一切让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临近中午的时候,外来圈响起了锣鼓声和叫唤声,路过的人说有人正被游街示众。剑眉从迷糊中清醒,回想起掉在厕所的情景,虽然回来后清洗过,但还是不自觉地抬起左手闻闻,又抬起右手闻闻,确定没什么异味后开门也跟着去看个究竟。
剑眉到的时候,小坝子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圈,剑眉个高力气大,在人群中挤了挤,硬是挤进了圈的最里面。剑眉傻了眼,一个女人被水泥袋割成的绳子反手绑着,跪在地上,像电视里快被斩杀的地下党,她的旁边站着五六岁的小男孩。女人一直低着头,像被太阳晒蔫了的白菜,长头发松松散散,胡乱吊着,身上的衣服不算破烂,但特别脏,大大小小几十个的脚印,男孩紧靠在女人的肩上,偶尔扭动一下身体,抬起的脸上有一层灰,嘴唇开始干裂,一双眼睛空空的。剑眉觉得这两人瘦瘦小小的,有些眼熟。一阵震天锣鼓声,站着的队伍有人高呼道:
这两个人——无视西郊垃圾场的管理——今天早上跑到垃圾场里——偷捡垃圾——严重危害到——垃圾场的——安全作业——特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剑眉僵了一下,拳头攥紧得发木。他想理直气壮站出去说,什么破玩意,捡点儿废旧至于这样小题大做,还笑你妈的油?可他终究没站出来,更没说话,只是后来觉得肚饿才转身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剑眉到地瓜家来打探消息。原来那女人是牵羊帮斗鸡的媳妇,那男娃是她的娃儿。剑眉问垃圾场是怎么放了那对母子的,地瓜淡淡地说,还能怎么样,做我们这一行的,要钱没有钱,要命有一条,吓一下,还不是要放。也就是因为垃圾场的人拿这些捡垃圾的没有办法,所以每次发现后,都要往死里追,吓唬吓唬。剑眉心里难受,想一定是自己的收纳袋在那个“狗洞”堵了斗鸡的女人和娃儿的出路,才让他们游街示众,怪不得当时在扯收纳袋的时候,有人在使劲往外推。
这晚,油毛毡房顶上巴掌大的玻璃瓦透了些月光进来,周围空地蛐蛐在叫,剑眉躺在硬板床上,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在脑子里又演了一遍,最后,脑子里剩下了那对母子,娃娃空洞的眼睛,女人瘦弱的身板和始终没抬起来的头。不知斗鸡知道了自己媳妇和娃娃的遭遇后会怎么想,反正自己除了愧疚之外,心疼了。屋前河沟里的腥臭,夹杂着动物尸体腐烂了的味道又袭来,剑眉摸过床头那半截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凌晨三点,剑眉又候在了地瓜家门口,这天他们没再去西郊垃圾场,地瓜说要避避风头,俩人改道城北的各大批发市场,那些地方废旧不及垃圾场多,但收获还算丰富,天大亮俩人便大包小包扛着往外来圈走。走过粮食批发市场,剑眉遇上了昨天那个女人,她依然带着娃。他们背着箩筐,也是大包小包提着,俩人走走又停停,女人看起来是有些负荷不了,娃娃走起路来有些“打偏偏”,有气无力的。地瓜和他们认识,叫上剑眉便跟了过去。剑眉看清楚了女人,清清瘦瘦,瓜子脸上沾了些灰尘,眼睛像镶嵌上去的一块宝石,看起来有些掩藏不住的疲惫。地瓜满载着,自然帮不了他们。剑眉心里倒是暗暗庆幸自己捡的东西少,可以腾出很多力气帮忙。他忘记了女人不认识他,正打算接过女人手上最大的收纳袋,可女人眼里有着戒备,娃儿扯着女人的衣角躲在后面看着剑眉。地瓜见状,连忙笑着把剑眉介绍给女人,还说剑眉有的是力气。女人也就领了剑眉的好意,没再推辞。
一路上女人和地瓜聊着,剑眉知道斗鸡还没回家,娃娃还病着的。剑眉很想问为什么孩子病了还带出来,因为大家有些生分,不好开口。后来从地瓜的嘴里知道,那男孩名叫小豆子,女人和斗鸡刚搬到外来圈的时候,小豆子还是个奶娃娃,斗鸡好吃懒做,女人为了养家,天天出门捡废旧,让斗鸡带着小豆子,结果斗鸡在街上喝醉了,小豆子什么时候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女人当时发了疯地到处找,好在有惊无险,是好心人见小豆子被丢在路边,抱到了派出所寄放。从此,女人不管走到哪儿,必将小豆子带在身边。
斗鸡在年前被抓走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外来圈的牵羊帮算不上江洋大盗,就偷点儿井盖、金属护栏、电缆之类。偷来的东西又作为废旧卖出去,所以牵羊帮和渣渣帮又有了很多联系。
斗鸡是惯犯,被判了三年徒刑,他像漱口水一样在外来圈的人们嘴里游走了几圈,住进了高墙里面的国家房子。
天刚蒙蒙亮,剑眉和地瓜从城东公园淀渣渣回来,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收纳袋,眼棱子都快结上了冰,他们抄近路,沿着护城河回外来圈。模模糊糊的,见前面有人蹲在河边上,拿根棒子往河里掏东西,身子越发往河里倾,转眼,那人连人带棒进了河里,一会儿,河里又多了一个人。
剑眉和地瓜都知道有人掉河里了,地瓜说,快去救人,救上来了也许得到的感谢费比淀几年渣渣的收入还要多。剑眉是寨上游泳的好手,见那人双脚齐齐的往河里跳,便明白了不懂水性。这护城河刚修的,水库将水灌到河里,少说也有一个半人的水深。剑眉和地瓜跑过去,把捡渣渣的铁勾伸进河里,心想一人负责一个,像钓鱼一样把人勾上来。河里的俩人抱在一块儿,又慌又乱。落水的人就是这样,抓住什么都会紧紧不放。长头发奋力扑打着水面。两个头在水里浮浮沉沉。剑眉看清楚了,是斗鸡的女人和小豆子。他没有再想什么,一个鱼跃,纵身跳进河里。地瓜没有反应过来,心里说,一听说救人可能有感谢费就什么都不顾了。水是活水,河面没有结冰,剑眉双手从头往两边划开一路水花,脚蹬了几下,来到落水人后面,手从下往上一使力,两个头露出了水面,长头发吸了口新鲜空气,反手一把抓住了剑眉,另一只手把另一个人往剑眉身上推。
对有力气、水性好的剑眉来说,同时救两个人不是难事,更何况这俩人都没什么斤两。女人脸上肉不多,却都不停打抖,牙齿“磕磕”打着架,眼睛一心定在娃儿身上。地瓜说天太冷,自家女人在家的,火烧得旺,叫女人带着娃娃先到自家去。剑眉想着跟斗鸡家也有些交情,回出租房换了身衣服便赶往地瓜家。
小豆子是想捞河里飘着的几个水泥袋而掉进河里的,而女人又是为了救儿子跳进河里的。第二天剑眉在地瓜的怂恿下,就和斗鸡的女人住在了一起。地瓜是这样对剑眉说的,你看孤儿寡母的多可怜。剑眉看着地瓜,没有说话,地瓜说,一个大男人,就不该伸出援助之手?地瓜又是这样对斗鸡的女人说的,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抱团取暖,相依不定就能活命。地瓜是想说小豆子娘俩儿落河的事,如果那天没有剑眉,他们娘俩儿必死无疑。见斗鸡女人眼睛汪满了水,地瓜就没有提这件事了。但也说明女人的心里有了地瓜想表达的那种意思的感触。地瓜还现身说法,他女人原先的男人有一天不辞而别后,他就和她住在一起了。地瓜说,一结合在一起,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如可以少烧一个火,晚上的时候少点一支蜡烛。住在一起,自然吃在一起,还节约了另一个人的做饭时间。外来圈是以睡在一起来证明,谁是谁的男人,谁又是谁的女人,不打结婚证,也不摆酒请客,少了许许多多形式上的牵牵绊绊。
地瓜的大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外来圈的小孩到了入学年纪,就两个选择,要么就不读书,在外来圈混,大多是捡垃圾。有少数在城市就近入学,但得交很高的择校费。地瓜和剑眉照常去拣渣渣,这天他俩来到市七小的门口,七小就是地瓜的大儿子读“高费”的学校,为了儿子读书,地瓜花了一千块钱的择校费。这一千块钱还是地瓜给收废旧的老韩借的,地瓜来外来圈的时间长,是老韩最稳定的客户之一,借钱给地瓜,老韩放心。剑眉想,如果换了自己,恐怕就没有这么顺的事了。转角处,正好遇上小孩放学,一看城里学校比家乡气派得多,剑眉心就舒展了,心想地瓜干了件很值得的事情。正巧地瓜的大儿子和几个同学出了校门,地瓜叫了声儿子的名字,儿子闻声抬头,地瓜整理了一下衣服,笑了一下,正准备和城里的学生们打声招呼,儿子把脸扭向另一边,地瓜的笑容僵在脸上。
晚上,地瓜约了剑眉到家里喝酒,地瓜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借酒浇愁。酒喝到一半,地瓜的大儿子冲到饭桌上。
地瓜没好气,问什么事?
大儿子把作业往桌上一搁,签字。
地瓜没上过学,斗大的字都不识,哪儿会签什么字。他放下碗,说,你爹我是文盲,你不知道?
文盲就不要到我们学校门口晃。大儿子抬着头说,况且你也不是我爹。
大儿子当初是跟着女人一起过来的,他的亲爹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地瓜一股气闷在心里,又找不到地方发泄。剑眉走后,地瓜的酒劲上了头,他想着再喝点什么,拿起媳妇前些天买回来的耗子药。再一想,老韩的一千块钱还没有还,不能一走了之。地瓜就是第二天加入牵羊帮的,牵羊帮风险大,但钱来得相对容易。干顺手牵羊这种事更需要经验,地瓜是和牵羊帮的去高速公路的加油站偷油时被抓的。到了晚上,高速公路上的加油站停有许多跑长途的大车,牵羊帮将备用油箱打开后,用嘴吸出来,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塑料油桶。地瓜虽然在外来圈的时间很长,但干“牵羊”的活还是新手,这是牵羊帮的规矩,新来的就干最苦最累的活,所以地瓜负责吸油和提油,被发现的时候,放哨的跑脱了,开车的也跑脱了,只有地瓜一人被抓了。
如果地瓜供出了同伙,也许外来圈会遭受灭顶之灾,但他一人杠了起来,之前立案被偷的油只好都算在他的头上,这样地瓜就判得重了一些。送去劳教的时候,剑眉去看过他。剑眉不明白地瓜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地瓜叹了气,说,还能怎么走?剑眉说,实在不行回泥家湾就是,老家那边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大田大土的多得没有人种。地瓜还是像以前一样,又开始伶牙俐齿地说教,地瓜说,剑眉你有点儿追求没有?我们这一代算是废了,莫非你还要让子女学我们!地瓜说,我和你不就是因为没有读书,打工都没有人要,如果回泥家湾,不是让子女和我们一样当文盲吗?在城市还可以捡垃圾,在乡街上,恐怕就只有饿死的份儿。剑眉走的时候,地瓜叹了气,说男人进了笼子,女人就要被别人干了,娃儿就要被别人打了。地瓜还把外来圈的男人过了一遍,问剑眉,他婆娘跟谁会少受一些气。剑眉答不上来。
剑眉继续拣渣渣,只是比以前起得更早了,回得更晚了。每次回到外来圈,他都会把捡来的废旧分一部分偷偷放在地瓜家的门口。
十多台挖机强势开到外来圈外的时候,剑眉的女人怀上了,多少个夜晚辛劳的结果,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然而剑眉一家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女人是不能再去干体力活了。一个人找钱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本来就入不敷出,加上捡来的废旧还总是分一点给地瓜家,生活就更困难了。
剑眉就是这样走上偷盗的道路的,他这次没有找牵羊帮,他决定自己单干。外来圈外面有一排围墙,那是房开公司在这一片地块的一期工程,紧挨外来圈的地方有一个死角,剑眉轻易地就把围墙敲了个洞,毕竟以前是修房子的,挖墙脚也很在行。穿过挖的墙洞就到了房开公司的工地,那里有一排排等着下货的汽车,车上装满了钢筋。剑眉已经想好了,就从最后一个车下手,夜很黑,工地上微弱的电灯对剑眉构不成威胁。钢筋是二十根一组用铁丝捆好的,一捆一捆的钢筋又被更大的铁丝捆着,剑眉小心地把大的铁丝解开,站在车尾拉。一小捆拉下来了,又一小捆拉下来了,剑眉在心里计算过,拉下二十小捆,顺出墙洞,就能在老韩那里卖到五千块钱左右,这是他盘下七小门口那个小店的金额。要转租的老板说了,一个月一百五十元的房租,一年全部付清,得花一千八百元,购置开店的设备和材料得需要三千元。差不多就是二十小捆钢筋的价格。
货车停放的位置有一点坡度,不注意看不出,就是这个坡度,让剑眉的梦想化为泡影。第三捆钢筋快被拉下来的时候,其他的钢筋也一起下来了,有一捆没有捆牢的钢筋散开来,其中有三根插进了剑眉的胸膛。
剑眉死前的那句话是,只要有追求,就要付出代价。但没有人听到他说的话。一年或两年之后,外来圈这个地方也将会高楼林立。从外来圈被赶出去的外来客都希望它成为烂尾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