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人物的“再叙事”与“再塑形”

2016-12-12 06:07
中篇小说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文学文本

郭 艳



文学人物的“再叙事”与“再塑形”

郭 艳

当下文学中最难塑造的是人物,因为现实生存中的人物更多扁平色彩,平庸同质成为一个时代最基本的人物底色。如何通过典型人物来呈现文学人物谱系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伪命题,面对同质而又芜杂难辨的现实生活,甚至于哪些人物能够成为文学所描写的对象都成为一个难以界定的问题。相对于1950年代“高、大、全”的人物形象和1980年代伤痕、反思和改革人物形象,当下文学写作在相当大程度上进入现实主义和现代、后现代手法兼容并蓄的格局,面对日常性、平庸化和碎片化的现实,如何让文学聚焦人物,且由人物反观当下生存本质和社会整体性经验,也成为文学处理现实最为迫切的问题。中篇小说是中国现代白话文学独特的文体形式,自五四以来,中篇小说因为篇幅、容量的适度以及文体形式的灵活性,能够非常及时地反观时代生活镜像,摹写时代生活百相,呈现丰富独特的时代精神气质。本期作品最为突出的特色在于对具有时代特征典型性人物的探究和聚焦,在于对时代镜像中折射力强的文学人物的处理,在于对时代整体性经验局部的反思和内省。

《诗经·小雅》所谓“常棣之华,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 兄弟孔怀”。李西岳《哥们儿弟兄》是对往昔岁月真挚的回忆,文本突出了兄弟之间的“亲情”,小说从基于血缘纽带的宗族伦理关系展开,摹写了急难困苦中兄弟之间的关切与帮扶,体现出兄长的责任与承担,是对兄弟们成长过程的倾情叙述,是对兄弟之谊的细笔勾勒。尤凤伟《我们的田野》叙述了一个新世纪的农村新人——管自通,这种基层人物曾经是新中国乡村社会的中流砥柱,而随着市场经济和资本对于基层政权的侵蚀,基层村干部大多成为迂回在上级行政机构和普通农民之间的不明灰色区域。这个文本重新塑造了“管自通”这样的人物,使得民心和价值判断在一个浮躁而功利的时代依然有着某种出路和可能性。“管自通”作为文学人物是个旧人,然而却是当下新农村社会所稀缺的典型人物。

如果说朱自清《背影》隐喻中国社会父慈子孝的伦理传统,那么当下父与子的关系更多是经济与伦理价值纠缠中的冷硬荒凉。陈希我《父》通过几个儿子面对父亲暮年的不同态度,从情感、伦常和心理等方面呈现出父子亲情的复杂面相。当儿子作为社会人来看待自己父辈的时候,父亲便在多层面多角度的叙述中成为愈加复杂和模糊的形象。这个文本揭示了生存中父子关系中骨鲠在喉的真相,同时在父亲的走失和离去中,凸显出人性赤裸的丑陋以及真实的忏悔。面对真的没有“父慈”的父辈,“子孝”到底从何而来?面对父辈晚景生活中的不雅、不堪乃至龌龊之处,我们的眼光该投向何处?陈继明《圣地》是一部充满忏悔和反省的作品,“圣地”是反讽的隐喻,面对新的家庭伦理关系和青少年的精神成长,人心之危成为文本叙述的重心。少女周小羽无声的成长其实暗含着多声部的哀伤与疼痛,少女的身心在成人社会扭曲变态的婚姻与情感暗疾的包围中,无路可逃,原本纯净透明的青葱岁月在成人世界的混乱芜杂和晦涩中日渐浑浊暗淡,周小羽用自己残酷青春的飞坠表明了青春生命的无辜与易碎。“死亡”在这个文本中是一个强大的背景声部,当年轻生命轻言生死的时候,作为父母与社会来说,该如何自处?小说塑造了一个身心存在着诸多问题的少女周小羽形象,周小羽这个人物映射出当下青少年诸多的精神暗疾,然而代沟依然不能解释那种死亡的势在必行。在一个成人世界精神破败、情感荒芜的人世间,几无“神圣”和“高尚”可言,那么年轻的死亡以其虚妄的圣地对现实生存投以讥讽的讪笑。

中国在现代都市化的过程中,伴随着现代人精神状况的复杂与嬗变。裘山山《琴声何来》深入摹写了都市精英知识分子马骁驭的精神情感欲求,呼应中国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病症。中年心态的抒写情境中,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既有怀旧的柔情,亦有对于自身妥协当下生存的内省,如钢琴的行板缓缓响起,然而都市精神性症候总会在最让人心惊处戛然而止。“琴声”从悠远的时空中传来,混合着中国传统的因袭和现代女性主义的五味杂陈,凸显出作者深厚的人性洞察和人文关怀。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尴尬在于知识分子自身沾染了浓厚的市侩习气和犬儒主义,同时混合着中国式的庸俗官场哲学,这让整个知识界为普通大众所诟病。一批接受了中国最好教育的读书人成了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既迥异于中国“士”精英阶层的知识与道义担当,又绝然不同于西方知识分子传统的理性精神和价值诉求。孙颙《哲学的瞌睡》通过典型人物莫明很好地阐释了当下中国知识阶层中的“聪明人”是如何玩弄学术、人格、修养于股掌之上,所思所想所行皆为名利二字,以学术和文化的名义来欺世盗名,更遑论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和道义担当。

最后,阿宁《大鱼》讲述的是关于人与欲望的故事。当一个人被物质主义所蛊惑而放弃基本价值判断的时候,人生一如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而逝,不知所终。在当下中国语境中,文本中的汤晓洋无疑代表了无数个追逐财富的青年男女,在名牌、豪车、高薪的召唤下,多少青年前赴后继地匍匐在资本和物质主义的脚下,有些成功了,有些像汤晓洋一样失败了。海飞《长亭镇》是风云跌宕的民国叙事,江湖与武功、刺杀与政治、革命与历史……这些如迷雾般氤氲在文本中,人物背负着仇恨与爱欲在风雨飘摇的时代演绎着自己独特的人生。

中篇小说在容量大小、篇幅长短、人物多寡、情节繁简等方面均介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之间,因此文本通常采取横断面的叙事方式,在人物生活的某个时间段和空间区域进行叙事,从而能够集中呈现出较为典型的人物形象。从本期作品来看,文本都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对于时代典型人物的再叙事和再塑形。《父》中,“父亲”形象从父慈子孝到更为复杂纠结的父与子之间的伦理危机,而且伦理危机是双向的,在对父亲往昔的回忆中,小说呈现出复杂的社会政治经济生活面相,文本又在对父亲当下的叙事中,直面了生活真相的丑陋荒诞。“父”作为传统伦理形象被新的“父”的复杂性所替代。同样,《圣地》中关于成长、代沟和青少年人物形象,既不同于《红衣少女》片面的单纯明朗,也不同于残酷青春的边缘色彩,而是带着对于当下社会精神暗疾的内省,来体察青少年的成长与社会精神生态之间的关系。由此“少女周小羽”作为文学人物折射出极其鲜明的时代精神病象,呈现出了一系列死亡、变态、扭曲的现代病症。《哲学的瞌睡》则是叙述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生活的荒芜贫瘠,当读书人将世俗的机巧钻营用在立德立言的学术上,所谓的“知识分子”也就消解于无形了。莫明作为文学人物无疑汇聚了当下知识分子中所谓“聪明人”的众多特征,这种所谓知识精英足以引起各方的关注和警醒。

郭艳(笔名简艾),安徽舒城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评论家,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研究员。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研究之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南方文坛》《天涯》《小说评论》和《文艺报》等核心报刊上发表论文几十万字。出版批评专著《像鸟儿一样轻,而不是羽毛:80后青年写作与代际考察》,长篇小说《小霓裳》。深入当代文学现场,从宏观视角和文本细读进行当代文学现象研究,探讨中国写作的现状与特征,密切关注转型时代与文学新格局的关系,及时评论当下诸多实力派作家的文学创作,在文学刊物推出新锐青年批评专栏文章,参加各类全国性的文学评奖,是当代文学现场活跃的批评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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