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璐
“5、4、3、2、1,点火!”2016年6月25日20时00分,伴随着“01'号指挥员沉稳的口令,烈焰从火箭底部喷薄而出,明亮的橘红色火焰中混合着一束蓝光,中国新一代长征七号运载火箭一飞冲天,从椰影婆娑的海南文昌发射场飞向浩瀚太空。
欢呼的人群中没有他们,发射场的建设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肩负新的使命奔赴下一个战场,崇山峻岭,还是荒野戈壁,或者已经脱下了军装。但这一刻,他们在祖国的四面八方拥有着同样的心跳。七年多的时光,他们亲手建起的发射塔终于经受住了实战检验,他们拥有着共同的名字一一特种工兵。
第一支部队,第一锹土
和任何一项工程不同,航天发射场因其特殊的用途和功能格外引人关注。无论是新建,还是改扩建一座发射场都预示着在探索太空的征途上人类将走得更远。目前,世界上有超过20座航天发射场,每一座都是超级工程。今天,发射场家族中又多了一个新成员
海南文昌发射场。
这是一项始于十多年前的航天计划。为进一步推动我国航天事业可持续发展,满足新一代无毒、无污染运载火箭和新型航天器发射任务需要,2002年3月,新一代运载火箭发射场建设论证组在北京成立。2007年8月,经国务院、中央军委正式批准,海南航天发射场项目立项。2008年11月,正式批复了可行性研究报告。2009年9月,我国新一代运载火箭发射场在海南文昌开工。
一锹锹红土、睫毛上闪烁的汗水、泥水里泡烂的双脚、高耸的发射塔……椰林深处的营区,某安装总队的摄影展正在举办,记录了官兵七年多的鏖战经历。
这些照片并非专业摄影师拍摄,大部分都来自于发射场施工的日常,有的是历任政工干事拍摄,还有的是官兵们用手机拍摄。从椰林沼泽开荒到导流槽基础施工、穿迷彩的蜘蛛侠高空安装,在工地过年、集体婚礼,面朝大海青春飞扬,还有陪伴官兵的黄牛、东山羊、小黑狗,一条路、一片云、一丛花……
虽是不经意的一瞬,却总能触碰到人的内心深处。站在摄影作品前,“嘿,看到自己了吗?”我问身边的战士黄力普。
“这个就是我!”他指着其中的一幅。我凑过去仔细看,画面是导流锥巨大的圆形钢筋绑扎现场,黄力普是蹲在圆心工作的那个背影,在图片上,他只是一个很小的点。
他们,就是这样许许多多的点,一个个沉默坚实的背影。他们曾用双手建起我国酒泉、西昌、太原、文昌四大航天发射场。从中国首座核爆塔、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发射塔,到“神舟”系列载人航天发射塔、“嫦娥”探月卫星发射塔,他们用双手建成一座座钢铁天梯,托举中国飞天之路。他们被誉为“搭天梯的人”,然而,他们的故事却鲜有人知,鲜花和掌声里没有他们,因为这群人早已憾然远征。就像总队长李博平说的:“我们这支部队是尖刀,就是剔硬骨头的!”
发射塔下,4台装备被固定在拖板车上,挖掘机、压路机、发电机、装载机。三营副营长乔振国带着三名战士一边忙着装车、捆绳索,一边举起相机,“咔嚓、咔嚓”给装备拍照。
车装好,发动,开走的那一刻,他们目送,每个人眼圈都红着。战士刁亚楠手上黑乎乎的沾满了机油,用迷彩服袖头擦了擦眼睛,堂堂的汉子怎么会轻易流泪?这些装备是2009年随总队开进海南的,“舍不得啊,发射场建设它们出了大力!就像战友兄弟。”
2009年大年初一,人们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爆竹声声,北京南口火车站站台上寒风凛冽,官兵集结。18节车皮载着施工装备和物资开赴海南。安装总队,这支有着60多载历史的光荣部队再一次承担起国家使命、历史重托
建设海南航天发射场。
提前预订的10顶帐篷已经率先运抵海南,官兵一到就迅速支起帐篷安营扎寨。这个速度让人惊叹,现场一位将军竖起了大拇指:“你们的野战能力真是超强!”总队成为进驻发射场的第一支部队。
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椰林深处的地源小学成了官兵们的临时营区,帐篷搭在了校园里。岛上的孩子们总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群远道而来的军人。
一天,从工地归来,官兵们看到学校的黑板报上,用粉笔写着一首语文老师作的诗——《椰树下的军营》:“学校里驻扎着一支军队,那绿色帐篷就掩映在椰树丛中,视驻地为故乡,把百姓当亲人。我们欣赏,我们感动,爱你好比海阔天空,祝你早日完成那神圣使命!”
谁都清楚这是一场鏖战。早在2008年夏天,总队领导就带领专业骨干率先实地考察,在椰林荒地中跋涉,规划施工蓝图。
这一次,派出副总队长杨晓明现场挂帅。1992年从地方大学毕业入伍的杨晓明参与的工程几乎都与航天有关。
29岁时,他第一次看到火箭从自己参与建设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载人航天发射塔升空,兴奋地给每一位同学打电话。
2006年12月29日,杨晓明负责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探月工程”发射塔完工,创造了当年拆除老塔当年建成一座新塔的纪录。2007年4月,一枚载着北斗导航卫星的火箭从这座塔架上发射升空。杨晓明在发射结束后第一时间到现场,整个上下跑了一圈儿查看。2009年,他转战海南,挖开海南发射场建设的第一锹土。
没水、没电、没路,场区一片荒芜。
开辟道路是首要任务。不分职务、不分年龄、不分专业,全体官兵齐上阵,每天俯首斩草修路。地表最高温度达到60℃,太阳把皮肤灼红,起了水泡,眼看着汗液在水泡里滚,然后就是掉皮。夜晚自己发电,他们没有足够的干净水洗去一身的泥和汗。随队的军医陈宝庆每日巡诊,80%的官兵烂裆。这些来自北方的士兵一时无法适应,就像北方的植物种到了南方。
他们置身于叫不出名字的大片热带植物丛林中,被蛇蚁蚊虫包围,蜈蚣、蛇爬进帐篷。一天半夜,有个战士被蜈蚣咬伤,送出椰林去抢救。他们面对着无数从未遇到过的艰难。
这一天,工程师雷逢胜和几个人勘察地形。到处是荒地,杂草丛生,古橛缠绕。走在最前面的人挥着砍刀,披荆斩棘。突然第一个人踩在沙地上,一脚陷落,越陷越深。
雷逢胜第一反应就是去救前面的人,没想到,伸手一拉他,自己也随着一起陷落。瞬间,他镇定下来,慢慢挣脱。这份冷静救了自己和战友。后来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全世界自然科学界至今仍在不断研究破解之谜——可以瞬间吞噬生命的流沙。
从第一锹土开挖,仅仅用了三个月,官兵们就完成了场区通水、通电、通路、平整场地的艰巨任务,修建了完善的供水系统。海南,第一次见识了特种工兵的战斗力。
不到一年,建成了60多栋联排别墅作为驻地百姓的安置房,这是军人的速度。作为国防工程施工的尖端部队,总队在海南文昌的第一次施工却是为搬迁老百姓建设住房,3000多名搬迁老百姓住进了新家园。村民陆续搬进新房,郑殷说:“我们再不怕台风来了!”
公元2009年9月14日,一个注定被载入中国航天事业史册的日子,海南航天发射场正式破土动工。然而,每一名官兵心里都清楚,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蓝图上,是中国航天的未来。安装总队承担了包括两座发射塔在内的70多座单体建筑和29,8公里道路。两座发射塔同时建设,在我国航天发射场建设史上是第一次。
鏖战导流槽
放眼遥远的太空,航天发射场是人类太空之旅的一个起点。
自从1954年10月4日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1961年4月12日把世界上第一名宇航员加加林送入太空,科学家们不断研发把卫星、深空探测器、载人飞船、空间站等航天器送入太空的航天运载工具。有什么样的航天飞行器,就需要有与之相适应的发射设施,否则无法进行试验。航天发射场的规模、功能直接反映一个国家的航天实力。
目前,世界上靠近赤道的地方,仅有法国属地库鲁和意大利属地圣马科建有航天发射场。位于南美洲圭亚那库鲁的这座发射场纬度为南纬5°,是国际上公认最理想的发射场。欧洲“阿丽亚娜”火箭就是从这里发射升空,显示出绝对的竞争优势。
海南航天发射场的首飞成功,意味着我国也真正拥有了低纬度发射场。火箭专家们分析,中国新一代航天发射场选址海南,最明显的一个优势就是地理区位优越。我国最靠近赤道的地方就是海南省,纬度越低的发射场,地球离心力越大,发射有效载荷的成本越低,可以节省相当多的能量。
文昌市位于海南岛东北部,东经11度、北纬19度。专家测算,与位于北纬27度左右的西昌发射场相比,从文昌发射火箭,有效载荷提高了7.4%。
海南航天发射场的另一个优势是位于滨海地区,大型运载火箭运输方便。
可以发射空间站、大型空间望远镜、返回式月球探测器、深空探测器、超重型应用卫星等的大型运载火箭,其直径结构受铁路隧道直径的限制,不便用铁路运输。火箭可以海运到海南航天发射场邻近的清澜港,解决了大火箭的运输问题。
濒临大海,海南航天发射场还具有射向范围宽、安全度高的优势,可以满足地球同步卫星、大质量极轨卫星、空间站、深空探测等航天器发射任务。与现有航天发射场相比,火箭航区、残骸落区安全性好。
诸多因素,把文昌龙楼这个自古以来的荒僻之地写入了中国航天计划,今天成为举世瞩目的航天小镇。然而,在距离海边仅800米的地方建设如此巨大的两座发射塔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超级工程。
虽然此前这支部队建设了我国所有航天发射塔,但在濒海地区建设此类工程还是头一次。
马上60岁的高级工程师陈建民和官兵们一起战斗在海南快七个年头了。阴天下雨,腰上的伤还总是隐隐作痛,那是建设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时留下的。当年,他一晚上要开大车几十趟拉运导流槽挖出的土方。
导流槽,是大地敞开的胸膛,是火箭腾空而起时喷射烈焰的地方。海南发射场,因为发射塔紧邻海边,地质条件复杂,导流槽施工难度前所未有。
陈建民回忆,20世纪90年代,在酒泉建设载人航天发射塔时,爆破后,地基一直挖到底都没有见到水。而海南不同,地下水丰富,只要在地表挖一道浅浅的沟就有大量渗水涌出。要挖几十米深的基坑,难度可想而知。
随着工程推进,遇到的难题越来越多。导流槽施工要进行深基坑开挖,来自海洋的强大水压力将给导流槽施工带来巨大的风险。
水不仅仅来自海洋,海南文昌地处台风多发地区,频频袭扰的热带风暴还带来了大量的降水。基坑开挖以后,来自天空的水和来自海洋的水,将给基坑开挖带来更大的挑战。
排水是当务之急!工程师们看着会议室墙壁上的工程进度计划表,急在心头。如果没有有效的止水方案,下一步施工根本无法进行。基坑止水施工的成败,决定了整个发射工位的施工进度,甚至影响着整个发射场的建设进程。
走出会议室,他们来到发射塔的奠基点,从地质勘查资料分析,地下是巨大的岩石和含砂珊瑚碎屑。复杂的地质条件,给止水、基坑开挖施工提出了新的难题。
怎样把这个巨大的基坑围住?如果没有一个科学的施工方案,工程质量、进度,包括人员安全都无法保证。那些日子,寻找到最佳方案成了工程师们每天吃饭睡觉都在考虑的问题,有时候在梦里都会冒出一些点子。
方案讨论会上,工程师温彦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现有的水泥搅拌桩和高压旋喷桩止水帷幕施工方法,不能很好地解决面临的基坑止水难题。水泥搅拌桩无法对下部珊瑚岩层进行有效搅拌成桩,而采用混凝土灌注桩或高压旋喷桩又严重超出工程预算,必须采取一种新型有效的止水帷幕形式,既能满足基坑止水要求,又不超出工程预算。”
他们请来海南省的工程专家,请教沿海地区的经验。然而,在当地,普通房屋建筑没有紧邻海边如此大规模的深基坑施工做法,采用普通的搅拌桩就可以满足施工要求。
工程师们突然想到,能不能尝试把这两种方法结合7他们查遍资料、请教高校专家教授,可得到的答案是,没有先例。
“没有先例,我们自己摸索!”每个细节都一一考虑,反复计算,慎之又慎。记不清进行了多少次论证和试验,最终,创造性地发明了深搅旋喷组合桩新型止水帷幕结构体系,施工完成的一千三百余根止水帷幕桩,在基坑外围筑起一道坚固的挡水墙,有效阻断了基坑外大量高压地下水的向基坑的渗入。通过在两个发射塔基坑止水帷幕中的应用,成功解决了沿海深基坑止水的难题。
基坑开挖完成后,工程师们下到坑底,细细查看,终于可以放心。帷幕止水效果非常好,坑底的作业环境大大改善,发射塔施工的整体进度得到了保障。
在海边,作为两座发射塔施工技术负责人的温彦岭站在巨大的礁石旁说:“基坑开挖后,地面以下的岩石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礁石一样,再加上含砂珊瑚碎屑,整个施工过程困难重重,我们不断改进施工方案,采取爆破。”
止水帷幕距离爆破最近点只有20米,既要保证在爆破施工过程中不对止水帷幕造成冲击破坏,又要确保爆破效果,简直是步步惊心。
现场负责人雷逢胜、高级工程师张松林、工程师张福宏和郭云峰干脆住在工地现场,推开窗就能看到施工情况,不管白天晚上,随时查看。每一次爆破都严格按照审定的方案实施,对减震沟、减震孔等降低爆破震动强度的必要技术措施“一爆一复查”。在爆破过程中对爆破地震波和应力应变实施全程监测,两个工位300余次基槽爆破和2500余次桩孔爆破,止水帷幕未受爆破影响,人员、设备零损伤。
雷逢胜没有因为爆破成功松一口气,他站在导流槽边,面对两个巨大的基坑,里面的石块像压在他心里,怎样加快清理石块的进度7机械24小时不停,官兵三班倒,每个导流槽用了4个月,爆破后的石块和土方才清理完毕。堆在导流槽边上像两座石头山。
为了打造一个坚实的基础,导流槽需要铺设4000吨钢筋。在特殊的施工作业面,机械设备已经无能为力。4000吨钢筋需要人工安装到位。官兵们付出了巨大的辛苦。
90后战士何睿施工掉下去的地方离连长冯晓只有五六米。头顶的阳光如万柄利剑,何睿只感觉一阵眩晕,向后一倚。他一脚踩空掉下去的瞬间,2米长的安全带拉住了他,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战友们用迷彩盖住何睿的身体,像婴儿一样,把他抱在怀里,深深的凹槽,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钢筋。冯晓组织全连战士组成人梯一点点把何睿抬出导流槽。飞驰的救护车上,冯晓一直拉着何睿的手,第一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
他看着兄弟的脸,那么年轻,稚气未脱,胡须还毛茸茸的;这个“90后”的新兵,第一次离开家过春节,一边笑着看烟花,一边给家里打电话;拔河比赛,他因为身体单薄没有入选上场,举着粉红色的气球站在连队边上大声喊“加油”,脸红彤彤的,比气球的颜色还好看……
而此刻,他就躺在你怀里,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你只想用手托住。冯晓伏在何睿耳边说:“兄弟,挺一挺,马上就到医院了,马上!”没想到何睿动了动嘴唇,挤出一句:“连长,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声音虚弱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了,冯晓强忍着泪水说不出一句话。
一定是老天眷顾。到医院,经过精心检查治疗,何睿脱离了危险。医生说,这简直就是万分之一的奇迹!
没过多久,冯晓,这个平时身体最棒、干活最猛的血性连长也在工地倒下了。后背一阵剧痛之后,从脚趾到胸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连夜送出椰林救治。
国内最好的专家都不能确诊。如果救治不及时,冯晓可能有生命危险,最好的结果是截瘫,而他才28岁,孩子只有三个月大。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最终确诊是脊椎管破裂导致硬膜外血肿压迫神经,医生说,对于年轻人来说只有连续高强度体力劳动的冲击才会造成这种情况。手术成功!冯晓脚趾有了知觉,渐渐腿也有了知觉。
六连在海南的施工任务结束,冯晓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坚持和他的连队一起撤场。连里四川籍战士王运锟,因腰椎间盘突出,就在回京的当天也突然不能行走了。飞机落地,北京的战友推着两辆轮椅去机场接他们回家。
繁华都市,街上的年轻人打扮时尚、光鲜亮丽,没有人知道,这一群人从遥远的战场归来。如今,这支连队又转战晋西北高原。
建成后的导流槽,在光影里,如同一件艺术品,只等发射的那一天。烈焰惊雷深处,没有人能看到熔铸在钢筋混凝土里的青春,但它注定以某种形式变成了永恒。
云上的日子
火箭飞向太空,发射塔巍然屹立。这两座近百米的钢铁巨人由2000多个钢构件、17万多颗螺栓构成。在建设者眼中,建设过程有多难就有多少渗透力量的美。高空作业,就像在云上行走。750个云上的日子,每一天都刻骨铭心。
一营有个战士叫熊泽龙,大家都叫他“大熊”,他是起重班的班长。平时话不多,笑起来很腼腆,但干起活来有担当。
2014年见到熊泽龙时,他正在发射塔架上和战友对非标设备进行最后的维护检查,从早上六点开始,他上塔已连续工作了七个多小时。
从2012年1月开始,发射塔就进入了紧张的安装阶段,一根梁或者一根柱子上来,必须先对接,再安装固定好,人才能下来,根本不可能半途中断。很多时候基本上是从清晨六七点钟上班到中午两点钟才下来。而且最初安装时,人要从临时爬梯一步步爬上去,不敢往下看,更不敢往天上看,云在动,就觉得自己也在飘。
不是所有人天生都敢这样“云上行走”。熊泽龙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在西昌发射场爬避雷塔时的情景。他爬到5米左右的时候腿就开始发抖了,但是看到高工李建平,还继续往上爬,自己就咬着牙,跟着李高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爬到最高点,大概有100米左右了,恐惧在心里蔓延,头都不敢往下看,两腿都发抖,两手赶紧抱着避雷塔的柱子,抱得紧紧的。
从西昌到文昌,这已是熊泽龙干过的第三座发射场,他已经从当年一爬高就两腿发软的小伙子变成“云上”行走的高手了。非标构件吊点不好掌握,可熊泽龙总能一步到位,使用的千斤顶不能显示压力,他通过在千斤顶上标刻度,大大节省了安装时间。
尽管技术娴熟,但风云变幻,也时刻面临着危险。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经常是刚刚还风平浪静,转眼就乌云压顶,风雨大作。2012年的一天下午,他们在100多米高的一号塔安装一条长6米重达3吨的横梁时,突然天色大变。
天突然黑下来了,一阵大风,从海上飘来的乌云翻涌,正好吊着一根梁悬在半空。那根梁基本上失去控制了,因为吊梁的塔吊超过6级大风就很难作业。这个时候,放也来不及,最佳方案就是赶在暴雨到来前让钢梁就位。
靠近、靠近、再靠近,终于,熊泽龙和战友们拉住了在空中摇摇晃晃的钢梁,把它一头穿一个螺丝固定住,塔吊迅速落钩。所有一切一气呵成。摘钩的刹那,熊泽龙明显感觉到塔吊控制不住了,大臂摆来摆去。好险!
恶劣天气不能施工,但发射计划不能退后,交工的日期不能退后,他们一直在和台风、暴雨天气抢时间。
宏伟庞大的发射塔其实并不仅仅是表面看到的钢筋铁骨,内部设计和建造也十分复杂。如果把发射塔看作钢铁巨人,那么在它的身体里遍布着各种系统神经,细微和精密程度直接关系着发射成败。负责两座塔架安装技术的是两位经验丰富的老高工。
展才兴,清瘦,平时沉默寡言,但在工地上却是“活词典”,说起技术问题停不下来,大家有什么难题,都会去找他。2014年,展高工满60岁退休了。海南发射场的一号塔成为他40余载军旅生涯中安装的最后一件作品,也倾注了他更多的心血和希望。
虽然展高工年纪大,入伍时只有初中毕业,但凡是安装问题没有能难住他的,年轻人也都打心眼儿里佩服他。最先进的软件他用得比年轻人还熟。按照设计要求,海南发射场两座塔架钢结构主体非标挂座与回转平台轴系之间的安装误差不能大于0.03毫米,这相当于一张打印纸厚度的三分之一。这对于发射塔这样的庞然大物,这样的精度极为严苛。不知进行了多少次技术论证、试验,最终成功实现。
每天展高工骑自行车穿过椰林,到工地,用相机记录塔架安装的关键细节。每一根构件怎么吊装,怎么固定,他都指挥若定,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每一个细节。
发射这一天,欢呼的人群散去,有战友在发射场看到了穿着一身便装的展高工,依然背着自己的那部相机,角角落落地看着塔架。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老人在塔上干了一辈子,更难以体会到此刻他内心的波澜壮阔。
这些年,每次我想和展高工好好聊聊,他都说:“去采访我徒弟吧,冯忠志,他认真,人也勤快,我才收他做徒弟。”
展高工说的是工程师冯忠志,他从钢构件出厂前就驻厂跟踪质量,给每一个构件编号、拍照。一号塔一段构件因加工进度缓慢,现场停工待料,急等着构件安装,按照出厂计划,一段柱、梁构件厂家自检完成,装车准备发运。就在这批构件已经装车,马上准备运往海南时,被细致的冯忠志发现构件底板的孔没打,冯忠志坚持要卸车重新钻孔才能发运,避免了运到现场重新返厂延误工期。如果出错,那是从海南运回内地再返回啊,路途遥远,这样的延误代价太大。
构件运来,冯忠志也跟着来了海南。眼看着塔架一天天起来了,按照设计要求,要在钢框架箱型柱柱芯内浇筑混凝土。随着塔架一天天升高,两座塔架因高度和空间限制无法采用泵车浇注,这是一般建筑没有遇到过的难题。
好动脑子的冯忠志白天在工地看到问题解决不了,晚上回去睡不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查资料、计算、画图……在施工现场利用简陋的工具,依据机械传动原理,把加工专业融会贯通,制造出摇式自由截流漏斗,操作方便快捷,截流收放自如,达到了浇筑混凝土时方便可控的要求。后来高空的混凝土浇筑都采用了他的发明,这个发明还获得了国家专利,解决了特种建筑工程建设的适用性技术问题。
冯忠志是从战士起步的工程师,当兵时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提干,提干后没有想过后来还能当连长,也没有想过当工程师还能获得国家专利。他说:“说实话,我底子薄,看不到更远的未来,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可他一步步迈进,搭起的是发射火箭的天梯。人生就是这样,脚踏实地,仰望星空。
负责二号塔的高工李建平比展高工年轻几岁,也有五十多了。可他站在塔架上说:“我觉得自己心理年龄只有二十多岁呢!和他们小伙子一起爬塔都没问题。”
2013年11月11日,台风“海燕”登陆。正在施工的两座发射塔回转平台闭锁都还没有安装。为防台风,已经用钢丝绳捆绑住回转平台。十几级的大风裹着大雨向塔架扑来,风势太猛,可没想到,因为台风的作用力,200多吨重的桁架把钢丝绳一点点磨蚀,狂风暴雨中,只听见“咣当”一声,钢丝绳彻底断开,回转平台撞到塔架上。
李建平透过雨幕,看到回转平台在风雨中乱摆。紧急关头,一营副营长蔡亮亮接到李建平电话:“现在,马上,派人和我一起上塔!把回转平台拉回来固定住!”否则,刚刚安装好的回转平台和塔架主体都可能被撞坏,这样的破坏无法补救。
风大得令人站不稳,雨点砸在脸上像石子。大家都拦着李高工不让他上,蔡营长带着连队上去就可以了。当时地面上风力就有11级,近百米高的塔架上更是危险。喊话的声音被雨声盖过,李高工急了,带着10几名战士就往上冲。
手电筒的光在雨幕中十分微弱,他们扛着设备手拉手爬上塔架。天黑、风大、雨大,一不小心就有危险。所有人用安全带一个个拴在一起,往前挪动脚步,把钢丝绳从桁架上边固定住,然后再与塔架的柱子进行连接,用手拉葫芦拉紧,才把回转平台收拢,又牢牢固定在塔架上。所有人全身都湿透,只能听见风声雨声。
发射塔竣工那一天,官兵们都争着点鞭炮,欢呼雀跃,很多战士眼里涌出了泪花,有的就倒在塔架下面,不想走,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那些风风雨雨、日日夜夜,艰辛只有建设者自己知道。
2015年1月,李建平的左手突然失去知觉,不能动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去医院看病:如果不是当地医院查不出原因,他不会回京;如果不是因为严重到可能导致瘫痪的地步,他也不会下决心住院进行手术。施工忙起来就像打仗,他总是想,挺一挺,咬咬牙,全都能过去。
医生说,李高工这是施工造成的职业病,颈椎压迫神经,已经严重影响到手部。李建平上一次到医院看颈椎还是10年前。
见到李建平的时候,他刚做完颈椎手术第二天。他说:“右手剁掉都行,我怎么能没有左手?我平时用工具都是左手。”从眼神里,我能看出他的焦急与悲伤。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李建平和常人不同,他习惯用左手。这只手,曾在一张张国防施工蓝图上标注、勾画,曾拧紧我国四大航天发射场的颗颗螺栓,把蓝图变为现实。
此刻,病房外的天空灰蒙蒙的。病床上,李建平戴着脖套护具,身上插着各种监测仪,还有输液针管。护士换完药说:“手术之前,刚住院那几天,李大校每天5点多起来就在楼道里转悠,真拿他没办法,现在可千万不能动了。”
30多年,李建平大部分时间都在国防施工战场,戈壁、草原、深山、大海之南……习惯了无边无际、天高地阔的他怎么受得了待在病房里?
5点多,是他在工地的起床时间,他习惯了早起,规划一天施工的事。准备哪些工具?先吊哪根梁?先安哪根柱?怎样控制安装精度?怎样节省时间……李建平要把成麻袋的施工图纸一点点变成实实在在、顶天立地的发射塔。
2014年,央视军事频道在工地采访李建平,编导问他军旅人生座右铭是什么,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保质保量保安全”。当时大家都被逗笑了,也许没人见过这样的座右铭。
没有豪言壮语,“保质保量保安全”是他对祖国的庄严承诺。和李建平一起共事30多年的老战友张松林最了解他:“其实想想,这就是老李每一天追求的,最真实、最质朴。”
手术后,几十年都闲不住的李建平身上插着各种监测仪,只能躺在病床上。他突然开始想念那帮和他没大没小的战友,想念那些骄阳似火、激情燃烧的日子,大海之南,惊涛骇浪,云淡风轻。
突然,手机铃响了,李高工从床边摸出来,是个一百多块钱的小手机,声音特别大,只适合在工地用的那种。“我都挺好的,你放心吧。塔上风大,不说了,不说了……”脖子上戴着护具的李建平怕女儿听出自己在医院里,匆匆挂了电话。
在奔腾的浪花里
官兵总淡然地说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而“习惯”意味着什么?
“习惯”意味着长年远离驻地、远别亲人:意味着没有周末假日,每天十几个小时的艰苦施工;意味着在灼人的烈日下挥汗如雨,在台风来袭时别人撤退,自己守住发射塔;还意味着面对艰辛、面对极限,甚至生死的时候,决不退缩!
几年中,一批批官兵参与发射场建设,有的从学员干到连长,有的从新兵干成了老兵,有的从老兵干到退伍,有的退伍后还自愿留下来继续在发射场施工……
官兵们大部分是80后、90后,青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军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2009年,一营魏学杰还是地方大学毕业刚入伍的战士,连队一起抬钢筋,累得晚上吃饭时手都拿不起筷子,只能一根根掰开手指。魏学杰后来提了干,从战士到连长,他6个春节没有回过家。
一名从清华大学分配到安装总队的国防生开始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刚毕业时,他总是在黄昏里一个人看夕阳。没多久被派到海南施工,有一次他告诉我:
“就在我内心反复挣扎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卸水泥时,水泥灰和汗水一起腾起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战场上腾起的硝烟。”
他们的青春故事注定和普通人不同,就连爱情也和发射场熔铸在了一起。很多官兵因为参加发射场建设,领完结婚证就匆匆返回了工地,婚期一推再推,结婚几年了还没举行婚礼。2013年6月,一场特殊的战地集体婚礼在建设中的发射场举行。战士张海夫妇俩抱着7个月大的孩子参加,李方俨、唐需要的妻子选择了宽松的婚纱穿在身上,因为肚里怀着孩子。
新郎身着军装与新娘牵手,在自己亲手建起的发射塔架下合影,定格终生难忘的瞬间。正在施工中的红土道路像一袭红毯从发射塔延伸到脚下,头顶朵朵白云映衬着圣洁的婚纱。
营区里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在海南带领官兵施工的副总队长杨晓明心情格外不同。他高兴地说:“我今天是男方家长,我的这么多孩子结婚”,说着眼里涌出了激动的泪水,“他们在海南头顶烈日,挥洒汗水,一次次推迟婚期,为的就是早日建成发射场!”
官兵们站在营院里迎候新人,就像是自己娶亲。吊车司机任剑君说:“人家结婚都是奔驰宝马,看看咱的装备更牛!”他把心爱的吊车擦了又擦,还在车窗边上别了一朵漂亮的鲜花,吊车升到26米,在空地上吊起10万响的鞭炮。新人一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沸腾了椰林深处的军营。
九位新娘首先用自己的家乡话问候大家。一块红布遮住了新郎,每人只露出一只手,让新娘找到自己的爱人。
“你是怎么找到的?”主持人曹海涛问新娘。一位新娘说:“他的手晒得特别黑!”她的新郎是安装塔架的战士。另一位新娘羞涩地说:“他中指关节处有钢笔磨出的印儿。”她和新郎是高中同学,相恋多年。每一对牵手都有一段浪漫的故事,发射塔一天天升高,他们的爱情也在不断升华。
婚礼现场具有特殊意义的同心锁被抬上来时,全场顿时掀起了高潮。同心锁是工程师冯忠志用建设塔架钢平台剩余的钢板边角料精心制作的丘比特一箭穿心,边缘有九个均匀的锁孔,新人们将九把锁牢牢锁在了上面。同心锁最后被浇筑进了导流锥,以总队人自己的方式永远留在海南发射场,每一次发射都见证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心中的思念没有人倾诉,我也哭过。但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站在塔架顶上看海天一线真的好美,我想带你来看看。今天我来了,我看到了,我想对你说,我会一生陪伴你……”二营六连指导员曹瑞的妻子刘淑娟真挚的发言让现场的七尺男儿眼里都滚出了泪。在航天五院工作的刘淑娟任务十分繁忙,婚礼一结束就直奔机场,深夜两点独自抵达北京。
清晨6点40分,海南发射场工地上的官兵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施工。一切依旧,高耸的发射塔、钢筋混凝土、机械轰鸣……
如今,发射场建成。在一号发射塔,官兵们整齐列队,总队政委熊卫平曾深情地说:“官兵们远离驻地、远离家人,战台风、斗酷暑,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奉献,树起了又一座丰碑!”
官兵们在一号发射塔和工地营区门口分别立了两块大石头,石头是早在建安置区时挖出来的,大家一致决定立在门口。
这两块石头上面,一块雕着“丰碑”,一块雕着“劲旅”,漆成了红色,书写着他们对国家的忠诚和对航天事业的爱。
1990年,安装总队完成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塔建设,“长二捆”火箭发射成功。张爱萍将军即兴挥毫泼墨,为安装总队深情题词:“无私奉献的战士,托起神剑的丰碑”。
“丰碑”二字,即是由此而来。今天,熔铸着光荣与梦想的崭新发射塔矗立在中国的南海边,是中国科技实力和综合国力的见证,闪耀着科技与智慧之光,将托举中华民族更加壮丽的航天梦。
责任编辑/兰宁远
摄影/王泗江 李运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