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短篇小说)

2016-12-10 00:39胡烟
北京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姨父二姨老娘

二姨父

我跟我妈进病房的时候,二姨父正输着氧,嘴里喘着粗气,眼睛紧闭着。二姨父是睡着了。表姐和表哥在一旁守着,眼巴巴盯着他爹的脸,盼着二姨父能冷不丁睁开眼。二姨在一旁时不时抹泪儿。我们一寒暄,她眼泪流得更多了。人老了,泪也跟着老。二姨手背上松弛的粗皮裹着泪水,又灰又浊。二姨头发花白,眼皮子像是使劲抬也抬不起来,不见了早些年的泼辣和风光。她难过得身子抽抽搭搭的,背也驼得更厉害了。

这是二姨父今年第二回住院了,血栓。据说这回是栓了肚子,五脏六腑都不能正常运转了,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叫准备后事。一大家子人都愣住了,二姨父刚60出头,可惜了这岁数。可惜归可惜,却也没办法。全家人忙活开了,大姨回家扯白布去了,二舅联系殡葬场,小舅去帮二姨收地里的苞米。

真快啊。过年的时候见着二姨父,在饭桌上,他还抿着酒,不紧不慢地讲着看大门时听来的故事话儿,没想到一转眼人就不行了。

二姨父上回犯血栓,是骑自行车摔了一跤引发的,住了几天医院,就回家休养了,腿脚显然不如以前灵便,但称不上严重。这回犯血栓,是因为上火。这人心里要是堵了,血管也跟着堵,严重了,整个身子也都僵了。身子全僵了,人就死了。

二姨父怎么上了那么大的火呢?听全家人小声议论着,全是因了他老娘来看他。

二姨父在家养病,他老娘来了。他老娘虽然80多了,身子板却硬朗得很。他老娘心疼儿子,拉着二姨父的手流泪,二姨父也跟着流泪,两人边哭边聊。眼泪跟着话往外流了。人一病,显得悲切,其实无非是唠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临走了,二姨父拉着手跟他老娘叮嘱,说自己病得不轻了,恐怕要走在老娘前头,不能给老娘送终了。上回他妹妹来看他,他把自己攒的4000块钱交给妹妹了,那是给老娘的殡葬费。

4000块钱,对二姨家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二姨父是个老实人,性子慢,脑子简单,不活泛。早些年当木匠,跟着木匠铺打家具,出活比较粗,并不是个主力,只是个帮工的,出大力,挣小钱儿。后来想到半岛当个鱼贩子,每天收各种鱼,价格高了低了,里头名堂太多,他脑子倒腾不过来,老受鱼市上其他鱼贩子欺负。二姨父嘴又笨,不会吆喝。一有买鱼的主顾,就叫旁边的鱼贩子抢走了。等别人的鱼都卖完了,才轮到他卖。等上半天,鱼眼都发了黄,早不新鲜了,所以贩鱼也没挣着钱。后来找人托关系,给二姨父介绍了个工厂看大门的活计,收入不高,一个月1000多块,好歹不用出力,也不费什么脑子,却也划算。1000多块钱,刨去自己吃喝的,二姨父都攒着。平时连公交车都不舍得坐,来回20里地,全靠蹬自行车,为了省那三块钱。刮风下雨了,他就住在传达室,好几天不回家。二姨没工作,在家种点苞米,再帮邻居的果树喷农药,干点零活,挣的钱寥寥无几。俩人平日里连鸡蛋都舍不得吃。听大姨说,在集市上赶集,碰上我二姨,每回兜里揣不过三五块钱,赶上大半天,花不到两块钱。这两口子存的钱,全是从肚子里抠、从手指头缝里省的。

老话说,省一省,窟窿等。意思是,算计来算计去,却有个大窟窿早在那儿等着呢。这话一点也不错。二姨家就摊上个大窟窿。好容易攒足了钱,给儿子买了楼房,装修好了,操办完婚事,谁知道表哥结婚后两口子不合。表哥也随我二姨父,人老实,新媳妇每天戳着脑门子骂他没能耐,后来新媳妇干脆不回家了。实在过不下去了,一咬牙离了婚。三十出头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儿呀,又张罗着结婚。表哥的两桩婚事下来,彩礼加酒席等等,花了不少钱。这些钱,都靠着二姨父那点工资。

二姨当家。二姨父挣多少钱,二姨是知道的,每个月如数上交。能攒出4000块钱,都是从嘴里省的,不知多少顿的菜里不见荤腥。当着老娘的面儿,把老娘的后事安排好了,交代清楚了,二姨父也算尽了孝,了了一桩心事。谁知道,正说这4000块钱的当口,二姨进屋了。老太太是个精明人,知道她儿子给这钱是背着我二姨的,怕我二姨不乐意,就赶紧往回掰扯,说,儿子你这钱我不能要,你老娘有钱,生前死后的事儿早就考虑周全了,等我把这钱给你妹妹要回来,还给你。说完拍打拍打衣襟走了。

老娘这一走,二姨父就上火了。一是这事儿已经叫我二姨知道了,背地里存钱,不定今后怎么记恨他。二是自己给老娘攒的殡葬费,老娘不收,等于是自己没能尽孝。三是他妹妹并没跟老娘汇报这4000块钱的事儿,他妹妹家经济条件也不好,这笔钱挪到了别的用处也不好说。他老娘回去要钱,弄不好又得搞出什么是非,叫他妹妹的脸面也没处搁。

几十年了,家务事都是一团糨糊,说不清道不明。过去的事儿也就过去了,临了了,二姨父本想做个好事儿,填补填补对老娘的亏欠,谁知道又把这水给搅浑了。

二姨父越琢磨越上火。这一上火,心里就堵上了。胃口没那么好,眼里也没了光。

二姨也着实生了气。不光是为二姨父背地里存了钱,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跟她婆婆之间的过节儿,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那结了几十年的疙瘩,恐怕这辈子都解不开。

具体是怎么个过程,我们都无从知道了。印象里,二姨家里有很多是非。小时候去二姨家,二姨在自家门口搓着干玉米棒子上的粒子,跟好几个妇女一起。一边干活,嘴里都是不闲着的。数落着各家婆婆的不是,听那口气,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义愤填膺的,讲到高潮处还难免要骂上几句难听的。仔细一扫听,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谁的婆婆在家吃西瓜,打老远看着儿媳妇进门了,就随手拿了铜盆,把西瓜扣在里头藏起来了,不让儿媳妇看见,嘴角上还挂着乌黑的西瓜子儿。

听二姨说,早先她跟她婆婆住邻居的时候,叫婆婆替她看家,她婆婆经常拿了二姨家的东西往自己家里头搬。今天少了把钳子,明天少了双筷子,都是叫她婆婆拿走了。那天她婆婆隔墙把二姨家的玉米棒子往自己家扔,叫我二姨给撞见了。问她干啥,她说自己家狗叫,扔玉米棒子过去打狗呢。二姨直爽,说,你家的狗卧在大门口呢,根本没在院子里,玉米棒子哪能拐几个弯跑到大门口去打狗呢?睁着眼说瞎话。

我二姨嘴碎,肯定逢人就讲她婆婆的不是,掰苞米的时候给地里的人讲,搓苞米粒子的时候围着几个妇女讲,在果园子干活的时候给收苹果的水果贩子也讲,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街上都笑话她婆婆,叫老太太的脸往哪儿搁呢?我二姨也不管那么多,讲一回痛快一回。

我琢磨着,要是跑到她婆婆那儿,听老太太讲讲我二姨的不是,估计也有一箩筐呢。可惜没机会听。

婆媳结了怨,要解开可就难了。二姨父兄弟两个,上头有个哥哥,他哥40岁不到就出车祸走了,剩下他嫂子和两个闺女。他哥走的第二年,二姨父他爹也走了,60多岁,脑血栓走的。老太太的两栋瓦房,自己住一栋,还剩下一栋。轮到分家产了,那栋多余的房子该给谁呢?在二姨看来,那不是明摆着么?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妇跟婆婆也就没啥关系了。他家生了俩闺女,又没孙子继承财产,房子理当归我二姨父。

没想到,老太太作主,硬是把那栋房给了大儿媳妇。老太太认为,大儿子虽然不在了,却也有家口在,大儿媳妇和两个闺女也算一家,毕竟孙女是亲的。

我二姨不乐意了,觉得老太太偏心,肯定是因为早先年自己揭了老太太的短,老太太记仇呢。所以心里也憋下了一口气。全家人都劝说我二姨,别跟老太太一般计较了,老太太做得也有道理。大嫂子养活两个闺女,怪不容易的,给她一栋房,算是接济她。时间长了,我二姨也算想开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毕竟也拿老太太没办法。谁知道,几年后,她大嫂子改嫁了,改嫁后,也并没有把那房产还回来。我二姨这股子气又上来了,去撺掇她婆婆把房产讨回来,她婆婆根本不理会这一茬,随她大儿媳妇带着房产改嫁了。我二姨这心结又结上了。

几十年,就这么疙疙瘩瘩地过来了。二姨父人老实,嘴又笨,去老娘家,听老娘诉诉苦。听完了憋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家也是没办法的。一开口,就叫我二姨拿话给填回去了,好像她纵然有错,可那当婆婆的,不是省油的灯,错得更离谱。到底是谁先不仁,谁后不义的呢?我二姨父那脑袋瓜子,根本是掰扯不清楚了。即使弄清楚了,二姨父也是处理不了的。

二姨父老实。旁人说,他喜欢那个看大门的工作,就是为了躲着家里那些是非呢。老实人有老实人处理问题的方法。躲着,确实是个好办法,好歹落个清静。二姨父自己拿个大茶缸子,摇头晃脑地听听半导体,唱京剧的,说评书的,都那么热闹,可比在家里听着我二姨唠叨强多了。

老实人就得一辈子老实,不然就得倒霉。几年前,二姨父的厂子,靠近大门口的旮旯里堆着一大堆的废铁,锈得不成样子了。一下雨,就流了一地的黄水,几年下来都没人归置。那天一个快退休的老工人,拿手推车推了满满一车废铁去卖了,卖的钱当然是进了自己的腰包。二姨父瞅见了,就问他干啥。那老工人却理直气壮,说咱这是帮厂子里处理垃圾呢。我二姨父一听,这是好事儿啊,也跟着学。结果自己刚装了一车废铁,还没等捆结实,就叫人给发现了。领导一问起来,是不是偷厂里的东西呢?我二姨父脸红到了脖子根,一言不发。不辩解就等于是承认了,肯定得受处分,结果扣了一个月工资。一点好处没捞着不说,二姨父丢了面子还赔了钱。后来找人跟头头打了招呼,说了好话,才算保住了那份看大门的工作。

打那以后,二姨父更老实了。

老实人不办老实事儿,就得倒霉。这回的4000块钱,不该背地里瞒着我二姨攒起来,更不该偷偷给他妹妹。给了也就给了,兴许不该跟老娘说,老娘殡葬的时候,他自己要是不在人世了,哪还用管他这笔钱由谁出呢?说了也就说了,却赶巧叫我二姨听见了。你说有多倒霉呢?现在可怎么是好呢?弄不好,他妹妹根本不承认有这笔钱。二姨也会埋怨他背地里给老太太钱,叫自己背了个不孝儿媳的坏名声。他病成这副样子,他老娘更是不忍心收这笔钱了。二姨父想尽孝心,恐怕以后也是没机会了。这真叫二姨父犯了天大的难。二姨父一连上了几天的火,就犯了血栓。

二姨父躺在病床上,眼睛就那么紧闭着。二姨父真应该老老实实的,不该背地里捣鬼。二姨在病床边上抹泪儿的时候,二姨父也还是不睁眼。医生说,二姨父的脑子其实是清楚的。越清楚,他就越闭着眼。要是他脑子糊涂了,兴许早就睁开眼了。

小姨

我妈嫁到半岛后,我爸做媒,把我小姨也嫁到了半岛。去小姨家的路,我闭着眼都能走。出了我家的胡同口,是幼儿园,带着拐角满树的槐花香,沿着胡立书家的墙根儿,过了二老菜家门口的福字照壁,再下几个台阶,就是小姨家。

记忆里,小姨家的门是黑的,抑或是深紫的,幽闭了一院子的秘密。那会儿,大概是我上幼儿园的年纪,具体记不清了。我妈包了喷香的排骨包子,夏天,顶着个大太阳,端个瓷花盘子,我空着肚子,去给小姨送包子。小姨家的门不是一叩就能开的,得大声捣门环,门闩子从里边插着。那会儿,小姨夫是“海碰子”,也就是深水里碰海参的。海巡队的不让碰。为啥鱼可以随便打,海参不让随便碰呢?我到现在也没搞清。小姨家院子里晒着海参,怕海巡队的突然闯进去,给没收了,所以永远闩着门。有时竟搞不清家里有人还是没人。半岛住户的门都是敞着的,从门外就能看见大黄狗在院子里跪坐着,对着眼看你。但我小姨,家里永远拴闩着门,正因为这样,我觉得和小姨之间总隔着一层什么。到底隔着什么呢?说不清。

小姨会养花,一院子的花。姥爷种的栀子花,给了我妈,几天枯了,搬到小姨家,又活过来了。进到里屋,炕沿的墙台子上,养着水仙。我跟小姨不搭话,直打量她的水仙。琢磨着,水仙不该是半岛的花,怎么就来了半岛呢?水仙清秀,闻得惯岛上这么大的鱼腥味儿么?

炕上,一根结结实实的红绳子,一头拴着窗户棂子,一头绑着小姨的儿子,叫轮子。

轮子有病。不知是先天的还是月子里发高烧烧的,总之是有病,动不动口吐白沫,羊癫风。轮子五六岁,除了会叫爸妈,还会叫姨,因此得我妈疼爱。平时得拿绳子绑着,不然他就跑了。经常半夜三更听有人咣咣敲我家门,我妈就惊醒,是不是轮子又跑了?你小姨找来了?找到轮子,有时候是在南海的小卖部,正管人家要冰棍吃;有时候是在东山脚底下,树林子里坐着。有一次危险,涨潮,浪正大,轮子进了南海,海水马上没过了脖子,不知叫哪个船上的伙计发现了,给救上来了。

北京济南几个大城市医院都跑遍了,不见效,小姨早就死了心了。再有游历到岛上的神医,据说有什么祖传秘方偏方的,半岛上都张罗着让小姨带着轮子去试试,小姨一摆手,认命了。

按政策,轮子是儿子,小姨就不能生二胎。但轮子这病注定是不长命的,轮子4岁那年,小姨生了二胎。那会儿正计划生育搞严打,小姨是躲在山里大姨家生的二胎。二胎是个闺女,叫翠翠,就放在我大姨家养着,管我大姨叫妈。

我妈好解梦。那天早晨,我妈对我说,做了个吃面条的梦,不吉利。傍晚放学回家,门口挂着锁。我顺着路就往南走,眼见着小姨家的胡同口黑压压的一堆人。不知是谁告诉我,轮子死了。我当时没听见小姨哭,倒是我妈号得凶。

这以后,小姨父常去我家,叫我妈去劝小姨,说小姨半夜里偷偷往坟地跑,拿手扒坟头,指头都扒出了血印子,去找轮子。那年,轮子刚满8岁。

轮子没了,半岛的妇女们嘴皮子磨破了,劝我小姨想开点,把翠翠接回来吧。翠翠回来了,不认得我小姨,只管找我大姨。过了几个月,扳过来了,终于肯叫妈了。

轮子没了,小姨家再没闩门,门成天敞着。小姨父也不当海碰子了。小姨成天在炕上躺着,面朝里,想轮子。我去送包子,跟小姨打个招呼,小姨应一声,不扭身。我把盘子搁在炕沿上,说,小姨起来吃点吧,就没话了。

家里只剩下翠翠一个闺女,按政策,小姨又可以生二胎。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小姨想要生二胎了,就不再面朝里躺着了。街上说,那天来了个算命的,说小姨命里没儿子。要再生儿子,保不齐也不长命。

尽管算命的这么算了,小姨还是生了二胎。

二胎还是儿子,叫明明。小姨生二胎那天,满屋子都是红皮鸡蛋,鸡蛋壳子染红了,给邻居们分的,冲喜。明明小眼睛紧闭着,耳朵上鼓着两个小包。小姨告诉我,那两个小包是粮食囤,说明这孩子一辈子不愁吃喝。

有了明明,小姨忘了轮子。

小姨父财运出奇地好。不管干啥都挣钱,只是有一样——好赌。这好赌的事儿,真叫小姨上了火。春秋两季,小姨父养鱼养螃蟹卖,一年从几万到几十万,冬天拿来赌。逢赌必输,最多时一天输个五六万。小姨气不过,到了冬天,天天在小姨父屁股后边跟着。有两回,小姨父正赌着,小姨在家打电话报了警。岛上的警察叫海巡队,海巡队几个青杏子脸的年轻队员,把赌钱的老窝给端了。把一排赌钱的渔民带到海巡队,顺墙根儿站了一天,交代问题,每人罚了5000块钱。

报警那次,听小姨家邻居说,小姨和姨父闹开了锅,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了。半岛两口子打架,动手的不少,但小姨父从不动手,就是摔东西。电视、音响,都是打架时砸的,等和好了,再换新的。一吵架,小姨的火气更盛了。

有来劝架的老娘儿们,对着小姨说,你就放了心吧,由他赌去。他能输几个钱啊,一冬天输个十万二十万,还剩不少呢,架不住他挣得多啊。像我家老爷们儿,挣不着钱,拿个屁去赌啊?

连小姨父的姐姐都来劝,我弟没别的毛病,就是好个赌,你就让他过过瘾吧。他能养活你们娘儿几个就行啦。做女人的,就是心放宽,你啥也甭管,只管享福就行了,干吗找气受呢?

禁不住这个劝那个劝,小姨真的想开了。小姨一想开,变化还真大。她不在家看孩子、洗衣裳了。她把大门一锁,打麻将去了。上世纪90年代,半岛的女人夏天都在墙根儿底下补网,一边补网一边听着半导体。小姨不补网,她雇人补网,20块钱补一条。自己去打麻将了。“俺家男人能挣,有了钱就得花,总比叫他都输了强。”

小姨门上老挂个锁,有时候晌午了也不见回。翠翠就领着明明耍,那会儿房子都开后门,前面那排的叔叔大爷家蒸了包子,开了后门,见俩孩子可怜,都喊过去吃饭。俩人吃百家饭长大了。

搬进楼房后,小姨是半岛第一家请家政擦玻璃的。200块钱,包圆儿擦玻璃。小姨还是那观念,这钱要是不花,都叫男人给输了。见小姨喝的开水里有小木棍儿,问是啥,小姨说,是冬虫夏草。冬天是虫子夏天是草,我从小姨那儿第一次知道,世间竟有这么蹊跷的事儿。过年,我们家茶几上摆的花生瓜子,小姨家茶几上摆的松籽和开心果。小姨夏天晒不黑,据说是买了一种高级的防晒霜抹在脸上,有奇效。小姨冬天穿裙子和靴子,外头罩着羊绒大衣,比城里人还洋气。旁人戴黄金首饰的时候,小姨开始戴白金了;等到人家都戴起了白金,小姨换上了一整套钻石。

小姨这观念一转,也就不上火了。不上火,日子就和谐了。男人挣钱,女人花钱;男人赌大钱,女人赌小钱儿,真的和谐了。街上都说,你小姨有福啊,当女人的,顶多也就能活成这样儿。小姨这样儿,叫人把轮子的事儿都忘光了。那个成天在炕上躺着,脸朝里的小姨,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再美的日子也有个缺陷。小姨这缺陷,还是老缺陷,叫人不得不信命。

明明小时候没人看管,一找小姨,就在麻将桌上,塞点零钱买吃的去吧。天天要零钱,要的数目越来越大。明明长大了,懂事儿了,也知道自己家有钱,老爹能挣钱,就不好好念书了。周末回家了,一伸手,要钱。小姨给惯了,100块,拿着没影儿了。歌厅舞厅游戏厅,小姨去找,又像当初找轮子似的,到处找。

明明中专毕业了,小姨去学校接,明明空着手就出来了。书包呢?书包早丢了。念书顶啥用呢,我爸也没念书,不是过得挺好么?明明说。给你的零花钱省着点儿花行么?你就知道自己买衣裳,买化妆品,不给孩子花,自私吧?明明说。

毕业以后干啥呢?总得有个营生。小姨托关系,给明明找了个工作,干点体力活,一月几千块。一礼拜过去了,没动静,小姨高兴地跳着广场舞。后来一打听,明明根本没去上班儿,早跑了。小姨又开始动了肝火,满嘴生了疮。

早先明明也能干点体力活儿,暑假时候,在小姨父养螃蟹的池子里,穿着胶皮靴子,一手拎着管子,一手拿刷子,刷螃蟹池子,干得带劲。干两个钟头,姨父高兴了,有赏,奖励300元。明明拿了钱,没影了。

钱都是给儿子挣的,非等死了撇给人家?人家还不领情。晚给不如早给。小姨父这观念是打哪儿来的呢?街上一夸奖,你真能挣钱啊!小姨夫摆摆手,给儿子打工呢,将来都是他的。

明明不傻,知道将来都是自己的,也就由着自己去了。有谁愿意委屈着自己过日子呢?过年了,给爸妈磕俩响头,要钱。小姨说,这孩子虽然有缺点,但孝顺。小姨父说,这年代,有几个孩子能给爹娘磕头呢,真是好儿子,有赏。随手甩出一沓钞票。明明拿了钱,一正月再没露面儿。小姨又带着人,到城里,歌厅舞厅游戏厅,满世界找。

倒是翠翠,本分得很。书念得好,家务活也不少干。听着小姨父说,家产都是明明的,她也还是不吭声儿。

现在的小姨,还是风光着。一到了傍晚,广场上,穿着大摆尾的裙子,在第一排领舞的,就是我小姨。虽然这样潇洒地跳着,可谁都知道,摊上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小姨的心里还是有火。虽然上着火,但人活着,还是得想开点儿,不然又能怎样呢?

淑兰

国庆节回半岛,打老远瞅见一个女人,个头不高,烫着卷发,60多岁的样子,走路很快,好像是淑兰,跟我打了个照面,我叫了声,姨!她没回应,眼皮子低垂着,过去了。我问我爸,是淑兰么?我爸说是。她怎么不搭理我呢?我爸说,她得了抑郁症。

“抑郁症”这词儿从我爸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愣住了,从没听说过半岛有谁得过抑郁症。感觉抑郁症应该是憋出来的,半岛没有谁是愿意憋着自己的。搬迁以前,在南海沿卖鱼,谁要是需要一杆秤,或者需要个鱼筐子,不论男人女人,都会吼起来。只要吼一嗓子,左邻右舍的就递过来了。男人要是看上了哪个女人,并不见得是未婚的,或许是已婚的渔妇,其实也并不见得是真看上了,或许是开玩笑,趁女人不注意的时候,在屁股上或胸前捏一把,惹来哄堂大笑,闹得海滩上扬起了沙。两口子吵架,也决不憋着,不避外人。比如,胡本陈他老婆骂他,越是当着外人的面儿,骂得越凶,换着词儿拐着调儿骂。有一回把胡本陈骂急了眼,拿着钓蛏子的长钩子,趁他老婆不注意,朝着他老婆后背上狠狠抽了两鞭子,自己撒腿跑了。等他老婆醒过腔来,他早跑远了。旁边越是有看热闹的,她老婆越是不能罢休,跟在后头撵。撵得胡本陈一口气跑了二里地,跑到了北海沿,眼看着他老婆又追过来了,他把裤子一脱,扑通一声跳进了深海,憋一口气游到了钓鱼台,稳稳地坐在了台子上,幸灾乐祸地冲岸上他老婆唱小曲儿呢。胡本陈跑这一路,叫半岛的妇女们笑了一路。有的人正吃着饭,把饭碗捧出来,蹲在路边,边笑边吃,比看露天电影还热闹。

半岛天天有故事听,天天有好戏看,怎么会有人得上抑郁症呢?再说,谁得抑郁症不好呢,偏偏摊上淑兰得这病?真是可惜了。

淑兰年纪比我妈大几岁,我管她叫姨。我当面叫她姨,心里叫她淑兰。我觉得淑兰这名字好听,而且配她。我第一次见着白玉兰的时候,是在北京。雪白的花苞一粒粒,在枝头挺着,干干净净的,等着开放,不见一片叶子。我在树下站了老半天,就想起了老家的淑兰。贤淑的玉兰花,就是淑兰的样子。

淑兰家住在半岛小学附近,晌午去上学的时候,我经常能碰见淑兰去上班。淑兰在村委会旁边的农村信用社上班。淑兰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皮肤雪白,烫一头波浪卷发,里头穿个浅黄色的雪纺衬衣,在领口系了蝴蝶结,外头罩浅灰色西服外套,有时是纯白外套,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公文包有时是夹在胳膊底下的。那一身打扮,不仅把半岛所有的渔妇都能比下去,就连没出嫁的姑娘们也都是学不来的。淑兰不像半岛女人,身上没有一点鱼腥气,半岛再没一个这样的女人。淑兰像电视剧《血疑》里的日本女人。淑兰迎面走过来,带着一股紫罗兰香粉的香。

印象里,淑兰常穿浅颜色衣裳,整整齐齐的有型。淑兰话不多,也没有大嗓门儿。我叫她一声姨,她嘴角微微一翘,笑着答应一声,有时候回应我一句,上学去啊?夏天的晌午,午睡睡得香,我走在上学路上似醒非醒的,没精打采。迎面碰上了淑兰,她穿浅蓝色乔其纱短袖,搭上A字过膝裙,蹬着一双矮跟儿皮鞋,哒哒哒地过去了,那感觉真像抹了清凉油一样的,清清爽爽的,叫我清醒了。碰见她一回,我就打量她一回。碰见她,就像碰见落在花瓣上的粉蝴蝶,叫我在心里一直喜欢着,直到她走远了。

听我爸说淑兰得了抑郁症,我这心思就打了结。回想着以前的淑兰,那么美好的样子,跟这回碰见的淑兰,真像是两个人了。我追着我爸问,淑兰怎么得了抑郁症呢?我爸说,是因为上火。

淑兰上了什么火呢?

淑兰的男人不打鱼,淑兰的儿子也不打鱼,所以摊不上天灾人祸。半岛的天灾人祸,无非是谁家船遇上风浪、谁家渔网叫人偷光了、谁家伙计掉到海里淹死了,等等。摊上这些事儿,可真是够上火的。

淑兰在农村信用社上班,是管存钱的。上火就是因为这存钱。有一个阶段,农村信用社解散了,她开了私人储蓄所,收了半岛的钱,往镇上的大银行存,说白了,是代理存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半岛打鱼的风气鼎盛,家家户户的钱像流水一样进账,淑兰的小储蓄所是镇上银行的大客户。别人都说淑兰脑子聪明,有福,选了个好营生,天生不用出力,不出力就能挣钱。

傍晚海沿上,鱼贩子们就着唾沫星子数出来的一沓沓钞票,经了渔民的手,最后都汇集到淑兰家里。淑兰天天在家等着渔妇们上门存钱,存钱的人把她家门槛都踏破了。

胡本松要是不把钱存在淑兰家里,淑兰就不会得抑郁症。胡本松要不是突然死了,淑兰也不会得抑郁症。

胡本松出殡的时候,他老婆还有俩儿子,一滴眼泪都没掉。胡本松爱喝酒,喝了酒就骂骂咧咧的,骂老婆,打儿子。俩儿子20出头,长得彪悍,见胡本松耍酒疯,经常反过头来修理他爹。有时候咣咣给两个耳光,说是帮着醒酒;有时候把门一锁,叫他在门外冻着醒酒。还有一回把胡本松五花大绑,绑在了家门口。真叫他丢尽了脸面。丢了脸的胡本松又只好借酒浇愁。街上说胡本松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俩儿子也不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胡本松说,自己打鱼打了一辈子,老婆不待见,儿子不孝顺,临老了,没福享,老婆孩子都靠不住,最贴心的朋友,只剩下酒了。

胡本松是突然死的,酒喝多了,自己躺在炕上睡着了。他老婆回了娘家,几天后回来,见他还在炕上躺着,上炕拨拉拨拉不动弹,上手一摸已经没了脉。胡本松究竟是酒喝多了醉死的,还是醉得不省人事饿死的,没人去追究。好像他早晚都要作死的。

胡本松死后,留了一笔钱。具体留了多少钱,没人知道,成了谜。据说还没烧头七,胡本松家里就抄了家。按理说,儿子搜老子的家,哪能算抄家呢,但俩儿子翻东西的劲头,不亚于“文革”抄家的架势。不为别的,就为了翻胡本松的存单。

找存单是件顶辛苦的事儿。半岛贼多。半夜三更的,老爷们儿都出海了,容易招外贼。兄弟父子不和,婆媳有矛盾了,走街串户的,容易招家贼。所以存单都在隐蔽的地方搁着。记得我家存单就藏在一只旧黄皮手套里。深夜,我爸把存单搓成一个个卷儿,每根手指头里放一张存单,共五张,最后把手套压在堂木箱子最底下。叫我不小心从被窝里瞅见了。我家临时卖鱼挣的几千块钱的钞票,放在小皮包里,小皮包搁在碗柜里。小偷会想到上碗柜里翻东西么?

有的人家把存单藏在冰箱里,也有人把存单藏在灶台里。记不清是谁家,灶台长期不生火了。冷不丁一生火,忘了存单还在里头搁着,饭做了半熟,赶紧拿了白菜帮子压住火苗,从灶膛里翻出宝贝铁盒子,存单在里头已经叫烟熏煳了。

胡本松的俩儿子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翻出他老爹的存单。究竟有多少钱,除了死了的胡本松知道,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淑兰。钱都在她家存着呢。俩儿子没法子,只好找淑兰去查账。淑兰翻了账本,18万。

半岛的海风一吹,所有的墙都透了风。谁家有多少钱,基本也是透明的。谁家哪天打鱼卖了多少钱,从不保密,反而是互相比量着的。渔妇们最爱比量这事儿,谁挣得多了,就赶紧传话给自己家老爷们儿,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多能干,你给我拼命追啊。冬天休渔,有好事儿的人往一块儿凑,围着大炉子,喝着茶水,半岛从南到北,家家户户一年下来挣了多少钱,都能算个八九不离十。

算来算去,胡本松家应该不止这18万,少说也有二十几万。更有好事儿的人,去撺掇胡本松的儿子,找淑兰要钱去,说这钱肯定叫淑兰给贪了。胡本松的儿子听了各种口风,心里狐疑着,却没办法,像两匹狼在背地里伏击着,咬牙切齿。只盼着哪天把存单找到,把账目对上,才能彻底服了淑兰的气。

说淑兰会贪钱,谁信呢?反正我是不信的。淑兰家不缺钱,淑兰是个有文化的人,淑兰肯定看不上那点钱。反正脑子里只要想想淑兰夹着公文包走路的样子,也不会想到她能贪胡本松家的钱。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那天,来了个收旧家具的,胡本松他儿子要卖堂木箱子的时候,发现箱子盖背面糊了一层牛皮纸,拿刀划开一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是胡本松留下的几张存单。算一算,共有22万。

俩儿子红了眼,拿着存单直奔淑兰家去了。要不是淑兰的男人和儿子都在家,俩人非把淑兰给绑了挂在门口不可,跟当初五花大绑绑他爹一个样。俩人不依不饶,嚷嚷着要经法庭,后来却也没见打官司。有人说,赔了4万块钱不算,淑兰的男人在村委会管着承包海域,给胡本松的俩儿子一人承包了一片海,去养海参,才算了事。

打那以后,淑兰就上了火。钱赔了,事儿也了了,官司没打成,也没经法庭,淑兰怎么还是上火呢?

淑兰一直上火,这股火上了好几年。淑兰不是泼妇,淑兰是个文化人,这股火憋着发不出来,就憋成了抑郁症。得了抑郁症的淑兰不爱出门。得了抑郁症的淑兰即使出门,也不爱打扮了,路上碰见谁都提不起精神来。淑兰经常皱着眉,像是有个什么大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

很多人说,淑兰上火,并不是因为丢了营生,淑兰是受不了这个坏名声,受不了别人在背后拿指头戳她,所以抑郁了。

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半岛的故事每天都在翻新,主角换了一茬又一茬,谁有闲工夫一直议论她呢?有时候,只要你理直气壮,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反叫那些议论的人闭了嘴。你看胡守成他老婆,跟船上伙计搞在一起了,两口子闹翻了天,她照样打扮得光鲜,上菜市场买菜,根本不避讳那些嚼舌头的。再后来,等到她离了婚,跟伙计结了婚,置了船,生了孩子,街上反而议论她,真是个好样儿的,以前的老爷们儿根本靠不住。

总而言之,半岛人早就叫海风吹得皮糙肉厚,一般的指头,戳不动了。可淑兰不行,她不是渔妇,没经海风吹,她细皮嫩肉。她亏就亏在这脸皮儿太薄了。也有人劝她,别在心里放不下了,胡本松他家俩儿子靠着承包那片海,已经挣了好几十万了,他家可是占了大便宜。可不管怎么劝说,那朵白玉兰就是紧闭着,再也没有开。

作者简介

胡烟,原名胡俊杰,女,80后,硕士,山东龙口人,现居北京。散文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山花》《时代文学》等报刊。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本篇系作者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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