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秋农
只因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读《常熟闲话》
◎ 沈秋农
读袁文龙先生新著《常熟闲话》(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7),如同少儿时代看“拉洋片”,一词一景物,一词一典故,景物多彩而主题鲜明,典故生动又倍感亲切。常熟,研究方言者代有传人。明嘉靖年间,常熟有个叫孙楼的藏书家,将苏州、常熟的方言字词搜辑成书,名曰《吴音奇字》,至万历崇祯间,同乡陆镒对该书作了重编增补,使其益臻完善。民国年间,苏州图书馆据铁琴铜剑楼清钞本排印,将其编入《吴中文献小丛书》,一直流传至今。当代常熟,又有多部方言专著问世,如《吴方言词典》《吴方言词考》《常熟方言词典》《常熟方言词汇》等,为保存、传播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作出贡献。但这些专著对所辑方言均作条目式介绍,因文字简洁难于对词义作深入解读,而文龙先生的《常熟闲话》与上述各书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对具体词目的介绍如同说书一样,抽丝剥茧,娓娓而谈,将流传千年,被一些人认为土得掉渣的常熟方言讲析得入情入理,细腻文气。一壶茶一卷书,窗下细读,常令人开怀一笑或额手称奇。何以至此,笔者意为可用有趣有心有情来解释。
方言是语言的变体,根据性质可分地域方言和社会方言。常熟方言当属吴地方言。著名语言学家吴宗济指出:“吴方言的词汇及语音特色,中古以来就侈读于士林,散见于传记。从六朝的子夜吴歌到清末的方言小说,资料之丰富超过任何其他汉语方言。”成书于清嘉庆年间的《何典》就是一部用吴方言写成的讽刺小说,刘半农以为,此书特色“善用俚言土语,甚至极土极村的字眼,也全不避忌;在看的人却并不觉得它蠢俗讨厌,反觉得别有风趣。在吴文中,也恰恰是如此。”所谓吴文就是指吴地方言了。有评论说该书所用方言为上海松江一带,但也有专家认为,该书全文均以常熟方言写成,并专门做了2000多条注释,取来一读,真叫人忍俊不禁,书中无论人物的谈吐举止,还是情景描述都充满大俗而见谐趣。
趣者,兴味也。生趣、兴趣、情趣、妙趣,以“趣”组词者达数百之多。各地方言不同,上海、苏州、无锡、常州、江阴、常熟……虽同属吴地,然方言各有特色,或嗲,或糯,或团,或犟,或硬,或土,细细听来,趣味无穷。即使在常熟一地,东南西北,就有明显差别,如辛庄和横泾、藕渠和老城区、福山和浒浦……之口音就大相径庭,可谓十里不同音,对有心研究者来说堪称兴之所至,乐趣盎然。方言源自生活,与社交、劳动、生活密不可分,是思想、情感、民俗、文化的生动反映。据文龙先生考究,常熟方言与泰伯、仲雍奔吴让国,输入中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经过历史的抚摸与文化的浸润,常熟方言又有着三千年古文明的沁色。试以“吃”字为例,按字面解释,自然是为了满足饮食需要,但在常熟方言中,除了满足饮食需要外,还有更丰富的意思,如书中所提“吃苦头、吃牌头、吃搁头、吃瘪、吃准、吃价、吃着份量……”,这里的“吃”,虽与物质需要毫无干系,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是经常应用,且感到生动形象而得以广为流传。若问何以如此,且听细细“讲章”。讲章者就会将个中因由细细说给你听,显得理趣交融,言意共生,给人出口成章之良好印象,因此将“说话”说成“讲章”则又是常熟方言中的文化特色。因此,方言二字,笔画虽然简单,却是学问无数,自然也就引来有心人为之探趣考究,而文龙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有心人。
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儿的心指的是意识,是精神世界,心欲令其行。在旁人看来,常熟话既无上海方言的嗲,也没有苏州方言的糯,显得很土,但文龙先生却认为正因为土,而显得质朴、实在、淳厚、本色,大有研究之必要。该书看似“闲话”,却是对常熟方言研究的“一本正经”。作者潜心于对常熟方言的搜集、研究、解读,在挥笔成文时他并不满足于对方言中某个词的意思的基本解释,而是寻根探源,尽其所知向读者介绍这个词的由来、寓意,又举例说明该词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如“清官吃麦粥”,文龙先生就给读者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明代永乐年间,常熟进士鱼侃先后官拜刑部、工部主事,并一度出任开封知府,虽官居要职,却清正廉洁。退职归里,清贫如洗,日常生活只能以麦粥度日。老妻每煮好麦粥常呼:“清官,来吃麦粥吧!”因此,“清官吃麦粥”也就成了常熟百姓赞美清官的口碑词、口头语。一句方言,一个故事,一种美德。文龙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有心人,将研究方言与研究历史结合起来,使读者理解了方言,也了解了乡贤,学习了美德。又如“摸着白席角”,则告诉读者,白席即夏季铺在床上的草席,摸着白席角,则是指民间丧俗,旧时,人死后,家人会在门板上铺上白席,陈尸数日,供人吊唁,入殓前,会剪下一只白席角放到“断七”时,与其他纸钱物品一起焚化,而作为丧礼结束之标志。引申到现实生活中,有违法犯罪者直到身陷囹圄才感到后悔,被称为“摸着白席角”,但已悔之晚矣。两句方言一正一反,倡导什么,告诫什么,可谓泾渭分明,寓意深刻。为了使读者能在有限的篇幅中,对常熟方言有更全面的了解,作者还就常熟话中的“众生相”“幽默感”“市井风”作了专题介绍。文龙先生在解读常熟方言时给人标新立异、独树一帜的感觉,解读、寻源、举例,集逻辑性、知识性、趣味性、可读性于一体,开创了传播解读常熟方言的新方法、新形式。
情由心生。方言,作为一个地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维系着数千年来常熟人的历史、文化、情感,口口相传,代代相承,尽管许多人从年轻时外出或接受高等教育,或走南闯北,但一开口仍是满口乡音。前国务院顾问、原外贸部部长、中科院资深院士李强,中学时代就在杭州、上海求学,也曾赴苏联工作多年,又数十年在北京任职,被京腔京韵所包围,但他一开口仍是常熟方言,真的是“乡音未改鬓毛衰”。前年仲夏,笔者一行4人拜访著名电影导演严寄洲,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与严老以乡音交流,一下子拉近距离。临别时老人一句“再讲讲常熟话”的乡音更盈溢出老人对家乡的深刻思念。文龙先生虽祖籍绍兴,但自幼生活在常熟,由此与常熟结下不解之缘,出于对文化的热爱,而始终倾心于对常熟历史文化的研究。又因其常在市电视台开讲常熟掌故,被誉为“常熟老百晓”。常熟人文历史悠久深厚,尤其生活在当下的高学历者成千上万,他们每个人都对家乡常熟怀有深厚感情,愿意为常熟的美丽繁荣奉献力量。因此,文龙先生潜心于常熟方言的研究,并非“情结”二字就能作精度概括的。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他对常熟方言的保护、传承如此尽力呢?那就是文化自觉与社会担当。因酷爱于常熟文化,而对其历史渊源、特色亮点、价值效益、生存状态予以格外关注,因其繁荣而欣悦,因其销蚀而忧虑,因感奋而为之欢呼,因惋惜而倾心呵护,这就是文龙先生的责任担当。《常熟闲话》的出版体现了文龙先生对生活的热爱之心,更体现了对常熟文化的厚重深情。行文至此,拙文标题也就跃然流出——“只因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