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爱情和它们的倒影

2016-12-12 08:18王刊
山花 2016年10期
关键词:坟头锄头河里

王刊

1

这是傍晚,暑热刚刚退去。我坐在核桃树枝丫上,两条腿来回晃荡。蜻蜓呢,翅膀碰着翅膀,“吱吱”地响。我妈在院坝下面的地里割苕藤,弓起的脊背一起一伏。我妈是个苦命人,才死了丈夫。我爹就葬在屋旁一棵梨树下,只要一抬头我妈就能看见新起的坟堆。坟堆带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杂草还来不及冒出来。一把花圈插在坟头,破得洞洞眼眼的。我妈割一会猪草,就抬起头来看看那个坟头,又看看架在树上的我,仿佛我跟那个坟头有什么关联一样。

你给我下不下来?那么大了还要人操心?我妈已经喊我三遍了。我妈俯下身,一边割,一边叽里咕噜地骂,这狗日的,要死也不选个时候,你把娃儿盼大再死有人找你麻烦哇……

我爹从河里捞上来那天,脸都泡烂了。他妈的邻村朱大爷,把我爹抛向河里时,在我爹腰上绑了一块石头。我爹失踪几天后,脸朝下脚朝上飘在水面上。派出所的人捞上来时,我爹全身光溜溜的,只剩一条红色内裤。我妈身子一软,就砸在地上。我妈一抽一抽的,手狠狠地捶打着沙土,嘴张了很久,才哭出声来。我妈一哭出来,就像有人在摘她的肺,是号的那种。我傻傻地站着,心口被我妈的哭声弄疼了。那刻儿,有人在背后捅捅我,用眼睛告诉我说,去拉拉你妈。我仍傻傻地站着,弟弟流着鼻涕沫,跑到我妈身边,也跟着“哇”地一声哭出来。这两股声音拧成一股绳,我倒成了看热闹的人。众人架着我妈往回走,我妈腿在地上拖着,刮起了尘土,好像地上有磁铁。我妈嘴里呜呜咽咽的,像风吹,我一句也没听清。我拽着弟弟的手,突然觉得,我应该长大了。

坐在核桃树枝丫上,我想起了我爹被安放在堂屋的情形。想了一会儿,我又记起我爹出殡那天,我弟磕在石头上,差点儿把牙齿磕掉了。我妈每隔七天去烧一次纸,我妈烧一次纸,就骂一次朱大爷,老狗日的,你做些死儿绝女的事……也想起昨天黄昏,我妈愣愣地站在坟头,说了些什么,扶着坟头石,又说了些什么……我想起这些的时候,就看一眼我妈。我妈正弓着腰,一镰刀一镰刀地割苕藤。苕藤冒出白色的浆汁,把我妈的手都染黑了。我绕着手指头,望着我妈,突然觉得,我妈没先前好看了。头发不好看,脸不好看,穿得也不好看。

我弟弟从我爹捞上来那天哭过之后,就又变得开心起来。这时候,他正看蚂蚁搬家,嘴里胡乱地叫着。弟弟穿着开裆裤,屁股撅得老高。我真想照着那里踢上一脚。

我把目光抬高,望向门前通往乡上的路。自从我爹死后,我就喜欢架在树上,总是想着我爹有一天会从石梯下一点一点地冒出来。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黑点,慢慢成了一根火柴棍,等成了一根手杖,我终于看清了,那是我爹。我擦擦眼睛,努力睁大,我又眨了眨眼,难道我一直期待的情形真的出现了?没错,那是我的爹我的爹。

我爹我爹。我朝我妈大声喊。我旋风一样从树上跌下来,向大路狂奔。弟弟在院坝里咿咿呀呀地叫,手里拿着一截枯树枝。我妈站起身,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扔下镰刀,一步一个踉跄。

我妈在距离我爹几米处一个急刹,表情怪异,先是盯着我爹的脸,像从来不认识这张脸似的。又从头到脚看一遍,样子跟看一个走丢多天的动物差不多。我爹的胡须长得老长,又粗又硬,仿佛有人把猪毛插在他脸上。那张脸吧,生来就黑,现在又有了一些青紫,像是在风霜里浸过。我爹嬉皮笑脸的,一步步走近我妈。我妈就那么楞楞地站着,像一根叹号。我爹说话了,咋子了,于志英,你疯啦?

我妈扑上去,抱着我爹的脖子。这是第一次,我看见我爹和我妈抱在一起的场景。事实上,要在往常,我妈对我爹总是冷冷的。我爹在我妈腰上掐一把,我妈会坚决地把手打开,说,你也不害臊。我妈靠在柱子上吃饭,我爹也凑过去,笑嘻嘻的,我妈嫌恶地看一眼,站到另一根柱子下,我爹就讪讪地笑。我爹有时候在别人家做活路,一连走上好几天,我妈也不管不问。我要是担心了,我妈就说,你管他那么多,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细娃儿。我爹回来时,自然是冷锅冷灶,我爹当然就抱怨。抱怨就抱怨了,我妈好像很健忘,下次回来时照常冷锅冷灶。

现在,我妈趴在我爹的肩头嘤嘤地哭,又像有人在摘她的肺。我妈哭一阵,又笑。笑一阵,又盯着我爹的脸看。我妈伸出右手,在我爹脸上摸来摸去。我爹想去捉那只手,被我妈抽回,顺手一耳光打得我爹“哎哟”一声:于志英,你咋子了,疯啦?

2

我妈开始做饭。抱柴,生火,淘菜,缸里最后一碗米,本是留给弟弟过生才吃的,我妈也倒了个干净。我和弟弟跑进跑出,山呼海啸。弟弟一不小心,将弯刀砸到我背上,疼得我直咧嘴。要在往常,我飞起一脚就将弟弟的屁股踢成两半。这个傍晚,我没有,连瞪他一眼都没有。我跑到院子里,院子里堆满了人。这时候,正是掌灯时分,男女老少挤满院子,像参观猴子一样来看我爹。有人在我爹背上擂一拳,想听听响声,看是不是影子或一张纸片。有女人在我爹脸上掐一把,想看看我爹还有没有知觉。也有男人在裤裆处捣一脚,你这逑日的,跑哪去了?

对,跑哪去了?在外面找了几个女人,不要大嫂子了?

我爹也大声武气地说话,我去珠海了。

狗日的,你去珠海干啥子?你把大嫂子害惨了。

害她干啥子,我是怕回家挨她骂呀。

我这才记起,我爹消失的前一天晚上,跟我妈吵了一架。起因是我妈怪我爹乱借钱,借了朱大爷一百元,本来是要还账的,结果搞丢了。他们吵着吵着,就吵到了我爹去年打牌的事。我爹呢,就拿我妈以前的事说事。唉,我爹也是,都说过好多遍,我都能背下来了。他是这样说的,你个烂货,哪个喊你跟那个杂种睡觉的?那个杂种有啥子好,他除了能写几句狗屁诗歌,还能做啥子?诗歌能当饭吃?我妈就尖着嗓子回一句,你懂个屁……耍了两年,都马上结婚了,不可以上床?唉,乱七八糟的,每次吵架都会说到这儿,搞得我抄写生字的心情一点都没有了。后来,我爹和我妈就打起来,我爹用巴掌,我妈就操起板凳。他们打是真打,弟弟躲在墙角哭起来。打完后,我妈拉着我和弟弟要偷偷跑回娘家,被我爹强行拽了回来,反锁在屋子里。我妈抱着我弟哭到半夜。我妈呜呜嘤嘤地说,麒麟,老虎,我早就不想在这个家待了,你们什么时候长大呀……

你在珠海又干了啥子?见了大世面了哇。

于是,我爹就向大家讲述起这件事。我爹呢,讲得坑坑包包反反复复的。惹得村子里的人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如你咋个突然想到要去珠海,又怎么突然要回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其实,是这样的。

前些年,村子里通了电。我家就买了几台机器,加工面粉,也做挂面。等农闲时候,我爹就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邻村卖挂面。三个月前的一天,我爹到了邻村,公路是碎石路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挂面就掉了几把。我爹一路寻回去,路过朱大爷家,朱大爷的房门上了锁,我爹从门缝里看到了三把挂面。我爹喊了几声,没人应。我爹就坐下来,卷了一锅叶子烟。一锅烟烧完了,还不见人回来。我爹想,没把挂面找回来,我妈一定要骂,说不准还要打上一架。这一次要打,就好好打,一定把于志英那婆娘打出个颜色。我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原地转了两圈,我爹就想起了军叔。军叔在珠海,地址就在我爹的衣兜里揣着。我爹把自行车一扔,拍拍屁股,拦下一辆通往乡上的车。

后来,我爹找到军叔,也进灯泡厂。这个厂和澳门只隔了一个厕所。那里管得严,设了很多关卡。有一天,我爹去上厕所,恰巧碰到派出所来抓偷渡的。那时候,澳门工资是大陆的几倍,很多人就偷偷跑过去。我爹被抓了,身份证放在厂里。警察说,那你写信吧。我爹就写信,叫军叔来取人。我爹呢,真背时,把地址写错了,五号变成了五十号。没人来救我爹,警察就打,说我爹是盲流,是偷渡客,进了警察局还不老实。警察打完了,说,你也可以拿一百元赎出去。我爹包里哪有钱,他原本只是出来上个厕所。只好关起来,一连换了三个收容所。每天的工作是串佛珠,三十串。串了三十五串,就奖励一根烟。由于我爹表现好,三个月后放出来了。

提起收容所的三个月,我爹连连叹气。被警察皮鞭抽,那滋味不好受,我爹额头上还有一道疤痕。也遭另一个被抓的人拿小刀捅过,要他把钱交出来,想把自己赎出去。顺便说一句,那人没从我爹身上榨出油水,就拿着刀子去捅一个收荒匠,收干了他身上五百元,自己出去了。

我爹受了这样的委屈,就买了火车票,连夜连晚往家赶。

3

院子里还在七嘴八舌,我妈干脆扯亮堂屋前面的灯。我爹终于知道了他走后村子里发生的事。确切地说,是发生在我妈身上的事。我爹脸上阴凄凄的,我知道,他肯定觉得对不起朱大爷,也对不起我妈。

现在,大伙的问题来了。

葬在你家屋角那个人是谁?几个小时前还被误认为是你呢。

为什么他会被人绑着石头沉在河里?

好像我爹知道谜底似的。

村子里的人把我爹围在院子中间,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有说欠钱不还,被人做掉的。有说偷情,捉奸在床,扔到河里的。也有人说,是忤逆不孝,被兄弟暗杀的……这些议论比树上的麻雀还多。也有开我妈玩笑的,说,于志英,你命好哦,两个男人,哪个好用些?我看你那天哭得伤心哦,抱着人家不丢手……我妈正好出来抱柴禾,有人就趁机跟她开玩笑。

没有用过。要不你去用一下?就在后边,路都不用跑。

我看见我爹的脸阴了一下。

晚上,送走了村里人,我妈的饭也就上桌了,还备了酒。我妈一个劲儿地喊我爹夹菜,我爹却挑给我和弟弟。我爹一个劲儿地喝酒,感觉像是没喝够似的。

那个死人下葬时装了棺材?

嗯。

我爹就闷声吃饭。我知道我爹肯定心疼了,那副棺材才打好,漆了上好的漆。

还请了客?

十五桌。远远近近的都来了。

我爹又闷声吃饭。

穿了寿衣?

川心店买的,我亲自穿的。死了的人全身梆硬,好不容易才穿上。

爹,妈给那人洗了澡,洗得慢吞吞的。妈还把他的红内裤脱了,那个人屙尿的东西都泡烂了,妈就用酒洗,说酒可以消毒。妈把烂肉洗净后,又用热水清了几遍。我听二婆婆说的。妈,是不是真的?弟弟说着,喷出了饭粒。一粒吊在嘴角,弟弟用手把它按回了嘴里。

我妈脸腾一下红了,扬起筷子就要砸到弟弟头上。

我爹将酒杯停在嘴边,像被才吞下去的一块洋芋噎着。我爹看了我妈一眼,脸色阴得可以捏得下水来。

吃完饭,我妈叫我和弟弟睡小床。我坚决不干,谁敢去呀。自从我爹回来后,我就觉得屋子里充满了邪气,像有一个不安的魂魄在四周荡来荡去。

我和弟弟挤在我爹和我妈的大床上。弟弟倒下去就响起了呼噜声,我呢,一闭上眼,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个人。他坐在沙包嘴抽着叶子烟,抽完烟,又往村子里走,他绕着我家猪圈走了一圈……想着想着,那人就变成了我爹。我爹就睡在我身旁,身子硬挺挺的。过了一会,我妈向我爹身边挤了挤,似乎是抱住了我爹的脖子,呼吸变得粗重,像牛在喘气。我妈去脱我爹的裤子,半天没脱下来。一不小心,我妈的手就打到了我的腿。我假装睡得沉沉的。

你要干啥子?我爹小声说。

我妈不说话,继续脱。

哎呀,你要干啥子?我爹有些不耐烦,声音粗起来。

你是个死人呀?我妈骂。

我就是那个死人。把手拿开。

我妈的手就停在了我爹的屁股上,停了一会儿,静静拿开了。我听见我妈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好像就睡着了。

4

现在,我爹的问题也来了。

那个坟毁不毁?

为这事,我妈和我爹吵了一架。

天刚亮,我爹就扛上锄头,往外走。这时候,雾气从河里弥漫过来,村子变得轻盈,像在跟着飞。我爹举起锄头,一锄就勾下了坟头石。坟头石,咕噜一声,砸到拜台上。我妈这时候还披着头发,到屋后看看鸡窝。我妈惊叫一声,朱大常,你要咋子?

不把这挖了,天天看着难受。干脆拿根雷管来炸了,还省事些。我爹一锄头砸在花圈上,花圈上的字还依稀可辨:

夫妻恩,今生未完来世再

儿女债,两人共负一人完

你把它挖了干啥?人家在那儿,又不费你椒子不费你盐。

一个认都认不到的人,放在屋角让人觉得有他妈些怪。

你不理它就行了嘛,人都死了,你还跟一个死人过不去?你好笑人。

我爹就不说话,只一锄一锄地挖,挖着挖着,棺材就露出了一角。我妈冲过去,夺我爹的锄头。

别人哪里把你惹了?你自己要跑出去,不给人打招呼,哪个晓得你还活着的?你也是怪眉怪眼的。哪怕是个猪,你也要好好地对人家。人家都死了,你还要赶尽杀绝?你是他妈个野物……

我妈见夺不过锄头,就用嘴咬我爹的手。我爹“哎哟”一声,将锄头扔得很远,砸在石头上,“哐当”一声。

他是你男人哇,你那么护人家?

难道你是野男人?你把人家挖了,人家会变成孤魂野鬼来找你,你就安逸了?

怕什么怕?我一把火把它架起烧了。我爹说着去捡锄头,抡圆了照着坟头挖下去。锄头穿过土层,挖到了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个天棒槌,你个杂种,再挖,我死在你面前。我妈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披头散发地冲向我爹。我爹端着锄头,向后让了让。

我爹扛着锄头往屋里走,一路骂骂咧咧的。

我妈花了一个早晨,才将坟修复完整。我妈去抱坟头石时,它几次三番地滚下来,差点儿砸了我妈的脚。我妈又把烂得不成样子的花圈插好,理了理掉在地上的挽联。我妈离开前,对着坟墓说了好半天,谁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我妈看见我爹坐在院坝里,烧着叶子烟,地上散乱着几个烟头。我妈走过时,有些轻蔑。我爹看了一眼我妈,那一眼,有说不出的嫌恶。我爹看见,我妈散着头发,像一个女鬼。衣服也沾满泥土,纽扣都扯掉了,鞋帮脏得一塌糊涂。

我爹又吸了一会儿烟,将还未燃完的烟在鞋帮上敲掉,骂一句,他妈的。然后起身,抄着空手,朝沙包嘴走去。

这时候,朝雾散尽,天空一片霞光,云层背面金光闪闪。露珠呢,在芍药叶上打滚。弟弟拿出木牛,要在院子里“啪啪”地抽上两鞭子。

5

当初,我爹失踪了,我妈就日急慌忙地报了案。乡派出所进行了摸排,根据父亲的自行车确立了作案对象,把朱大爷抓起来。那些天,我妈脚板跑得不沾地。她从乡上回来说,朱大爷被打得吐了血,看上去很造业,但又活该。后来,我妈又说朱大爷签了字,关在了乡上,以后还要押到县上去,听说要关二十年。我妈说这话时,撇了两下嘴巴,像是什么把她弄疼了。

我爹回来后的一个黄昏。从我家屋前的田埂上走过几个人影。走在前面的正是朱大爷,他弓着身子,像蚂蚁在爬。我妈对着那几个人影,冲着我爹说,朱大常,你个二杆子,看把人家害成什么样子,你这下安逸了哇?我爹就呛一句,又不是我去抓的。

朱大爷被放了回来。现在,问题又来了。不是朱大爷杀了人,那是谁?为什么要扔在这里?这些,都成了村子里解不开的结。好在,与我家没有了关系。我家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里,但这种说法似乎又不确切。是什么变了呢,我也说不好。细细想来,家里的空气似乎比以前更稀薄。

现在呢,我爹独自抽着叶子烟,一锅接一锅,仿佛叶子烟不要钱一样。我妈呢,默默给我弟弟缝穿破的衣服,或者忙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活,砍柴、割草、扯猪草、挖地、挑粪、种小菜……就说挖地吧,我爹一锄挖下去,我妈也一锄挖下去,我爹从东边挖,我妈就从西边。他们之间像结了一层冰,只剩下锄头和锄头的回应。

下午,我妈又在割苕藤。我呢,放牛。牛在坡上,想怎么啃就怎么啃。我坐在田埂边,面朝山坡,踩着苕垄,掏出《小兵张嘎》。这是我看过的第五本小人书,我打算再看一遍。

麒麟,你想做诗人不?还没翻开书,我妈就突然问。

啥子是诗人?

诗人就是能写诗的人。我教过你《断章》,写《断章》那样文字的就是诗人。

我站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站在桥上看我……我背起来,脑壳一晃一晃的。

一进六岁,我妈就总是要教我背诗。其中有一首很长,诗名我始终记不住,其中几句是这样的: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妈,我要当诗人我要当诗人,诗人很好玩的……

我妈满意地笑笑,弯下腰去继续割苕藤。我翻开书,看得入了迷。

不知过了多久,我妈突然伸起腰,喊了我两声,麒麟,麒麟?

嗯。我慌忙抬起头。

那天洗的那个尸体,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都泡烂了,哪个认得到?谁知道是不是我爹。

那你看到右手那里有颗痣吗?

嗯。你当时反复地摸了好久,我还催你搞快点……

你敢确信?

怎么不敢?我爹不是也有吗?

但你爹的还要偏下一点点……我当时也怀疑,只是没多想……

我妈手里提着一把挽好的苕藤,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像在想什么。愣了几十秒,我妈才弯下腰去,继续割。

我才翻了几页,就听见我妈“哎哟”一声甩掉了镰刀。我奔过去,我妈正紧紧地捂着左手食指,指缝里渗出了点点血迹。

背他妈的时,把手割得见骨头了。我妈要我屙点尿,屙在她伤口处,说这能止血。我妈“嗷嗷”地叫起来。我妈一叫起来,牛就抬起头,嚼着几根青草,偏着头朝这边看,嘴里“哞”了一声。

6

橘子成熟的季节,河边的橘林一片金黄。金黄沿着公路延伸,贴着河的两岸走,像给一幅画上了色。

我和弟弟在河边玩,这时候夏天还没尽,河水清凉。弟弟在浅滩里掀开石头,捉那鱼虾。我挽起裤腿,在河里奔跑,看水花开过。

小娃儿,过来。有人喊我,陌生人。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那人头发已经花白,凌乱得不近人情。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像红墨水蘸过。

爷爷,你要问路?

老人坐在石梯上,点上一支烟,大前门。老人随手将火柴朝橘林里一扔,眼睛里满是倦怠。这时,我看到他夹烟的右手,竟然有六个手指。我在心里“啊”了一声。好半天,老人才说,你知道这里冲来过一具尸体吗?

你认识他?这太好啦!

你认识他吗?

都泡烂啦,认不到了,只知道他手腕这里有一颗痣,这里。我说着在手腕上比了比。老人的眼睛一亮,随即又像火光一样熄灭了。

造业呀……造业呀……老人吸了一口烟,定定地盯着水面,像水面后面藏着天大的秘密。见他不说话,我转身跑开。老人喊住了我。

小娃儿,那人好高?

我摇摇头。

胖吗?

我摇摇头。捞起来都泡肿了,怎么知道他胖不胖。

哦,记起来了,他有一条红内裤。

老人的眼睛又亮一下。老人继续吸他的烟,他的烟都要烧着手了。我听说那人已经葬了?能给我说说下葬的情形吗?

给他穿了很好的衣服,装了很好的棺材,请了几支锣鼓,做了花圈,场面体面得很呢。

老人笑起来,满脸慈祥。等笑渐渐小下去,老人说,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吗?

老人讲起来。

一个男青年和同村一个女青年是初中同学。耍得好。记得女青年第一次来男青年家是来插秧的,她动作很麻利,长得也漂亮。后来,男青年爱上了她。她也爱他。他们都喜欢诗歌,在男孩保存的信里,有很多女孩写下的诗歌。他们一起赶集,买了书,一个看完就借给另一个。他们说,将来要当一名优秀的诗人。相恋两年后,男青年的爹发现了这个秘密,就拿着生辰八字一算,女的克夫。男青年的爹就死活不同意。他也真够傻的,我还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婚事当然没有成,他逼得儿子跳了几次河,都及时发现,救起来了。男青年也相过多次亲,却都没中意的。那女孩匆匆嫁人了,她肚子里怀了男青年的小孩,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老人说完,烟早就燃完了。老人将烟在脚下一摁,烟就碎成了一地渣。老人将目光射向远方,像落在水面上,又像落在橘林里,又像没有落脚的地方。

小娃儿,你做过错事吗?过了一会儿,老人突然收回目光。

我把弟弟的铁环滚到河里去,捞不上来了。

那你后悔过吗?

挨了我妈一顿打呢,咋个不后悔?

哥,螃蟹螃蟹。快来。弟弟在浅滩里朝我喊。

我风一样冲下河滩。

7

一个月后,河里又飘上来一具尸体,身体泡烂了。死者是个老人,有花白的头发。他的双手环在胸前,像在努力抱着什么。有人猜测说,这人是不是抱着石头沉到水底的。有人立即就补充说,肯定是水将石头冲跑了,才浮起来。我看了看他的右手,惊叫起来,看,他有六根指头,快看!

我妈的脸一下子白了,像受到什么惊吓。

有人说,几个月遇到两个死尸,这是不祥的征兆呀,我看还是把他甩到河里算了。

对,甩回去,就当没看见过。

我妈立即从人群里站出来,不行,这个尸体交给我,反正我家收了一个了,把他们葬在一堆,也好有个伴。

我爹铁青着脸,厉声说,于志英,你个瓜婆娘,你要找死呀。

我妈瞪着我爹,都在找死呀。我妈顿了顿,接着说,他们曾经也是人,有过我们一样的爱和恨,如果不是心死,他们会跳水吗?现在,他们成了孤魂野鬼,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家。

几个女的开始点头,几个男的也附和。我爹气冲冲地走了,瓜婆娘,瓜到家了,老子跟你离婚,等你跟两个死人过……我爹一路走,一路骂。

一天后,我家屋角又多了一个坟包。

我爹也就在这一天不辞而别,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弟弟拖着鼻涕,跑到土路上,望着我爹可能回来的方向。直到傍晚,也没看见一个人影。

我妈才换的电灯泡,60瓦,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坐下,我妈做了可口的饭菜,很久没这么丰盛了。墙上叠出三个人的影子,三个头凑到了一起。

妈妈,你看,好好看。弟弟指着影子说。我妈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弟弟已经吃开了,饭桌上掉了很多饭粒。我妈就扬着筷子打他的手,你给我好心吃饭不?

弟弟“哇”地一声就哭了。

再哭,还打。我妈铁青着脸。

弟弟哭得更大了,我要去找我爹我要去找我爹……

妈,我的爹呢?不知怎么的,我的眼圈一下红了。

我看见,我妈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刨着饭,嘴巴撑得都包不下了,还没停下来。我还看见,我妈的眼泪哗地流成了两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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