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木器(外一篇)

2016-12-08 11:59锦梅
雪莲 2016年20期
关键词:木器竹子

锦梅

破败的房屋,只有四壁,到处是残砖烂瓦,完全没有屋顶的家,暴露在低矮的晴空下,向这个世界和那片古老的土地哀诉着历史的过去,奇怪的是,父亲的木器高大而显赫地立在堂屋的上墙下,卧室的墙根,厨房里。所有的柜门都紧闭着,而且由泥封了口,紧挨衣柜的毛墙上,醒目地贴着两张父亲勾画的草图,旁边看不见人的声音说,连草稿都这么干净。我在族人和亲人乱混混的声音中挣扎,一件件木器在廉价的讨价中寞落地低下了头。

父亲的木器,在劫难逃。我愤怒极了,却怎么也叫不出声,终于努力地睁开眼,原来又是个梦,泪水再一次在寂静的午夜汹涌。

父亲走后,这样的梦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有时,我还用手细细抚摸着那些细密而简单的木纹,和手绘的一枝一叶。如梅遒劲的枝,兰草柔美的叶和草中掩隐的秀石,小鸟会说话的眼睛和振翅欲飞的翅膀……

夜再一次向我送来她的柔情和爱意。所有被时光淹没的记忆就这样一点一点温暖地被唤醒。

记忆深处,有两件家具不能不提及,连桌和方桌,它们颜色暗淡,样式古朴简单,雕工拙劣,如果仔细看,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凿子的痕迹,那是十八九岁的父亲连夜做成的学手的处女作。是怎样的梦想和愿望,督促一个懵懂青年急于求成地想要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是对家庭生活的追求与向往,还是也有着鲁班一样的理想?不管怎样,它们曾对那个贫窘的家庭贡献过温暖和力量,见证过一个家庭的雏形与起步,承载过一个家庭简单的梦想和幸福。

后来,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成了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争相邀请的对象。

偶尔回家,工具箱里的东西渐渐丰富了起来,除了那些型号不等的斧子,刨子,锛子,还有我们爱吃的牛肉干之类和一些村外新奇的故事。比如一个牧民家里养了狗头神,每当吃饭的时候,客人一端起饭碗,肚子就会莫名其妙的胀饱毫无食欲,三番五次之后,知情的人就偷偷告诉父亲破解的诀窍,用木匠的画铅笔在养狗头神的屋门的门楣上画几笔,就无碍了。父亲说:“我悄悄一试,果然灵验,再没饿过肚子。”“是主人吝啬吗?”父亲说:“再吝啬的人,对匠人都会热情款待的。”“他那么坏,那就不给他家做了。”“那哪行。人家已经好吃好喝的请过你了,不容易。而且人也并不坏,做人得讲信用啊!”父亲的脸上充满了善意和温情。父亲还说,养的那东西不能叫神,不然,它会更加猖狂。语气里透着掩藏不住的委屈和无奈。“那该叫什么,为什么还养,养在那里,怎样才能背着主人找到那个东西?”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无数个好奇。

下次父亲带回来的,是一对贫贱夫妻如何患难与共的故事,或孝子贤孙感人的血脉亲情。

父亲的游历生活极大地丰富着我们朴素的童年,也成为年幼的我们骄傲的资本。因为那时候,村里所有人家家用的器具,都得靠匠人的那双手,尤其是木匠和画匠,最吃香而令人羡慕的,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们被同龄的孩子高看,极大地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

不同于其他木匠的是,父亲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他做的木器都保留了木材的本色,并且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木头原有的花纹,就像一个幸福的小妇人犹存往日美丽的风韵。结构都用最传统的榫卯结构,不像后来城里流行的木匠,木器浑身钉满了钉子,弄得千疮百孔,毫无生机。

木工程序完成后,父亲开始在草纸上构图,如有四扇门面,就绘上竹兰梅菊,再配以山石鸟虫,或春夏秋冬四季图谱,再配上自己写的或现成的诗词“春江水暖鸭先知”“独钓寒江雪”什么的。有时,草图画完了,还听听我们的建议,我们开始煞有介事地说,该画一只池塘的青蛙,或让拄杖的老人携一个小孩。说着说着,就没正形了。说画一只老母猪挠痒痒吧,画我骑的牛拉牛屎吧,画我吃油饼吧……父亲看看我们无声地笑了。

父亲大概太寂寞了吧,想借孩子的眼睛看看另一个世界。

等这一切就绪,选一个相对完整的时间,在安静的一隅开始郑重地打扮他的那些木器。父亲不用色彩,只用墨的浓淡来调整景的远近高低,人的肥瘦高矮。这个时候的父亲像侍弄一个婴儿,谁也不许靠近,那庄严的神色,让我们看了直想笑,实在憋不住了,不知谁先笑出声来。平日里一向慈善的父亲便断喝一声:“往远处去”。我们“轰”的一声四散而去。有人笑弯了腰,有人笑喷了饭,也有人怒目而视,嗔怪不知趣,那假大人似的眼神,让大家看了,笑得更是无以复加了。

木工和画活完成,只剩下最后的一道程序:刷漆。漆依然是透明的,有了那一层薄薄的清漆的保护,木器的脸既保留了本色,又不至受到损伤。

火炉上开始热闹起来,做饭菜的间隙,又要熬松香。沸腾的松香片刻也不能离开火炉,就像哭闹的婴儿离不开娘。一但离开久了,松 香就会凝固。待刷完了漆,父亲的木器才出落成待嫁的大姑娘了。这时的小院,到处弥漫着沁脾的松香。

有了多年的锤炼,父亲的手艺越来越炉火纯青,一九七四年,父亲为母亲做了一对门箱。

木材依旧是廉价的杨木,但相对其他的家具,看得出是父亲精心挑选的。真个门脸光洁平展无木结,即使是在不被人注意的一处边角,因有一个挪不掉的小小的结而缺的一角,也给严丝合缝的补不上了。瑕疵倒成全了父亲成熟的手艺,成全了木器的美丽。

木黄的门面上,演绎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有笔直的竹,有抚风的柳,有窗内苦读的书生,有板桥上骑驴浴雪的僧,有浓荫里的蝉唱,有草石间的虫鸣,有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有四季不断的潺潺溪流。

母亲当年缺憾的嫁妆,终于让父亲给满意的弥补了。素爱素雅的母亲逢人无不骄傲地夸赞着父亲的手艺,这是父亲最精心的创作得到的最舒心的回报。大概又过了六七年,父亲给门箱配上了同样的底座——炕琴。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像父母相濡以沫的一生。

姑姑出嫁的时候,父亲也做了一对门箱作嫁妆。只是一反一贯风格,大红的底色,配以黄铜锁鼻,用金粉构了图,也有竹石,但又多了饱满露仔的石榴,摆尾的金鱼。大概年轻的父亲,希望孤苦的妹妹以后的生活,如他的画面寓意的那样节节高,金玉满堂吧!

父亲爱读书又勤奋,一本《千家诗选》烂熟于心,并做了他抒情和绘画的最好脚本,尤其一本《芥子园画谱》不知摩了多少遍,书边已起毛了。我疑心他也读过李渔的《闲情偶寄》,要不哪来的那么多的高雅情趣和不俗的审美。

小妹能上桌吃饭的时候,我家圆桌的画面不够用了。那是父亲先前专门做给我们姐弟四人吃饭写字用的,又特意配了四个松木做的结实的小方凳,颜色统一涂成了中式的红褐色,成为完整的一套。因为怕我们抢桌面,父亲在桌面上分别绘上了四个不同的扇面图案。这回,再不是四季春秋,而是粉嫩的荷花,跃跃欲试的青蛙,牧归的老牛,捉虫的老母鸡和鸡雏,钓鱼的老翁。每次吃饭,我们按自己的喜好落坐在扇面的前方,四个小矮人有声有色的人间烟火就开始啦。小妹的加入,使得父亲对桌面又重新改造了一番,我们亲切地把它称为尕圆桌,尕圆桌是我们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哩,可小小矮人成了大家挤兑的对象。一场属于我们的闹剧,或没有硝烟的战争就这样每天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地上演着。

小圆桌还肩负着其他的责任,所以它的面和腿是活的,可以随意拆卸。家里来客了,炕上的小桌不够用了,圆桌的面就排上了用场,拆下来刚好按在小桌上。腊月里,找父亲写对联的人多了,屋里挤,圆桌拆下来立在墙角,安静地等待着它的小主人们。

等着等着,荷花等成了残荷,小鸡雏等成了鸡妈妈,老牛等得走不动了,小圆桌彻底完成了它的使命,因为昔日的小矮人们都长大成人了。随之而来的,是两个高大的衣橱,精致的书柜,结实的写字台。我清晰地记得,书柜做了当时流行的款式捷克式,简单实用,美观大方,高高地立在我和妹妹的卧房。旁边是母亲勤奋的缝纫机。那时,我已拥有许多书,花花绿绿的,整齐地码在书柜里。那时在我的眼里,这世上,最美的风景,除了自然的山水,莫过于欣赏和流连书柜里那些奇妙的书。莎士比亚的十四行,罗曼·罗兰的精妙,鲁迅的犀利透彻,《水浒传》里的雪,《红楼梦》里的泪,《西厢记》里的爱,惹得我常常舍不得睡觉,陪着母亲不肯歇息地缝纫。腊月的深夜,一盏灯火,照亮了两颗为生活燃烧的母女的心。夜有多深,火就有多旺。一篇千字文《深沉的父爱》的发表,让寡言而内敛的父亲,在炫耀的同事面前获得莫大的满足与欣慰。

父亲喜欢家具,又看过许多家具实物和图谱,深谙每种家具有不同的生命表达方式。两个衣橱就是照明时的样子做的,顶天立地的四个衣脚,四扇门,两个抽屉,依然是木的本色,依然是水墨画,依然是“青山有意落日迟”“流水缠绵绕宅生”。那画面和诗意,其实是父亲对故乡深深眷恋的委婉表达,是对农耕文明的一种追忆和不舍的情怀,是自己热爱生活的一种朴素态度。父亲是把养育了祖先和自己,山清水秀的小村当做了诗意的蓝图和未来生活的寄托了吧!他是多么不愿意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啊!

因为不久,我家不得不离开世居多年的小村搬到县城湟源,为此,父亲不知做了多久的准备,经过了多少内心的挣扎。因为后来,父亲每每提及小村里的那些穷苦的日子,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温情,末了总是重复着那句话,说还是穷日子好啊,很是让人费解。现在看来,他那是喜欢穷日子?是无限怀恋过去的岁月。那里有父亲的祖先和亲人,有我们的童年和生活。

后来,衣橱中的一个直接做了父亲的书柜。里面更多地装满了有关绘画的书籍和字画,还有各种图章颜料,那都是父亲的最爱。

小城里的日子,除了外出,一张写字台成了父亲的终身伴侣。明媚的早晨,凌冽的严冬,温暖的午后,父亲的背影如石雕般一如既往地刻在桌前。一方古旧的砚,一块朴素的一滴阁,一张柔软洁净的小毛毡,几张生宣或熟宣,一排悬挂整齐的大小羊毫,就足以使父亲安祥地度过一个下午,一个月,一年,十几年。度到我们看见父亲骨子里的浪漫性情与无以复加的宽厚仁慈,度到我们对他的生活无可奈何而又无意中承继沿袭。它牵绊着父亲,临过石涛,描过王维的辋川,邀过李白的月,写过诸葛亮的《出师表》。年复一年,写字台光滑如玉,越显苍老,不知贡献了多少寂寞而美好幸福的时光,贡献出了多少彭湃激情和诗情画意,也无情地拿走了父亲挺直的脊梁,明亮的眼睛,有力的指掌,它像一位历经沧桑而慈祥的老人,宽容过孙儿们的顽皮,接纳过儿女们的嘲笑,见证过世态炎凉,体量过父亲的温度。

2011年,身染沉疴的父亲,再也无力侍弄他的那些笔墨纸砚,父亲更寂寞了。几次我看见他坐在写字台前,一言不发,沉默着。母亲说,父亲有好几次不顾她的劝阻,将那些还未来得及成画的草图,自己整理了,拿出去在花圃的一角默默地焚烧了。我知道,从小不许我们糟蹋一字一纸,惜字如金的父亲,也容不下自己的笔墨受践踏。

2013年,我们姐弟为父母在西宁买了一套新居。想让父母温暖宽敞地安度晚年。装修在即,父亲的那些木器却成了他的心病和负担。他一再叮嘱弟弟,不要买家具,生怕那些木器没有落脚的位置。一生节俭的他怎么舍得自己一点一滴的积累和心血?

父亲先是让妹妹把他的门箱拿了去,说就放在你家的煤房里吧! 妹妹犹豫着,说怎么能放在那里呢。几次之后,父亲又跟我商量,我不忍拂了父亲的好意,痛快地答应了,一直以来憔悴而戚然的父亲竟然一扫连日的阴霾,露出了难得的笑脸,像个孩子似的有些兴奋的过头。望着他的面容,我的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忧郁和酸楚。随即突发奇想,在乡下置一处茅屋,安放那些父亲的木器。像一个村妇,过一种简单而自足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可理智告诉我,人不能生活在童话中,尽管人的生活不能没有童话。

搬家的时候,倔强的弟弟执意把父亲所有的木器如数安到了新居。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年轻的弟弟措不及防,悔不当初,哭成了泪人。惊醒的弟弟再也舍不得那些留有父亲手温的木器。

后来,我和弟弟去家具市场,看到琳琅满目的实木家具,弟弟说,早知道这样,早些时候应该推着父亲转转,看看那些木器。弟弟的语气里充满了歉疚和悔意。我知道弟弟的用意,是想让一生都挚爱木器的父亲一饱眼福,看看木器发展的今天。如果那样,父亲就不会带着遗憾和牵挂上路了吧!

父亲那么爱木器,我想,大概是木器身上所独有的气息吸引着从小孤苦的父亲,那便是温暖的家的气息。

其实,这世上,只要有人,就有木器的家。一直以来,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我们姐弟几次迁居选家具的时候,木器总是我们的首选。

短暂的木匠生涯,父亲将木器当做宣纸,宣泄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宣泄着人世的悲苦苍凉,乡村是他最好的展览馆。像吉普赛人一样,一边游历,一边行吟,木器是他对自己终身恪守的仁义礼信,温良恭俭最好的诠释,是他挚爱的木铎吧!

竹声清脆

落雪的时候,便想起了父亲的竹子。

父亲爱竹。正如他常念叨的“不可居无竹”,又如那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诗一样,木器上宣纸上甚至对联的门对上都画上了竹,但还是不够。于是不知从哪里千辛万苦移来了一丛竹,竹茎纤细,羸弱得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在百花丛中,随风茕茕摇曳,让人不由心生怜意。

移来的竹子,在父亲的呵护下,适应了水土,并且茁壮起来。不时就钻出一个嫩芽。几日不察,就有了新气象,嗖嗖地往高处窜,像拔节灌浆的麦子。

有时父亲被我们嚷得不耐烦了,就打发我们姐弟去察竹芽,我们就争着看谁先找到了新芽,并如数报告给父亲。偶尔闲暇,父亲也像我们似的数数竹子又多了几根。更多的时候,是望着那丛竹子出神,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乡下的童年,游戏之余,村里安静得有些寂寞。数竹子也会成为了一大乐趣,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在我们不厌其烦的关注中,当初的几根竹苗不知何时壮大成一丛,并蔚为壮观。竹荫下,可以藏下五岁的小妹了。更多的时候,常常是两只鸡安然地卧在一起打盹,有时丢一两颗刚下的鸡蛋,握在手里蛋还是温热的,鸡却早已不知去向。

高原的冬天,干燥凛冽,谁的嘴上不定就起泡上火了。母亲就拿几根竹叶和白矾熬水喝,那泡就神奇的瘪了。

所以年年草木摇落时分,母亲总会收集了一些竹叶,储存在茶叶罐里,以备不时之需。

竹子长成我家的一道风景的时候,便勾起了左邻右舍眼里的馋虫。有人开始向父亲直言要几棵也去装点自己的院子,有人拿自家园子里的花对换,几次三番,都因为父亲的默不作声而悻悻而归,于是有人趁父亲不在家时,私下里向母亲开口。母亲就说了,那竹子有多少棵,人家心里都有数呢。回来我没法交代。

父母并不是吝啬的人。相反,是乐善好施的天性和善良热心的秉性,为他们在村子和亲戚中树立了威信。可也成了少数亲戚以此拿捏他们的软肋。因此有亲戚揣摩准了他们的脾气,看上了我家的物件,假借买卖,结果财物两空,父亲曾经是个手艺人,四处行艺的经历和见识,养成了他待人宽容的脾性。但于竹子,就不一样了。爱竹如命且善良又拙于辩白的父亲,面对来人面有难色,偶尔说一句,竹子难养。想看竹子,上我家来看就是了。来人只好作罢。

也有例外,比如知己。谁让父亲的竹子越来越茂盛呢!通常是看到距离竹丛较远的竹芽嫩苗,待长高一些,父亲用土隔开压实了,来年开春,用铁锹分开来,悄悄割爱给朋友的,连同竹子的习性和养竹的经验。但离开家园的那些竹子,听说不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就是奄奄一息气绝声亡了。

从此,再也没有求竹的人了。那些有意无意来串门的人,看着父亲的竹子挺拔摇曳,竹影生动,赞叹声中无不充满了钦慕。

其实,有一个诀窍,是其他人家所不具备的。竹子爱干净,且喜水,我家隔墙外就是一道水渠,有时潺潺,有时滔滔,四季不断。偶有干旱,渠崖下的水潭,足够我家的浇灌。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是夜夜枕着渠水欢快的歌声和月亮的光辉入睡的。得天独厚的浇水便利,和从不往花园里倒脏水的习惯,是其他人家所不能保证的。可是那些羡慕竹影的人,谁能得悉个中的秘密呢?

乡下的生活,经济拮据但日子悠闲。阴天下雨的时候,母亲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哼着小曲,父亲不是在木工间叮叮当当地做着木活,就是偎在土炕的一角拿了一本千家诗或《水浒传》看得入神或陶醉。细雨停歇之时,一阵风过,随着墙外高大的白杨哗哗作响,园里的竹子左右一阵摇晃,一时间滴答,啪嗒之声次第,好一阵乱响。雨珠和竹叶一起零落,惊跑了屋檐檩条上躲雨的麻雀,抖着翅膀,在风中没头没脑地一阵窜飞,终于落到山墙上鸽子洞里去了,惹得没事可干,正无聊得轻狂的我们一阵哈哈大笑,笑疼了肚皮。笑声惊飞了老树上栖息的喜鹊,“嘎”的一声,离开了贪恋的鹊巢。

此景此情,如果有镜头记录,一定隽永而充满了诗意。可是,有一年有个来自内地的外人到我家,看到那一大丛竹子的时候,建议父亲说,这么大一丛竹子,只是竹竿太细了,割下来,还可以扎几个扫帚,明年就壮多了。父亲听了,苦笑了一下,神情中却第一次充满了鄙夷的神色。在高原,竹子能长成这样的景致,已实属不易。他哪里能理解父亲浪漫的性情,又懂得父亲爱美的情趣呢!

秋去冬来,天空飘起雪花的时候,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劳作之后的山野一派肃穆,山林掩隐中的村庄正静静地接受雪花温柔的沐浴。秋收冬藏的结果,换来的是人心理上无以伦比的安稳和闲逸。

正是闲聊的好时候。父亲和朋友悠闲地在屋里谈天,说农事,聊天气,俚谈巷趣,也谈诗对楹联。因为一眨眼的功夫,又到了过年写对联的时候,正好借此机会温温功课,到时候好再拟几副新联。院子里响起一串踩了雪嗤嗤的脚步声时,间或一两声咳嗽,我们就知道是谁来了。门帘一挑,果然是父亲的老友。虽然不是风雪夜,也不是归人 ,但那意境再熟悉不过了。因为父亲在这样的天气冒着暮气和风雪,做过归人,所以我们受了感染,总有种说不出的欣喜。

屋里就传出爽朗的笑声。

等到大雪纷扬时,轮到朋友去做归人了。我们的嬉戏声和原有的笑谈声渐渐被一种声音所替代。

沙拉,沙拉。雪粒裹了寒气,从空中洋洋洒洒落到高高的白杨树上,落到草堆上,落到竹丛上,最后落到地面,那清晰的声响,安详地熨帖着五脏六腑。什么也不用想,其实也想不了,你只管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就够了。听雪的声音,看落雪中微微摇晃的竹,中间夹杂了父亲听来的一个有关风雪的故事,断断续续,残缺而美丽。容易受虏的耳目,脑子终于在一片混沌中,迷失在经年的梦里了。

早晨起来,院中扫出一道雪路,打开大门,隔了门前的田野,道路,河流那边正对远山,父亲吟了一句:开门雪满山啊。

银装素裹的小村,房前屋后,人影瞳瞳,寒气中炊烟送来土豆的焦香。晌午时分,地下炉火轰鸣,炕上我们正昏昏欲睡。火炉上的水开了,冒着白雾的蒸气掀动着壶盖,发出欢快的哨声,“嘘——嘘——”,吹得人似睡如醒的当儿,一阵风过,木格的窗纸上随着一阵竹影晃动,窗棂一阵噼啪作响,先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又刷拉刷拉响成一片,接着,“吧嗒” 一声重响,随即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打断父亲读书的视线和我们的瞌睡。父亲小声嘟囔一句,一定是又折了一根。说着扔下手里的书,连忙起身到院子里查看,果然,那根旁逸斜出纤细的竹子,失去了同伴的扶持,又承受不了过重的雪,终于留一声脆响给凛冽的空气,无力地垂下了沉重的头。

隔牖风惊竹。

后来每每读到这句诗时,我的眼前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落雪的画面和意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朗和激动。

父亲既爱雪落竹声的美妙,又不忍竹子的意外夭折,小心摘下折了的竹头,用手婆娑着压在竹丛上的雪,惹得我们也纷纷跃跃欲试。雪扑扑嗽嗽,撒落了一地,像天女散花,惊飞了几只麻雀。

茫茫雪天,银装素裹琼华繁荣。环顾四野,寰宇一片苍茫。

眨眼功夫,年关将至,忙腊月,腊月忙。人人按捺不住因为长久盼望带来的焦虑和欣喜,又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追赶着,而处处忙碌。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烟火的气息,好像稍不留意,就会像炮仗噼啪炸响。

父亲在庭堂前的方桌上,一丝不苟地摆弄着他的那些笔墨纸砚时,像一个有着多年经验的务农把式,悉心察看田里的墒情。既随意,又隆重,总透着一种仪式。弟弟研墨的时候,父亲在一捆竹制的毛笔中,精心挑选出最得心应手的一枝,用嘴和舌尖润好了,一场属于毛笔和红纸的年终对话,悄然开始于父亲在案头的低头沉思和手腕的不疾不徐。

桃李送冬回,风雪迎春归。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爆竹声中一岁除,向阳花开迎春来。流水绕宅来,翠竹园中开。

父亲说写一副七言的时候,俩弟弟抢着说写我的吧,随机口出一联,手也忙个不停。一人动作麻利地将裁好的红纸均匀折成七等分递给父亲,手做了镇纸,一人则一边收拾那些地下晾干了的对联,卷好了递给主人,一边将新写成的对联运送到堂前的土地上,一屋子来写对联的人,围了父子三人,想着帮忙却插不上手,局促得只好搓手等待。斜阳里,竹影牵着太阳的余辉摇曳生动,影子撒到门内外摆了一地的红对联上,成了一幅剪影:竹影,墨香,兄弟俩忙碌的碎碎声影,来人屏气凝神的气息,在苍白的隆冬尽头活色生香。

对联封住各家主妇们往日串门的双脚时,父亲的灯笼映红了我家的天光,整个院子风姿绰约,笼罩在一层温暖而又朦胧的面纱之中,煞是美丽。做完了一切年末打扫工作的父亲,也终于贴完了我家大门最后也是最值得期待的一副春联。

联还是老联:爆竹声中一岁除,向阳花木迎春归。有趣的是门对,既不是卖马的秦琼,也不是尉迟敬德,而是两幅小小的墨画:一副红梅报喜,一副竹报平安。

大年初一晨起出门,红纸黑墨的梅竹,正焕发了精神,面对了山野里未消尽的白雪,着实成了一幅画。

(作品系西宁广播电视台新闻频率特约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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