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大洋洲”一词为地理学意义上的概念,它包含了25 个国家与地区,其中独立国家有14 个,本文涉及的只有澳大利亚与新西兰两个国家。之所以如此处理,是因为这两个国家是大洋洲国土面积较大、原住民神话较为丰富的国家。澳大利亚与新西兰的前身为殖民地国家,使用的官方语言主要为英文(澳大利亚官方语言是英语,新西兰官方语言是英语与毛利语),但本论文探讨的创世神话并不是这两个国家殖民者的创世神话,而是其原住民的创世神话。具体说来就是,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创世神话,其中包括澳大利亚东部、东部海岸(昆士兰、新南威尔士、维多利亚)、南部海岸的原住民神话,以及新西兰毛利人的创世神话。本论文涉及的创世神话研究,主要指英语学界关于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原住民创世神话的研究,并不包括以中文或者日语,德语,法语等其他语言发表的相关研究成果。论文研究的时间起点为20 世纪,因为此时英语学术界才开始关注这两个国家原住民的创世神话。
20 世纪以来,英语学界的神话研究在理论与方法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与发展,同时还有人类学对于地方性知识的强调,澳大利亚与新西兰政府对于土著的政策与态度,以及原住民培养的学者对于本土文化的再认知。上述各类因素的叠加,使得20 世纪以来的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创世神话研究呈现极为复杂的多元化趋向,关于神话的范畴、功能、属性的各类探讨因此有所改变。因此,本文将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原住民创世神话研究作为一个整体加以探讨,并不考虑创世神话在语言与文化方面的差异。
早期英语学界创世神话研究带有浓郁的欧洲中心主义色彩,学者们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古希腊创世神话,鲜有人关注欧洲以外地区的创世神话,更不用说位于南半球大洋洲地区原住民的创世神话。直到20世纪20年代,这种状况才得到改变。1922 年,英语学界出现第一部探讨新西兰土著神话的论著,即埃尔斯顿·贝斯特(Elsdon Best)的论著《毛利神话与宗教的样态》一书。[1]该书介绍了毛利创世神话中的造物主、诸神、万物起源故事,以及创世神话的宇宙论思想。1930年,人类学者A.R.拉德克利夫-布朗(A.R.Radcliffe-Brown)发表《澳大利亚东南部彩虹蛇神话》一文,[2]是英语学界第一篇关于澳大利亚创世神话研究的论文。在这篇论文中,人类学者拉德克利夫-布朗首次向英语学界的读者介绍了澳大利亚东南部原住民创世神话中的造物主彩虹蛇的故事。埃尔斯顿·贝斯特与拉德克利夫-布朗二人的研究打开了大洋洲创世神话研究的局面,自此之后,大洋洲创世神话研究在世界创世神话研究中占据一席之地。
20 世纪早期,大洋洲创世神话的研究仅仅停留在创世神话的介绍与整理阶段,并且出发点并不是创世神话的研究,而是基于研究者创建其学术理论体系建构之需要。比如,拉德克利夫-布朗关于澳大利亚东南部原住民创世神话的研究乃是服务于其社会学理论体系,而埃尔斯顿·贝斯特对毛利创世神话的阐释是基于介绍毛利历史之需要。20世纪50年代之后,随着澳大利亚与新西兰经济的发展,原住民创世神话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创世神话的体系化工作开始纳入日程。所谓体系化,乃是指原住民创世神话叙事体系的建构与神话谱系的创建。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原住民创世神话多半保存在口传、岩画、玉器、雕塑与建筑中,文字形式的创世神话几乎不存在。在这种情境下,研究者一方面要将口传、仪式与图像中的神话搜集、整理,并将其转换成文字形式;另一方面,澳大利亚与新西兰毛利人部落较多,创世神话叙事体系呈现多样化,因此创世神话的体系化工作极为艰巨。尽管如此,大洋洲创世神话的体系化工作依然取得了卓然不凡的成就。在这方面,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体系化工作值得一提。
从1965 年开始,艺术家安斯利·罗伯兹(Ainslie Roberts)与学者查尔斯.P.蒙特福德(Charles P.Mountford)、梅尔瓦·简·罗伯兹(Melva Jean Roborts)等人合作,也就是说,艺术家安斯利·罗伯兹画插图,人类学者查尔斯.P.蒙特福德与梅尔瓦·简·罗伯兹等人撰写文字,共同推出了9部名为“梦幻时代”(Dreamtime)的澳大利亚原住民神话系列丛书。①这套丛书的具体信息如下:Ainslie Roberts,Charles P .Mountford.The Dreamtim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M].Adelaide:Rigby,1965;Ainslie Roberts,Charles P .Mountford.The Dawn of Tim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Adelaide:Rigby,1969;Charles P .Mountford.The First Sunris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Adelaide:Rigby,1971;Ainslie Roberts,Charles P .Mountford.The Dreamtime Book: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M].Adelaide:Rigby,1973;Ainslie Roberts,Melva Jean Roborts.Dreamtime Heritag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Adelaide:Rigby,1975;Ainslie Roberts,Melva Jean Roborts.Dreamtime,The Aboriginal Heritag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Adelaide:Rigby,1981;Ainslie Roberts,Charles P.Mountford and Melva Jean Roborts.Dreamtime Stories for Children[M].Adelaide:Rigby,1983;Ainslie Roberts,Melva Jean Roborts.Echoes of the Dreamtim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the Paintings of Ainslie Robert[M].Melbourne:J.M.Dent,1988;Ainslie Roberts,Dale Roberts.Shadows in the Mist: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Blackwood,S.Aust.:Art Australia,1989.从1965 年到1989 年,这套丛书的出版整整持续了23年。1965年出版的第一部书《梦幻时代:澳大利亚原住民神话》(The Dreamtim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先后再版18 次,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值得一提的是,这套丛书有两个特点,一是图像系列居多,二是体系完整。因很多澳大利亚原住民神话是以岩画的形式保存的,这套“梦幻时代”创世神话丛书有5部是关于图像中的创世神话,②具体信息如下:Ainslie Roberts,Melva Jean Roborts.Dreamtime Heritag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Adelaide:Rigby,1975;Ainslie Roberts,Melva Jean Roborts.Dreamtime,The Aboriginal Heritag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Adelaide:Rigby,1981;Ainslie Roberts,Charles P.Mountford and Melva Jean Roborts.Dreamtime Stories for Children[M].Adelaide:Rigby,1983;Ainslie Roberts,Melva Jean Roborts.Echoes of the Dreamtime: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the Paintings of Ainslie Roberts.[M].Melbourne:J.M.Dent,1988;Ainslie Roberts,Dale Roberts.Shadows in the Mist:Australian Aboriginal Myths in Paintings[M].Blackwood,S.Aust.:Art Australia,1989.从中可见学者们对于原住民图像中创世神话的重视。“梦幻时代”名下的9部图书分别从不同的创世神话系统出发,阐释了澳大利亚不同地方的原住民创世神话。难能可贵的是,这套创世神话的撰写者并没有将澳大利亚的创世神话当作虚构的文学叙事,而是将其视为原住民的信仰与文化因素,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创世神话叙事的文化情境。
新西兰毛利创世神话研究也存在大规模体系化的现象,但毛利创世神话的体系化所依据的资料主要是口传叙事,由此出现了一系列关于毛利创世神话的论著,诸如《源自毛利神话与传说的诗歌》,[3]《毛利神话:毛利人的神灵世界》,[4]《新西兰的伟大神话:毛利传统起源与发现研究》,[5]等等。关于毛利图像中的创世神话的系统化研究较少,其中较为典型的是D.R 西蒙斯(D.R Simmons)编撰的《新西兰毛利宗教图腾》一书。[6]在这部论著中,西蒙斯依据埃尔斯顿·贝斯特关于毛利创世神话三个体系的观点,[7]20将毛利图腾中创世神话分成三个体系,[6]1-2进而阐释其叙事内容。新西兰创世神话的体系化并未出现像“梦幻时代”这类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丛书,体系化的研究工作基本都是依靠研究者的学术兴趣而进行的。虽然如此,其深度并不逊色于澳大利亚创世神话的体系化研究,这主要归结于20世纪早期埃尔斯顿·贝斯特所做的一系列关于毛利神话的整理、搜集与编撰工作。
值得注意的是,大洋洲神话的体系化并没有陷入文学式的体系化模式,研究者虽然并不是原住民成员,但多数研究者具有多年本土文化经历,甚至不少人是人类学者,因此他们能够很大程度上站在宗教与文化的角度客观地看待原住民的创世神话。这些研究者重视大洋洲原住民创世神话的生成情境,并力图将创世神话的体系化纳入原住民的文化情境中,并以图像与文字两种方式呈现原住民创世神话的结构与体系。当然,这种体系化的前提是进行大规模原住民神话的收集与整理,或者拥有数据化的创世神话资料库。这一点特别值得中国学者借鉴,也是中国创世神话体系化研究需要加以注意的地方。
20世纪60年代,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研究的显著特征是创世神话的重述或再创造,这种研究路径始于白人艺术家安斯利·罗伯兹。安斯利·罗伯兹开启了大洋洲创世神话的重述模式,并且创建了原住民创世神话重述的视觉化方向。前文所论述的“梦幻时代”的创世神话系列丛书,也是由安斯利·罗伯兹与查尔斯.P.蒙特福德与梅尔瓦·简·罗伯兹等人所开创的。安斯利·罗伯兹关于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图像重述,开启了大洋洲与世界创世神话研究的诸多范式与趋向。这样说来不免有些抽象,下文先从安斯利·罗伯兹相关经历开始,由此探讨他对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重述工作。
安斯利·罗伯兹原为英格兰人,后来随家人移民澳大利亚,并定居于位于南澳的阿德莱德市。安斯利·罗伯兹早年所受的教育多半与艺术相关,他后来对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重述与其早年所受到的艺术教育密切相关。20 世纪50 年代早期,安斯利·罗伯兹因身体缘故到澳大利亚南部的爱丽斯温泉(Alice Spring)疗养,期间接触到当地乌鲁鲁(Ululu)部落雕刻于其圣山埃尔斯(Ayers Rock)上的岩画。再后来,他邂逅了人类学者查尔斯.P.蒙特福德,二人先后到澳大利亚南部与中部收集原住民的神话。安斯利·罗伯兹被当地人的神话所感动,于1962 年将所收集的神话加以改编,以绘画形式加以表现。1963年10月1日,安斯利·罗伯兹在阿德莱德举办个人画展,展出21幅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绘画,[8]56作品被一抢而光,在社会上产生极大影响。自此之后,他与查尔斯.P.蒙特福德等人继续合作,继续收集原住民创世神话,并与出版社签订合同,将绘画以系列作品形式出版,前文所讲“梦幻时代”系列丛书,其中有5部是以安斯利·罗伯兹的绘画为核心内容。安斯利·罗伯兹在澳大利亚学术界产生很大影响,有力地推进了澳大利亚创世神话的研究与重述工作。
从形式来看,安斯利·罗伯兹关于澳大利亚创世神话的重述是依靠图像而进行的。其做法乃是,将澳大利亚南部与中部的原住民神话创世神话加以改编,以绘画形式表现出来。这些描绘原住民创世神话的绘画非常简单,基本是以神话叙事的主角为核心——人物、动物、树,岩石或天体,其内容只有一个:描绘万物的诞生与形成情境。安斯利·罗伯兹是白人,他所搜集的原住民创世神话多数情况下并不为白人所熟知,他以绘画形式表现出来的创世神话,某种程度上已不是原住民的创世神话,而是作为白人的罗伯兹创造的创世神话。这就意味着,罗伯兹的绘画本质上是对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重述,也是居住在澳大利亚的白人对原住民古老文化的一种艺术性再现。绘画出身的罗伯兹对于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重述开始是一种个人的治疗性行为,因为他1950 年去爱丽斯温泉疗养时,患有严重的神经性抑郁症,去澳大利亚南部与东地区搜集创世神话的行为,以及后来的创世神话绘画,都是出于缓解自身的病症。但到1963 年,他在阿德莱德举办个人创世神话画展,与出版社签订合同之后,并再度去原住民部落搜集创世神话并创造创世神话艺术品,他的创世神话绘画就成为一种有目的的商业性与文化性行为,并在一定程度上有力地推进了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研究,以及澳大利亚本土文化的研究。基于此,澳大利亚政府于1993年6月女王诞辰日向安斯利·罗伯兹颁发了澳大利亚勋章,并这样评价他:“一位交流者,用一个白人的方式来描绘,并尝试以可视化的方式去向澳大利亚的白人表明,他们所生活的这片迷人的大地拥有丰富的古代文化遗产,他们应该明白这一点,并尊重这种古老的文化。”
安斯利·罗伯兹对创世神话的重述持续的时间很长,从1963 年一直到他去世的1993 年,整整进行了30年。他的这种对原住民创世神话的重述看上去是一种个人化的商业性行为,但实际上离不开澳大利亚学术界与政府机构的支持。因为1965年之后的创世神话的绘画都是与出版社合作而进行的,并且澳大利亚政府通过各种媒介宣传安斯利·罗伯兹的创世神话的重述工作,甚至澳大利亚政府专门组织人编写了儿童版的原住民创世神话系列丛书,①这方面主要是指以“梦幻时代”命名的系列儿童普及类别创世神话丛书,较为典型的主要有:Roland E .Robinson,Rod Shaw Wandjina .Children of the Dreamtime:Aboriginal Myths & Legends[M].Brisbane:Jacaranda,1968;Dale Roberts.Wanari's Dreamtime:Aboriginal Myths for Children[M].Blackwood,S.Aust.:Art Australia,1989.配合安斯利·罗伯兹的创世神话工作。安斯利·罗伯兹描绘的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意义与原生创世神话的意义差别并不大,但其创世神话的重述却具有重大意义:一方面他保留了原住民创世神话的原初意义,某种程度上再现了原住民创世神话的内涵;另一方面,以绘画形式描绘的创世神话是一种新的创世神话,是白人艺术家以文化他者的身份创造出来的创世神话,并不是原住民自己表述的创世神话。从这个视角来看,安斯利·罗伯兹关于原住民创世神话的重述实际上是一种新神话主义的做法,即创世神话的再创造,但比21世纪初叶西方新掀起的“神话重述”热潮要更具价值与意义,也是世界各地的神话重述行为值得借鉴的案例。
就表现形态而言,大洋洲原住民创世神话,尤其是澳大利亚与新西兰的创世神话,多数情况是以非文字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在这一点上,澳大利亚与新西兰的具体情况各不相同,下文分别进行说明。
在1788 年英国殖民者进入澳大利亚之前,澳大利亚原住民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共同体,他们分别隶属于不同的部落,互不统属。1788年,澳大利亚的原住民的人口约为30 万人左右,由500 个不同语言和习惯的部落构成,在语言、图腾、饮食、习惯等方面均存在很大差异。[9]312直到19世纪末,澳大利亚原住民还在使用的语言与方言就有数百种。[10]492尽管如此,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创世神话保留的样态大致有三种:口头传说,仪式与岩画。澳大利亚南部与中部地区的原住民创世神话保留下来的较多,尤以口传和岩画居多。
对于新西兰的毛利人而言,情况就不大一样了。“2006 年的新西兰最新人口统计数据表明,新西兰2006年有毛利人565329人,占新西兰总人口的14.6%。也就是说,超过七分之一的新西兰居民声称自己是毛利族。”[11]102与澳大利亚原住民有所不同的是,新西兰毛利人说的是统一的语言毛利语。毛利语的方言较多,“至少有7种主要的方言,有的方言与早期的部落有关,有些与地域相关。依照地域毛利语可大体分为北部地区、东海岸、塔拉纳基地区、旺加努伊地区和南岛5个方言。这七个主要的毛利方言的差异还是比较明显的,毛利语使用者能根据方言判断彼此的出生地。”[11]133虽然如此,毛利人的创世神话内容却非常统一,主要讲述神话时代人类世界与万物的起源,其创世神话的体系也非常简单,“主要有3个系列,即天父郎伊·努伊(Ranginui)和地母帕帕·图阿奴库(Papa tuanuku)的创世神话、半人半神的毛伊的历险故事,以及英勇而杰出的部落酋长塔瓦基(Tawhaki)的故事。这些神话和传说的主人公是诸神、神的后裔以及他们丧失了神性的人类后代。”[11]189毛利创世神话保留的样态,大致有三类,即口传、仪式、建筑与绿玉。毛利人以口传与仪式方式保留创世神话,这与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创世神话比较接近;毛利创世神话不同于澳大利亚原住民创世神话的地方在于,以建筑与绿玉形式保留神话,下文加以说明。
毛利人的传统建筑在毛利语里叫作“玛雷”(Marae),是长方形的带有门廊的建筑物;“玛雷”外墙和屋顶覆盖着干草或亚麻,内有火炉,是毛利人祭奠祖先的圣地,也是部落的公共场所,部落的庆典、婚丧、嫁娶、宗教仪式、生日聚会等都在此举行。“玛雷”由前厅和正堂构成,前厅是接待处,正堂是会堂。会堂前厅中央的大建筑叫作“瓦莱努伊”,其结构模仿了毛利创世神话中祖先的身体。“前方的部分或者耸立在会堂顶端的部分叫‘考鲁鲁’(koruru),又叫‘考特特考’(tekoteko),代表祖先的头部。‘考鲁鲁’的眼睛用当地的鲍鱼的壳镶嵌,闪闪发光,代替当地的雄鹰‘鲁鲁’(ruru)守候着会堂。……‘玛伊希’是从头部延伸到地面的大板子,代表手臂,好像祖先的臂膀欢迎四方来客。‘阿默’(amo)是瓦莱努伊前的小板子,代表腿。而‘塔胡胡’(tahuhu)是贯穿屋顶的梁柱,代表脊椎。祖先的脊柱必须厚实,因此要选用最坚实的木头来搭建。房子里的椽则象征着祖先的肋骨。许多瓦莱努伊内部都有复杂的雕刻和装饰板,呈现部落的家谱及毛利人造物神的故事。”[11]108-109这是毛利创世神话的建筑化与象征化,这一点与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创世神话有很大不同。除此之外,毛利人还将其创世神话雕刻在绿玉上。这种绿玉叫作“普纳姆”(pounamu),是新西兰独有的绿玉,被毛利人认为是一种神圣的石头,可以用来驱邪,并且能够带来好运。这种绿玉上雕刻的形象几乎都是毛利人的创世神话中的祖先,佩戴这种绿玉的人会永远拥有好运,从而避免邪灵的侵犯。
基于澳大利亚与新西兰毛利创世神话存在样态的这种现状,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政府采用了还原文化情境的方式呈现创世神话。具体说来就是,政府通过仪式化的途径来展现创世神话,即在原来的创世神话生成情境中来进行创世神话的展演,其中包括博物馆展览,以及开放创世神话生成地,组织原住民在重大仪式与文化旅游节日进行创世神话的表演。对澳大利亚创世神话的仪式化而言,南部澳大利亚政府的工作做得很是到位。每年的夏季是乌鲁鲁地区的旅游旺季,政府此时向世界各地的游客开放埃尔斯岩画,游客可以近距离地观看乌鲁鲁部落刻画在岩石的创世神话,同时还能够在旅游期间观看乌鲁鲁部落举行的创世神话仪式,并与部落成员一起描绘有创世神话祖先的图像。澳大利亚政府在每个州都设有博物馆,有原住民的州立博物馆会将刻有原住民的创世神话文物与其他文物一起展览,很多时候会对创世神话的图像进行特别说明。譬如,在塔斯马尼亚博物馆与艺术馆中,展览者对塔斯马尼亚创神话中的圣神猴面包树(baobab tree)图像做了特别说明,并标明它的神圣性。同样,新西兰政府会有这种举措。与澳大利亚政府有所不同的是,因毛利神话在建筑与绿玉中被描述的场景较多,新西兰政府普遍采用在博物馆展览毛利建筑与绿玉的做法。他们甚至在奥克兰的战争记忆博物馆展出了一种叫做“瓦莱努伊”的建筑物,以及大量毛利创世神话的绿玉。这种创世神话的仪式化是政府行为,但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原住民创世神话的认知度。毕竟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现有的政府并不是原住民组建的政府,相对于历史悠久的其他国家,他们国家的历史较短,需要原住民的创世神话来建构一个文化与历史都比较悠久的国家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国家创世神话仪式化的进程中,新西兰毛利学者的族群身份认同意识极强,开始自发地组织毛利神话的仪式化展演。在表述形式上,更多毛利学者倾向于在重要的学术场合以口传和仪式这两类方式来表演其创世神话,以期获得更多学者的关注与认同。譬如,于2016年6月29日—7月2日,在奥克兰科技大学举行的“21 世纪表演与认同”国际戏剧学术会议上,毛利学者在会议茶歇期间,自发地以毛利语与英语两种对照歌唱的形式表述本土创世神话(笔者亲历)。这种学者的自发性行为表明,在毛利创世神话的仪式化过程中,毛利人已经意识到创世神话对于建构毛利民族与身份认同的重要性。进一步说,原住民学者自发性的创世神话仪式化表演,会推进毛利创世神话仪式化的主体化,进而使得毛利创世神话的研究主体走向逐渐由他者转向我者。
20世纪以来的大洋洲原住民创世神话研究,经历了学者个体性研究,白人艺术家再创造,以及政府与原住民共同参与仪式化展演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白人艺术家对原住民创世神话的重述,以及原住民学者对创世神话的情境性展演,使得原住民创世神话成为可被观看与再创造的新神话。创世神话的研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学术研究,还是政府与原住民共同建构本土历史与文化的一种路径。大洋洲原住民创世神话的研究已经摆脱了将神话,尤其是原住民创世神话视为故事的狭隘的文本主义的做法。借助于人类学与跨学科视野,研究者将原住民创世神话还原为地方性知识与信仰。在探讨过程中,研究者、政府与原住民,三者对于创世神话的价值始终持有一种极为客观的认知态度:一方面,他们反对科学主义的做法,即反对将神话视为非逻辑、非科学的思维范畴,承认创世神话作为前科学或元科学的认识论价值;另一方面,他们又反对过度夸大创世神话在建构族群宇宙论与社会秩序方面具有的作用,倡导将创世神话置于其生成语境中加以阐释,反对将神话与科学对置的二元阐释模式。对于中国创世神话研究而言,大洋洲创世神话的研究,无疑会给研究者带来视野与方法层面的启示,从而进一步推进中国创世神话的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