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魁
(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中国古代建筑中斗栱的符号意义
张 魁
(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斗栱作为中国木构建筑中的重要构件,对其研究多集中在建构或装饰方面,将之视作一种结构方式或装饰手法。斗栱的产生有着文化上的成因,具有重要的符号意义。本文运用符号学方法,从斗栱的象征性入手,分析其符号的生成及语境与语义的变化,以理清其中所蕴涵的深层含义。
斗栱中国古代建筑符号意义
斗栱是中国传统建筑特有的构件,其结构复杂多样,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中国木构架建筑的技术水平。在宋代《营造法式》和清代工部《工程做法》中都将“斗栱”列为大木作的重点,在清工部《工程做法》的七十四卷中,用了整整十三卷的篇幅详细规定斗栱的做法,还用了六卷规定斗栱的木作、油作、画作的用工、用料。斗栱是区分建筑等级的重要标志,同时也是建筑断代的重要依据。
斗栱被普遍作为一种建筑结构看待,对其成因一般也是从结构方面来考虑的,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由井干结构的交叉出头处变化而成”;“由穿出柱外的挑梁变化而成”;“由擎檐柱演化为托挑梁的斜撑,再演化成斗栱”①。但是结构上的需要未必是斗栱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一些资料中有一些非结构性的斗栱造型,如南北朝时期出现了一种人字栱,到唐代仍在使用。隋代赵州桥栏板上的叶形人字栱浮雕,其中的“斗”是由两片对称的叶形纹承托而起的(图1);四川南充白塔上的砖砌斗栱中,补间铺作的底部也是由叶形纹或云形纹托起(图2);西安大雁塔门楣上的唐代石刻上也有一种人字栱(图3)。并且斗栱并非只出现于建筑中,很早就出现在其他器物上。关于斗栱最早的实物形象是河南洛阳出土的西周初期的青铜器令焐,其下部基座仿建筑的形式,四角柱头上有斗,斗底与柱头相接处有一条凸出的棱,类似汉代以后斗栱中的“皿板”。斗与斗之间有阑额,阑额上各立两根蜀柱,这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斗”的形象(图4)。河北平山县战国时期中山国一号墓出土的青铜器四龙四凤方案也有斗栱的形象。在龙凤盘缠的案座四角,斜出45度的龙头。龙头上有圆柱形的蜀柱,柱上有栌斗(可能就是先秦所说的“节”),栌斗与蜀柱间有“皿板”。栌斗承托着45度的抹角栱,栱的两端各立蜀柱(先秦文献称之为“梲”),上置散斗,散斗上在承托枋。这反映了当时建筑中斗栱结构形式,斗栱的这种做法在东汉明器中也较为常见(图5)。这些斗栱的造型并非源于结构功能,而应被作为一种符号来看。
在中国古代,“道”被认为是派生万物的终极概念,“重道轻器”是普遍存在的观点,人类的各种活动都应去顺应这天地间的道,建筑也不例外。在中国建筑中包含着一种与宇宙同构的时空观,斗栱的原初形式应来自于这种宇宙意识延伸出的象征意义,其符号的产生与北斗七星有关,无论建构或是装饰都是斗栱的表层结构,其深层结构则与斗栱的符号意义有关。
北斗七星在中国古代世界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中国的原始先民在漫长的观察中发现:北斗七星在天空的位置,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而斗勺总是对着天空的中心——北极星(图6)。战国时期的典籍《鹖冠子》中曾有记载:“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古人把北斗七星的斗柄方向的变化,作为判定四季的一种标志。人们将北斗七星作为认识大自然气候变化规律的工具,而气候变化对农业影响最大,民间用来量米的斗和升的造型是按北斗形状制造的,其寓意粮仓系上天恩赐,这是想得到北斗的赐福和保佑的期望,人们的生存和北斗可以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古人看来北斗七星是神秘莫测的,它居于天空中的中央区域,被认为有着神秘的力量。建筑上的“斗”与北斗关系的建立有可能来自“斗为帝车”的传说。《史记·天官书》中写道:“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意思是说北斗星是天帝所坐的马车,天帝坐在马车上一刻不停地巡视着四方,巡查一周为一年,并由此区分出阴阳、四季、五行、节气的变化,太阳的方位也都根据北斗来确定。在山东嘉祥县东汉武梁祠石刻中,载有一幅著名的“斗为帝车”图,描绘了天帝巡游的场景(图7)。
中国建筑本身就与宇宙有着紧密的关系,是缩微的宇宙模型。《淮南子·览冥训》云:“宇,屋檐也;宙,栋梁也。”建筑既被作为居住和各种活动的场所,同时也是一种类似巫术的行为,而这种意识在仰韶文化、半坡文化的遗址中就已经显露出来②。“巫”在古文中就是两个“工”字以直角交叉重叠。“工”就是古代的“矩”,“巫”就是用“矩”来测量天地的人。
说到“斗”的产生,与在秦汉时仍在使用的中心都柱式的建筑有关。在这种建筑上,施于建筑中央的都柱象征着“建木”或“天枢”,这就使得这种建筑与古代流传的建木昆仑式的宇宙模型建立了联系(图8)。“昆仑之山有铜柱,高入天,围三千里,周围如削”③。“昆仑山为天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极也”④。在建木昆仑式宇宙模型中,处于大地中央的建木的上端与天帝的居所相联系,因而结合中心“都柱”的结构,在其上放置“北斗”的象征物,这不仅来自于“都柱”的含义,而且使其功能、图式更完善。而且根据《史记·天官书》的记载,北斗七星中的第一颗星就是“天枢”星。在古人那里,斗的使用具有特殊的意义。
日本学者福永光司认为中国古代的北极崇拜远远超过太阳崇拜,而这种对时空的理解已经成为被普遍接受的观念,渗透到人们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汉代司南的发明,本是风水术的一个“神秘”工具,有可能就是来自北斗星的启示,其中的勺应当就是北斗的象形(图9)。由此可以证明世界方位的划分是以北斗星为参照的。在河南济源王屋山紫薇宫三清殿藻井中可以看出,与司南地盘中所表现出的天圆地方的格局完全相同(图10)。而北京天坛的祭年殿可以说是建筑与天象对应最好的例子 (图11)。从天坛的祈年殿的平面图可以看出,最外的方形是地的形状,最大的圆是天的形状,其中三圈小圆是殿的圆顶,而处于柱子上端的斗栱,其位置不就是北斗星的运行轨迹吗?
在古代,不仅是单体的建筑,而且整个城市的布局都与宇宙模式有着内在的联系。秦的都城咸阳的规划布局几乎就是一幅天象图。据《三辅皇帝·咸阳故城》记载:“筑咸阳宫,因北陵营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象帝居。”“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⑤其中设有斗门。但是,按照天象设计城市会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而出现种种的困难,汉代的长安城则依据八卦定方位,形成既能与天沟通又相对简单的规划方案,并将南北城墙筑作南斗、北斗两面城墙,以呈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的观念。
在中国古代先民的观念中,人与天地万物都有着内在的联系,而这种联系也具有特定的逻辑与系统,在这个系统中,通过顺应宇宙的秩序确立人间的秩序,使世界从无序走向有序,建筑的设计也体现出这样的原则。
斗栱具有明显的符号特征,一个符号的形成涉及信源、编码、解码等方面。斗栱的信源与北斗七星有关,应该是来自“斗为帝车”的想象。斗栱的编码过程就是如何将“斗”指代为北斗的过程。对“斗栱”这一符号的理解就是对它的解码。解码与信息接受者的所具有的知识与文化背景有关。当解码与编码吻合时就可以正确的理解其本义,如果不相符则出现偏差和误读。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意识的改变,斗栱原始的编码意义变得模糊难以确认,如果仅以自身的经验去做判断,就会导致错误的理解。因此,获得准确的解码必须将它置于当时的语境中。
图1 隋代赵州桥栏板上的叶形人字栱浮雕
图2 四川南充白塔上的斗栱
图3 唐代西安大雁塔门楣上的唐代石刻上的人字栱
图4 西周青铜器令焐
图5 战国青铜器四龙四凤方案
图6 北斗星的方位与季节的变化
图7 “斗为帝车”图山东嘉祥县东汉武梁祠石刻
图8 建木昆仑式的宇宙模型
图9 汉代发明的司南
图10 河南济源王屋山紫薇宫三清殿藻井
图11 北京天坛祈年殿平面图
图12 《营造法式》中八铺作斗栱的建筑
符号的意义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斗栱的符号意义在历史的发展中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变化,是从最初的语义的建立,语义的转换,再到形成新语义的过程。
1.人天沟通——隐喻的发生
上古人类认为世界有“神秘力量”存在于各种事物与现象之中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并且可以通过特定的方式进行沟通,也表现为巫术行为。巫术被认为是人类早期处理自身与自然关系时所运用的共同方式,巫术最主要的特征是相信“交感律”,也就是说相信通过两个或多个事物“神秘的交感”可以远距离的相互作用。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认为巫术的原则有两个:相似律和接触律。相似律是指相同的原因产生相同的结果;接触律指相互接触过的事物即使分离后仍然会产生相互作用。
中国古代的建筑因与宇宙具有相似性而获得“自然法则”,通过“接触”而获得神的佑护,其中既有“相似律”,又有“接触律”。斗栱象征“北斗”,使这种“相似”更加完备从而形成“相似联想”,这就形成隐喻。
在商代就已有关于上帝崇拜的文字记载,但上帝的观念出现可能更为久远。中国远古时期的上帝,演变为后来的昊天上帝,几千年来一直享受着皇家香火。在儒家经典中,如《诗经》、《周礼》等,就有“皇天”、“昊天”的记载。西汉末年,王莽将上帝称为“皇天上帝太一”。东汉继承了王莽的称法,称之为“皇天上帝”。三国时期,曹魏称之为“皇皇帝天”,孙吴称之为“皇皇后帝”。后来,晋称之为“昊天上帝”,南朝梁称之为“天皇大帝”。隋唐时,根据《周礼》将上帝定名为“昊天上帝”,为后世所沿用。宋真宗曾尊为“玉皇大天帝”,未能延续下来,在儒家制订的国家祀典中仍称昊天上帝,直到清末。现今的北京天坛祈年殿中仍保留着一块昊天上帝的牌位,“玉皇大天帝”的名号后来被道教所采用。
《尚书》写道,在汤建立商王朝时,“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⑥。“伊尹”是人名,“格”有迫近之意,“皇天”指上帝。意思是说伊尹这个人有接近上帝的能力。《史记·殷本纪》记载:“伊陟、臣扈,格于上帝。”⑦“原始人信仰至上神,不仅仅是满足追求原因的理智上的欲望,更有企求救助的需要。”⑧在建筑中使用斗,意图应该也是希望与上帝沟通,得到上帝的佑护。
2.从神权到王权——转喻的过程
斗栱象征北斗,是通过隐喻的方式,从象征北斗到象征权力,则是通过转喻的方式产生的。斗栱在后来由“沟通上帝”的巫术行为转变为权力的象征,在这一变化的背后,是王权的加强与神权的衰落。
殷商时期,上帝是至高神与祖宗神的统一体。到了周代,天神与人的祖先以有了清晰的界限。至高神渐渐自然化,抽象化,如《礼记·郊特牲》所言:“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上帝”逐渐与“天”等同,他所具有人格形象渐渐消失,形成抽象的概念。同时,王权得到加强并超越神权,祖宗神虽然仍仰仗神的威力,但也已具有独立的力量。周代的建筑等级分明,对具有特殊意义的建筑元素的使用加以限制,只有天子可以使用“四阿顶”、“山节”、“藻梲”等。“节”指的就是柱上的斗栱。“藻”为水草名。“梲”指大梁之上承托二梁的短柱。“山节藻梲”指的是在斗上画山,在梁上短柱上画藻文。“四阿顶”、“山节”、“藻梲”等构件的限用都是对祭祀权力和通灵能力的限制。
在中国古代,树立人与天地的关系也就意味着梳理人间的关系。建筑成为与自然进行沟通的中介物。建筑可以引发使用者与自然的特殊关系,也被用来组织社会与人间的秩序。《礼记·月令》甚至为帝王的居处提出一套规则。书中对天子每个月居住的位置都进行了详细的规定。这种规定就是想通过特殊的方式使天子与天道对应,通过这种对应保证人间秩序的合理性。在天人合一的背景下,使建筑的方位与宇宙同构。神权开始转向王权,而斗栱从与宇宙同构的符号开始向权力符号转变。能指没有变,而所指开始转移。
《汉书·货殖传序》记载:“及周室衰,礼法堕,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梲;八佾舞于庭,雍彻于堂。”王室衰落,礼法难以维持,大夫也开始用起斗栱了。可见当时的社会已发生深刻的变化。在这一思想分裂的时代,神的名义变成夺得王位的借口,原始神话开始沦为意识形态的工具。
3.等级的划分—符号的体系化
在汉以后的中国,由于儒家经典逐渐成为不可移易的东西,儒家的礼仪制度深入到社会各阶层的生活中。儒家正统观念中的礼仪,使人们把自己置于特定的社会秩序之中,而这种要求也同时进一步细致入微的使建筑成为梳理世界秩序的工具,而斗栱自然扮演重要的角色。宋代的《营造法式》就是建立这个秩序的一个总结。
在对建筑的认识方面,李诫继承了儒家的经典表述。在《进新修营造法式序》中李诫写道:“臣闻‘上栋下宇’,《易》为‘大壮’之时;‘正位辨方’,《礼》实太平之典。‘共工’命于舜日;‘大匠’始于汉朝。各有司存,按为功绪。况神畿之千里,加禁阙之九重;内财宫寝之宜,外定庙堂之次;蝉联庶府,棋列百司。”⑨就是说,营造要顺应自然的规律,依据“礼”来建造,形成合理的秩序。他把建筑和建筑营造作为建立世界秩序的手段,并且以此为基础形成对建筑的评价原则。在《营造法式》中,斗栱具备完整的系统,有不出跳的“单口只替”和“把头绞项作”,有出挑斗栱中最简单的“斗口跳”,有从四铺作至八铺作的不同铺作和从一等材到八等材不同的用材规格,形成了明确的等级区别。宋《营造法式》中的八铺作斗栱重叠繁杂,但是要起到“与民立极”和彰显特权的作用,也往往是不得不为(图12)。至此,斗栱向权力转变的语义最终系统化了。后来清代工部颁布的《工程做法则例》只是结构和材料计算上做了一些调整,等级规格的划分还是类似的。
综上所述,斗栱作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它的演化是在明显的原始思维的背景下展开的,正因为有着沟通“上帝”的意义,才使斗栱后来转化为划分封建等级的建筑符号,这成为影响斗栱形态的深层结构,决定着斗栱的外在形式。
注释:
①中国大百科全书·建筑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10.
②王鲁民,著.中国古代建筑思想史纲.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12:10-14.
③④罗哲文,王振复,主编.中国建筑文化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5.
⑤⑨王鲁民,著.中国古代建筑思想史纲.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12:40、77.
⑥⑦葛兆光,著.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12(第一册):28、29.
⑧田兆元,著.神话与中国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11:72.
[1]罗哲文,王振复,主编.中国建筑文化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
[2]中国传统建筑艺术大观(斗栱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2.
[3]王鲁民,著.中国古代建筑思想史纲.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12.
[4]陈久金,著.星象解码.群言出版社,2004.5.
[5]葛兆光,著.中国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12.
[6]田兆元,著.神话与中国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11.
[7]张宪荣,著.设计符号学.化学工业出版社,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