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华
菊芋
站在阳台上,我看到远处云雾迷蒙的天。近处是这秋天的雨,秋风了吧,昨夜我听得雨的脚步齐整,在帘里,误以为是春天刚刚来到。早晨起来,看见帘外果真是秋天的雨了。雨在远处是雾,绵缈着;在近处,却又是柔弱的,失去了体温的文字和符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词早已烂熟,想换些新鲜的,譬如“雨声疏复密,窗影暗还明”,但新鲜的,总不及这熟透的更贴近心绪。这样站着,望过去,眼前的树,青杨和白桦、榆、人家院落里的桃李,以及那些在春季里开花的丁香碧桃,它们的叶子在这个早晨有些稀疏,它们的枝干,也都微微地瑟缩着。什么天涯路,什么斯人,它们其实与这个早晨毫无关系,昨夜西风只该凋昨夜的树,山不长,水不阔,此处便是何处。
我看到菊芋开花,在一座小楼的拐角处。
清寂的花。
以前见到它,认为它就是姜花。“正如他此刻抱着一束姜花,弯身拨开的前门的塑胶布帘,帘上蓝白的条纹,在晚风中摇摇荡荡,早已化作了他童年的水湄。”那时候年轻,喜欢读刘墉的花花草草。然而地域有别,他书中的一些花我并未见过,理解全凭想象,但想象总是错误倍出。不过出错的想象与文字一搭配,没来由的动人。那时,从阳台上望过去,会看见别人家寥落的小院,高大植株掩映着陈旧的玻璃窗,大丛黄花正在绽放。那也是些凉秋天气,木不清,草也不幽,荒寒正从远山降临。院子里,一些花已经萎谢,黄花旁歪斜的一株大丽菊,繁复层叠的花瓣还在绽放,但是它深紫的花瓣,已被霜冻裹上细小黑斑,它浑圆的暗紫,衬托出黄花的明艳。然而那种艳,那么哀伤,仿佛柴可夫斯基写给鲁宾斯坦的那支钢琴三重奏。那时候,我总是将哀与伤两字随意搭配,觉得那将是一种极限,但是有人说,哀而不伤才好。停下手中的活,我固执地认为,那些绽放在我眼前的花便是刘墉的那一束姜花,但他的姜花分明洁白无损,我看到的却是一束束明艳。
那些秋天,我便那样站在阳台上,看别人的黄花,却总是想着姜花。后来,我请教别人,并从别人那里接近现实:是菊芋,而非姜花。
菊芋便是洋姜。
更早一些的秋天,我看见人们忙着腌菜。我也该学一学了,总不能一到秋天就去婆婆大人那里抱一坛子腌菜回来。腌萝卜干我尝试过,简单有效。街头有卖洋姜的,说随便怎么吃都可以。买回来,洗净,晒成半干,烧开醋,加入白糖,浸入洋姜。我希望洋姜是甜的,因此加的白糖多,半月后去尝,洋姜丝果然酸甜爽脆。
小时候也吃过洋姜,怎么没见过洋姜开花呢?也许是忽略了。想一想,那时候忽略的,何止是一朵花。
这个早晨,我站在楼上,于烟雨中看一丛菊芋。但是菊芋,正在见证一个人的离去。那将是一种永远的离去,也有可能,这种离去并不太远,那只是擦肩而过的一个瞬间。一位女子躺在灵柩里,经过菊芋身旁,有哭声似那高楼上微茫的歌唱。人们送行,但她在黑暗里无知无觉。我看到菊芋静立着,菊芋的花瓣不是度亡经,菊芋不念诵,菊芋只是浸在雨水中,见证一个季节的消失。
牧羊人
麦客走出村庄的时候,牧羊人还是赶着一群羊进了深山。他们最终走向两个方向,越来越远,即使他们步步回首,彼此的容颜已经不再清晰。然而谁又在乎清晰与否,长久的别离之中,记忆终将模糊。便是葳蕤别离,也终将成为一蓬曾经青葱的枯草。
我不喜欢一篇文章这样开头,仿佛在刻意模仿。然而事情总是这样开始,抑或这样结束,所谓世间再无新鲜事,大约如此。
八月,麦子成熟,村庄被金色麦田和大棵青杨树分割。那些密植在河沿、田埂和路旁的青杨,长势肆无忌惮,不仅树冠膨大,连树干都被细小枝条层层包裹,显得肥胖臃肿,失去原本的俊秀挺拔。这其实也是无奈的事情。有时,会有大棵榆树夹杂其间。榆树叶子总是绿到深处,一掐,仿佛便会渗出墨汁。也有沙枣树混杂进来。沙枣树横向发展,并且善于虚张声势,有风时,肢体动作夸大如同醉酒,尽管叶子绿中带灰显得低调。这样,成排的青杨树,在大地上,阵势十足。大块麦田同样恣意汪洋。
麦客纷纷从远处山沟走来,戴着草帽,握着镰刀,有时结伴,有时独行。他们将吃住到某户农家,然后在他们的田地中劳作。但这种时日并不长久,麦子很快割完,大地变得单薄,麦客便将走向另一处金黄之地。有时,麦客也会游荡一番,一无所获,走回山沟。这毕竟是一个机械化的时代,麦客的存在岌岌可危。
但是牧羊人一直在别人的山坡上,放牧着别人的羊群。
他们同样从远处山沟走来,带着换洗衣服,有时,甚至什么都不曾带。他们在一个村庄停驻,找到安身之所,开始他们的生活——早晨,人们将羊赶来交给牧羊人;傍晚,羊又被牧羊人赶回村庄。牧羊人只有一处栖身之所,饭食由各家各户轮流提供。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信任,谁又会将羊群交到一位来历不明的牧羊人手上?羊群走进深山,一走便是一天,这其间,坑蒙拐骗的事情如若发生,除去牧羊人,谁会知晓?假如羊被狼吃,牧羊人又该如何交付?然而并无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些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传奇。一次有人追问牧羊人,回家的母羊为何少去一只,牧羊人说明天带绳索跟我进山。第二天,羊被找到。原来母羊独自乱跑,不小心掉进山沟,爬不上来。而且山沟高草披拂,羊一下去便不见踪影。倒是羊羔站在沟畔咩咩不已,这才引起牧羊人注意。
事情发生的其实很少,更多时候,牧羊人不过是个单调的移动景物。八月之后,大暑之前,淫雨霏霏,阳光暴烈,牧羊人总是带着背影,捏着牧鞭,在黄土松动的小道,在野草湿滑的山坡,在清晨,在薄暮,在一群又一群羊之后,仿佛一棵没有根须的植物,仿佛世间与他无关。
与世间无关,该是怎样飘潇。没有群体狂欢,没有独自哀愁。风雨在窗,花月盈户。来时雁嬉沙滩,去时鹰化为鸠。
我读古诗,从不羡慕“牧童归来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之类的情景,尽管我明白这一理想应该属于某些人。我也不企求有一日跟着他人去放牧,哪怕他的牧鞭反复轻轻敲打。张狂却又寂静的青春过去,一些幻想水泡般消失,露出的现实土壤,斑点驳杂,一些急于逃脱,急于隐匿的愿望也开始散去。设想万千,抵不过一夕变化。明白之后,世事无常的感慨倒也其次,渐次而来的一些倦怠终将跳脱之心化为安稳。某次和友人在网上说话,她在北京生活,烦了雾霾烦了公交烦了闹铃,她说想回甘肃老家放羊。我问羊毛谁剪,羊圈谁扫,她归于沉默。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已经做过牧羊人,我也赶牛进山,在马蹄扬起的飞尘中,抬头看天。我知道,我所熟悉的,别人未曾经历;我所想象的,别人已经厌离。
山岗
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些色相掺和着杂质,看上去仿佛芒草的穗子浮动在墙壁上,但有些显得纯净。譬如一块明黄和一抹朱红,我看明黄它只是一汪清水,朱红则沉积了白昼和暗夜。傍晚,我坐在木屋前的树桩上,看夕阳将对面山岗染成柴胡花开的模样,如此烂漫,明黄在那里蔓延,而我在渐次逼近的阴影中寂静无声。
柴胡的花朵聚成伞状,仿佛钻石镶嵌的圆形小屋。除了柴胡花和蘑菇,山里还有谁搭得起天空一样精致的屋顶。山下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屋顶平整。勤快人家的屋顶常用碌碡碾过,看上去光滑瓷实。懒散人家的屋檐上却长满各种杂草,甚至有青稞在那里结出灰绿的穗子,弯曲着,麦芒镀上一层亮光。有时,他们的屋顶还会开出一两朵浅紫或者淡蓝的翠菊,在晨风和暮色中摇曳。当我站在高处的山岗,透过云杉和白桦树梢,会看见山脊上小木屋的屋顶。常年风吹日晒,屋顶的白桦木板早已变成黑褐,上面布满朽叶,那是森林里土壤的色彩。
小小柴胡花,它们喷涂而出的明黄如此旺盛,又如此寂静,几夜过去,九月的山岗便是一层金黄。高原上,这样的山岗往往没有穷尽,没有停顿,它们总是延伸,再延伸,仿佛云能走出多远,山便能跟出去多远。我于是逃离森林和小木屋的幽深,跑到开满柴胡花的山岗。风总是从山坡上斜过,带着河谷清凉,它宽大的衣衫,摩挲草尖并发出细碎声响,声音又带出草的芬芳,细嗅下去,全是柴胡的药香。
那样的山岗,除去弥漫的柴胡花黄和芬芳,再没有多余事物来来往往。阳光没有止境地泼洒,没有变化。一只蝈蝈鸣叫着,跳起,又落下,除去弧线,蝈蝈的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有一年,我将一只蝈蝈捉进麦秸编成的笼子,挂在木屋前。我撕了菠菜的叶子喂它,隔几天,用树叶接露水给它喝。我一直没见过它喝水,它在麦秸的房子里跳来跳去,隔一段时间,鸣叫几声。我其实希望蝈蝈能玩出新鲜花样,譬如翻筋斗,或者学我说话。但它只会搓它的前足,跳起,落下,搓足,鸣叫。如此重复,过了立秋,便失去声息。
那时候,我便存有疑问,阳光它是否拥有一生的光阴?如果有,将怎样度过?我眼前的柴胡花,我知道它在一些时辰里绽放,在另一些时辰里零落,不过那个时候,我尚未看到它发生的任何变化。它呈现给我的状态固定单一,没有惯常的风生水起,但我终究会知晓,那将不是它长久的模样。我也质疑于我,十年后的这一刻,二十年后的这一刻,以及这其间,和这之外的某一刻,我会有怎样的变化?那时的山,是否依旧是眼前的草色连绵;那时的花,是否依旧是眼前的柴胡花布满山岗?
而多年之后,我依旧坐在某个傍晚的山岗,看落日倒退。这已经是秋天,然而秋天的雨并未淅淅沥沥,秋天的风也没有从古老的词赋中跨出,秋气并不凜冽。我看到秋天只是从前一个季节中抽身而出,拂着它金色的宽袍大袖,它与它的过去,并未断离。我于是渐渐明白,我坐着的山岗,这满坡里葳蕤的柴胡,以及茅草,草丛中跳跃腾挪的小虫,它们在昨日,以及众多的昨日里,从未凋零。我眼前的树,我一次又一次凝视的青杨和白桦,它们从没有将叶子永久抛掷。它们或许只是游戏,偶尔将它们的玩具,这卵形和圆形的叶子,抛掷,捡起,再抛掷。我听到的喧响,水流,河谷之风,远山冰雪层层覆盖的声音,还有,那一家矮墙内的鸡鸣犬吠,它们如同来自山体内部,持久,缓慢,它们从没有进行过声部的绚丽过渡。还有什么呢,在这个傍晚的山岗。柴胡的芬芳,抑或裸露的土壤?土壤,是啊,秋天的土壤,它们更改自己的着装,归还籽粒,它们同时将农人的希望继续储藏。现在,它们蒙上落日的辉煌。
低下头,我看见山岗沉静的容颜,我同时看到它的目光,它隐藏,却从未改变过的幽凉。我看到它,看到它之上的我所携带的匆促,倏忽,以及哀乐无常。我想起这其间的改变和丢失。从容,欢欣,孩童之道。然而它们与山岗并无关系。
月印千江
夜半醒来,见得帘上明月,如同一枚剥去皮的荔枝。其时未必真是夜半,或早,或迟,既是中途醒转,当是夜半。这种猜测无理可据,胡搅蛮缠,然而好玩。因为没戴眼镜,透过帘子去看,月亮仿佛长了一层绒毛,正在漫天的水中漂浮。中秋过去已经两三天了吧,算去,月亮该是徐徐瘦下去的样子,便是不清绝,肚腹也该是凹陷了的。然而隔着一层纱帘,月亮还是壮硕浑圆。
我知道,如若戴了眼镜去看,月亮将会是另一番模样。它的绒毛褪尽,边界分明,它陷下去的部分,突兀醒目,它亦不再裹了包浆般圆润,它仿佛小了一号,是另一颗月亮。
另一颗月亮,我被这种想象绊住。
村上春树在《1Q84》中借青豆和天吾之言,曾反复描述另一颗月亮。然而那只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月亮,或者说,它只是村上春树的月亮。它被想象,被安排,被描述,但同时,它也被隐蔽,被忽略,被否决。它作为意象,总是象征,总是警醒。它无法像那颗正常的月亮,被人无意扫视,然后一眼带过。它也只是在书本中,在纸页上,在多人的意识中,它无法圆缺,无法升起,无法移动,无法滑落。它几乎被制造,注定没有流动的光辉似水泼。而此刻,我窗外之月,却是清辉如同笛音。
“那是深秋,半夜时分我们便驾起马车去远在高山的田地劳作。那晚月亮很大,月光照着山脉、森林和河流,我们走动时,像在银子里一样。青稞捆子早已排在一起,我们很快便将马车装满,用绳索扎紧,我跳上马车,坐在捆子顶端,开始回家。路不好走,弯曲颠簸,车轱辘在月光中发出声响。走过一段沟坎,马突然焦躁起来,显得不安,步子迈得很碎,尾巴甩动。我抓紧绳索,想这月光居然也会刺激马匹。这样又走过一段路,我偶然低头,发现车后跟着一只狼。那是一只灰色的狼,或者,是其他颜色,但月亮给了它灰色。起先,我以为那是一只大狗,我盯着它看,想它跟着我们要去哪里。后来脑子一转,我看它的尾巴,垂着,于是我明白那是一只狼。我不敢出声,不敢说给驾车的人,不敢动,不敢闭上眼睛,也不敢盯着狼看。什么都不敢看,只好看月亮。月亮贴在天上,仿佛死了一样。”
关于月亮,或者狼,一位老人曾如此讲述。
每忆起老人所述,我眼前所现,总是漫无边际的银色月光,大地在它的包裹之中,如同虫豸微微起伏:山脉、河流、森林、田地、道路、马车……那几乎是一片银色的大海,只是没有船动,没有帆影。至于那死了一般的月亮,却从不曾出现。
便是我眼前出现,也不过是另一颗罢了,我想。
我偶然想起的事情,总是毫无来由。有时,它们属于杜撰;有时,它们又来自回忆。杜撰天马行空,疆域广阔,回忆微薄,细枝末节接近想象。这样,我所想到的,与这现实,便有了距离。隔着距离的,左思右想,都显得缥缈,要么是过去之物,要么,尚未来到。
月亮不过是个环绕地球运行的固态天体,它与地球的关系,天文术语便可道尽。然而圆满它的,却是时间和人。时间总是存在于另一些时间之中,不管成熟与否,它们带着逝去的气息,却又日日翻新,这一时,绝非那一时。那些人,以及潜藏于月光之下的物事,那些青葱植物,啁啾鸟鸣,那些流动并且远播的清气,这一处又不似那一处。如此推及,我现在所观之月,既不是先前之月,亦非将来所见,更不是他人同时之所观,它只是另一颗之中的另一颗,因人而异,瞬息万变。唉, 想一想,这世间该有多少月亮。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