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瞌睡

2016-11-25 21:29孙颙
中篇小说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教授校长

孙颙



哲学的瞌睡

孙颙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突然冒个泡,就有了石破天惊的感觉,为最具杀伤力的新闻。

作为本报首席记者,我相当清楚,其中“突然”一词,乃分量特重的要素。不管何等古怪稀奇的消息,若半遮半露,反复折腾,一旦掀开盖头,多半失去了吸引眼球的新鲜感。

我,一脸淑女相,笔挺端坐,凝望着桌子对面的主编,聚精会神,倾听他下达任务。心中翻腾的,却是上述飘忽的念头。

“去母校跑一趟吧,才女施!”只要单独谈话,主编就收起了领导的腔调,言语中,不再夹带长长的拖音,变得直截了当;且眉宇闲散,情绪非常轻松。他是高我两年的大学校友,喜欢搬出我的绰号,是当年男生们不怀好意的恶作剧。我姓施,起初,他们发明的称呼是“才女西施”。我听着,怪怪的,那几个字眼,让人联想到“豆腐西施”,几次怒目相对,他们才简化为“才女施”。我奈何不得,不至于为个绰号老是发火,只能不予理睬,由他们叫去。

主编笑眯眯地观察着我,见我一脸疑惑,补充道:“采访你的师兄啊,刚刚晋升的大校长,看他喂你点什么料!”主编乜着眼,话里藏话地调侃:“他是你永远不变的倾慕者,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我讨厌他暧昧的眼神。男人,哪怕身居高位,逮住机会,就喜欢意淫吗?我没有顶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在男性权势强大的地盘,装聋作哑,常常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窗外,哗哗地下着暴雨,把玻璃砸得噼里啪啦;窗户被雨水洗得模糊不清,连对面的大楼,也只剩下高处残缺的影子。这样的鬼天气,跑二十多公里路,就算自己开车,也够呛。

主编继续神采飞扬道:“莫校长脑子够快,给你们古教授祝寿,热闹热闹罢了,竟然奇兵突起,搞一个哲学与金融的跨界论坛。眼下,金融危机,热点,热点啊,哲学傍上金融,高,绝对高手!”

古教授,我的导师,也是新任校长莫明的导师,海内外知名的大学者。我心里想,主编耳朵够长,他又不是哲学系的,我们系筹备的事情,他为何一清二楚?

按照本来的计划,我明天才去母校参加活动。如果不是因为母校浸淫在奇特的新闻里,这样的大雨天,我肯定懒得出发。想不去,对付主编——这个经常把“校友”挂在嘴边的领导,有的是推脱赖皮的办法。我心里窃窃私语,主编还不晓得母校刚爆发的特大新闻哩,否则,他的兴奋点八成会大转移。此事件,突然性十足,不折不扣,属爆炸性新闻!

我站起身,走近窗台,装模作样,瞧瞧外面的天色,长长地吐出气来,双脚在橙黄色的地板上磨蹭,一脸老大的不情愿。心里寻思:母校,特别是我们哲学系,眼下肯定乱成一锅粥。我不妨跑去近距离观察,很有意思的,这样,与主编派下的任务一拍两合。莫校长么,正处于漩涡中心,很想看看他如何表演。至于采访,即使他荣升校长,也引不起我多大兴趣。距离产生神秘感,对大人物,或不大不小的人物而言,绝对真理!莫明校长,太熟悉了:白白净净的圆脸,经常洋溢着温和的微笑;精致的金丝边眼镜,显示出脱俗的身份;说话不慌不忙,实乃标准的知识型干部。我坐在报社里,大体猜得出他会说点啥道道,谁让我们是师兄妹呢!莫明最大的优势,口才出众。我的先生,妒忌地形容过莫明的嘴唇。说它们像东北人的手擀饺子皮,薄薄的,却弹性十足;天下新出炉的话语,凡被这两片嘴唇抓到,加进学术和政治的高汤,辅之以抑扬顿挫的演说,必然发挥得淋漓尽致。座谈改革,他能由商鞅变法讲到康梁上书;讨论法治,他会从大秦律法扯到美国宪章。这是一种难得的本事,若非学富五车,实难仿造。从多如牛毛的书呆子中,莫明脱颖而出,自有不二法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风采,那才气,在我还是研究生女娃时,颇有几分魅惑力。现在整天跑东跑西,见过的优秀男人多了去,耍嘴皮的功夫,未免看淡些。

我回转身,看看主编,很认真地抱怨:“下这么大雨,二十几公里的苦差事,你单挑我啊?总该给点奖励吧。”窗外的风,正把树叶刮得哗哗响,树枝黑乎乎地摇曳,产生呼啸山庄的感觉。我的视线定格在窗玻璃上,自言自语道,“路不好走,估计今天赶不回来了!”

主编双手一摊,背脊舒适地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哼哼笑道:“不回来?打算彻夜长谈啊!行啰,你不必赶回报社,我批准,有稿子,发回来就行。也算配合莫校长搞的讲坛。至于奖励,”他歪歪嘴,甜腻腻道:“我给你评首席记者,对得起小师妹啦。这次,让你师兄好生招待,彻夜长谈,美死他!”

我瞪他一眼,懒得接口,讨厌他没完没了的无聊。我正处于情感的静默期,对任何男人没有感觉。延续了十来年的婚姻,面临无疾而终的境遇,心中是狼藉遍地的空虚。

雨点,急速地打向挡风玻璃。车内车外温差明显,密密的白雾升起来,弥漫到车窗玻璃的角角落落,像涂了层薄薄的乳漆;雨刷忙乱地刮动,发出辛苦的咕咕声响,还是不顶用,刮得落水花,仍去不掉雾罩。雾气粘在玻璃的内侧,越积越厚,视线模糊起来。我赶紧打开车辆的去雾键,一股股温暖的气流,徐徐喷出,由下而上扩展,渐渐把白雾驱散开去。道路前方,全部在暴雨笼罩之下,灰蒙蒙的,雨区无边无际。近处的道路,好歹看清了。

这条路,读研究生时,走过无数次,一直是挤在人肉罐头似的公交车里。炎热的夏季,车厢内充溢着汗水的酸臭,熏得想吐,却没法闪躲。现在,开着帕萨特,屁股坐在柔软的皮椅上,当然舒服。在风雨交加的时刻,外面的世界变得狰狞恐怖,躲进密封度甚高的车厢内,与狂暴的自然隔离开;放一点莫扎特的音乐,营造纯属个人的小圈圈,情绪顿时松弛,把着方向盘的双手,也不那么紧张了。

这辆车是先生——日益离我远去的先生——送我的礼物,同时,也是我们矛盾逐步尖锐起来的见证。他是我研究生时的同学,一起师从古教授。先生取得硕士后,多年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当然是清贫的差事,哪里有钱买车?他经常抱怨,穷得“亚历山大”,在父母亲戚面前没脸面。种种唠叨,让我的耳朵起茧,说硕士选读哲学,是人生最大的错误,说我们的学科被社会边缘到极点,一点花头没有。我不爱听他叹苦经。男人喜欢抱怨,是没出息、没定力的表现。我说,钱多钱少,够用就行。他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你一门心思跟着古教授啃书本啊,何必跑到报社搞新闻,还不是因为做记者收入高?这话实属小心眼!当初,因为常写点思辨类的小文章,我被报社看中,诚意邀请我加盟。我犹豫不决,是否转行,正是古教授极力鼓动,才帮我拿定主意。他批评我人生阅历浅薄,从小学读书开始,中学大学一路上来,社会经验接近于零。哲学,是对世界高度抽象的学问。视野狭窄,生活单纯,是哲学研究者之大忌。他说,像费尔巴哈那样,躲在乡下,做不知人间精彩的哲学家,怕是难了。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缺一不可。他认为,搞搞报业不错,四处跑跑,多看看尘世,多接触各色人等,绝对有益。

二十二岁那年,我在中文系读完大四,考研究生,思虑再三,选到古教授门下。当时,成为校内一大新闻,中文系的男生们愤愤不平,说哲学系抢了他们的系花。攻读哲学硕士博士的,一般人看来,应该是脑量超人的须眉;其中,偶然有个把女生,被口舌毒辣的男生形容起来,十之八九,是缺少雌激素的圣女。在他们眼里,我算美丽的异类。很快,我发现,自己糊里糊涂掉进诡异的漩涡,被动地成为哲学系男子们角力的对象。我从来不觉得自己颜值多高,也很少刻意修饰,追求的是学业不输于他人。那一阵,我无意中与哪位师兄多聊几句,竟成为哲学系男生们的谈资。据说,某人与某人还设了赌局,看哪个抢先得手。好像我注定是哲学系锅里的肉,逃不脱他们的天罗地网。想想可悲,理应投入学术研究的智慧,竟烂在了猎色上面。其中,大师兄莫明的紧逼,还有古教授儿子的穷追,让我头疼,最难以应对。

为了避免处于越来越尴尬的境地,在多次难堪的煎熬之后,我被迫决定,在哲学系的先生中挑选一位,充任自己的保护人。我的婚姻,正是如此,很不浪漫地启航了。现在想来,我选中这位先生的原因,主要是年龄与我相仿,看上去单纯些,比其他老谋深算者,让我多份安全感。当时,绝对不会想到,两人志向、情趣的差异,最后会发展到完全不和谐的地步。

我把决定告诉了古教授,我信赖他。

那天的情景,我一直记得。上午,教授的书房,书桌旁,阳光和煦,老师坐在宽大的藤椅中,他喜欢如此闭目养神。藤椅,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油亮,空落落地圈住了精瘦的老人。我们学生知道,此时的他,并非瞌睡,只是入定般漫步在自己的思维中。我安静地伫立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老师没有睁眼,轻轻说一句:“来啦,坐下谈。”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傍着他坐下,依旧站立在藤椅旁,最后,颇为羞涩地说出了想法。教授听罢,几秒钟后,抬起眼帘,慈爱地望着我,沉吟片刻,才缓缓吐出四个字。老师说话,向来简约。当时听着,我觉得,老人送了我一句祝福:“原来是缘。”我听着,一阵温暖的风拂过身子,忐忑的心,顿时安稳下来。

很久以后,当我和先生的裂痕渐渐明显,我才对那天的感觉产生疑惑。我读了本佛学书,书中有一句禅:“缘来是缘,缘去非缘。”老师讲话的习惯,不求穷尽,常留余味。那天,莫非他仅说了前四字,而略去后四字?可惜,我不敢冒昧向老师求证,不愿用乱麻似的情感,搅动他的宁静。

手机的音乐铃声急促地响起来。看看屏幕,是留在母校任教的师妹来电。她自愿充当我的线人,常给我送一点学校的花边消息。一早,我睡眼惺忪,正是她的来电,通报了新冒出来的特大新闻,我们的老师,哲学系的国宝,八十五岁的古教授,竟然离奇地失踪了。

这样的鬼天气,我不敢边开车边接听电话,只得把车子停在了路边。雨大,又不是交通高峰,通往母校的道路,显得冷寂,车辆稀少,临时停车,也没警察管。

师妹的嗓门特尖,“事情越发荒唐啦。古教授没找到,古公子带头闹起来!”

古公子,是古教授唯一的儿子,当年我的追求者之一。古教授的老伴去世后,儿子总是与老爸闹别扭,早就搬出去住。我问:“他闹点啥?”

师妹道:“他能闹啥?担心老爸的财产丢啊!”

“财产?有甚财产!”我很惊讶。据我知道,古老头素来两袖清风,连一般文人喜欢的字画文物也从不收藏。至于存款,原先是他老伴管的。妻子去世后,儿子顺势接管。除了每月的工资,打在银行卡上,儿子拿不走,其他财物,早就不在古教授的控制下。古公子还有啥可闹?

师妹在电话那端冷笑,“我们当然想不到!古公子贼精,他听说老爸失踪,回来就是翻箱倒柜地查,然后直接找莫校长报案,说古教授最贵重的手稿不知去向,那玩意,他说值几百万,还可能上千万,要求学校立刻报公安。”

我倒吸口冷气,浑身一个哆嗦。这样的儿子,真做得出!

报公安?儿子出老爸的丑?亏他敢说!

我听明白了,古公子牵挂的,是古教授最新一部哲学专著的手稿,书名《哲学的瞌睡》,古教授花十年时间撰写而成,评述世纪之交,世界文化、思想的流变。我曾经向老师求教,为何取这么别致的书名。古教授笑笑,淡淡地答道,人类思想潮流,若干年形而上多些,若干年形而下多些。导师说话,简约得直指核心,是否听懂,有赖对方悟性。我随老师久了,熟悉他的语境,听到此处,他著述的大立意,顿时有所领会。

书稿已经交出版社发排,近期即可见书。那手稿实在珍贵,十万余言,古教授用蝇头小楷书写而成。出版社不敢拿这样的手稿发排,是我们几位学生,用照相机一页页拍了,送到编辑手中。我曾经问教授,你从来没有用毛笔字著述的习惯啊。他含笑回答,当今哲学冷门,有的是闲暇,慢慢写,慢慢想,权当修身养性。古教授的小楷,娟秀端庄,在书法界颇有名气,十万字,厚厚一摞毛边纸,光书写工夫就难以估摸。消息外传后,有土豪托中间商上门,十万字的手稿,开价二百万。据说,收藏名家手稿,是眼下的热门。此类物件,比画作更为稀缺,又难以仿制造假,颇得藏家青睐。古教授精致的小楷手稿,实属罕见,出此价,算物有所值。古教授听罢商人来意,哈哈一笑,“价格不错,不错。眼下,不急,不急。等我缺钱,再谈吧。”不伤和气,把中间商打发了。现在看来,古公子倒是上心了,惦记着那笔价值几百万的资产。

“他脑子有病!老爸人在,凭什么报公安?”我愤愤说。

“他担心有人拐走老爸,顺便把几百万一起拐走!”师妹也愤愤道。

“担心谁?”我兀地一惊。

“他猜疑的人,是照顾教授的老阿姨呗!他早就放过风声,担忧古教授一时糊涂,给他找个后娘。唉,古教授生出这般儿子,早晚活活气死!”

我心中纳闷。教授的手稿,在拍完照片后,是我亲手藏好,安置在书房的漆木箱中,怎么会丢失?当时,我顺口问教授,箱子要上锁吗。教授笑笑,摆摆手道:“几张写过的毛边纸,锁它干吗?”不过,若说是阿姨做了手脚,我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么多年,一个人的心地,早就看明白了。

我为无锡阿姨叫冤。老实巴交、从来没有歪心思的女人,竟被古公子如此糟蹋!我问师妹:“莫校长如何答复?”

师妹说:“这件事情,他脑子算是清楚,立刻把古公子顶了回去。说是眼下赶紧找教授,报案是万万不可的!”

听到这里,我不由松了口气。能做到校长,自有一番功夫,分析思维能力,当然在古公子之上。

重新发动汽车,继续去母校的行程。

风雨的势头比刚才弱了些,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淅淅沥沥,声响小许多,雨水丝丝地淌着,不再是雾茫茫一片。

暴雨洗涤下的公路,车辆稀少,路面空荡。我的心跟着空落落,无比苍凉的感觉。

人和人,关系非常密切的人,轻而易举,变得形同陌路。难怪,古教授在八十五岁高龄,临近生日前夕,会学老托尔斯泰的样子,断然离家出走。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有一个曾经最受器重、现在贵为校长,却明显不对心思的学生,老人的晚景,难见风和日丽。老师天性洒脱,整日里神游天外,内心,着实是凄凉。

播下良种,收获的是杂草?古教授一生沉浸在形而上的学术里,他的得意门生和他的儿子,是否陷进了形而下的泥潭?那个正与我闹离婚的先生,何尝不是如此?

莫明和古公子,又齐刷刷登台了。

他们,像生命中摆脱不了的幽灵!当年,若不是他们所逼,我也未必会走向这段婚姻。到今天,品尝着无穷的后悔与伤感。

我考上古教授的研究生时,内心无比欢喜。转型中的中国社会,社会矛盾错综复杂,有太多的事情看不懂。中文系四年,读书不算少,充溢爱情乳汁的甜腻腻的文学本本,读起来滋味浓郁,放下书本,眼前的世界,依旧混沌、繁杂。难以回避现实的困惑:由崇拜精神到荒唐地步的国度,一步跨入金钱无处不在的社会,连短暂的过渡也省略了;文化的纽带,被生硬地切断,群体意识,由紊乱而至对立。众多无解之题,让各种等级的家庭和个体,经常性地处于茫然不安的状态。古教授是著名的学者,有大智慧的老先生,桃李满天下,能拜到他的门下,是我这个中文系学子明智的抉择。我期望,在老人智慧的润泽下,我能够寻找到安顿心灵的天地。

哪里知道,逃离文学书本情感的甜腻,又荒谬地陷入男女情欲的漩涡。读大四时,追求者也不少。量身定制的情诗,把我美化得出奇,似乎上天入地难寻,经常悄无声息地进入邮箱。那时我的抵挡之法简单,坚决装聋作哑,不搭腔,不理睬,过些日子,对方自然知难而退,偃旗息鼓,找别的赞美对象去了。哲学系的男生们,好像有理工男的犟劲,不屈不挠,盯上你之后,哪怕你全身铠甲,他们顽固地不肯退后半步。

最让我害怕的,有两个人,一位是古教授的公子,另一位,是古教授过去的研究生,当时已经荣任哲学系主任的莫明。

莫明是有婚姻史的,那一阵刚刚离婚。他开始追我时,铁齿铜牙地告诉我,在钟情我以后,就下决心离婚。我听了不寒而栗,拆散旁人家庭,这样的恶名我承担不起。他结婚离婚,关我啥事?很快,有女同学悄悄告知,我考入哲学系之前,莫明喜欢哲学系大四的一位女生,关系发展到相当暧昧程度,被莫明妻子察觉,闹开来,才被迫有离婚之举。那女生觉得丢脸,毕业后就与莫明断了关系。这时,我刚巧跨系过来,莫明随即盯上了我。听了如此这般的故事,莫明的形象立刻垮了,像烈日照耀下的雪人,灰色的脏水流淌一地。哲学系主任的光环,顿时消散。

生活处处有陷阱?他毕竟是系领导!我情绪紧张,连连失眠,第一次品尝需要药物帮助入睡的滋味。

很久以后,偶然听得古教授的高见,是对莫明痛感惋惜的评说。他说,莫明绝顶聪明,是他的学生中,天资最高的几人之一。这种天分,用到学术上,可以出大学问。可惜,莫明用错了地方。古教授并不知道莫明在情感方面的浑浊,他所讨厌的,是莫明追求仕途的手段——那顶官帽,成为人生主要目标。对自己的门生,教授解剖得入木三分。有一回,他和我讨论《儒林外史》,对范进之类的儒生,一脸鄙夷。

古公子的追逐,直截了当,更是逃不得,避不开。那时,古师母在病中,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要求绝对静养。我们去古教授家求教,总是轻手轻脚,唯恐吵了师母。古公子不在乎,有几回,在走廊上逮住机会,连起码礼节也不讲,上来就是熊抱,嘴里只念叨简单的句子,“爱你,爱死你了!”莫明刻薄过他,说他继承的全部是父母的糟糕基因。话虽然毒,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在古公子身上,几乎看不到智者古教授的丁点影子。那种情景下,我何等难受,拼命挣扎,躲闪着喷到耳边的雄性气息,使劲撑开浑身蛮力的汉子,还要担心教授和师母听到声响。后来,我几乎不敢单独进古教授的家门,进去了也不愿走动,连想上厕所,都憋着不动。

有一回,我陪古师母去医院看病,她担忧地谈起儿子。她说,“文革”期间,古教授多年在农场劳动,她身体不好,孩子一直在外面野,早年缺少教育,后悔啊。我猜她多少知道儿子的粗鲁之举,有打招呼的意味。我无话可答,含糊地应付过去。

某日,莫明郑重邀请,提议去附近的宾馆坐坐,喝杯咖啡。碍着他师兄加领导的双重身份,不答应也不成。那天,他有备而来,闲聊几分钟,即直奔主题,逼我表态,是否和他确立恋爱关系。他说话的口气,直白草率,毫不含蓄,像是谈判一桩生意,或者,文雅一点,是安排下属的某个学术项目,总而言之,没有任何情感交流的过程,只需要我表示“yes or no”。比我大十几岁的男子,鹰一般锋利的目光,粗野地逼视着我,渴望看见我的慌乱和顺从。如果我不知道他的精彩故事,在贴身紧逼的进攻面前,也许,我会手足无措。但是,那会儿我足够清醒,必须给他坚决的答复,以免更多的纠缠。我说,不可能!他不甘心,反复追问原因。他认为自己的学术地位、官场前途摆在那里,没有女生能轻易拒绝。我干脆回答,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继续追问,今后也不考虑?我勇敢地抬起双眸,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脸色顿时阴郁起来,眼神变得冰冷。我想明确我们之间的界限,补充了一句:“莫主任,你不要再约我,让别人看见不好——”听到这里,他的目光不再含情脉脉,竟露出了让我害怕的敌意。他横我一眼,用手指猛蘸咖啡,在桌面上写了个大大的“古”字,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哲学系追你的人,你一个也看不上眼,你就是盯住他,想等师母的位置空出来?你,做梦吧!”说完,他起身走人,路过吧台,丢了张大钞在服务生面前。

目瞪口呆的我,可怜巴巴地僵在咖啡座上。那一刻,我内心的苦涩,与浓咖啡的味道搅和在一起,折腾着肠胃。思维混乱之中,突然想到英国文学经常抨击的假绅士。如果面对女子的拒绝,依旧彬彬有礼,没有恼羞成怒,那种风度,才弥足珍贵。

喝咖啡之后,莫明确实不再纠缠,他是极为理智的男子,行事为人,拿捏得精准。见我态度坚决,知道没戏,心有不甘,还是悻悻然放下。毕竟,在他的人生征途上,有分量更重的东西要追求,不值得在一个小女子身上消耗太多。偶然见面,倒也恢复领导状态,坦然自如,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甚么不愉快。据说,他曾经告诫失恋的师弟,不要因缠绵痛楚而失态。他认为:五步之内,必有芳草!君子何须为女人戚戚,忘记了吧。

我则被他无耻的话语震撼。咖啡店谈判之后,哭了一夜。早晨醒来,渐渐拿定主意,尽快在追求者中选择一位可以信赖的先生,公开了我的护花使者。既是为了摆脱古公子一类的麻烦,也是怯于被莫明点破的危险——并非我真有如此心魔,而是恐惧世俗的猜忌。我确实热爱古教授,喜欢他的智慧与豁达,喜欢静静地陪伴他,听他随便聊天。他言语简短,我大脑洞开。那种崇敬,除了面对自己父亲,从未在其他男性身上产生过。不过,我绝对没有莫明指称的阴暗心思,我一直祈祷师母的康复,继续陪伴古教授的人生。

我的婚姻,一半是莫明和古公子他们促成的。在十多年以后回望来路,脉络显得很清晰。往事,如车窗前的雨丝,飘飘洒洒,牵扯不尽。我的心,随着马达微微颤动,无声地哀怨叹息。

我的帕萨特缓缓开进母校大门。暴雨终于收场。教学大楼的上方,悠然亮出一片蓝天,几朵绵羊状的白云,还有一团乌黑的雨云,在空中顶牛似的拥挤。天气的变化,真是快速,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比起人的情感,收放自如。

车轮从湿润的路面上轻轻滑过,发出令人愉悦的沙沙声。柳树的枝条弯弯地垂挂,晶亮的水滴潇洒地飘落,淋湿了没有打伞的女孩的头发。我想起读书时的雨中漫步。还是本科的几年轻松,没有读研时那等麻烦。

车速放慢了,可以看清路旁的招贴长廊,很醒目的一张,粉红色的底板,是哲学系的海报,正是明天开张的论坛预告:“金融危机与哲学视角”,标题下面,还有几个粗黑的大字,像是副标题。我脚下带了刹车,把左侧的窗打开大半,才看清楚了,论坛果然有个副题,仅仅五个字眼,挺抓人。“丧钟敲响了”,我嘴里念叨着,心中纳罕,原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副题啊。莫明的脑子灵,点子多,真让人来不及跟!

教授对莫明的不满意,我早就感觉到。前两年,老校长奉命去联合国某机构工作,莫明以副校长身份主持校务。他雄心勃勃,希望由此大展宏图,说是应当证明自己不虚此职。当时,最热门的话题是改革创新。莫明组织班子写文章,自称敢于吃螃蟹,敢于涉足深水区,在学校里大刀阔斧推进改革。大会小会,慷慨激昂;变法创新之类的词儿,口头禅似挂在薄嘴皮上。在市教委组织的交流会上,莫明的长篇发言,曾引起广泛关注,我们的报纸也跟踪采访报道。古教授知道后,却大为不满。那天,我去看望他,刚进门,教授便责问,你们报纸动不动脑筋,莫明的怪话,你们也敢大字标题推出?古教授指着摊在书桌上的报纸,正中央,有被做成标题的莫明原话:“像经营企业那样经营大学!”那次采访,是别的记者所为。我委婉地为同事做了辩护。我说,现在搞市场经济,学校学习企业一套,不得已而为之啊。古教授勃然变色:像经营企业一样经营大学?哪里拾来的牙慧?荒唐!大学是培养创造性人才,还是培养商贩?最让他气恼的,是破墙开店,校园里生意兴隆,运输车辆络绎不绝,到处弥漫着炸鸡烤肉串的味道。他愤愤地说,世界上哪家名校是这么搞的?他说,对于社会而言,厨师和跑街缺不得,不过,那不是我们名牌大学的职责。他一巴掌按住莫明的宣言,“不伦不类!”他给那个标题下了定论。我看他愤愤不已的神色,哪敢再辩,乖乖听训,代替莫明挨批。

很少见教授发脾气。我理解,心爱的学生,与他渐行渐远,让他有说不出的难受。待气息稍平,他坐到藤椅中,语气回归学术性的表述。他说,中国文化的源头,是大气的。“天行健”“地势坤”,乃“天人合一”,何等的气度。“无为而治”,王者之势;“中庸之道”,操行要义。可惜,明末朽腐,继以清的三百年蛮横,大气消耗殆尽;辛亥以后,战乱不止,一波三折,更令文化断层;多重压力与诱惑之下,知识精英,渐失胸怀、方正,反受市井熏陶,变得圆滑而猥琐,势利而极端。

一席教诲,掷地有声,让我回味无穷。

原先,教授还只是不满,有机会发发牢骚。现在则釜底抽薪,在莫明设计的论坛开张前夜,教授干脆玩起失踪,用意清晰,让莫明下不了台。这一招,厉害。就我熟悉的导师性格而言,算石破天惊,奇峰突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并没置身事外,称得上古教授的半个同谋。老人信任我啊。他多次说,我是他的关门弟子。莫明若知道我参与古教授的阴谋,会恨不得撕了我。

昨天中午,我在报社食堂用餐。正咬着喷香的鱼排,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一看,是古教授的号码。五指在纸上擦擦油腻,赶紧放下吃的接听。那边,是照料古教授的阿姨的声音。她说一口温婉的无锡话,听着挺舒服。师母过世后,先生全靠她悉心照料。阿姨脾气好,做事细致,与我也谈得来。她告诉我,古教授已到了报社大楼的门厅,要我过去,有急事找我商量。我听罢大吃一惊。教授属于闲散之士,懒于应酬和社交,几十年以校园为活动半径,把他拖出来走走,吃顿饭,很难得。今天不请自来,有什么情况?

出了电梯,远远的,就看见教授的鸭舌帽漂浮在人头攒动的前方。那是他标志性的符号。我急忙跑到他身旁,见他神定气闲,脸色红润,不像有多大麻烦事,悬着的心才算放下。门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声音嘈杂。我说:“老师,去我办公室坐坐。”他挡开我搀扶的手,稳稳坐定在门厅的长椅上,表示不愿动弹。他说:“你帮忙找个干净的宾馆。我累了,想立刻休息。”我被他搞糊涂了。为什么要去宾馆休息?我说,我的家就在近处,是否过去歇息?古教授摇摇头,他执拗地要去宾馆。

阿姨把我拉到一边,语气紧张地告诉我,早上,起床不久,教授执意立马离家,说是外出散心,要找家宾馆住几天。她实在劝不住,只得说她办不来酒店的事,劝他来找我,让我帮助找住处。阿姨知道,在诸多学生中间,教授最信任我,所以希望我能劝说老人,还是回家里去。“匆匆出来,生活用品也没有准备,怎么过?”阿姨担心地说。

教授生性开朗,师母患病多年,早早离他而去,即使心情非常糟糕时,也不见他折腾旁人。现在,算唱哪一出?我猜,其中必有蹊跷。我坐到教授身旁,慢慢询问,很快,把来龙去脉搞明白。

前一天夜里,莫明去古教授家,通报论坛和纪念活动的筹备情况。没说几句,师生俩就谈僵了。莫明告诉老师,这次活动,规格甚高,海外的学生,请回来三十几个,国内的更是几百了。答应参加论坛开幕活动的,有各领导部门的代表,至于媒体的记者,自然要来一大帮,贵宾云集啊。古教授对莫明的计划一直不起劲。他知道,学生们全是忙人,凑起来要耽误多少事情?莫明哄他,邀请书写明白的,各位随意,能来的就聚聚,绝对不勉强。古教授听了,才不置可否,随他去张罗。现在一听,这个架势,闹大了,惊动四面八方,还有众多领导,就很不乐意。端详着莫明递上来的策划书,教授开始生气。他问莫明:“为什么扯上金融?你懂这个?”莫明打哈哈,“懂点皮毛,不过,现在的热点是金融,金融界有兴趣,还赞助了很多经费。”教授听罢,把海报往桌子上一丢,“噢,是拿哲学系换钱?还是拿我老头子换钱?”莫明不乐意了,再三解释,赞助完全是人家主动,是一家金融期货交易公司,没有附带条件,因为哲学界讨论金融,少有,新鲜。他这么讲,教授的反感丝毫没有减少,他对搞学术的追逐时尚和热闹,向来保持警惕。他说,这个论坛搞不搞,由不得他老头子说三道四,不过,最好把他的名字从海报上拿掉,他搞不懂现代金融花哨的架构,不愿意凑合。莫明当下表示为难。他说,宣传已经做出去,收不回来。再说,海内外的学生们,统统是冲着古教授教学科研六十年这名头过来的,如何能够拿掉。古教授听罢,很尖锐地问了一句:“你计划周详,我难逃此劫?非得把我摆在上面,算你安排的钟馗?”莫明被老师训得尴尬,又不便多争,只顾反复耐心劝说,软硬兼施,无论如何请教授帮忙,出场坐坐,让事情圆满办成。

古教授越说越生气,问我:“你这个师兄着啥魔?他当了校长,还想怎么的?还想做更大的?”教授用手指点点空中,继续说:“他搞这套,是为我?我年纪大了,脑子没有完全糊涂。他不就是想博个眼球,挣点高分,捞些本钱?”

我不得不承认,教授年事虽高,对世道人心的观察,依然深入骨髓。校友中,了解莫明的,早就议论,莫明的自负,岂是一个校长了得。在此任上,他总会折腾点名堂,为进一步的攀升垫好脚跟。我劝教授,人各有志,犯不着为他动肝火。老师说,不是我挑他刺,是他不让我安生:亏他想得出,要赞助钱的期货公司聘我做顾问。如果他们搞雷曼兄弟那一套,不是让我跟着背黑锅?!我一惊,莫校长还有这一招?!教授回答,他花花点子太多,说是大胆创新,学校与金融的战略合作,教授们帮助企业提升文化形象,企业用资金回报教学。说白了,拿钱买人的名字呗。我摇头、苦笑,莫明把算盘拨弄到自己老师身上,实在可恶!老师的脾气,一辈子超然世外,把他赶到金钱圈里,着实难为了。教授哼哼,眼不见为净,出来散几天心,任它花开花落,随它风来雨去。我说,我家安静,住两天吧。我没说出我的先生已经离家出走,何苦让老人操心此类杂事?教授坚决摇头,“我跑出来,把校长先生得罪大了,再不能把你牵扯进去。给我找个宾馆吧,普通些的,不要豪华的。”教授的脾气我清楚,拿定主意的事情,谁也劝不转。最后,我不得不依了他,在离报社不远的地方,找家干净的小宾馆,将他与阿姨安顿下来。

眼下,在莫明的管辖区域开着帕萨特,想着这里是他说了算,忽然产生异样的感觉,校长人贵权重,无形的法网,在头顶飘荡,随时可以压将下来。他早已不是可以说笑的师兄,也不是当年被我拒绝的追求者。在学校的围墙圈里,谁敢不听他的?

我苦笑着,不由自主地摇头。连莫明的恩师,亦奈何不了他的作为,唯有一走了事。我同时感叹教授的细心。今天见到莫校长,肯定回避不了教授失踪的重大新闻。若是把教授安顿在我家,莫明问起老师可能去了何处,我装傻也心虚啊。我这个人,说假话缺乏修炼,肯定脸红。何况,今后事情难免露馅,再见莫明的面,就难堪不已了。老人想得周到,是在维护我。

校长室外面的女秘书,是熟悉的校友,见我到来,自然不拦,只是使个眼色,手指点了点内间。我听出里面声音很吵。我问,校长有客人?她轻声回答,古教授的儿子儿媳,闹得厉害!

哼,这种出息!把老婆拖来一起吵?我从心底瞧不起古公子。那时,听师母说到“文革”期间的事,家庭遭遇苦难,觉得古公子可怜。早年,需要父爱的年龄,古教授偏偏不在身旁,对他也曾有恻隐之心。后来看他一再胡闹,对父亲毫无感情,那点恻隐之心渐渐消失。当年,我逃避他的追求,是聪明之举。

“莫校长,你赶紧采取措施啊!”是女子尖厉的嗓音。我见过教授的儿媳妇,脸蛋有几分姿色,表情则娇柔做作。特别不能听她开口说话。一开口,骨子里的势利就露出来,全没了大家闺秀的模样。“那手稿太值钱了,有好几百万,比我们家的房子还贵。拜托校长了,报告公安,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莫明的声音明显已不耐烦,“我解释几次了,教授留下纸条的,说明是外出散心。怎么可以报案,硬说他失踪?”

“如果有人逼我父亲留的条呢?”古公子蛮不讲理的声音,“或者,那是有人伪造的纸条?”

莫明分明在冷笑,“你们谍战片看多了吧?瞎说八道!教授的笔迹我还会认错?笑话!”

应付这对夫妻,莫明的智商绰绰有余。我淡淡一笑,问秘书:“教授留了条?”

秘书指指办公桌,玻璃板下,确实压了纸条,是古教授的毛笔楷书。他写字从不龙飞凤舞,一律是工整的正楷。“我外出散心,不必寻找!”古教授考虑得周到,他留一短柬,旁人就奈何不得。出门散心,多自在!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窃笑。

古公子的嗓门依然很高,“如果家里不丢东西,我自然不着急,偏偏少了贵重手稿。校长你想,他出门散心,会提着那沉甸甸的手稿?”

这个问,倒是在路上。连我也诧异。教授和阿姨匆忙离家,没见他们带啥东西啊。

里间,莫明没被问瘪,他尖刻地反问:“你着急的,到底是老爸,还是手稿?”

听他们唇枪舌剑,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又懒得见那对夫妻,就央求秘书向校长通报,我前来采访,希望莫明安排时间接待。说完,我退出了校长室,顾自去食堂解决肚子问题。

从行政楼的台阶往下走。长长的石梯,一节连着一节,由天然大理石铺成。有一回,闲得无聊,我仔细数过,足足有十六节台阶。大概是为了让人对大学领导产生足够的敬畏,建造者才把台阶设计得如此壮观。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雨后耀眼的天光,突破云彩,瀑布似倾泻下来。我没有戴墨镜,双眼被突然袭击般地刺了。我停住脚步,呆呆地站立着,这时,一阵心酸,从体内深处泛起。我感到好难受,为我所热爱的古教授伤感。不公平啊,很不公平。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学者,门生满天下的教授,私人的生活,怎么搅成一团乱麻?不成器的儿子,加上添乱的媳妇,还有,曾被寄予很高期望的大弟子,几个难以切割的身边人,均与他格格不入。难道说,这是命运的平衡?按民间风水轮流之说,教授获得了太多的成就,享受了崇高的荣誉,把好运用完了。月盈则亏,磨砺自来;凡人皆苦,无可幸免?

我傻傻地站着,心里是悠长的叹息。就在那个瞬间,我的悟性洞开。人生本短,何必纠结于一时之烦恼——哪怕是天大的烦恼?先生决意离我而去,我还心有不舍,终是自寻无趣。“任它花开花落,随它风来雨去。”我记起教授豁达的快语。跟教授学习多年,能像他一般为人处世,不容易。我咬咬牙齿,终于作出决定,不再拖延,以免更多的痛苦。他已经给我发了离婚协议的邮件,我何苦心结难解?今夜就给先生复信。愿走,痛快点走吧。亦无须讨论破裂的来龙去脉。事已至此,争是非曲直全然无益,好合好散,权当十年一梦。生活可以重新开始。

虽然如此想,泪水依旧不听话地溢出眼眶,弥漫在眼瞳上,视线模糊起来。

去年,为了多赚钱,先生决定从社会科学院辞职,跳槽去一家名声显赫的上市公司做董秘。我们结婚十年,有个默契,为了各自的事业,暂时不要孩子。现在,他到了副高,我也有了首席记者的称号,应该是考虑孩子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我临近女子生育的年龄大限,他就不在乎?他选择的新职业,上市公司董秘,必然面对各种应酬,常有灯红酒绿的忙碌,家里怎么办?我反对他去,说不稀罕他赚大钱。他却铁了心肠,声称不想永远做穷书生。凭女人直觉,凭他少有的决断,我感到事情有蹊跷。追问是什么诱惑了他。他骂我小心眼。我说,一点小心眼没有,准是缺心眼的女人。他不肯退却,高傲地保持沉默。恋爱以来,十多年平和、安宁的关系被打破。他执意要去,我坚决反对,冷战开始。就在冷战之中,他气昂昂地去了新公司,走马上任。

为了证明他的决策无比正确,赚钱多多,跳槽后的第三个月,他就买了辆帕萨特给我,说是方便我跑采访。我觉得奇怪,他哪能一下子赚那么多钱?他笑笑,说是正赶上公司做成大生意,大家分奖金,新近入伙的他,跟着沾光。

眼下,我要作出决定,当我们正式分手后,我是否要把车退还他?他没有提这个话题。但是,我有自己的尊严。尽管这车使用率高,已经是我工作的好帮手。

他,一个哲学硕士,到社科院又混了个社会学博士,书呆子做久了,凭啥能耐去上市公司当董秘,拿几十万年薪呢?天上掉馅饼?后来发现,情节并不复杂,他接受院部的一项课题,跑了几家上市公司,与其中一家的董事长关系密切起来。先生认为,对方看中他的才气,希望引进他这个人才,提高公司的文化形象。对此,我深深地表示怀疑。不久,我恍然大悟,有个关键的情节,他故意含糊不说。赏识先生的伯乐,公司的董事长,乃离婚不久的单身女人。他几次醉醺醺回家,到底是工作必须,还是另有故事,我的猜疑,自然有枝有蔓地伸展开来。难怪他对是否要孩子不上心,不着急,原来,他已经另有打算!“傍富婆!”我想到流行的词语,好恶心!构建一部庸俗故事,基本材料,搭配齐全。他辩解说,上班之后,董事长带他外出谈判,有个博士在身边,特别有面子。我讽刺他,是公司有面子,还是董事长本人开心?他听出话里有话,冷冷回答,随你想吧,一个样。我顺口接上,当然,一家子啊!先生被我吵烦,脱口而出:“我本来没有这种念头,你逼我走?!”我立刻呛他:“你装傻!你会猜不出对方的钓饵?”

由于双方均不让步,我们的关系降至冰点。最后拉断情感丝缕的吵架,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古教授,是我们共同的导师,莫校长,又是我们的师兄。莫兄早就开始张罗,要在古教授八十五寿辰时,庆祝他从事教学和科研六十周年,搞一次国际性的论坛,把古教授门下的学生召回,热闹热闹。那天,先生回家,告诉我一个设想。他已经说动女老板,赞助几十万,庆祝活动场面上的费用,包括请师长、校友们去饭店聚餐的经费,不成问题。他说这些,多少带点讨好我的味道,因为他知道,我对古教授,敬若父亲。他现在能讨好我的,只剩下钱了吗?看他说得眉飞色舞,压抑已久的怒气热辣辣升腾,控制不住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发泄出来。我吼道,你怎么宣布?从哪里乞讨来的饭钱?你的老板娘,那富婆,为什么如此慷慨?他骂我歇斯底里,我恨他没皮没脸。当时,心中还泛起一句很刻毒的话:哲学系再穷,不吃软饭!此话终于没说出口,因为如此埋汰他,实际是糟践了我自己。双方长时间的怨愤,如火山爆发,终于吵得不可收拾。从本月开始,他已经不回家住。

决裂,终于不可避免。

午餐的时候,我给报社主编去了电话,报告母校出现的新情况。我说,对莫明的采访,眼看要泡汤。古教授不见踪影,校长正在火上烤着,不被烤焦就算幸运,哪里有心思闲聊。主编听得此事,在电话那头发呆,一时,只听得电流的咝咝声。估计他也是大惊失色。他沉吟许久,八成在判断突发事件。熬了半分钟,他才认真关照,让我别离开,在学校盯着,一旦了解到内幕消息,哪怕下班了,亦赶紧通报。即使报纸无法报道事件的诡异,作为校友,作为古教授的粉丝,他绝对关切此事的走向。

挂断手机,见到短信通知,是校长室的女秘书来过电话。猜想莫明那里有啥安排,赶紧把电话拨了回去。

女秘书甜甜的声音,通过天空传来,比当面听着更舒服入耳。她说,按照莫校长的要求,已经为我在专家招待所安排了房间,我过去报个名字,就能入住休息。我受宠若惊。母校的专家招待所,是精致的小宾馆,一般只招待请来的贵客。对外开放,收费不菲。校方邀请来讲学的外国专家,还有国内顶尖的学者、教授到访,才安排在那里住宿。我提高嗓音问,我一个小记者,莫校长为什么这般客气?女秘书笑着回答:“你身份特别啊。今天晚上还有小范围的宴请,欢迎从欧洲归来的郭教授。也是你的师兄和好友。莫校长希望你作陪。宴请正是安排在专家招待所的小餐厅。”

我没有继续客套。我已经猜测到莫明的用意。我可能成为他处理当前危机的缓冲器。郭教授者,全名郭文,与莫明一样,当年是古教授麾下最被看好的弟子。莫明从政,郭兄则始终在学术方面发展,眼下是德国著名大学的教授,主讲东方哲学思想。郭文的论著,常发表于顶级的学术刊物,赫然已是大家。这次,莫明搞国际论坛,总要有几位重量级的海外学者压阵,自然想到身在远方的郭教授。有庆祝老师教学科研六十年这面大旗,郭兄也不得不回来啊。

眼下的局势不妙。古教授突然失踪,舆论哗然;明天的论坛,当是一坎,学生们肯定要向校方提出责问。主事的莫明,处境难堪。稳住名头大的郭教授,必然是他需要采取的策略。今天晚上的欢迎宴会,把我这个小师妹放上去,属莫明的挖空心思。当年追求我的哲学系诸君,郭兄亦算一个。他比旁人文雅含蓄,不露声色地追求,我是不失风度地暗拒,不伤脸面,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师兄妹关系。往事早已云散,旧梦不再,毕竟有那么一段,见了面却是倍感温馨。有我在场,饭局的气氛自然缓和些。莫明的智慧,在这种细节里灵光毕现。

我被他利用,小事一桩。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能把算盘打到老师身上,辜负了待他如子的恩师,激怒不轻易生气的老人。

我坐在专家楼的底层客厅,等待莫明的到来。

秘书又来个电话通知,说莫校长亲自去机场接郭教授,之前,先弯过来看看我,希望我在房间里等候。我暗自好笑。我有那么重要吗!

我想了想,跑到专家楼的客厅候着。宁愿坐在底层等他,而不想让他进我的客房。并非故作矜持。招待所的服务员,已经话中有话,说我是莫校长特地关照的贵宾,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尽管招呼。我不想鼓励她们挤眉弄眼的好奇。女人的模样招眼些,此类遭遇就多,有时真不胜其烦。

闲坐无聊,未免发呆。发呆想心事,是我日常生活的内容之一。

莫兄和郭兄,走了两条不同的路。郭文全凭自己的实力,莫明如何?

在莫明荣任哲学系主任之前,他的人生之路,确实是靠自己打拼。他的家庭很普通,在江苏农村长大,通常所谓贫寒子弟。他幸运之处,是做研究生时,被古教授赏识。哲学系的年轻老师,本事大的,还有几位。莫明碰到了好机会。哲学系主任位缺出时,正巧,上面提倡干部年轻化。莫明是古教授常常夸奖的青年学者,推荐新主任,他占据了有利位置。在此之后,他腾飞的法道,我就不甚了了,只能凭推测。听校友们说,有领导下来调研教育改革,莫明鞍前马后,跑得辛苦,提供了许多符合领导胃口的素材,最后,还自告奋勇,奋战两夜,帮助草拟了调查报告,因此甚得领导赏识。嫉妒他的人说,难得的机遇,被擅长察言观色的莫明一把逮住。

他的能言善辩,他的改革胆量,肯定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领导做报告时讲过,我们的改革大业,需要有政治敏感的有胆量的知识型人才。莫明恰恰是在正确的时刻做出了正确的表现。那位领导,可能是他升迁的贵人。佐证这种传说的,是他本人的言论。在某些场合,莫明偶尔不经意透露一点信息,说他向领导汇报工作,如何如何获得赞赏,受到鼓励。吞吞吐吐,欲说还羞,给人的印象,那种交谈,不是在办公室或会议室的公事公谈,是个别的私下交流。那就神秘了。谁能与领导有私交呢?至于究竟在什么场合发生的故事,莫明没有明说——比明说更加刺激人的感官,且留给你们自己去猜想。

很高明啊。按照报社主编的评论语言,高手,绝对高手。公事私交混杂一起。有问题吗?说不清。没蹊跷吗?也说不清。

反正有结果摆在那里。莫明,腾腾腾上去了,先做副校长,接着主持校务,然后正式担任校长。他的仕途,可能远未到达尽头。传说,莫明在上面的走动很勤,不是只有一个靠山。当校长后,莫明更加起劲地做事,期望别出心裁地立功。“金融危机与哲学视角”的论坛,是他一手精心策划,甚至不惜得罪了他的恩师。

宣布莫明荣升校长的会议上,按例,莫明需要表态。熟悉的仪式性话语之后,莫明大胆地谈了自己的雄心壮志。最后,他铿锵有力地说:“请大家给我十年的时间,我会和大家共同奋斗,把我们的大学,建设成世界顶尖的名校。”他的话,霎时间赢得雷鸣般的掌声。第二天,在学校的报纸上,赫然成为头条标题。

后来,我逮住机会,责问过他。我说:“师兄,你真敢吹!世界顶尖的名校?十年后,你如何向众人交代?!”他睨我一眼,略带讽刺地说:“你的问题,傻吗?你以为,十年以后,我还是在这里吗?”

他如此放肆地调侃,霎时,把我说懵了。在他眼里,我是不谙政治的小女人,才敢大胆吐露心声。我内心惶然。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人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才女,发什么呆?”莫明突然出现,让我一惊,胸口扑扑地跳。他将我当年的绰号省去一个施字,算他独特的招呼。

柜台后,模样端正的女服务员,迅速跟过来,毕恭毕敬地问:“莫校长,您要茶还是咖啡?”我面前碧绿的清茶,就是她送上来的。她特意说,泡了上好的新茶,因为我是校长贵客啊。

莫明没瞧她,抬起胳膊,扬扬手,示意她快些离开,不要打搅。做领导的派头,修炼得很到家了。

我微微一笑,“在此专门等候校长大人。”

“去,去,你也来这套!”莫明在我对面坐下。“你说来采访?我有啥值得首席记者关注?”

我不想多打哈哈,直接切入主题:“报社确实有采访任务。不过,既然哲学系出了大事,我肯定不能再花费你的时间。”

“你听说了?”

“本校,但凡有耳朵的,均知道啊!”

“你说说看,古教授会去哪里?”莫明单刀直入地问。

我料到他会这么问。他在去机场接人之前,专程过来一趟,正是为此一问。他聪明而多疑。古教授相信我这个关门弟子,校友们统统知道。他肚子里必然有所猜测,担心我是古教授同谋。我脖子一挺,很有力度地挺直了,沉着道:“我正想问你呢!你个大校长,神通广大,在自己地盘,连老师也照顾不好?”

他脸色一阴,“说话没意思吧?我还能成天在老师家守门!我忙着办祝寿的事,哪里想到,在这个当口,老师忽然要外出散心!”

他全然不提前日冲撞古教授的情形,我也只能装傻,“该找的地方,均问过?”

他冷冷扫我一眼,“所以也问问你啊。你是教授的关门女弟子,他最信任你啊!”

我沉住气,摊开双手,“一无所知,帮不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除去报公安,别的法子全用上。他儿子媳妇还跟我闹,烦死人!”莫明一脸苦相。我猜得出他内心的极度紊乱。

说话间,他看看表,“噢,我得去机场了,你郭师兄马上到。晚上,我们吃饭再聊。”

莫明见从我嘴里问不出名堂,转身要走。走开两步,回过身子,重重地,很有威势地看我一眼,撂下一句有分量的话,“唉,拜托你,一定再找找老师,有消息,快告诉我。记住,不能糊弄师兄!你能把他找回来,给你记大功!”

很久以后,我还是没想清楚,如何定义那天的晚宴。

晚宴的规模,最后缩小到三个人,莫明,郭文,再加上我。三人晚宴,那是莫明的刻意安排。外地回来的师兄弟们很多,随便叫叫,两三桌挤不下。他的心思,我一猜便准。担心郭文追问古教授失踪的缘由。堂堂校长,不愿被人看见师弟指摘自己的尴尬。古教授桃李满天下,郭文是佼佼者,向来不甘心居于莫明之下。他现在是德国的名教授,腰板硬,不会畏惧校长的威严。

说是鸿门宴吧,不准确。莫明自视甚高,但缺少楚霸王的胆魄和气势;郭文么,书生气十足,亦没有刘邦的狡黠;我更难担当啥角色,范增、项伯之流,均与我风马牛不相及。

说是稀松平常的同门聚会吧,定义也不准确。一落座,就有点针锋相对的味道。当年,古教授评说两位得意门生,莫明才思敏捷,郭文功力深厚。今儿个,两位才俊单挑,面对面角力,我唯有做倾听者、旁观者;偶尔,也是气氛的调节者。

郭文,其形象与名字的落差明显,最为缺乏的,是儒雅的书生风度。他天生黑黢黢的脸庞,下巴胡子拉碴,大嘴宽鼻长耳,乍一看,长得着实粗相。这种造型的好处,是较少被时光磨砺。看上去,他和十年前一般年轻——只能说,那时的他,提前显得苍老。和莫明坐一桌,两相比较,此消彼长;当年的莫明风流倜傥,否则也不会把大四女生迷得晕头转向;现在,莫明额上的皱纹,线路似的,深且密,平日里心思用得太多的缘故。

当郭文在包房门口出现时,我立即笑盈盈起立,款款向前,欢迎师兄。他一见我,丢下陪同的莫明,大步流星走过来。我突然有点儿紧张,左脸的肌肉抽了一下。他在欧洲住久了,担心他习惯了欧洲的文明方式,猝不及防给我个贴面礼。倒不是我过分保守拘谨,因为莫明就在面前,不想让他捞到嘲笑的口舌。好在郭兄处事得体,冲到我面前,收住身子,仅仅规矩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句温馨的话语,轻轻送到我的耳边:“一回来就见到你,真高兴。”人不可貌相。他外形粗糙,待人接物却相当细致。

饭前,郭文在母校里转过,对目前局势已然清楚。我们在精致的小包间刚刚坐定,郭文就心急地问:“莫兄,怎么回事啊,你倒说清楚,老师去了哪里?”

莫明早等着对方开场,笃悠悠把陈年的黄酒斟满了酒杯,“来来,旅途辛苦,先喝一杯。”

我不想他们见面就弄僵,也笑眯眯举起了小酒杯。郭文性子直,一如当年的脾气,德国的学术历练,没有令他学会含蓄,待我们三人酒杯轻轻一碰,算过了仪式,他又追问:“你们倒是说清楚呀,不要把我堵在闷葫芦里!”

莫明不接话,将一旁的公文包取过来,松开拉链,取出一张毛边纸,摊在了郭文的面前,“你自己看吧。”

我一瞧,是原先压在秘书桌玻璃下的纸条,熟悉的字体,正是古教授的留言。郭兄看罢,沉吟道:“不合老师的性格啊。这么大的事情,学生们老远赶来,老师一人出去散心?”

莫明耸耸肩,一脸苦笑,转过头问我,“师妹,你说老师演哪一出?”他狡猾,一皮球踢到我这里。我也不含糊,“你是校长,这围墙里面的方圆天地,你法力无边。老师的情况,当然问你!”

郭兄皱紧眉结,看看我,又看看莫明,最后盯住莫明的双眼,不无疑惑地问他:“八成,是你把老师气走了?”

我在心中为郭兄叫好。眼光厉害,分析透彻,一下子就捅到了要害。莫明脸色沉稳,纹丝未惊,悠悠地喝尽杯里的好酒,淡淡答:“你开玩笑啊。我气谁也不敢气老师。我摆那么大的场面,不就是为我们老师争光吗?校内有人讲风凉话,说我利用校长职权,为自己老师祝寿!唉,这年头,做什么全被人看成歪的。小人之心多,君子之腹难!”最后一句话,愚笨如我,也听清楚,是反攻郭兄的。

郭文倒不计较,他只是为古教授的去向伤神。他说,“你手下那么多部门,那么多官员,连老师的方向也摸不清?”

莫明说:“我一整天就在忙这事。估计很快能查清。着急的,是明天早上论坛开幕。宣传铺天盖地,总不能偃旗息鼓,让大家看笑话吧?”他转过头看我,“你们媒体偏偏喜欢炒这种新闻!”

随即,他双手一拱,“郭兄,无论如何,你得帮一把,明天,我们先把场面撑住,对得起古教授和他门下这么多兄弟。”

我明白了,他低声下气招待郭文,不惜屈尊去机场迎接,目的只有一个,明天的论坛开幕,要郭文站他一边,补补台。明天开幕式,后面的重磅节目,是郭文的演讲,标题醒目:“金融危机漩涡中的文化因素”。想听名教授演说的学子甚多,何况是名满欧洲的学者,据说,明天肯定爆场。这出戏文,莫明无论如何得保住。郭兄的水准,倒不是浪得虚名。他的演讲全文,后来在大学学报上发表,引起广泛好评。文章的主要观点:冷战的突然结束,鼓励了想要终结历史的急躁;人类不终结,历史何来终结?哲学认知上的虚妄,导致决策者头脑的不清醒;决策的自大与冒进,是诱导金融危机爆发的直接因素。在我看来,他与古教授思维的方向一致,只是游历海外,更多国际视野。不过,那均是后话了。

郭文的思路,并没有被莫明牵开,他再次端详着古教授的留言,一击掌道:“老师为啥关照不要寻找?”他瞧瞧莫明,又瞧瞧我,“有蹊跷!他的态度,应该是不想参加明天的论坛开幕,所以顾自散心去,还关照我们不要找他!”

郭文厉害,这一说,让莫明稳不住了,“郭兄,你福尔摩斯啊?想多了!古教授又不是不知道,这论坛一多半是为他举办,为什么不愿参加?”

郭文反问:“那你得给我一个理由,古教授早不散心,晚不散心,单挑眼前这当口,原因何在?”

“是啊,总得有说法!”我帮着郭兄将军,也不怕莫明恼怒。我想看他的薄嘴唇能翻出什么花样。

莫校长不愧是莫校长!他把酒杯轻轻一推,看它在桌面上慢吞吞滑开,长叹口气道:“老托尔斯泰晚年为何出走?故事你们均知道。老年人,最怕的是家庭烦恼。师母不在了,儿子媳妇是咋样,你们不清楚?近些日子,越发不像样。教授分明是被他们气走的!”

郭文和我同时兀地一惊。他惊在不知详情,我惊在太知详情。如果不是亲耳听古教授说的端详,莫明的话,也能唬我。莫明的高明,大大地出乎我的预想。他修炼得可以啊。太极功夫,轻轻一推,就像酒杯滑过光溜的桌面,不露痕迹地转变了方向。

老练如郭兄,一时也被莫明糊弄,他着急地问:“古教授儿子闹啥?”

莫明指着我淡淡地说,“上午,师妹到校长室,听见的,古教授刚刚外出,儿子媳妇别的不着急,盯住追他的手稿。就是盯着钱。天天不让教授安生,老人烦啊,不出意外才怪!”

郭文瞧瞧我。我一脸苦笑。莫明说的情况没错,我也无法否认。莫明的移花接木,手法高超,我又没法当面揭穿。眼下,我还得装作对教授去向浑然不知。

莫明见郭文无语,笑笑,补充道:“其实,古教授儿子追问的手稿,我是知晓下落的。教授的意思,再三关照过,不让他儿子晓得,我没法违背他老人家意思啊。”

他抛出这个料,奇兵突起,我和郭文均很纳闷,疑惑地盯住他的双眼。莫明不慌不忙,把谈话完全纳入他预设的轨道,“古教授把手稿赠送学校图书馆啦,签下了赠送公证。条件是,在他有生之年,不得告诉他儿子。唉,老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唯一的儿子,闹得他没法安度晚年。我担心啊,老师早晚被儿子闹出病来!”

这件事情,教授没有对我提及。我想,他是不愿意我卷入古家的麻烦。他那个宝贝儿子,属脑子缺一角的愣头,发起脾气来,逮谁闹谁。我明白了,古公子向莫明报案时,校长对手稿失踪,相当淡定,原来,他早知道下落,只是不能告诉古公子。唉,古教授夫妇,因为“文革”之中蒙难,当时照顾孩子少,心存歉疚,后来过于溺爱,纵容过头,害得自己吃苦。

莫明的策略完全成功。郭文对师兄的追问,因此被轻松消解。郭文伤感地道:“老师可怜。”莫明说:“郭兄,爱护老师之心,我们完全一致。眼下,一面找老人家,一面把论坛场面稳住了,绝不给古教授丢脸。”看见郭文默默点头,我想,莫明脸上含而不露,心中却是得意洋洋;这棋局,完全步入了他设想的套路。

事情再起波澜,打乱局势,让莫明猝不及防,是在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

喝干净杯中的黄酒,郭文黑黝黝的脸膛,微微泛红。他向莫明提出,饭后,去学校的演讲厅跑一趟,看看明天论坛现场。莫明哈哈一笑:“我知道郭兄的仔细,晓得你的习惯,演讲场地是要提前看过的。不过,这个厅,你我本来熟悉,闭着眼睛就想得出模样。新鲜的,无非是本次会场的背景布置。”莫明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款平板电脑,摊在了餐桌上。那只厚实的皮包,拎起来沉甸甸,像座随身仓库,藏着莫校长一应齐全的宝贝。大皮包,是在晚宴开始前,由莫明的秘书送到校长身旁。看来,莫明早有预案,晓得郭文会提出什么要求。面对两个老同学,校长的派头还是收敛的,并没有让秘书随时等在隔壁伺候。

莫明边开启电脑,边说:“我把现场的布置,统统摄像啦,连讲坛的边边角角均没遗漏,郭兄看看吧,一览无余。现场么,今夜就不必去,管理会场的该下班了。”

郭文见莫明想得如此周到,也不再坚持己见,拿过平板电脑,细细看着。这一看,挑出了毛病。“莫校长,”郭文直呼莫明的官衔,“你的论坛,‘金融危机与哲学视角’,为什么多出个副题?”

我伸长脖子看过去,果然,论坛的背景布置照片,在主标题下,画了条粗粗的红杠,后面跟着五个醒目的大字:“丧钟敲响了。”是啊,昨天进校门,在招贴栏读到过它,当时,心里格愣了一下,觉得这副题有啥不对劲,那会心里正乱,没仔细想。郭兄厉害,火眼金睛,逮住了。

郭文看定莫明,重复喊他的官衔,“莫校长,你这样做不对,你给我的邀请书上,只有论坛主题,没有这副题。”

莫明感到意外,神色悻悻然,大约是后悔没想到郭文对此发难。他挠挠头,做无辜状,“几个字的副题,严重吗?邀请书早发出,后来才想到要副题。加几个字,目的简单,无非是希望媒体关注。”他瞧瞧我,又把我拖进争辩,“唉,才女,你是搞报纸的,你们记者,不就是喜欢夺眼球的文字吗?”

我恨他老是拉我垫背,就顶他一句,“我只知道跑腿,你大校长的丰富思想,跟不上!”

莫明摇摇头,“毕业好多年,美女脾气还是没有磨掉!讲话这么冲?”

郭文没有理他的打岔,圆睁大眼,坚持说:“不行,这个副题我难以理解。”

“我和论坛筹备组商量过,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都说好!”莫明的话,分明想堵郭文的嘴。他的意思很明朗,论坛的名称,该由筹备组拿主张,不劳演说者七嘴八舌。

郭文听出他的暗示,愣了愣,却没有退缩,他认真说道:“筹备组,当然可以决定用任何名称,但是,我有我的权利。你给我的邀请书,遗漏重要内容。我有充分理由,撤销接受邀请的决定。”他略作停顿,慎重地说:“我从来不在缺乏严谨学理的论坛上演讲。”

郭文说话不紧不慢,声调亦不高,但话语的意思实在厉害,让莫明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我赞许地看着郭兄,内心使劲为他鼓掌。他黑黑的脸膛,因为激动,也因为刚才喝的酒,泛起红色的光泽,神情顿时变得生动许多。我不由心生微澜。当初,在哲学系众多追求者中,我也曾瞩目才华横溢的他。为什么没有考虑而错过?噢,那时,我太年轻,还不真正懂得识别男子!他毫不出众的外貌——坦率地说,是逊于多数男子的外貌,让我做出了排除他的选择……

我的思维,无法在过去长时间停留,旁边,心急火燎的莫明,已经高声喊起来:“郭兄,你的想法太苛刻吧!一个副题,值得如此大做文章?”他的神情显得慌乱。绝对没有料到,在这样一个细节上栽跟斗。末了,他咬咬牙,不情愿地补充道:“行,我理解你,学理的严谨,德国式的严谨!那么,我们在副题后面加一个问号,表示问题的不确定性。可以了吧?”

我知道,莫明一定要抓住郭文这根稻草,他愿意让步。

郭文还是不肯点头,他看着莫明说:“莫兄,我晓得你才思敏捷,点子多。我认死理,不和你搞文字游戏。反正,我不同意耸人听闻的一套。是有金融危机,世界性的严重危机。不过,危机就是危机,与丧钟敲响,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做学术的,不能模糊基本界限。”

莫明说:“你书呆子气!你尽管照自己的想法说。论坛副标题,不就是为了引人注目?对你的严谨学术,没有丝毫妨碍!”

郭文说:“我可以取消演讲。如果你觉得为难,来回的差旅费,我也可以自行解决。我的态度历来如此,不赞同的事情,我可以不公然争论,但是,我不附和,至少,会选择沉默!”

莫明的脸色由白泛青,牙齿咬得死死的。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火气。我猜测,按他的思维,认为郭文存心与他过不去。在他目前的位置上,教授、学者,谁会轻易与之对抗?他听到的全部是顺耳舒心的服从。身边四周,一片恭维的赞歌。他想出“丧钟敲响了”这样的副标题,手下的人,肯定用劲鼓掌,称之为绝妙的主意。很久以后,我才听说,莫明组织的写作班子,在论坛开始之前,早用“丧钟已经敲响”为题,拟写了论坛的综述,准备在报纸上发表,以引起轰动效应。郭文的反对,实在是捣他的心窝。在莫明看来,你郭文虽然不拿他的工资,不吃他的饭,但毕竟是同门师兄弟,不给面子,还要挟?!若在平时,莫明咽不下这气,他肯定吼了,“你不讲,罢了,肯讲的,抢着要讲的,多的是!”

不过,眼下,莫校长显示了过人的智慧与自控能力,终于强行压住火气,脸色由青转白,狂风暴雨收起,语气变得出奇和缓,表示他再次让步,“行,你的严谨,我服了!我们同门同师,有啥事不好商量?明天,你上讲坛前,我保证,拿掉副题!”

莫明向来孤傲固执,所以郭文不相信地问:“真话?一言为定?”

“当然,有施才女在此作证!”他又把我拖了进去。今天,他把我拉来陪饭,目的非常明确,尴尬时刻,我就是他转弯的工具。

莫明做人做到如此,够辛苦。古人说,无欲则刚。反过来,有欲则软。

我想起古教授对莫明所作所为的评论:他为啥?不就想博个眼球、挣点高分、捞些本钱吗?俗语说,知子莫如父。我看,知徒莫如师。

我太熟悉这个报告厅了。

举行硕士学位的典礼时,它刚刚落成,我们见证了它的处女秀。后来,母校的重要文化活动,多半在这里举办。这是座中型报告厅,阶梯式,坐三五百人不显得拥挤。座位有软垫软靠,屁股和脊背均觉得舒适;过道宽敞,相向而行的人流不会碰撞;空中悬挂着德国造的扩音设备,一般的音乐会完全够对付;全木板的墙面,延伸到高高的穹顶,四处安置了精致的壁灯;木质呈浑然一体的棕红色,显示高贵的气派。这里经常举办本校高级别的讲座或讨论,凡国际背景的学术活动,更是努力挤进此报告厅的节目表。

既然是莫校长亲自抓的学术研讨,在这个有身份的报告厅举办,是早就确定的格局。昨天到校时,大雨刚过,驱车欣赏母校雨后的景致,已然发现,海报张贴,宣传广告,早就散落在校内校外。古教授的失踪,是昨天突然发生的事件,莫明来不及做应变的方案,由着那些海报四处招摇。各路来宾,其中有几十个海外学者——大多是古教授的学生——刚刚飞抵本地。你智商再高,也想不出消解这尴尬局面的妙策。

好在我的大师兄久经官场,最关键的补救措施还是采取了。早上,在早餐厅一见我,便苦笑着告知,清晨,他直接给顶头上司打电话,央求教委的领导无论如何取消原定计划,不要前来出席讲坛和为古教授祝寿的活动。他在电话里获知,有一位市级老领导原打算到场,亲自向古教授祝贺,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只得再三拜托教委领导,千万挡驾,事后他自会当面向老领导解释赔罪。我听他絮絮叨叨,心中暗自好笑:放下电话时,莫校长的内衣估计汗湿了一大片。他本来肯定希望来的领导越多越好,级别越高越妙。现在呢,唉,被可爱的古教授害惨了!

领导挡住了,场面还得撑啊。进得会场,我坐在头排,静观师兄表演。记得古先生曾经感叹,莫明志不在学术,浪费天资,将来必然后悔。他说此话时,莫明刚提任副校长。莫明来报告好消息时,古先生摇头道,你执掌哲学系,若还想在学术上有造诣,已经不容易,何必再往高处去?莫明悻悻然,没有吱声。其实,我早就知道,莫师兄的心目中,哲学是当今社会的弃儿,做不出啥名堂,所以他一心要到官场上出人头地。有一回,校友的饭局上,喝了几杯,他吐露真言,说是在官员面前做学者,在学者面前是官员,进退自在。哲学已死,他无意殉葬。这些话,我不敢在古教授面前捅穿了,伤老头的心。老先生一辈子的情感,全维系在学术上啊。

我四处张望,没有郭文的身影。问了张罗会务的学妹,说是他不参加开幕式,在旁边贵宾室准备讲稿。郭兄做事实在是一丝不苟。凭他的功底,还需要反复推敲讲稿?人的心思用在何处,真有天壤之别。难怪天资出众的莫明,已经多年不发表学术论文。他的天赋,在别处消耗掉了。

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由校长莫明先生致辞,闹哄哄的报告厅霎时安静下来,会场里向来难免的嘤嘤嗡嗡,悄然隐去,现出可怕的沉寂。我心里很清楚,那不是对新任校长的恭敬,是一番阴冷的诡异。我相当熟悉本校各种会场的状态,有嘈杂是正常的,没杂音是不正常的。学子们很挑剔,只有他们真正崇拜的学者登场,才肃然起敬;更没有敬畏非学术权威的习惯,行政首长登台,照样肆无忌惮地窃窃私语。眼下的寂静,应该是且看校长如何圆场的全体默契。古教授失踪的消息,在本校已经成为天字第一号的新闻,现场哪一位人士,会愚笨到一无所知?

莫明从座位上站起,西装把身材勾勒得相当挺直,连发福的肚子也被收紧消失。他不慌不忙,稳重地朝台上走去。他心里不踏实,脚步依然是训练有素的稳健,让我由衷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台上的会标。现在,只有一溜大字高高地挂着,“金融危机与哲学视角”,给人的印象,是美术设计不到位,那些字显然贴得太高,下面空荡荡,会议主题悬空突兀,找不到立脚的支点,非常不自然。我晓得不协调的原因,并非美工设计时喝多了。下面本来还有两行字。一行是副会标“丧钟敲响了”——这副会标是莫明的神来之笔,他懂新闻采访的诀窍,要用醒目的言辞吸引记者眼球,以便在媒体上博取关注。如古教授指出,莫明搞这个论坛,不就是为自己的新职务争分吗?在媒体上炒一把,是捷径啦。谁知,他花大力气从欧洲请回来的郭师兄不买账,坚决反对此副题,强调丧钟敲响的形容纯属臆想。莫校长不得已兑现饭桌上的承诺,很不情愿地让手下拿掉了副题。

这是莫明学了韩信的隐忍,胯下之耻呗。古教授已经离奇失踪,如果郭师兄再罢讲,莫明天大本事,也难以收拾此论坛的局面。会标删去的另一行大字,当然是祝贺古教授学术生涯六十年的字样。据管会场的人说,直到今天清晨,莫校长才决定把祝寿的字样拿掉。他的心思,我一猜便知。人不在场,圆谎也难,何苦自己找难堪?

讲坛上,三支话筒正对着莫明的胸膛。我产生古怪的感觉,那玩意仿佛三杆直通通的枪啊。向来以语言为骄傲为强项的莫明师兄,今儿恐怕心虚,难以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

为古教授祝寿的会标可以拿掉,为古教授祝寿的话语还是不得不说。全世界均知道莫校长为自己的恩师忙活了几个月,他被顶在杠头上啦。师兄的眼圈发黑发青,大约是整夜难眠,我想,莫明的迟疑,是在斟酌百般无奈的措辞。他总得给大家一个说法啊。

莫明在话筒前的呆滞,其实只有短短二三十秒,但是,无论对台下的听众,还是对他本人,均显得无比漫长。这种巨大的时差感觉,大概只能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才能够解释。

莫明清清嗓门,“尊敬的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他终于慢吞吞开口时,台下,竟然骚动起来,先是轻微地有人惊呼,紧跟着,那声响汇成一阵呼啸,哗哗地从阶梯报告厅人群的头顶滚过,像是有人发出“向左看齐”的口令,所有的视线,统统投向左侧前方。那里,原本有一道门,为了保持会场的安静,会议开始后已经关闭。现在,门被打开,室外的日光,敞亮地投射进来,照出了门口的景象:礼仪小姐,笔挺的身子,弯成好看的柳条形,恭敬地迎进来一位人物。

众人醉酒我独醒。几百到场者,只有我会心地微笑着,丝毫不感觉意外。起床前,我与古教授通过电话。他的手机关了,但是,宾馆是我为他租的,我当然能找到他。我恳求教授,今天需要他露面。教授倔倔地说,我不参与莫明的勾当。我劝他,你得顾及那么多的学生啊,大老远的,世界各地飞回来,见不到老师,大家着急啊。古教授说,我到场,不就是表示与莫明合作吗?听他口气和缓,我赶紧劝道,你失踪几十小时,已经表明态度。再说,你出现了,也一样可以有不合作的态度啊。我向他报告了郭兄的高明,逼着莫明拿下论坛的副题。教授听罢,气恼地说,莫明实在荒唐,小心眼太多。电话结束时,古教授答应考虑考虑我的请求。按他的脾气,那就是基本恩准了。我随即关照无锡阿姨,说我会在饭店的前台,为他们预定车辆,出门前问一声即可。我劝教授回来,不是为了替莫明补台。昨夜,回房间睡不着,手机上的信息铺天盖地,聚拢到学校的学长学弟们,忧心似焚,为老师的不知去向担忧。我是知情者,又不便明说,心里着实不安。

此时,莫明的视线也离开话筒,被台下的骚动吸引,不由自主转到了众人目光投射的方向。他的眼睛眯起来,似乎被门外耀眼的光线刺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不,光亮难以令强大的莫校长颤抖。他应当看见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物。矮小瘦弱的老头,套一件我熟悉的蓝布衫,戴了顶让我觉得滑稽的鸭舌帽。在大街上,谁也不会对如此普通的老头多瞧一眼。不过,眼下,他是唯一让莫大校长又畏惧又紧张的老先生。

莫明的脚挪动开来,他分明想要下台迎接自己的恩师。确实是他的恩师啊,古教授再次拯救了处于灾难场景的莫明。我的反应比他快,距离也比他近,我迅速奔到门口,搀住了古教授的胳膊,把他往前排正中的空位引去。我朝莫明挥挥手,示意他不必下台,继续他的演讲。我看见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他误解了,我不是帮衬他的天使,仅仅是不愿意他假装亲近地靠拢古教授。教授率真,不喜欢做戏。我挡住莫明,是为了避免引起老先生的反感。

在我搀扶古教授的当口,全场沸腾起来,所有的男男女女,均起立热烈鼓掌呐喊,我听见有男生带头高喊“古教授生日快乐”,很快,发自大家内心的呼喊,此起彼伏,回荡在报告厅的穹顶之下。古教授不失幽默地摘下头上的鸭舌帽,轻轻地向他的学生们挥舞。

古教授的突然出现,对他的学生们而言,犹如珍贵的宝物失而复得,能不欢欣鼓舞吗?我附在教授耳边,轻声说,我劝你到场,没错吧?他淘气地撇撇嘴,露出天真的笑容。我看清楚,他眼圈里闪出隐约的泪珠,他被自己的学生们感动了。为了掩饰,他使劲挥动鸭舌帽,小小的帽子,在他脑门前高高地画了个圈。我这时终于明白,滑稽的鸭舌帽,在特殊的场合,也可变成高贵仪式的工具。

危机消解,台上的莫校长,迅速调整了情绪,脸庞上重新泛滥起自信的光泽,声调也回复到平日的洪亮铿锵。他说,今天,是哲学系和本校光荣的时刻,海内外知名的古教授,从事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六十年;他说,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我们举办重要的国际性论坛,意义无论如何估量均不会太高;他说,我们从哲学视角分析本次全球性的金融危机,是学界的一大创新——我吃惊于他的转换速度,从一脸窘迫,到神态自若,立刻恢复了惯常的口才,完全脱稿,话语如庐山瀑布,面对全场,倾泻而下。

莫明的连珠炮一炸,我耳朵就轰鸣得难受。我的眼光转向旁边的古教授,随手把一瓶矿泉水递过去。老先生倒安逸,均匀地呼吸着,面对学生的语言轰炸,他面容平静,无动于衷,这种定力啊!我把水瓶捅到他胸口,他也不接。

噢?细细一瞧,我分明看错了!古教授的无动于衷,实际是老人淡然入睡的安详。教授的入睡本事,我在做他的研究生时就领教。午餐后,他的屁股一碰到个人专用的藤椅,想睡就睡,几秒钟工夫,就去了苏州。不过,在正式的会议上打瞌睡,从来没有发生过,至少,我没有看到过。讲究修养道德的古教授,注意公众场合的形象,肯定不愿做出如此不合适的行为。

不过,此刻,他真的睡着了。

在莫明抑扬顿挫的雄辩声中,古教授安坐在报告厅第一排正中位置,旁若无人地睡了。我起初还猜他是假寐,后来觉得不像,呼吸声轻微而匀称,眼睫毛纹丝不动;滑稽的鸭舌帽略微顺前额滑落,帽檐遮住了台上刺目的灯光。古教授确实在学生云集的会场中睡熟了,甚至发出了婴儿般的鼾声。

他这样的年龄,他如此的成就,谁有权指摘他?不应该强求他在公众场合演出,他可以拥有想睡就睡的特权。

我瞧瞧台上的莫明,用手指点点身旁的古教授,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的嗓门别太高昂,吵了老师的休息。精明的莫校长,也终于发现了台下恩师的异样。他的滔滔不绝,被急刹车般打住,嘴巴张开了一条缝,满脸尴尬,双目现出少有的茫然无措的神色。

我心中泛起苦涩的滋味,为台上台下的师徒俩一声叹息。哲学的瞌睡?此刻,是哲学泰斗的瞌睡!

好在,瞌睡总是瞌睡,不会过分长久。

[选自《上海文学》2016年第二期]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猜你喜欢
教授校长
田鹏颖教授
刘排教授简介
校长的圣诞节这花是你的吗?(一)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校长老爸有点儿傻
开心格格
恐怖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