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
大鱼
阿宁
公司不大,在这座二十三层的大厦里占了三间房。一间总裁室,一间财务室,还有一间稍大些,是汤晓洋所在的业务部办公室。业务部四个人,用玻璃隔成四个隔断。老板不允许他们上班时间闲聊,他们大部分时间在电脑上打游戏、种菜。累了,就站在窗前朝楼下看:远处是一座塔吊在缓慢地移动着长臂;近处,对面的另一座大厦里,爬出来像虫子一样的人。从高处看下去,真像虫子。
她来公司一年多,一直不知道这个公司是做什么的。一年里,老板让她做了三个文案:一个是关于建材业的,一种隔热材料;另一个是和输变电有关的,能够在用电高峰期进行自动切换的仪器;还有一个是关于热轧钢板的。三个项目行业毫无关联。除了做这三个项目的文案,就是跟老板一起出去吃饭。
跟老板吃饭的朋友也不固定,干什么的都有。有政府官员、区法院法官、大学教授、乡党委书记,五花八门。吃饭时他们很少说业务,倒是常说些荤段子,开男女那种事的玩笑,他们开起玩笑来才华横溢,个个绝顶聪明。汤晓洋不想笑,却让他们弄得忍俊不禁。
有时他们也在饭桌上说些社会新闻,都是人与人关系的那种,后来,就明显听出对她和老板关系的暗示。朋友们笑,老板不笑。汤晓洋就装着听不出来,低着头吃饭。
她一直想问问老板,公司到底做什么,不敢问。两个人在一起时,老板从来不开玩笑,一直绷着脸。这让汤晓洋对他很有好感,也有点儿好奇。
他们虽然是三间房的公司,老板也开着宝马,来往都是开着奔驰、劳斯莱斯的人。老板对她不错,中间给她加了一次薪,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那次老板走到她身后,当时她正跟一个女友在QQ上聊得热火朝天,说些偶爱你之类的废话。听到身后有动静,飞快地下了线,一扭头看见老板在身后站着,老板绷着脸说: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她去了,老板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她从下个月起加薪。她当时差点儿哭了。
她跟冯光一起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她在里面睡,冯光在厅里。晚上她跟冯光说加薪的事,冯光脸上很不好看,说她月薪本来就低,早就应该加了。她却觉得自己在公司并没有什么贡献。
跟她相比,冯光命运挺不济的,他在超市当过服务员,给快递公司送过快递,也在公司当过保安。平均半年换一次工作。现在他在一家物业公司当保安,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下了班有时还要留下,帮助物业服务员打扫卫生、通下水道等等。
她的加薪让冯光心情很不好,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她知道冯光心里想的是,她这么顺利跟她长得漂亮有关,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但老板的确对她很规矩,她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冯光的事。
她跟冯光在一起租房两年多了,开始只是为了省钱,两个人约好各付各的房费,她在里间,冯光睡客厅,谁也不许乱窜房间。她这么规定,自己也没想到冯光会遵守,真的一次没动过不好的念头。难为他天天晚上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躺着,在最闷热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到里屋待一会儿,里屋毕竟有空调。
汤晓洋觉得,他这么老实是因为他工作不如意。他工资最高的时候,也达不到她工资的三分之二。调薪以后,汤晓洋一下涨到了八千元,冯光才三千九。冯光本来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听这么高,手就松了。
她说:今天,咱们到外面庆贺一下,我请客。冯光说:算了吧。她问:怎么?冯光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她感觉到冯光情绪低落,说:那咱们自己做一顿美食,庆贺一下。
两个人一起到外面买了菜,买了鱼,还买了虾。冯光抢着付钱。她买了一瓶红酒,还买了四个高脚杯,那杯子很贵,他说两个就够了,她坚持要买四个,说以后来了朋友还要和朋友一起欢聚。她说:你要有发展眼光。我刚到北京时,做梦也没想过月薪八千,我爹在县里工作了一辈子现在也不过两千多,比你的工资还低呢。只要努力,梦想肯定能实现。
最后这句话是老板对她说的,她不知不觉变成了自己的话。
回到住处,她让冯光在客厅里看电视,自己像个贤惠的主妇一样,不一会儿把一桌子菜摆齐了。她举起酒杯,用红酒挡住自己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冯光,说:我是个贤惠女人不?冯光不言声。她用脚踹了他一下,说:快说啊。红酒差点儿洒出来。冯光却躺到沙发上,说:晓洋,我是不是太笨了。她说:怎么笨了?你不是挺好的?冯光说:你以后肯定能遇上比我好的。她说:你扫我的兴是不是,再不起来老娘我抽你。冯光终于坐起来,打起精神说:祝贺你,祝汤小姐天天有好运。汤晓洋也高兴了,说:这还差不多。她听出了冯光话里另外的意思,只是装作听不出来罢了。
公司财务室大部分时间都锁着门,偶尔看到一个长得超漂亮的女人来一次,待不了半天就走了。那女人跟谁都不说话,来的时候听到她的高跟鞋“咔咔”地敲击着地面,走的时候也是如此。听业务部的老员工说,那女人不是一般女人。
业务部现在的两个小伙子和另外一个姑娘,都比汤晓洋来得晚,她来公司时的三个老员工,有的耐不住无聊自己离开了,有的被老板介绍到了别的地方,去了什么地方汤晓洋不知道。老板好像在珠海等地还有自己的公司。
汤晓洋一上班,三个员工站起来朝她鼓掌。他们知道了她加薪的事,并且知道她加薪是因为升任了业务部经理。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业务部经理应该带大家开展业务,她却不知道公司的业务是什么,似乎业务就是吃饭,跟着老板吃饭。
十点钟看到老板从外面回来,她走进老板办公室。老板低着头说:坐吧。老板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她坐在老板台对面的椅子上,有些不安。抬起头,看到一棵发财树长得郁郁葱葱,窗前一盆仙人球从侧面挺出一枝淡黄色的花蕾,正是将开未开的时刻。她没看到过仙人球开花,觉得老板是个神奇的人。
老板终于写完,站起来给她倒水,她赶忙站起来抢过杯子,先给老板倒了,又给自己倒。在跟老板推让的过程中,老板的手碰了她的手,心里漾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脸立刻红了。老板的手很柔软。
她说:我想问问董事长,下一步该怎么开展工作。老板说:不急,现在主要是熟悉环境。她说:可是,业务部还有其他人,总要有事可做啊。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老板话里有了不满,他说:先带着他们学习业务,到了忙起来时,让他们都顶得上才好。她说:我从网上买一些关于营销的书,让他们看看吧。老板说:可以。那我可以走了吗?她问。老板说:你准备一下,中午跟我出去接待一个客人。
一刻钟后,老板打电话让她到大厦一楼大厅等着。老板很快下了楼,她跟着老板上了车,其实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马路对面,但开着车要绕一个挺大的弯子。到了对面的洮河大厦,她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吃饭显然太早了点儿。老板给了她一张房卡,告诉她去1108房间,说:那里给你准备了一套衣服,你换一下,然后我们到楼下餐饮部等客人。
她拿着房卡开了房门,是个巨大的套间。她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面,这里的豪华让她叹为观止。尤其是那张床,太让人神往了。她真想在上面好好躺一躺。她跟冯光住的地方实在是太蜗居了。
她知道这床不是可以随便躺的,那上面的平整与气味,都不敢破坏。老板让她来换衣服,却看不到衣服。仔细找了一下,发现衣柜里挂着两个衣袋,拿下来是一套时装。与她的身材完全合适,再一看牌子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范思哲,这让她穿在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她走进卫生间,在落地式穿衣镜前转动着身体。喜悦从脸上洋溢出来,整个身体都变得轻盈了。她觉得这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自己,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庆幸改了名字,以前叫汤秀珍,这名字土得掉渣儿,跟身上的衣服真配不到一起。只有汤晓洋的名字,才让她有一点点自信。她走到楼下,看到老板在远远地注视着,她故意让自己走得沉稳些,回忆电视里主持人走路的样子,朝老板亲切而矜持地笑着。她看见老板的眼睛亮了。
走进雅间,老板对客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助手,汤晓洋。她得体地朝客人微笑着,这微笑是以前在另外一家公司训练过的,客人看了她一眼,她觉得那眼光满是欣赏。
这顿饭和以前吃过的饭没什么不同,客人是从广州来的,好像也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饭桌上也没谈什么业务,倒是听见桌上人一遍遍地说,老板您这个助手真漂亮,这样的助手万里挑一。这些话并没有打动她,她只是很喜欢看老板矜持的样子。
饭后,她和老板一起把客人送上车。她问,衣服怎么办?老板说:那就是你的衣服了。她说:范思哲,太贵了。老板说:这是工作需要,当然应该公司负责了。你不要有顾虑。她说:那我先换下来,等公司有业务我再换上。老板说:你随便吧。她说:房卡还在我这里,我先上去把衣服换了再下来好吗?老板说:可以。
她换了衣服,再下来连自己都觉得自惭形秽。她问老板房间怎么办。老板告诉她,这个房间是公司常年租用的,本来以为客人会在这里住,但客人另有安排,只好空着了。上了车,老板又对她说:以后房卡你拿着好了,累了,可以到这里休息一下。想到那张大床她可以随便躺,汤晓洋觉得头都晕了。
冯光是个美男子,一米七六的身高,面容俊朗,双眼炯炯有神。汤晓洋差不多一到北京就认识了他,当时他在另一家公司,她去联系业务碰到了他。好像还有一点儿小冲突什么的。过了一年,他们同时到了另一家公司。
他在部队是侦察连的,退伍回来却总不如意。他心很细,到了新的公司对她很关照。女孩子嘛,总有一些体力活儿需要别人帮助。他随叫随到的态度让她很有好感。晓洋觉得他跟那些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的男人不同,从来不说你漂亮,我爱你之类的话,目光却总停留在她身上。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总能适时出现,帮过忙就自动消失了。
一起租房是她先提出来的,当时他们在同一家公司打工。在电梯里,她说跟她一起租房的同事被老板炒了,她一个人租不起房,冯光看着她不说话。她火了,说: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啊。我跟你说了半天,连点儿反应都没有。电梯到了一楼,她气冲冲地走出去,冯光在后面追赶着,说:我那儿只我一个人住。她站住,回过身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啊?想让我跟你搬到一起住啊?想得美!冯光憋了半天,说:不用你出房租。汤晓洋说:我搬到你那里算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公司里男女合租的情况不少,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汤晓洋却不干。冯光说:那我就没法儿帮你了。汤晓洋突然眨了眨眼,说:要搬,也是你搬到我那儿。冯光说:那不一样嘛。她说:不一样。要么你搬到我那儿,要么拉倒。房租各拿各的,我做饭,你收拾屋子。要么我收拾屋子,你做饭。冯光说:怎么都行。两个人就这么说定了。
冯光搬过去后,公司里人看他们总在一起,开他们的玩笑,租房的周围也有人注意到她身边跟着一个男士。一个美女,一个俊男,总是招人注意的。汤晓洋索性跟别人介绍:这是我老公。又对冯光说:我这么说是为了省得别人猜疑,你可不能当真。冯光说:我没当真。她又说:咱们就好像《潜伏》里一样,是地下工作。正说着,公司里人迎面走过来,她又介绍:萍姐,这是我老公。冯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她嫌冯光笑得太死,冯光说:我都潜伏了,还能怎么笑?
看出冯光不乐意,到了现在这个三间房公司后,她从来没跟别人这么介绍过冯光,不光没介绍,甚至也没跟别人提起过冯光。有时跟老板出去吃饭回去晚了,冯光打电话问用不用接,她说:你为什么要接,你是我什么人啊!一句话就把他们的关系推远了。
她隐隐感到,老板其实很在意她有没有男友,却一次没有问过。他们只谈工作,所谓工作就是下次吃饭穿什么衣服,别人开玩笑时,她应该怎么反应。有一次,老板让她在外面陪客人吃饭,饭后,让司机把她送了回来。她对司机说:谢谢。心里却莫名地涌上一股气。上了楼,看到冯光正在看电视,就进了卫生间,故意在里面不出来。冯光看她总不出来,喊:晓洋,怎么还不出来?
她不言声。
冯光又站在卫生间门口喊:你没事吧?她还不回答。冯光只好推开门,看到她半裸着身体,对着镜子化妆。冯光说了声对不起,要关门。她说:你进来,看看我头上是不是有根白发。
冯光迟疑了一下,走进去。看了半天,说:没有。晓洋转过身,把脸对着他,说:你再看看。晓洋热烘烘的前胸冲着冯光,轻启朱唇,朝冯光脸上吐着香气。冯光想退缩,晓洋一下搂住了他,把脸贴到他宽阔的胸上。冯光挓着手,好半天,终于搂住了她。
他们挪到了里屋的床上。冯光试探着亲吻,每一吻都得到晓洋热烈的回应。她说:冯光,我觉得你挺傻的。你看不出我喜欢你吗?冯光说:看不出。晓洋说:你要死呀,不喜欢谁会跟你住一处。冯光说:男女合租的多了,好些都没那回事。晓洋推开他,说:怪不得老板总不给你加薪呢,你这个人就是死木头脑袋。看冯光错愕的样子,又搂着他亲吻起来。冯光终于被她调动起了激情,晓洋却突然推开了他,说:冯光,你说,爱是什么?
冯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想,等我找个好点儿的公司,攒上些钱就娶你,但那将是多么遥远的事啊,他觉得这么想一想都很累。
那个晚上,冯光自动回到了客厅里。汤晓洋其实是希望他这样的,但真的这样,她又对冯光一肚子气。她在里屋气哼哼地摔打着枕头,冯光在外面什么都不知道。半夜里她到卫生间,看到他在沙发上打着山响的呼噜,心想:真是个木头脑袋。
她不知道冯光其实一直没有睡着,是她出来的时候,才刚刚睡沉。
老板好几天没到公司,汤晓洋在网上订了《P营销》《哈佛最受欢迎的营销课》《销售圣经》和一本史玉柱谈营销的书。四个人一人一本,抱着看。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远不如在网上打游戏有意思。听到老板回来,大家都把游戏下了又重新拿起书。老板没有到业务部来,而是把汤晓洋叫到办公室,问了这几天的情况,然后对汤晓洋说:你准备一下,跟我到广州去一趟。
汤晓洋抑制着心跳点了点头。她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把出差需要的东西和老板需要的拉了一个单子,记在手机上。她想不好该不该把跟老板出差的消息告诉同事,一个大活人好几天不见了,总要给大家一个解释吧?又想,这种事是瞒不住大家的,早晚会有人知道。
快下班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明天不来了,跟老板去广州。她感觉到办公室里静了一下,身上顿时燥热起来。离开时,觉得自己像是在逃跑。
回到住处,不知道怎么跟冯光说。明天是她二十四岁生日,本来想跟冯光一起庆贺的,冯光却像没这回事似的。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她问冯光公司里怎么样,冯光说安保部新来了个主管,是老总的什么亲戚,一上任就粗声横气的,有一辆没有通行证的车要进入小区,他们挡了一下没有挡住,主管坚持要罚他们奖金。他们申辩了几句,主管更气了,说出不想干就滚蛋的话来。
半个月前,他还说要给她过一个难忘的生日。现在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把以前说过的话忘记了。汤晓洋有些失望,本来想告诉他出差的事,还想表示一下歉意,现在完全没有了这份心境。
第二天冯光六点钟就走了,大约是怕主管真让他滚蛋。汤晓洋八点钟离开,本来想给他留个条子,因为还在暗暗生气就决定什么也不留。她以为冯光回来看不到她,会给她打电话,她甚至还想不接他的电话,让他着急一阵子再给他回电话。但冯光并没有给她打。
她打车先到了洮河大厦,在那里换了老板送给她的时装。老板说十点钟会有车到洮河大厦接她,她赶到机场时,老板已经到了。
在宽阔的候机大厅里,老板的笑容辽远、清爽,问:喜欢这套服装吗?她说:喜欢。老板道:这衣服适合你。
老板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忽然想起来,有些事情是应该她来办的,就抢着去领登机卡交费什么的。
第一次坐头等舱,一切都觉得新鲜,坐在老板身边感觉不一样,觉得自己身份很恍惚。空中小姐提醒飞机要起飞了,老板关了手机,她也关了手机。这时她才想起,冯光还不知道她已经登上了飞机。也许他会给她发短信或者打电话,打不通他大概会着急吧?一下飞机她就急忙把手机开了,并没有未接电话的通知,她有些失望。
广州接待的老板她以前见过,一个月以前刚刚在北京吃过饭。下了飞机,先在广州一家饭店吃了饭,休息了一下,又把他们接到广州城郊的一家工厂里。
汤晓洋跟着老板,看了这里现代化的生产车间。车间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再仔细看,几百个工人在工作台前坐着,在灯下点焊着一块块电路板。她注意看着老板,希望老板能有所触动,他们公司到现在还没有做过什么业务,怎么能跟人家比。后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单纯,老板不可能没有业务,只是她不知道而已,不然怎么可能给他们开工资,怎么可能开着好车,天天在高档饭店请客。
一直到晚上,冯光都没有给她打电话,她也赌气不给他打。晚上,广州老板举办了一个盛大酒会,邀请了许多朋友。欢宴之后是一场小型演出,没有想到,竟然有几个电视里经常出现的明星,还有一个是“中国好声音”里刚刚出现过的选手。老板虽然是她的老板,没想到在别人心中这么重要。看到这些明星向老板致意,汤晓洋觉得自己也有身份了。
晚上,他们住在广州,就是刚刚举办晚宴的那家宾馆。她跟老板的房间挨着,她住1604,老板住1606。她进入房间,刚刚洗过澡就听到外面敲门,她以为是老板,心里有些慌乱,穿好衣服开门,却看到宾馆服务员捧着一大捧鲜花站在外面,她问:有事吗?服务员说:这是一位先生送给你的。她问:哪位先生?服务员说:他说你知道。
她接过花,内心希望这是冯光送来的,但知道这不可能,冯光不知道她住在这里,再说这捧花的价格恐怕比冯光一个月的工资都多,打死他,他都不可能花这种钱,就是有再深的感情,这都不是冯光的表达方式。
床头有个花瓶空着,好像一直在等待这束花似的。她把花插进里面,看到花里有一张小小的贺卡,上面写着:祝生日快乐!L。这是老板送来的。老板姓刘。但她不明白老板怎么知道她的生日,她从来没有说过,他也没有问过。
她拿着那张贺卡,呆呆地坐在床上。床边是她的手机,她一直在等着它响起来,却始终没有响。她本来是一直拿着手机的,现在她拿着贺卡,看着手机。感觉脸上有些痒,伸手一擦却是泪水。泪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她并不知道。泪水把卡片打湿了,后来她就索性抱着那张贺卡,听凭泪水倾泻而下。
女孩子本来就爱哭,没有什么事有时也会流泪,现在这简单的“生日快乐”,仿佛引来了一场大雨,在这夏夜里洗涤了她的心灵。她抱着这四个字睡着了。早晨醒来看手机,仍然没有冯光的任何信息。
早晨,老板没有提夜晚送花的事,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提。主人很快到了,陪着他们吃早餐。问他们昨晚睡得怎么样,老板说很好。又看她,她也说睡得很香,一梦就到了早上。主人问:汤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们,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这是个陷阱,如果她回答有破绽,对方就会把话题转到她跟老板的关系上,她小心地答道:我梦见小时候跟我妈妈一起到水塘里,我妈妈洗衣服,我在水边玩儿。一条大鱼突然跳上来,我一把就抱住了。大鱼在我的怀里跳着。我妈妈放下衣服,朝着我奔过来。
主人问:然后呢?她说:然后,我就醒了。主人说:汤小姐抱了一条大鱼,这是好梦。老板说:是啊,看来咱们的合作一定成功。
汤晓洋庆幸自己回答得体,现在老板和老板的朋友都高兴。吃过早饭,他们到了另一家工厂,这里比昨天看的那家工厂规模还大,占地一千多亩的厂区里,到处是树木花草。老板在生产线旁边看得很细,问了许多问题。汤晓洋觉得惭愧,这些问题本来是应该她来提醒老板的,老板比她想的还多,还细。老板就是老板,不光是有钱,钱的后面是别人没有的素质。
主人告诉他们,这里有个绰号,叫富士康第二,这家工厂只比富士康规模小一点,生产的产品、管理方式、生产技术,完全跟富士康一样。他笑着说:唯一不一样的,是我们这里没有跳楼的员工。你看,我们这里的员工都很轻松、快乐。汤晓洋看着那些工人,大部分是女工,一副放松的样子。她想到自己业务部的几个人,每天闲得无聊,真希望老板也有一家这样的工厂。
参观时她一直在留心自己的手机。希望冯光给她打电话来。手机一直没有响,中间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也没有冯光的短信。她有些气恼,心里想,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后来两天,主人陪他们看了一些旅游景点,最后一天返回宾馆的路上,老板告诉她这些景点他以前都看过。她脱口问道:那我们怎么还看?老板说:这是主人的盛情嘛。接着老板问:你以前来过吗?
她突然意识到,老板是为她才来的,这么说倒成了老板陪她了。她脸倏地红了,用手一摸,脸上像火一样烫。在车里,她不停地抚着自己的脸,希望老板不要注意到她满脸的绯红,反而引起了老板的注意。
她把脸贴在轿车的车窗上,玻璃的凉爽渐渐使她安静下来。窗外,广州的街景在她眼前一一闪过,以前大都市令人压抑的拥堵感消失了,城市的交通变得畅快起来,她像这个城市的血液一样,欢快地流动着。
冯光就在这时从脑海里跳出来,让她一下沉重了。他到现在没有跟她联系,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他的性格是内向的,又突然遇上一个强悍的主管,只有她知道,这个男孩子内心一直多么压抑,甚至女朋友的每一次好运,都能增加他的失败感。他是最有可能产生过激行为的,也是有可能自毁的。
晚上吃饭,她有些神情恍惚。主人一直在不停地提她怀里的那条大鱼,他说:汤小姐,为你怀里的大鱼干杯。汤小姐,你要好好善待你怀里的鱼,时时刻刻想着它,天天爱护它,千万不要忘记它,更不要随便丢弃它。
她意识到对方想暗示她什么,故意装作听不出来的样子,说:是,我一定照您的话做。在座的人哈哈大笑,好像她落入了他们布下的陷阱似的。她也笑,装作什么都不懂,完全是一个单纯、透明的女孩子。她知道,男人们喜欢她这样。
晚上回到房间,她再也忍不住了,拿起电话给冯光拨。好长时间冯光才接,她问:冯光,是你吗?冯光说:是。她问:你怎么样?冯光说:挺好的。她问:这几天在干什么?班上没什么事吧?冯光说:没有。她问:那个主管后来找你们麻烦了吗?冯光说:没有。她又问:你身体没事吧?冯光说:没事。
她放了电话,心里涌上来一股气。原以为他自杀了呢,现在他明明活得好好的,屋里一个大活人好几天不见,他连问都不问。假如她让别人劫持了呢?假如她死了呢?前天是她的生日,他活得好好的,却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本来想哭一场,现在反而没了眼泪。她在卫生间里细心地重新化了妆,化妆时她还没什么想法,女人在不愉快的时候,要么猛吃一顿,要么打扮自己,亲眼看着一个沮丧的女人,在自己手里变得漂亮起来,总能让心情好一些。她把眉细细地描过,把唇线画得性感一点,让自己的脸蛋变得细腻、光洁、白嫩,在腋下喷一点点香水,立刻就变成了一个香喷喷的佳人。这不再是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女人,不再是一个看不到前途,找不到归宿的剩女,不再是一个被爱情抛弃的沮丧的黄面婆。这是个精致的女子,一个自信的妙龄女孩儿,一个有一百个牛郎追赶的织女,一个有一千个董永思念着的七仙女,她香气四溢,容光焕发,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谁娶了她就是娶了贤惠,谁爱上她就是交上了好运。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化妆,她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其实并不远,就在隔壁的房间。她拿起花瓶里的花嗅了嗅,已经两天了,花还在盛开,那张贺卡还在花里放着。如果她不去道一声谢,不是太不礼貌了吗?
她敲了敲隔壁的门,在老板开门时她准备上了最得体、最熟稔的笑容。她说:董事长,您还没休息吧?老板说:没有。请进。
她进到屋里。桌上放着许多文件,老板的手提电脑正开着。原来老板一回到房间就开始了工作。这让她产生了格外的敬重。她说:董事长,我想问问,咱们明天就要回去了,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工作,您交给我吧。老板想了想说:这是一份咱们跟这家公司合作的备忘录,你先看一下,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告诉我。她说:好的。老板又说:这一趟,觉得愉快吗?她说:愉快,特别高兴。谢谢您送我的鲜花,我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老板说:那就好。她问:董事长,您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呢?老板没直接回答她,而是说:我是老板,难道不该知道员工的生日吗?她说:我觉得好温暖呢。老板说:好,你回去工作吧。她有些失望,但欢快地说:祝董事长晚安。老板说:晚安。
回到房间,她细细地看着老板给她的文件。她这才知道,他们这一趟,是要跟这里签一个长期的供货合同,这里的公司,每年会供给他们价值上亿元的产品。但是她不明白,老板购买了这些产品,会送到哪里。她觉得这些产品自己公司根本用不上。
这份备忘录是详尽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对方公司是金大陆电器有限集团公司,自己的公司名称一栏空着,她突然意识到,这笔业务,老板并不是为自己公司做的,老板带她出来,是把公司的一个秘密告诉了她。
晚上十一点,服务员送来了宵夜。一份精致的糕点,一杯鲜牛奶。她知道这是老板让送的,老板说话时亲切的样子,时时从那份文件上浮现出来,那是亲切,也是距离,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看着不苟言笑的老板,心思原来是这么缜密,而这恰恰推远了她。
回到北京,老板让司机直接把她送回了住处,冯光不在。但他留下的痕迹在。空啤酒瓶子,袋装的涪陵榨菜,大桶的康师傅方便面,还有刚刚剥下的鸡蛋皮,没有洗的筷子和碗,等等。她产生了厌恶。
电视没有关,里面是一个歌星正在演唱,一首爱情歌曲。汤晓洋坐在沙发上听着,她怀疑世界上有没有爱情,或者说像她,像冯光这样的人有没有爱情。对一个打工者来说,爱情是城市里的奢侈品,就拿冯光来说,当他面对一个粗暴的主管时,当他数着自己不多的工资时,他给爱情留下的空间还有多少?
只有老板那样的人才可能有爱情。她想起饭桌上开的那些玩笑,老板不笑,这时候的爱情更像生活的一种点缀,一份葱花,几滴香油,或者是一缕香气。
冯光很晚才回来,他在外面喝了酒。看到屋里整洁了,他意识到汤晓洋回来了。他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只是说: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要是知道,我就打扫了。她说:我困了。
她回到里屋躺下。想到冯光甚至都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心里涌上来一阵寒意。冯光没有赶过来跟她亲热,她准备好的拒绝也就没有了用处。但她知道,如果她不打算抛弃这段感情,他们的和解只是早晚的事。躺到床上,她给老板发了短信,祝他晚安。老板没有回应。她拿着手机睡着了。
冯光终于还是辞了职,另一家大公司接受了他。那家公司管销售的是他新结识的一个老乡,听到他来北京后的一次次坎坷,果断地说:别给他们干了,来我这儿吧。
冯光做得很吃力,他以前没干过销售,虽然有老乡的庇护,还是会被部里的同事排挤。薪水是比以前涨了,他又拼了命地干,每月能领到将近六千元。虽然还赶不上汤晓洋,总是接近了。但他永远没有汤晓洋的轻松、愉快。每增加一点销售份额,都好像要脱掉一层皮似的。
回到北京后汤晓洋无事可干,广州的那笔业务没了下文,很想问一问结果,老板没跟她提起,她也不便追问。公司里的日子太单调,她便时时想起跟老板出差时的风光,很想再跟着老板出差,老板却好像把她忘了似的。她只是看着老板来去匆匆的样子。
业务部一个女孩子对她说:晓洋姐,我想辞职。她问:为什么?女孩子说:我实在受不了这里的无聊。汤晓洋说:薪水又不少你的,你怕什么?可是我的青春啊,我的青春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溜走了。女孩子用夸张的口气说着,第二天真的就不来了。
汤晓洋也觉得自己老了,那次出差后,老板好像有意疏远了她。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有时在电视里看一些宫廷戏,无端地就会想到老板。她真想跟那个女孩子一样走开,真离开老板,又不知道能去哪里。那个辞职的女孩子肯定早就有了接盘的地方。冯光早出晚归的样子又在提醒她,眼前的这份轻松不是谁都可以得到的。
三个月后,冯光心情已经大好,他掌握了销售规律,也有了自己的固定客户。因为薪水增加了,他有能力请客户吃饭、喝茶。有一次无意跟老乡说起来,老乡立刻说:把发票拿来,我给你报了。冯光再花起钱来胆子就更大了。有一次竟然在一家不错的餐馆里请汤晓洋吃饭,告诉汤晓洋,这钱能报。
唯一让冯光不愉快的是,老乡简直把他当成了奴仆,带孩子,送老人去医院,都是他。有一次,老乡的丈母娘做饭没酱油了,也给他打电话。他花三十块钱打车赶过去,只为了到超市里买一瓶酱油。不过,跟增加的收入比,这不快太容易过去了。
看着“大方”起来的冯光,汤晓洋想起半句名言:乌云总会过去……另外半句她想不起来。这真是堕落!她懂得了化妆品,懂得了时装,懂得了巴宝莉、爱马仕、香奈儿、雅诗兰黛,却忘记了语文老师教给她的最平常的先哲名言。冯光没有察觉出她的伤感,一味说着自己这半年来的感受。
他告诉汤晓洋,她跟老板出差那天,他跟主管打了一架,当然,别的保安很快就把他们拉开了。他腿上有一块青紫,也在队长胸前狠狠地回击了一拳。不等公司解雇他,他就提前辞了职。他找不到工作,去好几家公司应聘,没有一家愿意留他。他怀疑是原来的物业公司在背后使了坏。为了糊口,他只能在外面找一些临时工作。汤晓洋从外面出差回来时,他不肯告诉她自己的状况,每天装作上班的样子早早离开了家。有一天中午,他爬到一栋四十八层大楼的楼顶,想自己该不该从上面跳下去。他看着下面,人原来是这么小,如果他从上面飞下来,在下面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小鸟。直到他完全摔到地面上,人们才会惊呼。他在楼顶坐了很久,想起自己在部队训练时,像这样的高楼可以顺着排水管一口气爬上来;想起全连集合时,连长把奖状发给他的情景。他有一身本事,却要受小人的气。他跳下去是对小人的控诉。还有汤晓洋,如果知道他这么死去,会不会打击太大?毕竟一个屋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很难无动于衷吧?汤晓洋没有想到,自己在广州宾馆里恨他的时候,其实已经救了他。
那天回到他们的房子里,汤晓洋已经睡下了。他知道她不高兴,却不想问她什么,也不想告诉她真相。他正在想要不要活着,爱情还能算问题吗?如果自己的存在都是问题,再漂亮的女人都毫无意义吧?这话听来让汤晓洋颇不是滋味,却明白这是实话。正是因为这些实话,使她觉得冯光可靠,她想起了老板的亲切、周到、彬彬有礼,似在眼前,却遥不可及,就像她跟别人说的那个梦,和梦里的那条大鱼。最有意思的是,连这样的梦她都没有做过,是她在那种场合急中生智编出来的。眼前这个让她处处不满意的男孩子,才是真实的,实实在在地活在她身边,跟她住在一个屋里,在一个桌上吃饭,虽然他们并没有真的做爱,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生活。
听到冯光说在楼顶想往下跳的时候,她的心柔软了一下,主动拿起他的手,用两只手把他的手合在掌心里。冯光的手很大,她的手很小,但她把这样的大手捧在自己的手里。她用牙咬着他的手指,看看冯光有什么反应,冯光竟然不知道疼,她再使一点儿劲儿,仍然不觉得疼。
她不忍再使劲儿咬,想到在宾馆里赌气不给他打电话,觉得有些对不起他。那本来应该是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在另外一个地方,跟随着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要远远比他优秀。歉疚像雾一样升起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极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真的很想亲吻他,把他拥在怀里。
回到住处,那种拥抱的念头已经下去了,她依然想跟他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她说:你要是在沙发上不舒服,就来里面吧。他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现在的工作能不能做长久。他好像在转换话题,其实是说,不知道能不能真的给她带来像回事的生活,幸福已经不指望了,让日子不太艰辛,有一点点稳定感,就连这样的信心他也没有。
那天晚上,她真的做了梦,梦见一条大鱼,就像她跟别人说的那样,大鱼突然跳到了她怀里。她一把抱住了它,喊:妈,妈,快看!大鱼!她变成一个梳着小髽鬏的小姑娘,那么可爱的一个胖娃娃,那条鱼比她还要大,旁边的男孩子笑着跳着,仔细一看,那男孩子是冯光。他也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娃娃。她在梦里笑着,直到笑醒了。
走到外面,看到冯光还在沉睡。她坐在他旁边,抚摸着他。冯光醒了,问怎么了?她没有说话,把脸贴到他的胸口,冯光拥抱了她。后来他坐起来,把她拥在怀里。
她问冯光,我肋条这儿有个什么东西,好像在顶着我。冯光的脸倏地红了,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不停地亲吻着,不停地在沙发上翻滚着。后来冯光抱起她,把她抱到里屋的床上。她忽然冷静下来,说:天太晚了,你明天还得上班呢。冯光脸上的火焰很快黯淡了,说:那你睡吧。她说:你也在这儿睡吧。冯光说:不用。我怕我思想不坚定。冯光开了个玩笑,她笑了,但心里还是有一点点苦。也许这不怪他,怪的是自己。
老板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你跟我出一趟差。她说:好。老板说:明天的飞机,上午九点到洮河大厦接你。她说:哎。声音欢快,兴奋从身上每一部分洋溢出来。
回到住处,她跟冯光说了要出差的事。冯光问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我也不知道,老板没有说。为了使冯光安心,她说业务部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也一起去。她感觉到冯光放松了些,自己反而不放松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谎。
第二天一早她打车到了洮河大厦,房间里放着一个真皮拉杆箱,老板给她发短信,说拉杆箱和里面的东西都是给她准备的。她打开,看到里面有两套衣服,还有一些化妆品,她把自己原来箱包里的东西放到了拉杆箱里。想到上次去广州,她提着这个低档的箱子,不由暗暗有些脸红。她觉得老板给她准备这些没有什么不妥,因为她也代表公司形象。
车很快到了,看到老板在车里她喜出望外。一路上她有说有笑,不论她说什么,老板都很爱听。老板不知道她那个村里挑一挑水要走好几里山路,不知道她们上初中,每天要翻过一座小山,不知道在县里上高中,住的是三十多张床位的大房间,不知道县里一个县长家娶儿媳妇,会有多半个县城的干部去参加婚礼,能收上百万礼金。老板不知道底层的生活,正如她不知道老板的生活。
到了机场,她忙着领登机卡,老板在远处看着她跑来跑去,很满意的样子。她喜欢坐头等舱,喜欢坐在老板身边。这像什么,像一个小妹妹跟着一个大哥哥,还是干女儿跟着干爹,不是好些女明星都有干爹吗?干爹成了代名词。她喜欢小妹妹的感觉,喜欢老板稳重、矜持中流露出来的爱护。
他们到了海南,到了这里就是游玩儿。接待的企业把他们的行程安排好,就说还有别的事,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走了。老板也不觉得冷落,带着她在岛上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第一次到海南,都是以前没见过的风景。三亚的热带植物让她流连忘返,坐着游艇在海上兜风,类似场景在电影里见过,现在自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老板把录像机交给导游,她在海上敞开怀抱,张开大嘴欢叫的样子被记录下来。这里到处是美女,好像全国的美女都汇聚到了这里。看着浪花在身边飞溅,她想自己比那些女孩子一点儿也不差。青春在海面上飞掠而过。
海南比北京热,老板带着她到商厦里买了时装。她再三推辞,老板还是坚持。老板说:你跟着我出来,你的形象就是我的形象。她半推之后还是半就了。她喜欢老板的说法,你的形象就是我的形象。这话别人能听出暧昧,她眼里的老板始终是正统的,保守的。她觉得富人里也有好人,并不比穷人里的好人少。
在海南玩儿了四五天。她想问老板,这次就是玩儿吗?这些地方老板来过不止十次,总不会是为了她快乐吧?她觉得总应该有一点业务要谈。当时他们在景点旁一个冷饮摊上,一张简易的餐桌,两个白色沙滩椅。他们相对而坐。老板喝了一口冷饮,说:就是出来玩儿。我太累了,出来放松一下。她说:放松的办法多着呢,能陪您放松的人也有的是。她的意思是,为什么单单挑选了我。老板说:汤晓洋,你知道吗?你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她想了想说:认真?老板说:认真是认真,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她又说:那就是细心。老板说:当然。不过,这也不是我最看重的。她想了想说:董事长,我觉得我没优点了。老板说:你最大的优点是话少。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她脸倏地红了,以为老板在批评她,说她不该问刚才的问题。
老板说:我们上次出来,跟广州那边谈的业务,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也没有跟你们部的任何人说过,她们有人问你,你也没说,对吧?她点点头。心想,是不是业务部还有老板的眼目,她在办公室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告诉老板了。她说:您没让我往外说,我当然不说了。老板说:在商界,这就是最好的品质,你有这样的品质,终究能有大用。她喝着冷饮,注意听着。老板说:这次带你出来,一是我刚刚做了一笔大单,这几个月实在是耗尽了心力,想好好放松一下。另外,带着你也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她脸红了。看着老板,等着老板往下说。老板说:你大概也知道,公司法人是我妻子。我们在美国也有两家公司,过去我的业务以国内为主,现在美国经济正在回升,我们的业务也在慢慢向国外转移,上次我们去广州的那笔单子,就是给美国那边做的。
汤晓洋一动不动,觉得老板要跟她说的,绝不是这些。老板又说:以后,我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我妻子和孩子以后也打算在美国定居,她再当公司法人,就太不方便了。汤晓洋感觉到自己心在跳。老板说:我们两个商量了,想把公司的法人换成你。汤晓洋脱口说道:那公司不成了我的,这怎么行?老板说:企业法人不过是法人代表,并不表示你是公司的所有者,你只是一个代表。公司是股份制,我占百分之四十股份,我妻子占百分之五十,还有百分之十是其他人。当然,你既然当法人代表,就也应该有股份,我和妻子打算从自己的股份中,各拿出百分之五送给你,让你占百分之十的股份。汤晓洋直摇头: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占你们的便宜。老板说:这不是占便宜,跟国内的业务,以后还要通过这个公司做。它仍然有作用。我们走后,你在这里主持。业务怎么做,由我来告诉你。我们不为难你,每年有二十万活动经费,你可以自己安排使用。聘用人员,你也自己考虑,只需要跟我打个招呼。你的薪水,以后也按副总的标准。
汤晓洋仍然觉得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劲儿,她却想不出来。老板说:好了,正事就说到这儿,该下海了。老板站起来,脚步轻松地在沙滩上走着。进入海里,他回过身看她。看到老板在等着,汤晓洋也扑进海里。湛蓝的海水朝她涌来,老板在她身边游着,在海里游泳很省力,不用怎么划,身体就漂浮起来。她看着老板在旁边,一会儿扎到海里,一会儿浮上来,觉得老板很神秘。
海水一直漫向天边,洁白的云在海水上方飘浮着,有时像厚厚的麦垛,有时像薄薄的棉絮。海鸟穿云而来,贴着海面而去,飞掠的影子在海面上闪过。背后的椰子树在风中轻轻摇动,这是汤晓洋从没见过的天地,却是真实的存在。这个下午汤晓洋遇到的事,也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不是老板亲口说出来她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想起跟人说过的那条大鱼。梦中的大鱼。老板的朋友们跟她开玩笑,暗示那条大鱼是老板,她把老板抱在了怀里。老板告诉她的,是另外一件事,原来梦中的大鱼应验到了这里。冯光得到这消息该怎么想?他能接受吗?刚到北京时他们都有个念头,凭着自己的劳动,凭着比别人更多的付出在北京站住脚,发展起来,他们做到了吗?在得到了满身伤痕后,情形似乎有一点儿好转,现在,突然出现了柳暗花明的机会。老板说得对,他们看中的是她能守口如瓶,他们给予她的不是意外,是要她闭紧嘴巴。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也不算白得,靠吃苦流汗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
晚饭是在一个小吃店里吃的,老板很少到这种地方,在他眼里这是底层人吃饭的地方,汤晓洋却知道,底层人到这里也是奢侈。她吃得很香,天真快乐的样子,然而在咀嚼时她暗暗发呆。老板注意到了。
晚上,他们在街头散步。老板告诉她,明天他们返回海口,假如能拿到机票,下午就到北京了。这将是他们在海南的最后一个夜晚。在夜风中,她不由挽住老板的胳膊,在别人眼里他们也许像一对情侣,老板既然说出了那样的打算,她觉得跟老板就不再是一般关系,当然也不是情人,应该是有一份亲情吧?
她想起自己当初到这家公司应聘时,是一个干练、精致的女人接待了她,皮肤一看就是天天精心保养的,眉与眼线,精美得不能再精美,连指甲都被细心地修饰了,浑身上下透露着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气派,她的美丽和高傲,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这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看到汤晓洋走进屋里,她冷冷地说:坐吧。
汤晓洋已经应聘过不知多少次,也不知道被别人拒绝过多少次,现在有一种不在乎的神情,看到这个女人,还是产生了紧张。她小心地坐下,望着对方。那女人让她说说为什么愿意来这家公司工作。这几乎是所有招聘公司都要问的,汤晓洋有五六套答案,每一套都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却突然语无伦次了,她把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回答了个乱七八糟,最后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个女人。老板插了话,说:换下一个吧。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将是她的老板,觉得好像是那女人的一个随从。想到老板下午说,公司他妻子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他占百分之四十,汤晓洋就明白当时的感觉是对的。她知道说换下一个,就是把她淘汰了。她站起来,准备退出去。这时那女人说: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如果你是这个公司的一员,如果某一天,公司需要你牺牲自己,你能做到吗?她问:什么牺牲?那女人说:各种牺牲,你能想到的,所有牺牲都在内。
她意识到这女人想说什么,她想过拒绝。可是,她也知道怎么回答能让这个女人改变态度。她就像一个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突然眼前看到了亮光,虽然一个声音在内心中警告:不能过去,不能过去。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光亮扑了过去。她说:能,我能牺牲自己。
从那以后这女人再没单独跟汤晓洋说过话,汤晓洋只是看到她每月来公司两次,一来就关进财务室里,除了老板到她屋里,别人谁都不敢去。公司发工资,由另一个女孩子负责,只是工资表上有她的签字。比汤晓洋先到公司的人说,这个女人就是老板的太太。她走的时候,公司里人能听到她皮鞋敲出的咔咔声,她穿的鞋贵得惊人,几万块都不止。她比老板的本事要大得多,虽然是会计,却是公司实际的老板。这就是说,老板今天说出的决定,其实是那女人做出的,想到这儿,她离开老板远了一些。她在想,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也许老板的太太都知道吧?
老板轻轻地揽过她的腰,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让汤晓洋打了个激灵。她对老板说,今天晚上风有点儿凉。老板体贴地说:那我们回去吧。
回到房间里又觉得太孤单。自从来到海南,她还没有跟冯光通过电话。她不打,冯光永远不会主动给她打。她拿着手机犹豫了半天,很怕冯光问她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却也准备好要狠狠抢白他一顿:现在打怎么了?现在还得我给你打,你怎么不给我打?
冯光电话关了。她猜测冯光是害怕等待,便索性关了手机。这一直是冯光的风格。在他们的关系中,冯光永远是被动角色。她在卫生间里冲澡,听任水流抚摸全身。躺到床上,觉得屋里很空。越是觉得空,就越是想下午老板跟她说的那些话,老板现在干什么?他在屋里会不会也觉得空,不是屋里空,是心里空,一种无所依托的感觉。她跟冯光好了这么长时间,内心一直觉得不踏实。冯光从来没给过她安全感。
她想打开电视,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她有个预感,跑过去拿起听筒,果然听见老板说:你来我这边一下。
她走到卫生间重新化了妆,精心地描绘,眼睛,唇,还有两腮,所有该突出的地方都突出了性感。走进老板房间时她有些拘谨,老板随意的样子让她很快放松下来。老板问:你刚才在做什么?她说:给我朋友打电话。老板说:是男朋友吗?她说:是。她有意把冯光抬出来。老板说:怎么前几天没见你们通电话。她说:他是个不爱打电话的人,我刚才打,他已经把手机关了。
汤晓洋说这些时,心里忽然涌上委屈,这是刚才在自己房间里没有的。她眼睛红了一下,很快就正常了。
老板说:其实,人生就是那么回事。没有财富时,你觉得财富很重要,有了财富也不过如此。幸福总是在你渴望的时候才有效。爱情同样如此。老板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苹果熟练地削着皮。那么,老板的爱情也同样如此吗?汤晓洋拿不准该不该接过来,帮助他削。正犹豫着,老板已经把削好的苹果递过来。她慌乱地接了,说:您,您怎么给我削,我来吧。老板说:那有什么。以后你要忘记我是老板,你是员工。因为你也是公司的股东,大家都一样,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她想说:我还没有答应。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说:我可不敢。说着把老板手里的苹果刀抢了过来。她把苹果削好,又切成一个个小块儿放进碟子里,在每一块儿上都插上牙签,递给老板。
老板不接,她只好放到旁边的茶几上。要离开时老板喊了一声,她一怔,老板轻轻一搂,便把她搂进怀里。这事发生得有些突然,没有任何前奏。老板从一个持重的兄长,突然间变成了贪婪的男人。她很安静,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变化。依偎在老板怀里好长时间才意识到不对,冯光还在他们租的房子里等她,她想挣开,老板已经吻到了她的嘴上。
她试探地响应着,老板嘴里有阳光的味道。冯光从眼前跳出来,一副赌气的样子。她偏不理他。老板把她抱到床上,她闭着眼睛,内心却没有任何慌乱。面对老板,她以前常常莫名地心跳,现在一切如愿来临,心却平稳、正常,就像这一天早就预想好了一样。
老板脱她衣服时,脱一件吻她一下,他想搞出一点浪漫。脱内衣时,她不拒绝也不配合,老板在这方面显然不太熟练。她担心把内衣撕坏,还是配合了他。他的笨拙和手忙脚乱让她高兴。
老板把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轻轻吻着她,说:我去冲个澡。她松了口气。老板进了卫生间,似乎是为了留给她犹豫的时间,让她有机会逃离,她不打算逃跑,只是把被子拉上来盖住自己的脸。直到这时,她才有了羞愧的感觉,她觉得脸上像火一样热。
手机偏偏不识趣,在她衣袋里响起来,她不愿意光着身子跳起来,看了看卫生间,听见老板还在洗,便快速地跑过去拿了手机。
冯光问她是不是打过电话,她说:刚才打你关了机。冯光说手机没电了,在充电,现在手机有了来电通知功能,问:你有事吗?她说没事。刚才是开会休息,现在又在开会,不能跟你多说。冯光就把电话挂了。
激情就这么让冯光搅没了。老板从卫生间里出来,她主动往里面挪了挪,让老板上到床上。本来她是打算闭着眼睛,装出不配合的样子。现在,这些步骤都简化了。
老板问她谁的电话。她说是男朋友。这些天一个电话不来,现在突然来了电话。神经病。她愤愤地说着。这么说不是为了讨好老板,是真的讨厌他。
她没有真喜欢过他,倒是有一点点同情。同情室友就是同情自己。他们吃着同样的苦,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他们在一个屋子里住,他爱她吗?不。他从来没说过爱,他的被动只不过显示了某种需要。她的主动亦是如此,毕竟都是这个年纪的人,冬天感觉到冷,夏天感觉到热,需要彼此都有。
那么,老板爱她吗?他也没说。他刚才说过,幸福总是在你渴望的时候才有效。爱情同样如此。他从家里出来好几天,体内积蓄了充沛的能量。不过,她喜欢这种主动的态度,喜欢他制造出来的这份优雅,这份情调。她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前,嗅着他肉体里海水的味道,真的有一点点陶醉!
第二天,他们登上返回北京的飞机。在头等舱里她紧挨着他坐着。她想把头靠在他肩上,他动了动肩膀把她甩开了。从早晨一起床,老板就把他们的关系恢复成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她不自觉的亲昵举动,都被他躲开了。
汤晓洋不感到委屈。她没有目的,只是一种习惯,或者说,是对他有了某种依恋。在床上,老板看着她身下的鲜血,问:你从来没有过?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她说:我们没有这样过。老板问:为什么?她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许,觉得没有必要吧。老板看了看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威胁,是不是第一次毕竟大不一样。她说:我只是不太喜欢他。不过,大概最后我们也会结婚,反正人总要有这么一回事。跟谁成家还不都一样。这话打消了老板的顾虑。
手机响了,老板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她听见电话里一个女人问:你在干什么?老板说:刚从外面回来,正准备洗澡。女人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老板说:我刚进房间,正要打。女人问:什么时候回来?老板说:明天,已经订好了机票,你接我吗?女人说:好吧。
老板关了手机。她看到手机桌面上是一个女人的头像。不是他太太。远不如他太太漂亮。老板说:这是我女儿。老板跟她说自己的家庭。当初他研究生毕业时,跟她现在在北京的情况差不多,举目无亲,没有任何关系。不过,那时候一个硕士还容易找到工作,好些大学、科研院所都在抢。他去了中科院的一个单位,时间不长就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介绍他们认识的是院里一个老专家,一位老大妈式的副所长。
他们谈了一年多,渐渐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她父亲是一个在报纸上能看到的人,她有三个哥哥,各自在经商。有的在国内,有的在香港。那时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后,他从那家研究所办了停薪留职,他在公司是老板,名义上的老板,真正的老板是妻子。公司不过是她哥哥企业系中的一部分。
汤晓洋意识到,告诉她这些是想让她知道,他不可能为她离婚,但还是被他的诉说感动了。她能体会到一个男人的委屈,也许,这跟冯光的委屈一样。她紧紧地拥抱着他,想起那个关于大鱼的梦。
她看到了海水,看到了游艇上溅起的浪花,浪花上飞溢而出的快乐。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泡沫,真正的海在下面,海分不同的层面,在每一个层面里,各自生活着不同的海洋动物,他们的快乐在最表面的一层。
她坐直身体,不再试图依偎老板。老板跟她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比她强大多少。一旦揭去那层财富的神秘外衣,他不比冯光强。说白了是个吃软饭的。现在,她觉得还是冯光可靠真实。冯光的自尊、倔强,现在倒显得更可贵了。
下了飞机,老板先回了公司,太太没有去机场接,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让司机把她送回家里。冯光还没回来,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添了一件家具。跟她刚刚住过的高档宾馆比,这里是贫民蜗居的典型,但比以前增添了活力。自从在新公司做了销售,冯光的心气明显比以前高了。
她给冯光打电话,表扬他把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实际是希望他早点儿回来。这一趟她攒了好多话要跟冯光说,虽然有些话不能说,还是有倾诉的欲望。
冯光早早回来了,一进门就告诉她,这个月他拿了六千块钱销售提成,他第一次比她挣得多,有一种成功感,说要请她到外面吃饭,汤晓洋说:我在外面吃了好些天了,还让我在外面吃?冯光怔了一下,拍着头说:那你等着,我马上回来。他要到外面买菜,给她做饭。汤晓洋又说:算了,还是到外面吃吧,外面还能报销呢。
一家叫小云南的饭馆,布置简陋,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两个老外也在这里吃饭。汤晓洋想到她跟老板在外面吃过的饭店,暗暗为冯光的满足伤感。
冯光很有兴致,说了好些宏伟计划。他的老乡打算把销售部承包下来,一年可以有几百万利润,他却想办一个销售公司,不光为自己公司,也为别的公司做销售代理,汤晓洋欣赏地看着他,一有机会,原来他一样不肯平庸。
汤晓洋一直犹豫,该不该答应老板的要求,做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老板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接受呢?曾经觉得这是天大的恩惠,有了海南那一夜就觉得也不欠老板什么了。再说这还是为老板看家。她打算把冯光聘进公司,有一个现成的公司在这儿,还办什么销售公司,老板现在做的,不也是替别人进货,替别人销售吗?
不过,她没有跟冯光说这些,现在还不到时候。在海南的情况她一句也不想说,她只是鼓励冯光,告诉他,肯让他搬到一块儿住就是看出他不是平庸之辈,咱们就像一颗麦粒,扔到路边就混到了杂草里,进了试验田,就是一粒良种。北京就是试验田。北京这么大,凭什么不该有咱们一个位置呢?
这话她在心里说过好多遍,现在又说,不过是再跟自己重说一遍,冯光只是旁听而已。老板真去了美国,这里就是她的天下,等哪一天老板从外面回来,看到了一个发展了几十倍的公司有什么不高兴的?即使她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也是个肥肥的富婆,原来,她的雄心并不比冯光小。毕竟她做过一个梦,梦里还抱过一条大鱼。
冯光以为这些话只是在鼓励他,他跟汤晓洋谈销售,谈市场上的种种潜规则。谈做生意最需要的不是智商,而是情商。情商就是接人待物的能力,就是把事情做到别人心里,别人困了,要递给人家一个枕头,别人渴了,要知道人家想喝白开水,还是想喝果珍。把事情做到人家心里,自然就有生意可做。
冯光滔滔不绝,以前他不敢在汤晓洋面前喝酒,现在他一口气喝了三瓶小二。北京人管小瓶二锅头叫小二。小二虽小,却是真正粮食烧出的白酒。汤晓洋一直用眼神鼓励他,希望他放开自己。她有一个创业计划,自然需要一个创业的男人。
昨晚在海南,因为疼得厉害,老板只好把套子拿掉了。看见鲜血老板慌了,她也有些慌乱,一方面愿意让老板看到,一方面又不知道怎么补救。坐在马桶上,觉得下面永远都滴答不干净。她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快乐?还是机会?她在马桶上泪流满面,却不敢让老板听见。现在,她需要为自己的放纵画一个句号。是跟老板放纵,却需要冯光的句号。
从小云南出来,她扶着冯光打了车,扶着冯光上了楼。她把冯光扶进卫生间洗澡,把水温调好,她打算退出去,冯光突然拥抱她,说:我们一起洗吧。她说:乖。我在外面等你。她亲吻着他,身体往外退,手一直伸向他。
冯光从卫生间里出来了,酒醒了不少,激情却没有消退。她觉得疼,比昨天还疼。昨天的疼还没有消失,现在是疼上加疼。她又出了血,真是天助我也。路的前面有一颗地雷,她小心地走了一天,想不到地雷消失了。她看着血迹放声大哭,昨天只能在卫生间里饮泣,现在哭得夸张,哭得恣肆。她给了冯光七八个耳光,又搂住冯光,不停地亲吻,不停地要求他再做。她想起初中时,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难忘的一天》。当时怎么也写不出来,她没有难忘的事。现在,她终于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直到今天,她才算拥有了北京。在北京奋斗了四年,她得到了一切,一个爱人,一个小家,一个虽然还没有登记,却也有模有样的小家。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事业,有了未来,这事业还仅仅是老板的一个许诺,不过,不能实现也没有关系,冯光满满的自信在鼓舞着她。深夜里,那条大鱼浮现出来,她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怀里抱着鱼咧着大嘴笑着。在这黑暗的小屋里,空中溢满了她的笑容。
这是她到北京后睡得最踏实的一天。她的身边有冯光,心里有蓝图。以前睡得沉,是因为劳累,现在是因为踏实。
第二天一早她就醒了,坐起来有些心慌。看了看身边,冯光还在沉睡。大概是他的呼噜声惊醒了她。以前他的呼噜声在外面,现在到了身边她有些不习惯。在老家,听老娘跟村里女人们议论男人打呼噜,现在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是夜里她们让男人尽兴了。
以后,她要习惯这个男人的呼噜。昨晚的踏实忽然变成了担心,她觉得一切都太顺利了。幸福总是在你渴望的时候才有效,爱情同样如此。老板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她现在才听出来,老板这句话充满了失望。他对生活其实是不满意的。
她的幸福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了,容易到手的幸福还是幸福吗?老板的这句话,明明是在否定她的幸运。整个早晨,她一直在琢磨老板的话。她对未来有些担心,觉得不踏实。带着担心她第一个到了业务部,把办公室都打扫过了其他人才来。他们笑着说:头儿,你来得可真早啊!一个姑娘盯着她说:头儿,你变了。她强自镇静:变什么了?那个姑娘说:我说不出来,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噢,更好看了。头儿,你不是有什么好事吧?她索性告诉她们:是有好事。我要结婚了。
下班前,她让冯光到公司里接她。还特意叮嘱他:穿得精神点儿。她想让业务部的人看到冯光,也想让老板看到,可惜老板没来上班。
后来的一周里,老板一直没来公司。有一次给她发短信,让她在网上查关于高铁某个项目的资料,她查了,很快给老板发了过去。老板后来再没有音讯。月底,她听到老板太太的皮鞋声,接着听见老板也进了财务室。这对大伙儿是好事,老板太太一来就该发工资了。今天不对劲儿,他们听到了争吵声,是老板跟太太在争吵,接着听到财务室里有摔东西的声音,仔细听不是摔东西,是耳光,一个清脆的耳光,一个上卫生间的女孩子听到后,连卫生间都不敢去了。吵什么他们没听清楚。几个人打开一条门缝悄悄往外看,他们看见老板从财务室里出来,急忙关上门。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皮鞋“咔咔”的声音,一路敲击着地面离开了。
业务部的人在议论,说老板让他太太打了,也有人说是老板打了太太,女人的耳光不会那么响。她说:瞎猜什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大家才不敢议论了。
老板给她发短信,让她明天到洮河大厦等他。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去了,快到十一点钟老板才去,一进门就让她到外面吃饭。她以为有客人要陪,到了雅间里,才知道老板是单独请她吃饭。老板告诉她,正在找工商部门办变更法人的手续,已经办了一半,他有急事要出国,剩下的手续由她接着办。老板把一个包递给她,说里面都是办了一半的资料。
她在饭桌上草草看了,心里却在想业务部里议论的事。她问:昨天跟你夫人吵架了?老板说:是因为别的事儿,跟你没关系。她问:她同意吗?老板又说:她当然同意。你是她选定的人。你还记得,招聘的时候是她看中了你。
那他们为什么吵?这话她不敢直接问,只是看着老板。老板说:是因为别的事,他们家里挺复杂的,一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我当初要是娶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远比现在幸福啊!她的脸红了,觉得老板是在暗示她。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冯光太普通,却比老板更可靠。她需要老板,也不愿意失去冯光。
老板告诉她,明天他们就要走了。他和太太,还有孩子,一家人移民美国。不过,半个多月后他会再回来,把所有事情都办好,在公司里宣布由她代管,以后这里就靠她了。
她问公司里的账怎么办?以前是老板的太太兼任会计。老板说:我已经安排了别人,新会计是我另一个公司的,她兼管这里的财务,这里有事你就通知我,我会安排她过来。到了美国,如果我的手机不开,你就给我发短信,或者用微信联系也行。
犹豫了一会儿,汤晓洋还是跟老板说了冯光,告诉他,打算把冯光也聘到公司来,冯光有个计划,可以代理他原来公司的销售业务,他原来公司主管销售的副总,是他的老乡,一直想把销售独立出来。不过,除了他们,也可以做您指定的其他公司。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公司以前一直给老板大舅哥在美国的公司做代理。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想法不错。我也赞成把业务做大,不过,小有小的好处,真做大了,要找专职财务。没有找到专职财务以前还是维持现状吧,你的朋友要是愿意,倒是可以让他现在就过来,工资多少你定。
离开时老板抱着她吻了吻,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这让她心里很受用。老板说:我越来越喜欢你,要不是她逼我,我不愿意走。她事后回想,这话大有深意。
到了美国,老板给她来了一个电话。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她和冯光准备睡觉了。她听到那边是孩子吵闹的声音,老板问: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汤晓洋是冰雪般聪明的人,一下听明白了,说:我给您打电话,是有两件事请示您。接着把公司里两件不疼不痒的事,跟老板说了一遍。老板说了几句,又告诉她:我们一家很顺利,半个月以后我可能回国。
她说:公司一切正常,您放心吧。
她接电话时冯光一直看着她,问她:你们老板怎么回事?半夜里打电话。她说:那边是美国,大概他忘了时差。
躺到床上,她跟冯光说了老板一家到美国的情况。
冯光问:那你们怎么办?公司以后还办吗?
她说:老板让我先代管着。
冯光坐起来,看着她:你代管?为什么?
她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觉得我值得信任吧!她有些沾沾自喜。
冯光说:我看他是觉得你漂亮。
她索性说:那也可能。不过,他要是真觉得我漂亮,说不定把我也带到了美国,你说是不是。
她跟他开着玩笑,冯光却沉默着,他的两只眼睛分散开,虚光指向说不清的地方。汤晓洋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致。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亲热,冯光一直挺馋的,现在显得很淡漠。半夜里她醒来,看到冯光在黑暗中还瞪着眼睛。她问:你怎么还不睡?
冯光说:不困。
她说:我知道你想什么,瞧你心眼儿小劲儿的,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还不知道?她想把他哄高兴了。
冯光说他的老乡,才是公司的副总,就在外面养了小蜜。
她说:我要是小蜜,还能看得上你,还跟你天天在一块儿?想得你倒美。你们老乡肯让他那个小蜜嫁给别人吗?
冯光说他老乡挺缺德的,不让那女孩子找对象,又不肯娶人家。那女孩子除了我老乡,天天能看见的男人恐怕就是我了。
她说:你以前说给老乡家里打酱油,就是给那个女的打吧?
冯光说:不光打酱油,马桶坏了我修,地漏堵了我通。我老乡有点儿变态,不让那女的接触别的男人,除了我,他谁都不放心。
她睁大了眼,看着冯光说: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说起过。
冯光说:我老乡对我挺好的,我不想说他不好。不过,我看那女的挺可怜的,在家里天天就干两件事,化妆,哭,哭坏了再化妆。她说要离开我老乡,我老乡说她敢离开就杀了她。她跟我哭着说:冯光,我要是死了,就是你哥害死的,这世上有些便宜不能沾。
汤晓洋呆住了,想冯光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真察觉出了什么?又觉得不像。沉默了一会儿,她说:过些日子老板就回来了,我想跟他说,让你也到我们公司来。
冯光说:我去能做什么?
她绷着脸说:你能天天看着我,省得我上别人的当。
半个月后,老板并没有回来。她打电话,老板说在美国的业务太忙,一时抽不出时间,她说了几个打算,老板都没有同意,只是说:别着急,先稳一稳。外面挺复杂的,现在做事还不如不做。
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可复杂的,这复杂跟公司有什么关系?倒是报纸上正在报道几个反腐大案,都是外地的,离这里远得很。公司原来就没有多少业务,老板走后更是无事可做,业务部里的人知道老板一家出了国,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不来就不来了,还有人悄悄在外面做起了兼职。汤晓洋知道后装作不知道。老板以前说从美国回来后就宣布让她主持工作,现在不回来,电话里也不能宣布。她自己不停地跑工商,跑税务,倒是把法人变成了自己,只是这个法人也算不上职务,管不了其他人。
到了月初,原来答应来的会计没有按时来,领工资的日子本来是大家都上班的日子,看到发不了工资,有人又不来了。汤晓洋给老板打电话,催了十几遍,会计总算来了,那女人精瘦精瘦的,一副刻薄相。不过,总算是把几个人的工资发了。
汤晓洋回家跟冯光说,冯光说:你还让我去你们公司,我看你们公司早晚得垮了。汤晓洋说:我们公司一直就这样儿,老板却照样坐奔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过几天就回来,还说要跟你谈一次呢。
汤晓洋没有说她已经变成了公司法人,怕冯光知道了又会怀疑。她在洮河大厦的那个房间里放着几套衣服,公司只付了半年房费,下半年没有付,大厦就通知她要收回房间。她只好把衣服和箱包拿了回来。
衣服刚开始就在公司里放着,她怕业务部的人乱翻,又拿回家。冯光看见屋里多了两个衣箱,开始也没有问。有一天,她接到老板的电话,说下周要回北京,就想到机场接机的时候应该穿上那套范思哲时装。她在家里试衣服时冯光突然回来,看到她的衣服怔了一下,问:这是你的?这是大名牌,我老乡养的那个女人穿过。
她看出冯光有些不高兴,说:怎么?她穿我就不能穿了?我穿是不是就也成了别人包养的了?别忘了,你还没娶我呢!
冯光说他还有事,匆匆地走了。到了晚上却很久不回来。夜里十二点,她实在等不及只好给他打电话。冯光说在外面有应酬,她猜出冯光是在赌气,只是故意不说出来。
一个小时后冯光回来了,他喝了酒,在沙发上坐着不说话,手里拿着遥控器一个一个地换台。她也故意不理他。后来看她准备睡了,突然说:晓洋,我想跟你谈一谈。她说:谈什么。他说:你知道那套衣服多少钱吗?是老板买的吗?她说:老板买的又怎么样?她知道她越是示弱,冯光就越会怀疑。她说:我要出去接待客户,要在正式场合跟人谈业务。冯光说:谈业务的多了,有几个穿这种牌子的,这是模特穿的衣裳。我看着别扭!她说:看着别扭你给我买一套,我穿你买的,行了吧?
这么一说,冯光声音低了。不过,看得出来他还不想罢休。汤晓洋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索性跟他撒了泼:自从跟你好上,你给我买过什么?现在还有脸挑剔我。这就是老板给我买的,他喜欢我,他就是看上我了,你说怎么办吧。要不咱们各走各的路。她一边说一边流泪,把一个碗摔在了地上。冯光的气反而消了,本来气冲冲高昂着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冯光说:晓洋,我知道我不如你,我知道你心里其实看不上我。我没本事。
她说:你怎么没本事,现在不是干得挺好吗?
冯光说:那是老乡照顾我,他照顾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他的小蜜跑腿。我现在销售能上去,是因为老乡把他的客户给了我。上不去的那些人,是因为老乡分给了他们最难跑的客户。我早看透了,这世界上没有真的。
她说:冯光,你不能那么想。别人是人,咱们也是人,别人能在北京混出来,咱们一样能混出来。只要看对了路,跟对了人,没有不行的。我看那些现在比咱们混得好的,也不比咱们强多少。我们公司新来的那个会计,我看还不如我们业务部的人。要是咱们不行,那也是暂时的,是运气还没到,只要坚持,早晚有运气到了的一天。你说是不是?
冯光渐渐缓过来,两个人又说了些以后的打算,冯光一直挺钦佩地看着她,上了床,他还一直握着她的手。她回想他们在一起以来,冯光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处处赔小心。他的被动,是因为他的自尊。这么老实的一个男孩子,她不该伤害他。后来冯光睡着了,身体一直依偎着她。她却睡不着,心里充满了歉疚。
她成功地把冯光的怀疑,引到了另一个方向,成了一场励志教育,当她面对自己的时候,却知道冯光说得对,这世界没有真的,她比冯光更明白这是一次交换。以前她对自己看不清楚,有冯光一对照,她就把自己看清楚了。
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就像别人有希望一样,她也有希望。她的漂亮是天生的,这不是她的错,别人喜欢她,也不是她的错。她有自己的方向,她在往那个方向走。
老板发了短信,说明天回来。她查了航班,大约是下午三点到北京机场。她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能容光焕发地出现在老板面前。
第二天冯光上班走了,她还在睡。睡觉是最好的美容方式。一直睡到十点钟她才起来,觉得身上还慵懒得厉害,肩上肉都是懈的。打车到了公司,看到业务部里人都到齐了。她告诉他们老板今天回来,其实她不说别人也知道了,还知道她要替老板代管公司的事。她觉得别人看她的眼光,有些不一样。
她不在乎,如果冯光这儿没什么差错,她用不着在乎别人。生存的残酷使她只在乎自己的前途,她跟大家一起吃了盒饭,然后平淡地道了别。本来想带着业务部的人一起去机场接老板,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
老板的航班晚点了,她听到广播里说,纽约那边在下大暴雨。晚多长时间,广播里没有说,后来她自己上网查,也没有查出来,就一直在机场里等着。
晚上八点钟飞机才降落,人流从长长的通道里喷吐而出。她脚底下觉得热,有想弹跳的感觉。她在想老板看到她会怎么样,她准备了几套表情,惊喜、淡漠、平静、喜悦、嗔怨,最后觉得喜悦最好,普通员工与老板这么长时间没见,见了也应该是欢欣的,何况是他们。
电话里老板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她猜这惊喜是什么,听说美国那边东西很便宜,她觉得时装、首饰,老板不会当作惊喜的,或许公司有新业务,在美国开辟市场?那她以后的空间就大了。她看着人流中的一张张面孔,觉得每一张都可亲可近,男的个个是帅哥,女的个个是美女。
人渐渐稀少,老板还没出来。她拿出手机正要拨打,忽然看见对面出现了老板的身影。这时她已经不是喜悦,完全变成了惊喜,她踮着脚尖儿冲老板不停地摇着手臂,老板却像没看见似的,沉着脸往前走,她往里冲了几步,工作人员拦住她,她看见老板看了她一眼,立刻把眼光朝着另一个方向望去,好像是故意不理她。
顺着老板的眼光望去,没有发现什么。老板在看什么?再看老板,才发现他身边跟着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着老板,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大厅里顿时安静了,许多人朝这边看。她往前走了几步,迎向老板,几个男人忽然从后面拉开她,她回身一看,都是穿警服的。这时老板已经走到跟前,她还没来得及上前问候,他就被这些人带走了。
她脑子里一片麻木,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一切都像是电影,侦探片,却把一个主角孤零零地扔到戏外。她倒愿意跟老板一起被警察带走。老板对她漠然的样子,说明不愿意把她带进戏里。
回到家觉得屋里好空好空。给老板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老板没接,第二次索性关了机。她不再打,一直等着冯光回来,想听听冯光怎么说。
冯光也不回来。冯光晚回是常事,有时候跟客户吃饭,更多是帮着老乡养的那个女人干活儿。保姆被那女人骂跑了,这几天倒垃圾、给狗洗澡都是他。她有些生气。
她打电话,冯光不接。再打,还不接,一连打了十几个。她有些担心。这时却听到手机响,急忙接了,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她老板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她听出来是老板的太太,说:我也不知道。老板的太太口气很硬,说:我知道他回去是找你的,情况我都掌握。
这话说得很有内涵,显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她要解释,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她受了气,觉得还不如把一切都告诉她。
她给老板太太发了短信,把老板被警察带走的情形说了。那边立刻回电话,问怎么回事。她把看到的情形又说了一遍,老板的太太问:你刚才怎么不说?她说:怕您担心,觉得今天的事儿可能是个误会。老板的太太说:下次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才是他的家属。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汤晓洋气得想摔电话。这一天处处不顺,受的都是无名气。更让她担心的是冯光,会不会也让警察押走了?这话听起来可笑,却不是没有可能。
她穿上衣服下了楼。冯光老乡的电话、同事的电话一个都没有,她只好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来回走。夜深了,一条清冷的马路行人越来越少,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街上东倒西歪地喊着,走到跟前却不是冯光,她只好又回了家。
那天晚上她几乎没睡,脑子里一会儿是老板,一会儿是冯光,一会儿是老板太太。老板在前面走,几个警察押着他,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另一身影却越来越近,冯光在黑暗中冷冷地看着她。他知道她今天要去机场接老板,目光里都是怀疑、不满,说不定他就是故意赌气不回来。
如果知道老板被带走了,他是不是就能回来?想到这儿她给冯光发了短信,告诉他老板被抓走了。等了一会儿,冯光仍然没有音信。她想,明天冯光回来,不管怎么解释,她都不再理他。
天快亮时她才睡着,做的都是噩梦。九点钟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急促道:你是汤晓洋吗?我是华夏医院急诊室,你一个朋友在这里,你赶紧过来。
她打车赶到医院,一位大夫接待了她,说:我们看到病人手机上一直有这个号码在响,猜想你是他的亲戚。我们没有其他人可以通知,只好给你打电话。她已经猜出是冯光,还是问:是哪位?医生说:你跟我来。领着她进了急救室,她一眼就认出是冯光,虽然头上、身上都缠着绷带,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着。她喊了几声:冯光,冯光。她哭了,又喊:冯光,你怎么了?
冯光一声不吭。医生说他从进来就一直昏迷。她哭着问:他怎么样,能活下来吗?医生说:现在还不好说,如果一两天能醒来,应该没问题。要是一直不省人事,活着恐怕也跟植物人差不多了。问:你是她什么人?
她说:朋友。
医生明白了。
她问:他什么时候进的医院,谁把他送来的?
医生说:是夜里十一点送来的,我们当时急着抢救,等忙完了,才发现送他来的几个人都不见了。不过医院里有监控,能看到的。费用他们也都预交了。
汤晓洋脑子里一片麻木,她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冯光的家人她还没见过,冯光说今年过年要带她回老家,跟家里说清楚把两个人的事情办了。还没有到过年,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她坐在旁边只是哭,什么主意也没有。
到了下午,冯光醒过来,她高兴地喊:冯光,冯光。又喊:大夫,大夫,他醒了。等医生赶过来,冯光又昏迷了。医生说:不用急,看来问题不大了,他还会醒来。后来整整一天冯光再没有醒来。
夜里她一直坐在冯光身边,开始还不停地喊着冯光,看他没有反应,越来越绝望,她没了力气,只是在一旁呆坐。脑子里想:怎么办,怎么办!
冯光的手机里有老家的电话,她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打,冯光跟家里从来只说好,最难的时候,跟家里说的也是一片光明。犹豫了一天,冯光还没有醒,医生说那些人预交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问她冯光家的电话,她犹犹豫豫地正要说,却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别跟家里说。
她怔住了,回过身看了看冯光,见冯光还昏迷着。她又跟医生说话,听见耳边又说:别告诉家里。这回她听清楚了,是冯光在说话。
她说:冯光,是你说话吗?你醒了?
冯光睁了一下眼,看了看她。她问:冯光,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她看见冯光的眼角流下了泪,却再也没有说话。
看见冯光心里都明白,不管怎么说,她心里还是踏实了些,那个晚上她一直拉着冯光的手,趴在冯光的床边睡着了。她实在是太困了。
早晨起来,业务部同事给她打电话,让她到公司来一趟。她说:我这里有急事,去不了。
同事说:公司里也是急事。
她说:我朋友出了事儿,住院了。
同事说:公司里出了大事,就等你了,你快来吧。
冯光眼睛虽然没有睁,却都听见了,说:你去吧。
她说:我去去就来,公司那边好像出了事儿。
冯光说:我这儿没事,我能活。你走吧。早去早回。
她用力握了握冯光的手,心里特别歉疚。
打车到了公司,看到公司里已经乱了,六七个公安人员站在走廊里,财务室和老板的办公室已经都贴了封条。她刚一出现,一个警察迎上前问:你是汤晓洋吗?
她说:是。有事吗?
警察说: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她说:我干什么了?为什么抓我。
警察说:不是抓你,是带你问讯一下情况。
她说:为什么跟我问情况?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说:你是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当然要找你问。
她怔了一下,说:我医院里还有病人,你们先等一下,我得给医院里打个电话。
警察说:可以。
她走进业务部,业务部的几个人都看着她。她问:怎么回事?
业务部的人说:不知道啊,我们还以为你知道呢。
她说:我知道什么?
业务部的人说:你不是成了法人了吗?你还不知道?
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成了法人,连法人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
业务部的人说:听他们说,咱们公司不是正经公司,是专门为了洗钱的,老板家里出了事,涉及了一个什么大案。老板得到消息,一家人提前跑了,我们还以为你都知道呢。
她苦笑了一下,警察进来催,她转身跟着那个警察走了。
在车里,她一直在哭。警察说:我们也知道你是刚刚被替换成法人的,你既然成了法人,我们就得有你的笔录。结案以前你不能离开北京。以后在法庭上,你也得出庭。
她哭着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板说他们一家要出国,让我当法人,我开始不愿意,后来他说给我股份,我就同意了。
警察们看着她笑,说:给你股份,多好的事啊!
车一路行驶着。北京常堵车,现在一路畅通无阻。心,却绕着一个又一个弯子,她不是怕公司里的事,最怕的是老板说出他们之间的事,她想起海南的那一夜,冯光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她。
她在公安局待了三个小时,一切都说清楚后,才放她离开。临走时公安人员再一次告诉她,不能离开北京,要随叫随到。她答应着,心里一直惦记着冯光那边。
到了医院,冯光的情况好像好些,看到她,眼睛亮了,说:你回来了。
她说:对不起,公司里一时脱不开,我早就着急了。
他说:没事。我这不是挺好的。
她说:你精神好多了。
他说:还行。你们公司怎么样?
她说:挺好。刚才是有一个客户去了公司,老板不在,只能我接待。
冯光说:晓洋,我知道,你比我强。汤晓洋想哭,极力忍着不哭出来,却听见冯光又说:晓洋,你好好干,等我好了,就去你们公司干。
汤晓洋想到公司的情形,一时怔住了,却不忍告诉他,怕他失望。
冯光还以为她不同意,说:你不是想让我去吗?
她说:你当时不愿意去,我就跟老板说你不去。
冯光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说:现在不去也不行了,我没工作了。
她问怎么回事。
冯光说:你别问了。
晓洋又问:冯光,到底怎么回事,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冯光说:你别问了,你要还是我的朋友,就永远别问,问我也不说。……我永远都不会跟别人说……我只是想到你们公司。
汤晓洋想告诉他实情,看到他一副求助的样子,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说:好,你就到我们公司吧。
冯光说:我刚才做了个梦,跟你梦的一样。一个娃娃抱着一条大鱼,在河边笑着。这是不是跟你的梦一样。
汤晓洋点点头:一样。
冯光说:那个娃娃就是你,你比我强,你命好,你抱着大鱼在笑呢。冯光使劲儿握着她的手:晓洋,我奋斗了,努力了,只是命不行。以前我老不服你,现在服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跟着你。
汤晓洋哭出声来,说:是,是,我命好,你就跟着我吧。
她握着冯光的手,心,好痛好痛。
想了很久,她说:冯光,咱们结婚吧!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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