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减肥记

邵长宝

离开曾经随之征战的远望6号船已经4年了。终于有机会再次随她出海，而且在历时5个月时间内连续执行7次航天测控任务——这注定是一段难忘的航程。海上的故事确实数不胜数，有的有情，让人热泪盈眶，有人有趣，让人忍俊不禁，有的有味，让人感慨万端。

海上漂泊，四周茫茫一片。执行任务闲暇，总要找点事情做，不然漫漫航程，即便有心理医生，也不能完全确保不会“抑郁”。“书香航程，百日成才”这句口号在远望船流传久远，很多战友都会找点平时心向往之却无暇顾及的事来做，比如练练书法、读点好书、学学外语或者精研某种乐器。

而我的选择却是减肥。老船空间条件有限，新一代测量船宽敞的格局、良好的硬件设施，让出海时减肥成为可能。记得刚回到阔别5年的“家”，熟悉的战友跟我打招呼时总是标配这样几句话：“哎哟，圆滚滚的宝干事”“营养跟不上吧，虚肿了嘛”“这大干部当的，体能过得了吗？”战友的调侃戏谑，给我释放强烈的信号：减肥，真的是迫在眉睫啊！

这几年真是不忍回望。刚毕业时120斤，到测控部门后涨到130厅，再到船部机关时窜至140斤，调离岗位时突破150斤，在基地机关这几年，体重数次冲击160斤大关。眼看体重一再超标，青春帅气不再，我几乎成为战友眼里喜感十足的“胖哥”。

观瞻印象不佳倒也罢了，重要的是身体健康也随之拉起警报——高血压。高压从120一路飙升接近140，低压也飙至87。还有脂肪肝，很快从轻度转到中度，每次体检都会被医生口头再三警告，目光“再四”羞辱！当然还有标配的啤酒肚，对此我还可以阿Q的精神胜利法搪塞——我们家男性长辈大多如此富态体型，基因强大啊！

最难忍受的就是脸型了，尤其在这个看脸的社会，真是“叔可忍，爹也忍不了了”。从瘦长脸，瓜子脸，继而圆脸，最后终于回归路人甲脸型——大饼子脸。每次照镜子，看着一脸横肉、脑满肠肥的贪官模样，心中总会掠过一丝愤恨，继而化悲痛为食欲，循环往复，在增肥之路上飞奔不止。

而这次出海，真是上天恩赐的减肥良机！首先船上生活相对规律，体育锻炼时间上有保证。其次是参试任务繁重，一天到晚没个消停，根本不给肥胖任何滋生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在海上几乎没有食欲，每天都食不甘味，哪有资本长膘啊。

海上的夜漫长又迷人，抬望眼繁星万点，亲吻着万顷银波，一幕幕童话般的景观俯拾即是。跑步锻炼一会儿，再在甲板上沐浴清凉的海风，真的是十分惬意的事情。20分钟、30分钟……1个小时，我在路程上不断加码，从2公里一直增加到7公里。跑步机暗合相对论，它独自快速转动，却让整个世界慢了下来。得感谢平板电脑，让我在跑步机上恶补纪录片和历史剧，即便挥汗如雨却不觉疲惫煎熬，反倒有滋有味地随船安然跨过东西南北半球，穿越上下千年历史。

吃饭也是个大问题。海上漂泊，菜少肉多，每次多吃几口，心里便忐忑不安，仿佛那几口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化为秋膘贴身上了。不敢吃不敢喝，多少个风雨交加、船摇床动，特别适合深度睡眠的孤独夜晚，我居然能被活活饿醒。

两个多月过去了，减肥大计有点成效，却并不明显。不得不说海上生活确实单调了些，偶尔来自岸上的信息算是作料。那些消息，时常让人惊而又惊或喜不自胜，惊与喜之间，不免给人带来更多动力。惊了，化悲痛为力量，满腔怒火发泄在大汗淋漓中，岂不快哉！喜了，更应感谢亲人，感谢生活，感谢组织，感谢国家，于是发奋图强，激情满怀地投身减肥事业。

当然，也有困扰。比如喝酒。海上空闲无聊之余小酌一杯无可厚非，一则缓解单调生活，二则缓解晕船“压力”——搞不清到底是喝晕的还是船晕的。于我而言，喝还是不喝，又是个问题。兄弟们出于给我加油鼓劲的好意，备好简单的“美味佳肴”，不喝伤感情，喝了有碍减肥大计。多数情况是能躲则躲，躲不过则半推半就。当然，偶尔也有自己想喝一点的时候。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空房孤枕，喝点酒打消寂寞，也算是人之常情。有一两次，喝到闹肚子。即便这样，也还是坚持锻炼。医生说，别练了，虚脱了。但我总觉得是好事，好多减肥茶喝了也只是拉肚子。上吐下泻一天，对镜自怜，居然也有黯然消瘦的幻觉。

更多漫长的日子，也只是数着过。每天晚上锻炼完毕，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钻入被窝，感觉浑身每个关节都散发热量。也曾经在摇晃不止的深夜猛然坐起，摸摸身上的脂肪还在，于是又怀着不安睡去。也曾经在风平浪静的夜里静静躺着，听听那脂肪带着刀枪剑戟，如精灵般拼杀着离开我身体的声音。

时间快到100天了，晚上锻炼完，步履蹒跚地挪回来，无意间照照镜子，忍不住泣涕连连——天哪，居然瘦下来了！却不敢相信，自拍几张反复对比，确实瘦得真真切切！倒是应了“书香航程，百日成才”的口号，不禁喜从中来，不可断绝。

挑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量量血压，高压113，低压73——数据如此完美，好到没朋友！

还有，肚子没了！肚子没了！肚子没了！据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是不敢相信的事情说三遍。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腹肌再现江湖，不能想象，不敢想象啊。

西风凋敝，望断天涯：蓦然回首，灯火阑珊。突然觉得这可能是个励志的故事。减肥功成让我浮想联翩。回头想想减肥这事，无非就是“坚持”二字。虽说浅显易懂，说着容易，做到却难，需要久久为功，时时警醒。

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阴谋论？世界复杂得令人想尖叫，而阴谋论提供的答案简洁明了，它把世界从一道问答题简化为是非判断题。对此，我只能说，世界如此复杂，除了自己的努力，其他诸多因素，实难掌握，至于结果，只能水到了再看渠成不成。

只能相信时间和进步，减肥如此，世事或亦如此。推而广之，那些快速而强烈、一针见血、态度鲜明的主张，以及满脸正义、肯定兑现、前景诱人的承诺，也不一定经得起推敲，强大到快速地给你一切，也足以快速地拿走一切，这些常常被时间证明。

所有违背时间规律的事情，都会用更长的时间来偿还。所有让你肝肠寸断的苦难，未来某一天你都会笑着说起。这就是时间的力量。时间给了我们似无还有的可能，欲拒还迎的诱惑，还有渺茫不息的希望。

世间万物对于芸芸众生，或许只有时间是最公平的那一个。各路枭雄，王侯将相，都逃不脱被时间拽到同一个终点上。如此渺小的我们，也唯有相信时间，相信那微不足道的进步，和纷繁人世那一点一滴的小小幸福。

最后，一个航程的“减肥史”让我有了一个无比欣喜的收获——我发现自己可能是一个坚强而宽容的人，或者有潜质成为这样的人。

本栏目特约编辑/王欣阁

插图/张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