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红布鞋的女孩感念退休将军还有红衣喇嘛

2016-12-10 13:41王宗仁
神剑 2016年4期
关键词:布鞋桂花树

王宗仁

那个中午,我在崂山的一个平台上看海,没有比这更高的境界。我看到了两个太阳,一个在云上,一个在海里。海水把天空装进去,太阳坐在浴盆里被洗了又洗。海面不顾一切地泛泼着强烈的光波,可惜没有一阵风,要不会刮得我满身波光粼粼。对面海边的山峦像站在地平线那边,无言地守着孤零零的天空。就是在这时候,那双我只看了一眼就穿在我散文里的红布鞋,走进了我的创作。自然我是看见她,才看到了她穿的鞋。我看她,也许她没看我。自从有了这双鞋,我写作的思路就已不在原地,总是波澜不惊地向远方更远方走去。当然不能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穿红布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海边一个角落后,我的视线才从海面收回,同时收回掉入海里的太阳。今晚我不需要太阳,只让鲜纯的月儿亮在我窗外的树梢。

一双红布鞋拓宽了我人生中那条通往青藏高原的小路,它引发我回忆往事时,我该用力掏出自己滚烫的心放在昆仑山上……

最近的人为什么那么远

我喜爱花花草草很久了,有几大本花草标本。至今,标本夹里还蓬勃着“昆仑山上一棵草”,那是五十年前我在昆仑山中不冻泉边的雪地里采集来的。这些干枯了的花草,经过多少次暴风雪霜的浓缩,磅礴出了另一种不屈而依然美丽着的生命。它们储存的是采集者体内柔软的情感,给他们的却是地老天荒的宽阔。这些沧桑的标本给我精神的黎明和晚霞增添了别样的色彩。我新近得到的这个爬山虎标本,不是它迟迟不肯退去青翠,而是陪伴它的那些寿星坚守生命的力量实在太饱满。饿了一个冬天的西风,在它面前也会开始膘肥体胖……

人往高处走,只能在低处等候。索道。

各位注意,按次序登车。播音员不厌其烦地喊着这句话。

缆车在运行,大山微微颤动。

四方形的车斗像一粒飞尘在半空中忽高忽低地浮走,向山顶飘去。通往山巅的入口,不断挤满增多的游人。不知为什么,我一抬头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捆绑的绳索。当我攥着自己的命运迈进不知会有什么不测后果的缆车的座椅后,心就飞上了山顶,反而平静下来。上山的索道继续上山,下山的索道打个照面。坐在兜椅上的人好像见过,其实都是陌生人。陌生遇见即刻分别。分散了我紧张情绪的是那座如驼峰般的山,山体上有一片并不平坦也不规则的崖面,它是突然撞进了我的视线。寿字,崖壁上刻满了“寿”字,红色的汉字。大的足有一个人那么高,小的却如同皮影戏里的人。它们返老还童般展现在蓝天下,神仙似的健康。我的视线随着索绳缓缓移动,那些寿字默不作声。奇怪,我怎么觉得其中有一个寿字突然喊出我的名字?真的,一开始我就本能地感觉到每个寿字就是一个人,有生命的汉字。我担心山上掉下来一块石头会砸着寿字。这种担心显然多余。那些爬山虎总是用自己的枝枝蔓蔓护着大小不一的寿字,才组成了重重叠叠的寿星世界。它们成群结队地走在路上,可以走到天畔,却始终走不出爬山虎的怀抱,温暖的羁绊!

我和它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只能望眼欲穿的距离。

这时候,崂山上会不会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关注这些“寿”字?

事情分明未曾开始,却迟迟不能一目了然地结束。

我清点寿字,一、二、三……春天黎明,日出。

66个寿字,点清了。只是不在崂山的缆车上而是在京城我的书房望柳庄。这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张风景照片镶在镜框里。当朋友把这张摄影作品连同她的散文《爬山虎的根在天上》遥寄到北京时,已经是我离开崂山十多天了。我差不多把那面写满“寿”字的石崖暂时忘了。重新唤起的回忆,有时往往比不成不淡地记着更能在心中留下烙印。我贪心不足地将目光射入到寿山上,山中的每条折皱纹络都滋生着亲切款款走来。那些在崂山索道上留下的气味,温暖,包括还没有被风吹干的红布鞋的踪迹,都被这张照片穿针引线地牵来。我重新坐到了缆车的兜椅上。只是攀缘的已经不是崂山,而是昆仑山。

从海拔5000多米来到海平面。最近的人,一下子离我那么远……

远处的昆仑山,和眼前的寿山一样亲切!

拥有了大山,河流也就属于你了

上崂山之前的那个上午,我在散文论坛上谈写作时,正是青岛初秋爽心悦目的季节。可是,我的那篇没有写成文字的口头发言稿里,塞满了暴雪、酷寒、缺氧、蛮荒……说起青藏高原,除了这些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在心里放不下的世界屋脊,把这个雅静的海滨城市秋色里的文学会场,浸染得萧瑟弥漫。我无意把沉重的寒袍当风衣披在这些向往明媚美好的文学人身上,而是以尝过风寒冷暖过来人的经历提醒还要赶长路的同人:在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时,千万不要以为全世界普遍都是阳光。不要留步,也许只需迈前一步,就会看到饥寒交迫的人们。不熟知这些人的冷暖,你这一生很可能不懂得幸福是什么味道。缺少和这些人有过滚爬在一起的一段经历,我不相信你的生命里程里还会有摘撷成功果实的机会!

要说我最初就乐于在人稠广众中,提说我当汽车驾驶员这段经历,那不真实。那时是羞于启齿。谁会体会到一个干净利索的18岁小伙子,驾驶着一台破旧的大卡车在世界屋脊奔跑时那种凄惶心情呢?那个年代在那个地方,那条简易公路,天地之间呈现的是一片用刺刀尖也戳不透的冰雪、荒凉,还有沙漠。唯有点燃一堆篝火,你才可以分清自己的脉搏是不是还在跳动。从清早出车到傍晚走进兵站的四面透着风雪的帐篷房,你的整个身体都差不多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奇寒里浸泡着。手脚冻麻木了,反而觉得其实冷就是那么回事,还能怎么样呢,大不了一死了之。所以,我甚至带着义无反顾的口气,告诉这些眼巴巴盼着希望我讲些写作秘诀的作者们:必须以大丈夫的担当和果断面对人生漫漫长路上的各种选择。陷入精神濒临崩溃的逆境时,不可装疯卖傻,而要保持不屈服的姿态向前走进:当你用自己的不懈奋斗迎来冰消雪化、满目轻松的大好环境时,要以开放的胸襟、高远的洞见却又安于低微的姿态向前走进。这些毕竟都是我经历过,虽然吃过许多苦头,但苦中有甜,最终享受其乐。

我带着几分豪情却丝毫没有炫耀的真诚口气,讲了我是如何走出那些在旁观者看来,也许很难对付的高原环境里的无奈和困扰。一次,我无意间读了雪莱的诗,记住了那句后来我再也无法忘记的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无数次地默念这句诗,心中生发难以抑制的激情。这个雪莱,真有他的,在万般萧瑟的冬季用诗句锻造出一个也许还没有见到、但必然会来临的春天。真理果真就孕育在日常生活中!这句诗犹如电光与石火,闪电与雷霆,让我茅塞顿开,对人生的理解有了豁然开朗的寥廓和提升。记得读到雪莱诗那天中午,我们连队在藏北的谷露兵站吃午饭,我兴奋得绕着兵站用黑黏土垒成的院墙美美地跑了好几圈。后来,自然是逐渐的,我终于在隐藏于青藏高原暴风雪深处的鸟语花香中摘下了一缕馨香,装点了苦涩的生活。穿军装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内心的温度与积雪的厚度和暴风雪的烈度无关。难道不正是在残酷的寒冷冻得人鼻尖掉渣时,我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我找到了文学,或者说文学找到了我。在看似无望的死胡同里,我和我的战友们踏出了一条路。终于,我爬上了雪山之巅。青藏高原把雪山给了我。文学的意义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在讲到自己在高原风雪中开着汽车寻死觅活地闯路时,几个听我发言的年轻作者睁大陌生的眼睛盯着我,我看出是几分质疑,于是,我便带着冰雪融尽后的轻松情绪告诉他们:谁要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作家,走进类似青藏高原这样的天地摸爬滚打一番,太有必要了!真诚总是来自最阔远的心。在你拥有了一座大山后,河流也就属于你了。

我没有想到,当时有人给我发了一则短信:“王老师,此刻我正听您的讲座,被您和您的高原战友的人生以及对人生的领悟震撼着。恳请原谅我冒昧请教一个问题,在您心里,陕西、西藏和北京,哪个是感情上的家呢?是不是一个人的青春留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发言结束后,我才看到留在手机上的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这个问题是由内心发出的,寻究中有沉思。这时,我才知道穿红布鞋的女孩叫魏丽饶。

一双毡靴的力量

当晚,我住宿的北京大学青岛培训基地305房间,几位从基层来的文学青年接着下午我的发言,继续探讨散文创作。魏丽饶,她远远地坐在我身边。给人的感觉方圆几里她既无远亲也少近邻,仿佛就这样生活她才清静。看着她那似乎孤单却不寂寞的神态,我千丝万缕地想到了雪莲。是的,哪怕只有丝毫地能与之相牵的可能,我都会联想到总是开放在雪山深处不肯露面的这种高原之花。它是大山的神,终年抱着冰雪入睡,绝不把家安在路边。那晚,我原打算和这些孩子们谈点轻松有情趣的话题,漫不经心地聊些家长里短,比如爱情与婚姻,比如朋友与生活,如果再能扯扯业余爱好,比如集邮什么的,就更贴我心意了。其实这些都不是与文学无关的闲话。我从来就认为谈文学就是要谈包罗万象的日常生活,要不为什么总说生活是文学的源泉呢!

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难以把握,你明明是冲着看日出才上昆仑山的,没想到刚走到山下满天的晚霞就拦住了你的去路。不必扫兴,朝霞晚霞都是彩霞。青藏高原的那种神秘光芒会不时发出响声,使没有去过那里的人产生无法抵挡的向往。那晚年轻作者给我扔过来的问话,几乎都弥漫着我难以躲避的寒风暴雪。倒淌河,文成公主的眼泪真的有那么伤心,感动得河水倒流?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放弃藏王的尊严,和情人在八廓街幽会的那个黄房子,你去参观过吗?还有,藏族人磕长头朝圣,听说一路磕等身长头,有的要叩磕一年才能磕到拉萨……我笑笑,回答,你们不相信这些看起来很奇特的传说吗?为什么非要疑惑呢,太真实的东西在生活中反倒让人失望。比如月亮吧,谁能说她不美丽?可是总会有人说他抱着月亮在树权上整整坐了一夜,难道你真的能看清这月亮有多美丽吗?

他们听罢都开心地笑了。我知道我这样比喻是说服不了人的,开个玩笑而已。但是,应该承认的是,装扮得太华丽的东西常常反而让人失望!

穿红布鞋的女孩,没有忘记我下午的发言中提到的一个细节,便问我:“那个叫杨拉拉的兵真不简单,用鞋铲雪开路,你能不能详细讲讲他的故事?”她说的这双鞋,是我的散文《高原六月雪》里的情节,准确地说,那不是鞋,是一双毡靴。我在谈到散文创作时提到了它,一笔带过没有展开讲。现在她提出来了,我有必要讲讲这个故事。

杨拉拉是和我同年入伍的老乡。那次他作为班长带着副驾驶员单车执行任务,被突然而降的大雪阻挡在昆仑山上,前行不得,后退不能。1962年8月4日《解放军报》发表的我的散文《高原六月雪》,记述的就是他踏雪领引汽车过山的事。那场雪有多大呢,我在散文里写道:“暴风卷起的雪把天地间弥漫得迷迷茫茫,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真像掉进了海底一样……风越吼越大,那尖厉的叫声好像连昆仑山也要卷走。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路……”车上运载的是紧急战备物资,必须限时运到。杨拉拉断然决定,他踏雪探路,让助手开着车跟着他过山。那时候,我们每个高原汽车兵都穿着一双没膝高的毡靴。他很艰难地在雪窝里爬行,探路,汽车随着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慢慢引进。可以想象得出,他穿着没膝高的毡靴每迈动一步有多艰难。好不容易爬到山顶,要下山了,他想了一个绝招,脱下毡靴当滑板,双手推着滑行。推一下滑一下,更多的时候是连滚带爬地推。他就这样探出了一条让汽车可以行驶的路。当时,他浑身上下就连眉毛上都粘满着冰碴雪粒。特别是穿着毡靴的两条腿,被冰雪冻糊得几乎成了两根冰柱子。简直是一只北极熊!10天后,我在喜马拉雅山下的帐篷军营里见到完成任务的杨拉拉时,他仍然穿着那双毡靴,只是冰化雪消,毡靴上虽然还残留着点点雪斑,毡靴却显得饱满、温暖了许多。因为那些绒毛伸展开了。他很得意地拍拍毡靴说,怎么样,这上面的雪是从昆仑山带来的。没有我,它能见着喜马拉雅山的雪弟兄吗?我们听了,全乐坏了,雪也能称兄道弟,这不成神仙了!后来,大概在90年代初吧,我在格尔木某汽车团展览室里,看到了一个展品,当年汽车兵穿过的一双毡靴,有点破旧,有点变形,似乎仍留着雪山冰河的裂痕。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杨拉拉,会不会是他穿的那一双毡靴?

关于毡靴的故事我讲完了。我说,其实,毡靴也是鞋,只是它不是一般的鞋。汽车兵穿着它在昆仑山上踏出一条路,这路也不是一般的路。

这时,魏丽饶说了一句话:杨拉拉踏雪过山,看似鞋的力量,其实是脚的力量!

我听之心也随之开了。

当我的目光落到她脚上的那双红布鞋时,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个问题:她的红布鞋会不会也有故事呢?只是我没有问。我想,在没有鞋子的情况下,只要有一双完整的脚,就够了!

临走前,她送了我一本书,散文集《净土》,还留下一句话:我会永远记住那双毡靴的故事。

《净土》,这是她的第一本作品集,全是写生她养她的那个被露水打湿、被月光洗亮的麻糊村的人和事。坐落在太行山这个在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巴掌小村,用她的话说,那是她最深爱的最美丽的村庄。村东头升起的炊烟,能飘香一个村子:村口二爷家的牛咀嚼枯草,全村的牛都伸出了舌头。“我无论飞得再高,走得再远,心永远停在家乡的田埂上,始终不能从那贫瘠的土壤连根拔起。”连根拔起,为什么不能?她的脚跟深深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入土生根。穿着妈妈千针万线做的鞋,即使漂泊在很远的地方,鞋底仍然会粘着家乡的泥土,脚步里仍然会有父亲走路的声音。父亲的声音?

这是妈妈的叮嘱:记住你爸的那双鞋,一定要记着!

她点头:我会的!

父亲什么样的鞋,让这母女俩如此挂心?

她指指《净土》,我马上明白了,书里有答案!

我终于找到了,是这篇散文《父亲还缺一双鞋》……

父亲一辈子都在这个叫麻糊村山窝里掏心卖力地操劳着。说掏心卖力是指他除了为一家人糊口要务庄稼外,还有一个可以说比种庄稼更让他操劳的神圣工作,那就是要给全村人治病,他是个庄户医生。用当时的时髦称呼是“赤脚医生”。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村里把他作为培养苗子要推荐他上大学,到正经学校去学习财会专业,回来好当个会计。村里缺这个人才呀!可父亲看到乡亲们更缺医生,就到矿务局总医院的专属医校学了三年,乐呵呵地回到村里当了“赤脚医生”。当时像他这样学过专科医学的毕业生,走进县级医院都是抢手人才。可父亲还是选择了当赤脚医生。就是那句话:乡亲们需要医生为他们看病。从25岁到他离开人世,整整30年,他一直在自己家里那个小诊所为乡亲们医伤治病。其间有几次他可以进正儿八经的医院工作,均因为没有执业资格认证而作罢。有一次女儿为他在自己打工的南方找到了一份很可心的医疗工作,还是因了同样的原因无法实现心愿……

父亲和千千万万的“赤脚医生”,无疑是具有强劲生命力和光彩一时的那个时期的历史人物。他们的经历,既是他们自己生命的构成部分,同时也是社会历史不可或缺的一章。

父亲去世时,脚上穿的依旧是那双平日在村野的山路上如石夯般踏踩的布鞋,不动声色地穿在已经没有血脉的脚上。女儿哭诉着对已经远去的父亲说:爸呀,你也应该穿上一双有模有样的“鞋”呀!

这天夜里,我失眠是肯定的。

她的那双红布鞋在我眼前再也不是只能观赏的风物了!它凝聚着女儿永远无法实现的血泪呼唤!对父亲强烈的眷恋之情,应该说是人们精神世界里和灵魂深处最不可丢失的乡愁。什么是乡愁?我好像此刻才明白,乡愁从根本上说就是对父母生活那个时代给自己留下的怀恋和向往。父亲走了,世界继续活着,女儿仍然呼吸着父亲离后的空气,仍然说着父亲说着的话,听到的仍然是父亲的声音!这个世界不可能因为少了一个“赤脚”父亲就踏陷了,但是女儿的天从此永远残缺!

一片银杏叶引路

足够的人生经历使我有了比较丰富的写作内容,而遗憾的是有时缺少点燃生活的火花。固然,年老迟缓是原因之一,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有时未遇到片刻的感受。这个片刻总是藏在心间,有时你轻盈自在地在路上走着,旁边一块石头突然绊了你的脚,没有跌倒,却启发了你写作的灵感。这,就是片刻!

要珍惜心中这种神圣的感觉。

不知道,文学讲坛上那些信口开河,说古论今传播写作秘诀的先生们,是否也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

读罢《父亲还缺一双鞋》,我不由得反复看起了那张照片,女孩穿着红布鞋的照片。父亲缺的那双鞋,难道可以在女儿的这双鞋上得到弥补或者延伸?我不去想那么多了。实事求是地讲,此刻这双红布鞋在我眼里变得仿佛可以装得下万物的悲悯之心了,那是一双可以踩到我灵魂痛的鞋!

这双鞋不是那双鞋,它在照片上。就是崂山下停车场上她穿的那双红布鞋。当时谁给她拍下了这张照片,又是怎么发到我的微信上,我确实不知道。照片上的她,站在崂山索道下那个并不宽敞的车场上,一辆似乎随时准备启动的观光旅游车留住了她的身影。一条小溪清澈地淌进了她的怀抱。她穿着连衣裙,肩上挂着红黄绿三色相间的遮阳帽。一脚踏地,另一脚微微抬起。是准备起步还是刚刚收脚?她的影子是大海溅起的浪花的影子?是在太阳出山前赶回家看老屋里母亲的影子?还是准备起程出远门去南方继续漂泊的影子!只要每次清醒地移动脚步,鞋都会到达任何一处想到达的地方。粘在鞋底的泥就是扎根的土壤。

总是说不清楚,一提起青岛,我怎么就会想到青藏高原,想到昆仑山?一个西部高山,一个东海岸边。青岛是海平面,海拔为零。昆仑山在高原之上,海拔4000多米。零海拔和海拔4000米,多大的差数!两个世界!在零海拔的地方,我看到了那双红布鞋,而后又生发联想,给年轻人讲了在海拔4000米发生的那双毡靴的故事。毡鞋也是鞋。那双鞋巧遇这双鞋,那样一双红布鞋,这样一双军人的毡鞋。它们相逢会碰撞出多少故事呢?

读过《净土》后,我总觉得有许多话想说。我承认这是一本正在成长中的作品,但是作者是把许多对故土的滋味沤在一起,很多留恋惜别聚在一起,也有不少的抱恨和遗憾糅合在一起,才提炼出了《净土》二字。这两个字带着父亲的味道,家的味道,牢牢地粘在她的鞋底上,经久不散,熏染身心。想想这双鞋的故事,那双鞋的故事。想想我的青春。回首往事,山花灿烂,不论是胡杨还是红柳,它们的每一株枝叶,都在我的记忆里欢腾着生命的香气,灵魂的香气。为什么不能把那双鞋或这双鞋挂在一棵纯洁的树上?我莫名其妙地这样推想。

季节的更替从不拖泥带水,秋天转眼就被一场雪卷到了脑后。冬天来了。没有风的日子,天空显得简洁,清晰。偶尔云朵里响过几声飞机声,反倒增加了大地的肃然。我住的楼下草坪上,有一棵银杏树,这季节银杏叶在一日冷似一日的沙沙的寒风里,变得越来越金黄得撩拨人心。这些被寒风吹去水分的叶本来就没有多重,摔倒地上时,比轻还轻。我摘一片银杏叶子,割下寒冬的一角,锁进《净土》的书页中。同时夹在书里的还有我在昆仑山中不冻泉边采集的一棵草的标本。这样,昆仑山的雪就离我很近。

就在这一刻,我有了写诗的冲动,要写那片银杏叶子……

寒冬里开花的桂树

生活里有多少无法抑制的企盼,就有多少奇思妙想喷涌而出。太阳快落山的那个傍晚,我不顾手头还压着几件要办的事,急不可待地要看一棵树。就是那片银杏叶子的母树。抱走了人家的孩子,给母亲连声招呼都不打,未免太自作主张了。下了楼,我走上草坪,直冲着银杏树走去。它依然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地上铺了一层杏黄色落叶,枝权上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叶子在寒风里飘动。我没有想到的是,树下座椅旁的石头上正蹲着一位抽着旱烟的老者,眉毛、胡须皆白,整个人在夕阳里浸染成金黄色,与那银杏融为一体,活脱脱的一位仙翁!他那足有1尺长的烟杆,如伸出在山水之间的一支竹箫。他一语不发,抽烟到醉的神态。

这时,走过来一个年轻人,与老人搭话:老爷子,什么年代啦,还舍不得你那三八式老枪,该进博物馆了!给,抽这,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支带嘴的纸烟,递上去。

老人接过纸烟,用舌头舔了舔烟头,欲抽,又止。他将纸烟夹在了耳根处,他笑笑说:还是抽我这个来劲,解渴!说着他又举起烟杆噙进了嘴里。

年轻人拣起一块小石子,撇向了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他走远了。

老人转向我问:遛弯?

我点头,目光却一直射到银杏树上。不断地有叶子坠落,蝴蝶般在空中飘飞,然后悠悠落地。我的感觉错位,树上树下分不清了,树上的叶子怎么不见少反而越坠落越多了?我捡起刚落地的一片叶子,觉得不是捡而是从树上摘下的。

老人说,那天你不是捡了一片银杏叶子吗?从树上掉落的叶没有生命!

我诧异地望着老人,好久好久地望着。奇怪,他怎么知道我那天捡了树叶?而且说出了那么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没有生命!这是嘴里噙着长烟锅的老人能说出的话吗?

我打量着老人,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他,慈祥地笑了笑说,那天你捡你的叶子,我抽我的旱烟锅。你太专心了,没有看见我。我是个闲散人,看见了你!

竟然这样!你就蹲在石头上,我怎么会看不见呢?

我特强调了那个“蹲”字。进京几十年了,还没见过放着座椅不享受,却要屈腿蜷脚地蹲着。这位老人让我大开眼界!

老人从蓬满胡须的嘴里拔出旱烟锅,在鞋帮上磕磕,说:我不是蹲在这块石头上,是在另一棵树下的那块石头上。看,那不是吗!他说着用手指了指。走,咱们去看看,你应该知道那棵树的。

我跟着他绕过一堵山墙,也就十来米远,看见一个宅院,门板上的漆斑驳不全,小门楼也缺砖少瓦。啊,这不是将军院吗?我搬到这个小区时间不长,只听说这里住着早已退休的一位少将。将军姓甚名谁,也从未打听过。这位老爷子竟然把我领到这里来了!看到那低得可以碰着额头的门,我恍然大悟……

“首长,你是……”

“一个退伍的老兵,大家都叫我老爷子!”

我把十二分敬重送给老将军,双脚立正,右手五指并拢,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老人说的另一棵树,是桂花树,就长在他家紧靠院门一侧的平房旁。此时,满树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只留一簇一簇花朵站在枝梢。失去绿叶的映衬,花儿格外艳亮。他告诉我,他一生喜爱桂花,这棵桂花树是经过他请了高人特别的培育,不仅枝叶繁茂,花期也延长了十来天。你问我为啥喜爱桂花,那是因为桂花树救了我的命!

“从战争的烟火里爬出来的人,哪一个没有把脑袋掂在手里和敌人周旋过?班长已经走得足够遥远了,我仍然觉得他每时每刻都在这棵桂花树下......”

老将军回忆的思念延伸得好沉重!

……躺在前线包扎所的第二天,他从昏迷中醒过来,无法忍受的剧痛布满浑身每一根神经。他只是眼睛可以睁开一道缝。身边围着几个战友,见他醒了,他们都拉起他的手,只是摇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语言像已经落下的叶子,回不到枝头上了。他是怎么负伤的,不曾记得了。又是怎么到了包扎所,他也不知道。仿佛还有点印象的,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有人抱着他在地上爬滚时,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一直在耳畔响着。之后他感到背上还有腿上像被刀尖猛扎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醒来了,他看到铺在身体下的床单上浸染着一片又一片血迹,还能闻到血腥味。他嘴里嗫嚅着,反复嗫嚅着。战友们辩听出来了,他在断续地说,他当时眼看敌人就要冲上来了,寡不敌众,他已经做好死的准备,要与敌人同归于尽。后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回忆到这里,他显然很疲惫了,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他问战友,敌人退了没有?班长呢,他怎么样了?战友们十分痛惜地告诉他,那股敌人像疯牛一样眼看就要冲到他和班长伏击的地方了。子弹打完了,手榴弹只剩下一颗。陪他们战斗到底的只有身边一棵桂花树,还有比这树更挺直的精神。班长急中生智,忙脱下军衣挂在身边一棵桂花树上,吸引了敌人的火力点,一把将他推到一个壕沟里。班长继续反击敌人,最后壮烈牺牲。等敌人发现挂在树上的是一件军衣,上了当后,这时战友们已经从壕沟里把负重伤的他抢救走了……

老人的回忆打住,只见他从石头上站起来,向桂花树行跪拜礼,三拜三叩首。

我理解他的虔诚。桂花树,长在老人生命中的一棵树。班长的生命隐匿在了它的年轮里。60多年过去了,这棵充满轮回张力的树,与他只隔着薄薄的一朵花,他天天呼唤,希望班长能从花蕊里醒来。每天,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傍晚,还有多少回是在月光下,他总要蹲在桂花树下的石头上吸烟,一烟锅接着一烟锅地吸。吸烟的过程就是他享受和班长在火线上并肩战斗的幸福时刻。他不厌其烦地回味着。泪水悄悄地溢满了眼眶,流成两股小溪,他不擦去,让其任意流伸。这时,老人变成像油画里的静物,静得如同一块磐石。多少年了,他已经习惯在这种独处中获得力量。吸着烟可以使他心底起伏动荡的波涛渐渐安静成无声的海洋。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吗?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在大雾里行走的身影,清晰而又极其模糊着。

告别将军院,我已经走出好远了,还不时回望着那棵桂花树,心里五味杂陈。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各自的追求和为了实现追求要付出的代价。军人与普通老百姓不同的是,他们不能过分地在意个人的爱好走向和最终到达。时刻做好献身的准备,这是军人对祖国的誓言。他们只是表达活着的过程中遭遇的疼痛与舒适。往往在瞬间展现全部,全部的痛苦与幸福,灿烂与灰暗。当班长把脱下的军装挂在桂花树上时,他就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有思想准备牺牲的人,他最终抵达的是独立的境界!

寒冬随着意料中的一场飞飘弥漫的大雪终于降临了。我想,该是将军院桂花坠落的时候了吧!我不愿也不敢去看它陷落的样子,可是我又无法控制自己要去最后看它一眼的强烈愿望。谁知,我没有料到的事情依然发生,满树的桂花并未落尽,只剩下一簇花还是不动声色地站在枝头。也许它比我前几天见到时消瘦了点,却继续是以充满叛逆倔强气息的自我形象站着。树下的石头空空,我没看到老人。有桂花在,就能引领我走向更丰富的生命征程。

很快,我就得知那簇怒放寒冬的桂花,是老人诚恳邀请一位民间手艺人精心制作的,那夜我彻夜失眠。一个奇妙的想法在我脑海浮出:我要用一场雪来覆盖这簇桂花!我翻阅着一本《花花草草》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从春天翻到夏天,从夏天翻到秋天,从翠绿翻成了金黄。

又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京城如同以往那样平静。大街小巷的路,就连长安街,怕也躺在鞋子旁休息。我醒着……

我拉开电灯,端详那张写满“寿”字的照片,回想着崂山通往寿星世界的路。我一直没有特意问她,为何那天要把镜头对准石崖,拍下这张照片。自从它在我的书房落户后,每天我外出前或归来后都要面对它端详许久。凝视每一株草,琢磨每一个字。柔柔的草,像展放的花瓣:刚刚的字,以重重的分量隐秘在大山的内心里。刻满“寿”字的石崖既像一块完整的山石,又像由无数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堆成。历史深处的这些石头本身不长草,也无枝蔓。只是被它紧紧压着的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鸟粪,夹生在鸟粪里的草籽,在初夏里的某一天防不胜防地突然蓬勃出生命的迹象,长出了嫩鲜鲜的草——爬山虎。手舞足蹈的“虎”虎虎生威,此时在这些寿星面前却变得老实,敦厚,它们手牵着手,横排成行,竖排成线,叠加成美好的方队,护卫着“寿”星。草儿总是努力地向外鼓着芽苞护着它怀里的寿星。而寿星呢,却极力挣脱着裸露出的身体。

柔柔的草,刚刚的“寿”!

狂草一队,隶书几行……

每夜,“寿”字走进我的梦里。醒来,嫩芽仍未走远。

人生是一个说来漫长其实很短的旅途,必须经过的站口一个也不能少。仿佛只是瞬间,一不小心也罢,处心积虑地有备也好,每个人都要在“老”这一站下车。不管你曾经多么被人前呼后拥着有多荣耀,亦无论你一直萧条得衣不遮体,总之,一不小心你就老了!眼下,我用刻满“寿”字的这幅来自崂山的照片,来饱满自己人生的长度延续生命航程。这大概就是穿红布鞋女孩的心愿。

我继续端详着寿星照片。

在那些“寿”字中间,有一块空白。无草无花,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思念。我想到了树,为什么不在这些空地栽树呢?我们商讨该种什么树呢?她说栽银杏树,我说栽桂花树。我不需要问她为什么要栽银杏,她却一定要我回答栽桂花树的理由。这让我不得不讲了挂在桂花树上那件军衣的故事,在电话上讲给她听之后,我唯恐漏掉,随后又应她的要求写信重述了这个故事。她告诉我,这个从战火硝烟的桂花树上诞生的故事,让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她,听见了敌人乱弹穿射那件军衣的炮弹声,看见了那件有千疮百孔弹洞军衣的冷峻和坚毅。呼啸的战火给桂花营养,顽强的桂花为女孩壮胆。她说,那位万死不辞的班长,还有在桂花树下越过死亡线的“我”都是他的神。

又是应她的要求,我给她寄去了一片桂花树叶子。

这时,我将目光从照片上拔出,抬起头,目光被一棵树带走。桂树。满眼小蝴蝶似的花儿,低处的花儿已经落了,高处的花还在,好像刚刚开放。

女孩的桂花酒。思念隐藏得越深,也就显露得越浅。

桂花舞会

一瓶桂花酒,又一瓶桂花酒。我虽然是前后脚收到,她却是同时寄出。她寄时有一便笺,一瓶转送给桂花树下的将军老人,另一瓶让我自斟自醉。我从不饮酒,便自个决定:两瓶都送将军。

我们总是为眼前忙碌不完的事情四处奔走,有时竟然不知道与身边人的告别或欢聚,哪个会先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我送桂花酒的前一天老将军谢世。没有哀乐,也无任何仪式。只留下遗言:骨灰埋在桂花树下。

这个早晨,冬天的寒风渐渐渗到各个角落。我推窗一看,大地一片银白,好大的雪。那该是苍天为老人送行吧。路上有很多脚印叠加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大人小孩、还是男的女的脚印。在车轮碾动后不一会儿,所有的脚印就化成了水,流入下水道。我知道这里没有他的脚印,从此他再不会出现在桂花树下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呈现着不同的人生轨迹。有的人可以主宰生活,有的人却被生活主宰。你不就是一粒随风飘动的种子吗?不论落到水肥草美的乐园,还是贫瘠的荒郊野岭,最终每个人都会找到生活力量之源的。不同的是有些人手无寸铁,他们只能不顾自身的贫乏和痛伤,用宁折不弯的手指甲挖掘出了生命的光芒。有什么办法呢,父母给你的双手就是为了让你去拼搏。桂花树下吸旱烟锅的将军属于哪一类人,不知谁能说得清楚?

她别出心裁地建议马上得到我的认可。我指的是她给老将军送酒。可是她又说,老人低调独处了一辈子,现在他走了,我就为他举办一个桂花舞会送别他远行。什么桂花舞会?我摸不着边际。

她在电话上说,你把桂花酒瓶倒过来,花会跳舞。

我忙倒立酒瓶,真的,原先沉睡于瓶底的那些小蝴蝶一下子被唤醒,每朵桂花都撑开美丽的小翅膀,纷纷旋转起来。它们手舞足蹈,短衫、筒裙随着月下或正午的风旋转、摇动,飘洒的音符美丽着每一个骨节。总有那么几朵花的舞动比别的花朵敏捷,却很快被阳光吞没,转个身子又在别处酒面浮出。它们在风中战栗的动作,显然要比沉没时美丽得多!

有一朵心事重重的花一直低头不语地跳着,它用洒落在酒中的花瓣把心事传递给同行的花友。它掉队了,但不必担心它迷路走不到将军身边,同伴们会给它一枚指南针。

我已被舞者融化,这个夜晚,心里只剩下阳光。

渐渐地,花儿们的身体越来越疲惫,有的几次摔倒,甚至闭花羞月,下沉,在瓶底某个角落睡去。瓶中出现一片蓝天样的空净。我总觉得那是将军胸腔里展开的一片无声的空谷。我将目光收回,花开花落之间的青春已经无处可寻。

书房里瞬间变得静悄悄,仿佛真的一场盛大舞会刚结束。一个莫名其妙的联想:难道是那双红布鞋,还有那双毡靴,踩得桂花欢歌狂舞的吗?

我终于舍得抿下一口酒,又一口……

醇香给予我前所未有的温馨,一种对过往远行之后的回望,在一场桂花的舞动之后,便意味着我的思念将进入人生的另一种缤纷的驿站。

老人的桂花酒还没到终点,我的杜鹃花已经启程。

杜鹃花和杜鹃酒

我又一次把瓶子倒过来,看桂花跳舞。跳起来了,越跳越远,越远,到了更远处。桂花就不是桂花了,藏在我心头久久的那朵花终于跳了出来。西藏的杜鹃花,还有杜鹃酒……

杜鹃花前静坐一位老人,像苍老的浮云。不是吸旱烟锅的将军,而是一位藏家武侠僧人。

藏北藏南,两个世界。一个冰雪覆盖,一个山绿水清。西藏从沉默转向叙述。脱下那双毡靴换上了布鞋,在微雨洗过的鹅卵石路上,我先迈哪一只脚仿佛都是错。脚板轻了,反而走不动路了!汽车犹犹豫豫地行驶着,真不忍心让这飞轮碾碎夏日喜马拉雅山下宜人的田园风光。这真的是那个冰雪乱舞的西藏吗?绿茵满目,花波闪烁,微风轻拂,溪水荡漾。鲜花卷着湿润的芳香,弥漫在空中。我们要去的地方叫酒湖,那里即使在最冷的隆冬,也有鲜花迎送你。

三个多小时的行车路上,我们翻过了数十座大大小小蓬满绿叶、红花的山冈。那是名副其实地在花红柳绿的长廊里行车。桃花、芍药、牡丹、杜鹃……那些跟着汽车奔走的花朵,或清丽或妖娆,在轻风吹拂里缤纷整个行车的路程。尤其是艳美的杜鹃花瓣,从季节深处走来,仿佛是专门来和我们这些初来藏南的人邂逅,我真的无法拒绝它的美丽。我贪心不足地享受不够这良辰美景。采事在博,用事贵约。我看这样一个资料,蜜蜂飞向花丛八万多次,才能采集到酿一公斤蜜的花粉。我们在花海绿野里穿行了何止八万次,我要掉进蜜罐里了!在穿过又一个花的长廊后,司机让车速慢下来,他告诉我,拐过前面的山弯,就能看到酒湖了。正是午饭的时分,汽车也该加油添水了。他把车停在一座寺庙旁。庙前是一条从这头可以望到那头的小街,零零星星地散摆着几家卖藏地纪念品的小摊,我们进了一家小饭铺,准备吃午饭。

在这里,我意外地遇到了藏家僧人蒲巴,他手捻佛珠,脚蹬象鼻藏靴,身穿肉红色袈裟。这使他显得比常人高出一头,胖出一柞。他很热情,主动迎我而来,说话一尘不染。交谈中,我得知他不是住庙僧人,是云游四方的喇嘛,传道问医,施善众生。他还是一位武侠客,一招一式拳拳见肉。因为他有丰富的独行功底和厚实的藏地生活经验,总是一个人出门远行。听说我要去杜鹃湖观光,师傅便主动提出当向导,义务服务。他特别提醒我,山道上难免有时会有歹人野虫,有他伴随,让我放心。对我这样初来藏南两眼墨黑的人,他的出现无疑是及时雨了!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他脚上那双像石墩一样的藏靴,很快联想到了杨拉拉的毡靴……

酒湖到了。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是一池清冽冽的水,它镶嵌在一座崖头下的绿叶与鲜花相拥的空间中,池子并不大,犹如内地乡村的涝池,老碗状。四周被密密匝匝的杜鹃花簇拥着,给我的感觉仿佛世间的杜鹃花的精灵都在这集合了。各色相间,烂漫璀璨,流芳溢馨,沁人心脾。花朵连成花簇,倒映在湖面,乍看,实在难以分清花长在水中呢,还是水漫在花里?池水中间漂动着几缕游丝般的轻纱,那是蓝天上的白云在水中嬉戏哩!

来到杜鹃湖以后,蒲巴师傅如鱼得水似的活跃、兴奋,逢草说草,逢花说花,仿佛这湖就掌控在他的手心,随他指拨。这时他用手指撩了撩水面,然后并起双手,做了个碗状,掬了一捧湖水送到我的鼻尖下。喷香!一股浓绵的醇香立即渗入了肺腑。我抬头望望湖面,水上漂了一层花瓣。此时,太阳正当午,阳光高照,那满湖的花瓣好似镀上了一层釉彩,烁烁闪光。

蒲巴将掬在手心的“酒”倒回湖里,指着湖面对我说:“你看看,漂浮在水面上的那些花瓣像不像一个个酒壶?太像了!那里面盛满了酒,你随手端起一杯就能喝!”他的嘴唇咂得吱吱响,“牧民们都叫它杜鹃酒,那是实实在在的纯天然酒!”

他的汉语说得很生涩,显然刚学会不久,还不时掺着藏语,就这样让我绊绊磕磕地听他讲起了杜鹃酒酿造的天然过程:每年到了百花怒放的季节,该是藏南的七月了吧,盛开的杜鹃花能逼退风雨,漫山遍野都是花骨朵。那些花盘或仰或俯,绿叶掩映,把个小湖衬托得异常妖娆。微风拂过,花瓣被卷得纷纷扬扬。花瓣吃了水,变重,最后一片一片落入湖中,水面上便铺了一层厚厚的花毯。花毯在风中不住地颤悠,闪金流彩……三天两日后,便渐渐地沉入水底。用不了多久,水面上又落下一层花瓣。再沉底,再落下……就这样,花瓣在湖里浸泡,发酵,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香味。像酒,似糖……

蒲巴的每句话里似乎都散发着芳香,他把杜鹃的香泼洒我浑身,渐渐渗入心肺。

这时,从不远处的湖边传来一阵阵“嚓啦、嚓啦”的响动,风扫树梢声?叶子滚地声?或是鸟兽快一阵慢一阵走动的声音?噢,我透过花间的缝隙,看见足有20多只梅花鹿扑腾扑腾跳进湖里,将头扎进了水里……我听见了吱噜吱噜美滋滋的喝水声。大约有喝一碗酥油茶的功夫,梅花鹿们一个个喝得肚子圆鼓鼓的,逐一上了岸。它们走出去没多远,便躺在岸边的草坡上,伸展四肢,舒舒坦坦地睡下,还用蹄子拨拉了些草枝盖在肚皮上。一只低飞的鸟儿落在鹿背上,用嘴梳理着羽毛。有时鸟儿还给鹿也梳理一下绒毛。我能感觉到,杜鹃酒从湖中溢出,慢慢地钻进了梅花鹿的鼻翼,化为鼾声。

蒲巴说,梅花鹿醉了,醉得不知道回家的路了。这会儿,它们把一切都淡忘了,只需要安安静静躺着,最好很快熟睡。“这时猎人遇到它们可就得饱了!”司机无不担心地说。蒲巴笑笑说,不会有谁去伤害它们的,梅花鹿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这一点在牧区连三岁尕娃也知道。不只是梅花鹿了,那些黄羊、野牛、獐子……都常来酒湖喝酒,一醉方休。没人伤害它们!

蒲巴看看天色,当顶的太阳正走出一朵云彩,泼洒出了暖融融的光波。大地在阳光里醒过来了,活泛了。草枝儿摇晃出了生气,花朵也扩散着香气,湖水流溢着酒气。草滩在这一刻变成了软茸茸的睡床。难怪梅花鹿睡得那么舒坦!

蒲巴忙起来了,他脱掉袈裟,摔给我,只穿一件单衣走到一棵柳树前。他示意我扶了他一把,便三攀两爬地上到树上。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红布,抖了抖,撑挂在枝权上。啊,是一面国旗!迎风招展的国旗发出哗啦哗啦清脆干净的响声。在这遥远的边疆忽然看到国旗,我心里立即涌满一股亲切、自豪感。蒲巴灵巧地蹦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向国旗行举手礼。他为什么要升国旗?我正要探问,他说话了:把国旗种在树上,是告诉四方的游人和牧民,不要打扰杜鹃湖畔的贵客,它们正在午睡呢!贵客?哪里有贵客?他笑着指指那些醉酣着的梅花鹿!还有,他不说升国旗,而说种国旗,这个“种”字用得意味深长。柳树有根,树枝上的国旗自然是根深叶茂了!树上有了国旗,这站立的树就有了立场。我看到,蒲巴在种国旗时是那么兴奋,他真的巴不得让整个世界的阳光,都在这面国旗上炫耀!

蒲巴绝不放过这养精蓄美的大好时机,之后他也往草地上一躺,睡在了离梅花鹿不远的地上,和鹿们一起享受大自然的灵光。我完全能猜度得到,此时这位心底虔诚的红衣僧人,不为别的,只为佛能够赐给他一颗装得下蓝天、草地和万物的悲悯之心。静,静得连高天上的白云游到他的嘴角,他也不曾感觉。有几瓣杜鹃花悄然落到他的肩上和头上。静,这会儿,世界移到了外面,他内心的世界变得更加的辽阔!

杜鹃酒在他身上流淌,在他的心里流淌。他和湖水,还有拥抱着杜鹃湖的大地紧紧地融为一体了。陡地,我触景生情地想到了桂花酒,随之坐在桂花树下石头上抽着旱烟锅的老人,便天外来客似的飘到了我眼前,这西藏的湖光山色中……

一个走过战争烟尘后隐居闹市一隅的戎马将军,另一个没有来历、也不知去处的武侠游僧,他们之间会有必然联系吗?也许有,也许没有。无法否认的是因了他们的作为,有两样东西在我眼前反复飘动,最后定格:桂花树上那件吸引敌人炮火的军衣,柳树枝头为保护野生动物迎风招展的这面国旗。两种不同的背景、不同年代发生的故事,为什么此刻阴差阳错地重叠在我眼前,挥之不走?时光流逝,世界一团混乱,时间循环交叉,空间重叠。总有人既丧失了目的,也找不到出路。可是,这两个故事和创造故事的主人,却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种子,一直醒着,一直坚守。他们以个性鲜明的远见和干净的灵魂,孕育着永不消失的生命光芒。风吹过,霜打过,他们的心还是那么美。他们虽然有时被隐蔽着,但心始终在亮处,我们却忽略了他们。

要发现一个人的历史

她的固执真的既让我佩服又深感无奈。尤其在我给她讲了杜鹃湖的故事之后,她的固执更加执着。她提出无论如何要随我去一趟青藏高原。她说,今年去不了,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她说,即使到不了喜马拉雅山下,就是上到昆仑山也行。她为什么要这样不容商量地提出这个强烈愿望?她回答得特别有意思也特别有趣:她要带着桂花酒送给蒲巴师傅。他说,将军院里的老人没有喝上她的桂花酒,那是因为将军把酒给蒲巴师傅留着。

这个穿红布鞋的女孩,我真拿她没办法!

如果有人说,总有一些你难以预料的事活在注定的路途上,这是天定。你想改变也难。那么,我的回答是,我信。

地球这么大,哪儿不能去?没想到桂花酒和杜鹃酒能在我的散文里相会!到了西藏的日子,我不怕冷:离开崂山的时候,我恋上了大海。当灵魂漂泊不定的时候,那是人们对孕育生命的泥土和浓浓的乡情没有找到寄托。故乡是一张网,走得出土屋,走不出回望。也许,我真的有点例外,有时走得出,有时放不下。一旦放下的时候,会好久不提及村头那棵为我遮风挡雨的皂角树。如果说西藏我去得多了,待的时间也长,我常常自觉不自觉地称那里是我的第二故乡,这不足为奇。可崂山呢?就走了一回觅天洞,怎么就把心搁在洞里了?我相信这是真的。

这些日子,在深情回望西藏杜鹃酒的时候,青岛的那些事情给我留下足够的空间回忆。本来只是一点点小事以及离开青岛后却繁衍生息成有故事的事,像此刻京城天空零零星星飞飘的雪花,千丝万缕地推开思想的门,闪念之间,还会站在身边。入山口车场上那双红布鞋的影子,是无论如何推辞不掉的,随此而来的便是桂花树下的老将军……

人生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旅程,我们任何时候都要拒绝潮流。要不带任何设想地投身到生活中去,就是把自己变成生活中的一员,不急着写作,不急着拍照。不是刻意地为了达到个人的什么目的,才迈开你的双脚。重要的是,我们要从微小做起,去发现和创造一个人的历史。一个人很小,是碎片。唯其小才真实。许多一个人的历史,许多碎片。它们拼接起来,历史想假也难。作家是芸芸众生中的“这一个”,他们最看重这个,也就是自己,自己的感受和体悟。要和生活“交心”,只有“交心”才能产生一种情感,继而转化为一种动力。这种动力是立体而鲜活的,是一种不由人分辨的统治性力量。寻找现实背后的历史比怀念更重要。我发现了一双红布鞋后,认识了一个穿着这双鞋的女孩:发现了一棵桂花树后,又认识了一位将军:来到了杜鹃湖,没想到认识了一位红衣喇嘛。这些未知的人和事,完全是生活自己流程的结果,神仙也不可能给我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这难道不令人新奇和兴奋吗?

我终于满足了女孩的要求,和她一起走了一趟青藏高原。这个机会来得恰逢其时,但也偶然1

2016年初夏,也就是青藏高原飞扬六月雪的季节,我重返高原,参加在格尔木举行的《柴达木文史丛书》新闻发布会,和女孩同行。我在格尔木驻军那个陈列馆给那双毡靴拍了一张永久性纪念的照片。我还应了女孩的要求,拍了一张她穿着红布鞋和毡靴的合影。应该说,这张人与毡靴的合影具有超拔的意义。拍照前,我冲着毡靴深情万种大声喊了一声:“杨拉拉,我带着一位女孩看你来了!”我相信,在毡靴里面酣睡了半个多世纪的我的老战友,听见呼唤后会走出来的。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还能有女孩来看他,他会感到很幸福的!是的,我作为杨拉拉的战友,也是毡靴曾经的主人之一,有责任请它走出陈列馆到昆仑山下的阿尔顿曲克草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见见今天早已不知毡靴为何物的新战友们。特别是见见那个一心想见它的穿红布鞋的女孩。

就在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这两双不同型号、不同样式、不同用场的鞋会面了。它们虽然隔着两个时代,却血脉相连,给人们以厚重感和不息的生命意识。今天的人面对粗粝与沉重的昔日高原汽车兵的生活,会做出自己的探索与反思!

昨天的鞋,停在了雪山冰川之外,已经归于平静。

今天的鞋,闯北走南,无法言说她的美。

也许对她而言,这张独特的合影是一个起点,也或许早就不是起点,却是一个无声的宣言,告诉世人,她已经出发,正在路上。只要昆仑山还有六月雪,她和他们面对的依然是漫漫长路,红布鞋就能走出毡靴的脚印!

还是那句话:要发现和创造一个人的历史!

责任编辑/兰宁远

插图/雪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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