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文庭
(武汉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65;武汉大学 语言与信息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2)
英汉多项状语并置语序差异的认知阐释
——以工具、地点、频度和时间状语为例
双文庭
(武汉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65;武汉大学 语言与信息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2)
以工具、地点、频度、时间四种状语并置为例,说明了这四种状语在英汉语中各自的语序,并分别用认知语言学的凸显观和像似性理论解释了这四种类型的状语在英汉语中不同语序的理据。文章认为,决定英语多项状语语序的主要因素在于认知凸显度的高低,而决定汉语多项状语语序的主要因素在于隐藏在状语背后的时间顺序。
多项状语;语序;认知;理据
多项状语并置在英汉语中都是较为常见的语言现象,但并置时的排列顺序差异较大。本文以理据探讨为主,阐明两种语言中多项状语语序差异的原因。本研究不过多考虑语境,仅在一种静态的语用为中性的前提下对英汉语多项状语的并置顺序进行对比。
The automatic flow control was testedand was Proved reliable.(张鑫友,1993:655)①
①上星期四②在实验室里③用孔板流量计对这台流量自动控制器④多次检验过,证明它是可靠的。(“对这台流量自动控制器”是关涉状语,由于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故没有加标号)
以上英文例句中的四种状语语序依次为工具状语with orifice meter(用孔板流量计)、地点状语in the laboratory(在实验室里)、频度状语many times(多次)、时间状语last Thursday(上星期四),汉语译文中的四种状语语序则依次为时间状语“上星期四”、地点状语“在实验室里”、工具状语“用孔板流量计”、频度状语“多次”。如果不过多考虑上下文语境等因素,上述四种不同类型状语的排列方式分别是英汉语里的常规语序。也就是说,英语中多项状语排列的优先原则为方式状语>地点状语>频度状语>时间状语,汉语中多项状语排列的优先原则为时间状语>地点状语>工具状语>频度状语。
从以上语言事实可以看出,英语多项状语排列顺序为工具状语优先于地点状语,地点状语优先于频度状语,而频度状语则优先于时间状语;而汉语则是时间状语优先于地点状语,地点状语优先于工具状语,工具状语则优先于频度状语。如前所述,动词test(被动形式出现)先后受到四种不同类型状语修饰,但它们的语序不是随意的,而是有规律可循的。这种规律可从认知视角来解析。从人类认知角度来看,不同类型的状语所表现出的语义内容引起关注的程度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又可由认知语言学的凸显观(Prominence view)来解释。Günter Radden和Rene Dirven(2007:28)认为,当我们把注意的焦点集中于某事物时,便自动地凸显了某些元素,而淡化了其他元素,即自动将可视场景中的元素分为两种类型:凸显的目标物(figure)和非凸显的背景物(ground)。当我们向窗外望去,会看见天空映衬下的树木,树木为目标物,而天空则为背景物。而当一只飞鸟栖息在树顶时,鸟则成了目标物,而树则降级成了背景物。与背景物相比,目标物往往更加显眼,更具有可移动性,轮廓勾画更为完整,且体积也更小,因此更能吸
引我们的注意力和兴趣。目标物/背景物的这种组合原则也适用于语言。Radden和Dirven(2007:28-29)举了这样两个例子:
The bird is on the treetoP.
?The treetoP is under the bird.
第一句这种说法比第二句显得更加自然,因为它符合正常的目标物/背景物组合,第二句则需要较强的语境支撑才能成立,即一只大鸟用爪子夹着一棵小树。
据此可推知如下三点:第一,认知上的凸显与人类的视觉和注意力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注意力(往往会借助视觉)关注的东西才会受到凸显;第二,凸显与事物本身的特性也有关系,易凸显的事物往往视觉上更加显著,状态上更加易动,外形上更加完整,体积上更加微小;第三,认知上的凸显投射到句法上往往表现为更易受凸显的事物处于句子线性序列的更左边。
为了便于研究,我们可以将英语中这四种状语分为两类:工具状语with orifice meter和地点状语in the laboratory为第一类,频度状语many times和时间状语last Thursday为第二类。划分依据是第一类状语比第二类更具有可视性,动作的方式(本文指工具状语)和地点都比较具体,很容易观察到,而频度和时间均比较抽象,难以直接观察到。从这个意义上讲,第一类状语在情景中更易进入人的视域,从而得到凸显,故这类状语处于句法上线性序列的更左边,即先于第二类状语。
而为何要将工具状语置于地点状语之前呢?虽然这两种状语均是可视性较强的状语,但相比而言,工具状语更具动态性(工具的动态性是由工具和动作本身无法分离而产生的),且形状完整,体积更小,而地点状语则静态特征十分明显,形状也不太完整,体积也更大。从认知规律上讲,前一类事物更容易被人的视觉捕捉,成为目标物,即关注的焦点,从而得到凸显,而后一类事物则更容易成为背景物,用以衬托前一类事物。因此,句法上工具状语位于地点状语的左侧,即工具状语优先于地点状语。
而至于为何要将频度状语放在时间状语之前,这类状语从视觉上讲是不易直接观察到的,但是可以用一个变通的办法让它们具有相对的可视性。频度和时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理论上讲,一个持续动作或状态如果没有其他条件的限制,可以认为是无界的(unbounded),可以一直不断地持续下去,这种持续是在一种连续的时间段内进行的,可以用一条直线来表示。但如果我们把模糊的时间段变得具体精确,让它变成时间线条上的点,那就转换成了频度。例如,上星期四这个时间概念就可以看成是一个相对的时间段,如果在这个时间段内,某一动作或行为实施过多次,6:30一次,7:30第二次,8:30第三次……这些时间就可以看成各个点。正因为频度状语是在模糊的时间段内凸显的各个时间点,才更容易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较之时间状语更易凸显,因而在句法上要更靠近左边,即频度状语要优先于时间状语。
总而言之,英语中上述四种状语在排列顺序上是以凸显度的高低为根据的,凸显度高的在前(左),低的在后(右),即工具状语→地点状语→频度状语→时间状语。
以上对英语多项状语的语序的论证按理也应该适用于汉语,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至少从状语的线性顺序上看不是这样。汉语是语义型语言,语序最合逻辑顺序(潘文国,1997:257)。汉语中词的先后顺序一般是按照逻辑顺序来排列的。我们认为,汉语中上述四种状语语序是受认知上的顺序像似性(sequencing iconicity)支配的,具体是指句子成分的排列顺序遵循“事件在时间上的自然顺序”(Ungerer & Schmid,2001:251)。既然是时间上的自然顺序,那上述四种类型的状语均应与时间概念有关。频度状语和时间状语与时间概念有关很容易理解,而工具状语和地点状语又是如何与时间联系起来呢?这两种状语虽然从本身的特性来讲,与时间概念并无直接联系,但其背后却隐藏着相应的时间概念。
毋庸置疑,状语是修饰动词的,而从语义上讲,动词经常又表示某种事件。为了透彻说明上述四种状语背后的时间概念,我们提出显事件与潜事件的概念。显事件是指谓语动词所表达的事件,潜事件则是谓语动词的状语中所隐含的事件。比如,在“我用树枝在地上写字”这个句子中,“写字”属显事件,而“用树枝”和“在地上”均隐含着潜事件,即分别为拿起树枝和接触地面。对潜事件蕴含的语义往往可以用一个动宾结构来解释,这就和动词联系起来了,而动词所表示的动作或行为总会在一定时间内发生,由此也就可以与时间挂钩了。就上述例句而言,主语所代表的施事总是先拿起树枝,再接触地面,然后才开始写字。
如果一个状语包含潜事件,就被称为事件性状语。只要是带有动态意味的状语一般都可以理解为事件性状语(除时间状语外,本文所提及的其他类型状语均属事件性状语)。由于事件性状语所表达的潜事件可以和时间概念挂钩,多个事件性状语同时出现时,其背后的时间概念自然就可以比较先后次序了。从一定意义上讲,一个小句中有多少个事件性状语,相应就有多少个时间上的点被提及。当然这些时间上的点是隐形的,没有以语言形式直接表现出来,它们的显性表现形式是相应的事件性状语。而这些时间上的点又与时间状语(非事件性状语)所表示的时间段概念处于部分和整体的关系,或者说是相对的微观和宏观的关系。在认识世界的时候,我们总是遵循从宏观到微观
的认知过程,故将时间状语(表现为时间上的段)排在其他事件性状语(所隐含的是时间段内的各个时间点)之前就很好理解了。Ungerer和Schmid(2001:280)认为:“认知语言学中,句法结构的运用,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讲话人对周围环境的概念化过程的反映。”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将上述汉语四种类型的状语所反映的一个时间段与三个时间点之间的关系用抽象的概念结构表达为在某一时间段内有三个隐含的时间点以相应的三个潜事件为依托而被先后提及。
为何要将地点状语置于工具状语和频度状语之前呢?汉语中的地点状语最常用的表现形式就是“在……”,语义上讲是一种状态而非动作。即便如此,从逻辑上讲,它与其后的工具状语和频度状语仍然存在时间上的顺序关系。从事理上讲,人必须先到达某一地点(到达某一地点这一动作的结果就是在某一地点),然后再以某种方式(借助某种工具)实施某种行为,故地点状语要先于工具状语。
而工具状语为何要置于频度状语之前呢?答案仍然与认知规律有关。实施动作所借助的工具可以认为是动作的方式,而动作的方式是和动作本身是紧密相关的。如果动作能由频度来衡量的话,那动作的方式也是可以用频度来衡量的,也就是说,动作的方式也是可以有频度的,这是方式和动作的不可分离性决定的。从认知规律上讲,动作的方式在先,而对动作方式频度的统计在后。因为动作即便是第一次实施,与之相关的表现方式也会呈现出来,而频度则是对动作方式在数量上的描述。只有在一定的时段内,动作(包括动作的方式)完全停止之后,才可能对其频度作出判断,故对频度的统计一定在后。这一现象投射在句法规则上的结果便是工具状语在先,而频度状语在后。这样认知顺序就与句法结构中的语序形成了同构关系。
需要特别补充说明的是,本文开头的汉语例句中有五种不同的状语,关涉状语“对这台流量自动控制器”处在工具状语和频度状语之间,也可以用时间顺序进行解释。通常当我们用某一工具作用于某一对象的时候,一定是先接触工具,然后再作用于相关的对象,这两个潜事件的先后顺序是明确的,故工具状语“用孔板流量计”自然就排在关涉状语“对这台流量自动控制器”之前。
上述有关语序的探讨说明,汉语中多项状语的语序表现出较强的“序的临摹”特征。程琪龙(2001:100)认为:“序的临摹就是用词组或小句的顺序来临摹非语言表达形式的顺序。”显然汉语四种状语的语序精确地表达了四种潜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汉语的多项状语(指事件性状语)的语序问题涉及到逻辑、语义和句法三个方面。从逻辑上讲,是显性的时间段与隐性的各个时间点按照整体与部分的关系排列,而各个时间点又按照时刻的先后顺序排列。如果用T表示时间段,用t表示时间段内的时间点,则汉语多项状语基于时间的逻辑关系式可以表示为T:t1→t2→t3…
从语义上讲,汉语多项状语的组合是一个将显事件(以谓语动词为核心来)具体化、明晰化的过程,这个过程是通过潜事件的有序组合实现的。在上面的讨论中我们没有将表示段的时间状语“上星期四”当作事件性状语看待。从更加宏观的意义上讲,时间上的段也可视为更大时间段上的一个时间点。因此,将其视作事件性状语也无妨,这种状语同样蕴含着某种可以用动宾结构表达的语义内容。如果用e表示事件链,用e表示具体的事件,则多项状语基于语义关系的宏观概念结构可以表示为e:e1→e2→e3…(e1代表与时间段相关的事件)
从句法上讲,与各时刻相对应的潜事件链往往是通过介词短语表达的。介词短语不一定是唯一的表达方式,但却是比较典型的表达方式。非介词短语形式的状语从语义上讲往往都可以转换成介词短语形式,如汉语中的“认真地”可以转换成“以认真的态度”,英语的carefully可以转换成with care等。如果用P表示线性关系上的多项并列状语,用P表示具体的介词短语,则多项状语的句法特征的宏观结构可以表示为P:P1→P2→P3…(P1代表显性的时间状语)
汉语上述四种状语的语序反映了语言结构与客观事理的一致性。esa Itkonen (2005:101)将像似性(iconicity)理解为“语言实体与非语言实体在结构上的类似”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在描述客观世界复杂事件时,一则由于所使用的自然语言不像摄像机那么准确,可以关注到每一个细节;二则由于语言表达要追求经济,以便突出重点,因此不得不将用来描述事件的最主要和重要的语言材料动词进行数量上的缩减,将原本需要使用多个动词的地方压缩到仅使用一个动词,而将其他动词降级为介词。古汉语的很多动词在现代汉语中已语法化为介词,可能与此也很有关系。小句中的介词可以认为是被一个更为主要和重要的动词挤压而降格的副动词。正是由于这些副动词的某些动词特性使得介词结构容纳潜事件成为可能,而潜事件又可以方便地和时间概念挂起钩来,排列顺序也就有了依据。
综上所述,汉语四种状语(如不考虑关涉状语的话)的排列规律是受隐性的时间先后顺序支配的。以时间为线条可以简单地将反映人类活动和事物运动的各种事件毫无遗漏地串联在一起。这一点完全符合认知语言学的像似性原理。所谓像似性,是指语言的能指和所指之间,也即语言的形式和内容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联系,即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可以论证的,是有理据的(motivated)(赵艳芳,2001:155)。汉语中多项状语的排列顺序十分符合认知上的顺序像似性,即事
件发生的时间顺序与语言结构的线性顺序相对应。这也正好验证了evans和Green(2006:760)的观点:iconicity refers to the way that language ‘mirrors’exPerience,即像似性指的是语言反射经验的方式。
根据上述讨论,英汉语中多项状语的语序相差甚远,似乎没有共性可言,其实不然。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们将二者的状语分布情况图示如下(图汉语的关涉状语除外)。
汉语中的频度状语经常放到动词后面作补语
图中上下两部分分别表示英汉语多项状语的语序常规格局,从线性排列顺序上看,二者差异明显。但如果以动词为中心,以距离动词的远近为尺度来考察两种语言中的多项状语,就会发现不少相似之处,即不管英语还是汉语,工具状语②离动词都比较近,地点状语次之,离动词最远的是时间状语。这说明两种语言中的工具状语与地点状语均与动词的关系较为密切,而时间则与动词的关系较为疏远。
以上论证表明,从词语排列的线性顺序来看,汉语和英语的多项状语在句中的位置是不同的,前者出现在动词之前,而后者则主要出现在动词之后。但二者有一个重要的共性,即与动词关系越密切的状语就越靠近动词,关系越疏远的状语则越远离动词。支配英语多项状语并置顺序的因素主要是状语所表现出来的语义特性在人类认知上凸显度的高低,即凸显度越高的状语就越靠近动词,越低就越远离动词,而支配汉语多项状语并置顺序的主要因素则是状语背后隐性时间顺序的先后。宏观的时间段(以时间状语作为体现)是显性的,排在首位,而其他具体的时间点往往都是隐性的,要有序地排列在后。
本文是对英汉语中多项状语并置的一种静态的研究。如果是在具体的上下文中,两种语言中状语的语序都有可能突破一般规则,这种突破往往受制于语句信息结构的分布情况③。但无论如何,没有对静态规则的解释,就失去了揭示语用中动态规则的基础。本文揭示的是语言规则,而不是言语规则。英汉语多项状语的语序可能会给英语和汉语学习者带来习得困难和障碍,对其语序的理据探讨有助于他们高效而准确地掌握这一语言知识。
注释:
① 笔者将原句的seven改为many,是为了中译时便于将many times翻译为频度状语,从而为英汉语多项状语并置的比较提供一个最合理的前提条件。
② 图中汉语工具状语似乎比英语工具状语离动词更远些,因为在工具状语和动词之间还有频度状语。但其实汉语中的频度状语经常会放到动词之后,以补语的形式出现。从这个角度看,两种语言中的工具状语均是直接与动词相邻的。这种跨语言的共性也正说明了动作与其借以发生的工具(方式)的不可分离性。
③ 在具体的上下文中,无论英语还是汉语,如某一状语所表达的信息在上文(如前一句)中刚刚出现过,则该状语(哪怕通常语序较为靠后)在句法排列上完全有可能先于其他状语,以形成句际间良好的衔接关系及新旧信息更替的合理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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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 涛)
H314.3
A
1008-665X(2016)5-0024-04
2015-12-24;
2016-04-24
国家社会科学重大项目“基于本体演化和事件结构的语义网模型研究”(11&ZD189)
双文庭,男,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语义学、语法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