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江岩画图像内涵的神话解读

2016-12-10 05:50
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 2016年6期
关键词:创世神左江杨桃

李 飞

(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贵阳 550004)

左江岩画图像内涵的神话解读

李 飞

(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贵阳 550004)

以广西左江岩画为例,探讨了其与壮族民间创世神话之间的关联,并从学理层面讨论了以神话解释岩画的可行性,从而建构起一个“美术-神话-仪式”的岩画研究的方法论体系。

岩画;神话;仪式

中国是世界岩画的重要分布区,迄今已在近20个省区的160多个县市发现。一般又将之分为北方、西南、东南3大系统。滇、桂、黔、川地区的岩画,构成中国岩画的西南系统。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发现岩画地点近200处,其中广西80余处、云南60余处、贵州40余处[1]。

西南系统岩画,与东南亚地区的岩画有着密切的联系。其特点是,以赭色涂绘的各种人物、动物以及抽象符号为主,场面一般较大。对西南系统岩画的讨论,一般集中在何时所绘、何人所绘、因何而绘,即年代、族属、功能这样一些问题上。一般采用类比的方法(即将岩画图案与考古相关发现的类比),取得了不俗的成果,但也有很多问题难以取得一致的意见,比如年代、功用。究其原因,应是受到方法论的制约。拙作《魂兮归去:从贵州惠水仙人桥岩洞葬棺画论中国西南系统岩画》,讨论了中国西南及毗邻的东南亚地区崖葬与岩画遗存的关系,将该区域岩画粗分早晚二期,早期是汉唐之间壮洞语族先民所遗,晚期则在宋明时期,使用的族群扩大,并运用当地神话传说,对岩画内容进行了尝试性解读[2]。本文拟在此基础上,以广西左江岩画为中心,对神话与岩画的关系予以进一步梳理。

岩画图像内涵的释读,应该是解决岩画问题的关键。学者对汉代画像[3]、商周青铜器图案[4]的解读,成绩斐然,在于可以利用基本同时的文献,对图像内容进行精当、准确的解释。那么,能否运用类似的方法开展岩画的基础研究?

西南系统岩画分布区内,文字的出现较晚(状、彝等文字可追溯至宋代),而可资利用的汉文文献也不多。与之相对的,民间却流行着大量神话传说。岩画与神话传说,据信是与信仰相关的两类遗存,它们之间存在怎样的关联?能不能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们思维和行事方式的各种神话传说为一类“文本”,用之来解读岩画这一类凝固在悬

崖上的“文本”?

1 图式新解:广西左江岩画与创世神话

左江岩画分布在广西左江流域200 km余范围内,地点达80余处。目前已经有两种报告出版:《广西左江岩画》(文物出版社,1988年),《广西左江流域崖壁画考察与研究》(广西民族出版社,1987年)。一般认为,左江岩画是战国秦汉时代,越人先民所绘,对其功用,则众说纷纭。

左江岩画是西南系统岩画中规模最为宏大、内容极为丰富的岩画群。左江流域至今为壮族同胞的聚居地,民间还流传着丰富的各种神话传说。其中,关于姆洛甲与布洛陀的部分创世神话内容,可与左江岩画相互参照。

1.1 人祭与腋下产子

左江岩画中多次出现一巨人腋下或掌上、两臂悬有小人的图案,报告认为是“人祭”场景的反映,因为有些小人图像缺少头部,疑似以人来进行祭祀[5]。图1所示,是宁明花山第九组画面,居中一排巨型人物高1~1.4 m,腋下或臂上均悬有小人,其中右起第四人巨乳飞扬,明显为女性。腋下产子情景的模拟。至于部分人物图案没有头部,可能是长期风吹日晒雨淋的结果。

图1 宁明花山腋下产子图

1.2 青铜短剑与辣椒

值得注意的是,左江岩画中,多数画面中居于中心的并非上述腋下产子图,而是一位英勇神武、腰佩刀剑、跨下一动物的巨型人物(图2)。这是一尊半蹲的正面人物像,其右手所持的伞状器物,

在壮族民间创世神话里,其创世女神姆洛甲(又作姆六甲、米洛甲)生自花蕊中,她没有丈夫,风一吹便能怀孕,人从腋下生出来[6]。画面中女性腋下、掌上的小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姆洛甲腋下产子的传说。我们认为,这类题材可能正反映了壮族神话中姆洛甲腋下生子的情形,或是创世始祖被解读为该区域常见的一字格青铜短剑,并作为断代的重要依据。

图2 手持辣椒状器物的中心人物

从画面看,人物腰间已佩环首刀,手中再持短剑,似显多余。这类图像是否确为青铜短剑?结合

壮族民间创世神话,姆洛甲所造之人,初无性别的差异,她就采摘野果抛向人群,“抓得杨桃果的成女人,抓得辣椒果的成男人”[7]。而画中人物,明显为男性。仔细观察该画面,男子右手所持之物,并非握在手中,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显非常见的握剑之法。手中物什,可能正是创世神话中的辣椒。但一般认为,辣椒于明代才由南美传入中国,而岩画年代明显早于明代。因此,将之理解为“辣椒状器物”可能更为妥帖,它是男性的标志。结合神话,这一人物为壮族人文始祖布洛陀的可能性极大。

1.3 铜鼓与杨桃

在前引壮族民间神话里,与“辣椒状器物”相对应的是“杨桃”,为女性的标志。杨桃是一种久负盛名的岭南佳果,扁长形,有五稜、间或三至六稜。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百子”条中的“五稜”,即为此果[8]。若从断面看,杨桃恰与“铜鼓纹”似。

左江岩画中的轮辐状图案,一般解读为铜鼓图案(图2、图3)。据统计见于35个地点凡254面之多,研究者多根据鼓面未见立体装饰而认定其为万家坝和石寨型铜鼓。但左江流域迄未见该类型铜鼓出土,其是否为铜鼓,因此需要重新审视。结合神话,将这类图案解释为杨桃或杨桃状器物应是可行的,它是女性的标志。

图3 岩画中的犬

1.4 马与犬

左江岩画画面中心巨形人物之下,有一动物图案,向有犬、马两说。

壮族民间神话里,犬与农业的起源有关。传说随人和牲畜的孳繁,东西不够吃,人们去请教布洛陀。布洛陀叫九尾狗到天上去偷谷种。九尾狗到天上,见雷王正在收获,一堆一堆的粟粒堆在那里,九尾狗就在粟粒堆上打个滚,很多粟粒便都粘到它身上和尾巴上。雷王知道后来撵,九尾狗就逃。跑着跑着粟粒都抖落了,只剩下九条尾巴上还粘着些粟粒。雷王伸手将手中的板斧向九尾狗砍去,八条尾巴给砍掉了,只剩下一条尾巴,把粟种带到人间[9]。

岩画中巨人下的这一动物,很多(约10例)刻意凸显了其身体和尾巴上的点,使其与将粟粒粘在身上和尾巴上,最后由尾巴带回人间的传说相契合。因此,这一动物应该正是将粟粒带回人间的九尾狗。

1.5 “画山”与花山

宁明花山与龙州花山,是左江岩画中规模最大,图像最多,场面最为壮观的两处岩画地点,实际构成了左江岩画的两大中心。并非巧合的是,两处均以“花山”名之。名称相近的,还有大新“画山”。以往认为,“花山”是“画山”之讹,因山上有画故名。

在壮族民间创世神话里,男神布洛陀崛起之后,女神姆洛甲的神格渐衰,先为布洛陀之母的姆洛甲屈尊为布洛陀之妻,后成为主管生育的“花婆”,但依旧得到壮族群众的崇拜。“花婆”或“花母圣王”姆洛甲掌管“花山”,送花给谁家,谁家便生孩子。壮族人相信,人去世后,魂回花山,还原为花[10]。

两相结合,令人相信绘有大量岩画的花山,应

该就是壮族神话中姆洛甲所掌管的“花山”。花山之上岩画所营造的祖居世界,招引着灵魂归来,还原为花并再生。

壮族创世神话与左江岩画在上述几个方面的契合,应非巧合。腋下产子、辣椒(或辣椒状器物)、杨桃、粘满谷种的狗、花山,将左江岩画指向与其始祖姆洛甲与布洛陀相关的场景性画面,形成以下几组二元对立的关系:

姆洛甲——腋下产子,住在花山,管理生育;创世女神,创世始祖。

布洛陀——安排万物的秩序,教民耕种;创世男神,人文始祖。

辣椒或铜剑状物——男性的象征,阳物。

杨桃或铜鼓状物——女性的象征,阴物。

可见,在思维方式上,左江岩画反映了男女、阴阳的二元对立与交融。与前述核心图式相呼应的,还有大量绘出男根的侧身人像,配合代表阴性的杨桃或铜鼓状,绘制出一组组阴阳交合、万物衍生的场面。而其中心,是创世的男女始祖。壮族先民用这样的方式,营造出一个花山之上的祖居世界。通过仪式,人们可以求得人丁兴旺(灵魂回到祖居地还原为花,并因此再生)、五谷丰登(粘满谷种的狗),亦即向祖灵求得丰产。

宋人李石《续博物志》卷八所载:“二广深溪石壁上有鬼影,如澹墨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11]。被认为是记载左江岩画最早的文献。宋人尚清晰记得,其上所绘系其祖先,可见岩画年代下限到宋不远。

2 美术、神话与仪式:方法论检视

2.1 神话传说的性质

王明珂认为,历史上,居于中心的强势族群的“历史”成为叙事主角后,居于边缘的弱势族群所宣称的“历史”便被视为神话与传说,口耳相传。因此,神话传说是一种“古老历史心性与记忆的遗存”[12]。神话传说这一“文本”作为系统的思想,真实地影响着人们某些思维与行事的方式。

不独壮族民间神话可解释广西左江岩画,用傣族创世神话也可对云南沧源神话进行有效解读。傣族神话认为其创世神英叭是一个巨人,为风、气所生,他造了天地,造了神像来镇天定地,造了天神来管理天地,天上守果园的神用身上污垢造了人,从此有了万物。但后来天地一片肮脏,英叭遂将之毁灭,令众神再造。万物从仙葫芦中再生,老鼠和麻雀先发现了从天而降的谷种,吃后屙出,长起来后才被人类发现[13]。沧源岩画第一地点2区的一组图像尤其值得注意(图4),画面下端小人之右有一兽,汪宁生先生在报告中称其“长耳似兔,但尾甚长,不辨何兽”,该兽之前,一长圆形米粒状图案[14]。我们认为这正是傣族创世神话中谷种为鼠所吃的反映。这与壮族神话中狗取粟种的故事异曲同工,是农业起源的神话表述。这也表明左江、沧源两处岩画的主人均应是生活在汉唐之际的壮傣语族先民。

图4 云南沧源岩画中吃稻谷的老鼠

2.2 美术、神话与仪式

美术与仪式之间的关系,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曾以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图案为例进行过精辟的论述。氏著《美术、神话与祭祀》(Art, Myth, and Ritual)提出,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是协助巫觋沟通天地神人的各种动物的形象。而神话是商周祖先祭祀系统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在位的统治者依神话权利继承“德”(为大众谋利益的品

质)并身体力行之以建立其政治权威[15]。这给予我们许多有益的启示。

神话是各种仪式的内核。由于神话的存在,才使得人们相信举行各种仪式可以禳灾祈福。英国学者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认为,所有神话都源于对民俗仪式的叙述与阐释,所有原始仪式,都包括有作为表演的行事层面和作为叙述的话语层面两端,而动作先于语言,叙事源于仪式。叙事是用以叙述和说明仪式表演的,而关于宗教祭祀仪式的叙事,就是所谓的神话[16]。

这样,岩画作为美术之一种,通过仪式与神话发生关联;反之,我们就可用流传于岩画附近的神话传说来对岩画的内容做出适当解读,即用神话特别是创世神话这个“文本”去解读岩画这个“文本”。如此,便建构起岩画解读中一个“美术-神话-仪式”的方法论体系。

3 余论

以上从个案和学理两个层面讨论了用神话传说解读西南系统岩画的可行性。就广西左江岩画而言,当地壮族创世神话与岩画内容有许多契合之处。岩画通过姆洛甲腋下产子等情景,反映了人类的诞生;通过布洛陀令九尾狗取得谷种的再现,反映了文明的发生。先民用岩画在岩壁之上营造出一个万物生的祖居世界,招引灵魂回归生命开始的地方,实现再生,周而复始。这个祖居世界,就是花山。

西南少数民族普遍有讲述任何事情,从“根根”开始讲,即从天地的产生,人类的出现开始这种“叙根由”的叙事传统,这是其解释世界的普遍模式。因此也有将死者灵魂引导回祖居地的传统。借之可理解西南地区岩洞葬、套头葬等一系列奇特的葬俗,其本意是将灵魂引导回其发生的地方,并实现再生。借之,也有助于我们对该西南地域内滇文化墓葬中埋葬男根模型的习俗以及贮贝器上铸造的场景性画面的理解。反之,这样的文化现象在该区域内是普遍存在的,广西左江岩画并非孤立的存在。

也因此,我们可以使用“美术-神话-仪式”的方法,亦即用神话、特别是创世神话对岩画内容进行释读。

但我们也需认识到:首先,并非所有的岩画都具有巫术的意义,有时也有世俗性的遗存(例如澳大利亚的岩画有些就是娱乐性质的),而两者并不易于区分;其次,岩画是一类固化的“文本”,而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却是流动的、破碎的一类“文本”,其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可能被不断加工、整合与扬弃,因此存在很多异文。如何截取它去释读岩画也就成为一个问题。一定程度上,更早的“文本”将更有利于对岩画“文本”的解读。因此,对神话传说本身,还需进行细致地梳理。

但无论如何,我们认为用创世神话解读西南系统岩画,应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1] 李飞.试论贵州岩画的年代[J].华夏考古,2015(1):137-147.

[2] 李飞.魂兮归去:从贵州惠水仙人桥岩洞葬棺画论中国西南系统岩画[M]//南方民族考古:第8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137- 152.

[3] 巫鸿.武梁祠[M].北京:三联书店,2006:253- 331.

[4] 杨晓能.另一种古史[M].北京:三联书店,2008:11-156.

[5] 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厅文物处等.广西左江岩画[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16,68,123,127,162,165.

[6] 蓝鸿恩.广西民间文学散论[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24- 25.

[7] 蓝鸿恩.神弓宝剑[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1- 2.

[8] (宋)周去非.岭外代答[M].杨武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308.

[9] 蓝鸿恩.神弓宝剑[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16.

[10] 潘春见.“花”图腾信仰与姆六甲神话[J].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20(1) :76- 79.

[11] (宋)李石.续博物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5:108.

[12] 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M].北京:中华书局,2009:2.

[13] 西双版纳州民委编.巴塔麻嘎捧尚罗:傣族创世史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2-55,253-263,365-431.

[14] 汪宁生.云南沧源崖画的发现与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23- 24.

[15] 张光直.美术、神话与祭祀[M].长春,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43- 65.

[16] 简.艾伦.哈里森.古代艺术与仪式:译序[M].刘宗迪,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1- 4.

Contemplation on Rock Paintings along Zuojiang River in Guangxi

LI Fei
(Guizhou Provincial Institute of Cultural Relics and Archaeology, Guiyang 550004, China)

Taking the rock paintings along Zuojiang River for exemplification, the association between rock painting and folk myths on the creation of the Zhuang nationality is being probed in the thesis from a theoretical level concerning the feasibility of applying myths in interpretating rock paintings therefore to construct a methodology system“Art-Myth-Ritual”in rock painting research.

rock painting;myth;ritual

K879.42

A

李飞(1976-),男,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西南考古。E- mail:fego88@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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