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女祭司

2016-12-08 11:33王东东
雪莲 2016年20期
关键词:美的诗人诗歌

王东东

戴潍娜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表明我们的时代诗人不仅要写诗,还要将很多貌似额外的事情变成份内事。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这既是拓展女性职业范围的需要,满足她的事业心,也是发现和补充人类自我的手段。如果有人说一个虚假的男人像一个女人,那么也可以对他说,一个真正的女人将比男人还要像男人。人类智慧有时会戴着性别的面具。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觉悟,戴潍娜写出了一首叫做《面盾》的诗:

你的面目成为一切奥义

最后一天,她会站进骨灰匣子

向生命中不可解释的事物——

尊严地回礼

话说回来,如果戴潍娜没有译出《天鹅绒监狱》,我甚至不会对她的诗歌重新产生兴趣。那五六年算是白认识了,想一想这是多么大的损失!最早,她写作一种浸透了古典情怀的少女之诗,甜得发腻,让我低估了她当时稍显稚嫩的美貌的深度,没有想到她也是在这五六年被贬黜到现代,仿佛在古典意境中沉浸得太久而迸发出力量,让我不禁再一次惊为天人。似乎,美一向发育迟缓,在我们自以为成熟时,美仍显稚嫩:经验以另一种方式被美吸收。经验是美的营养,而不会让美衰老。而现在,由于她对《天鹅绒监狱》的翻译,她对“性学大师” 霭理士的研究(她的博士论文),她的戏剧《侵犯》的上演,她主持的翻译外国诗文的《光年》,她几乎成为了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女祭司,而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登上悲剧——历史,一部悲剧!——舞台,她又会成为时代的女祭司。而如果没有她的诗歌,这一切都不可能。

与最早的感性过剩相反,潍娜近年来的诗有想要舍弃感性生活的倾向;有时甚至是感性过少;但这其实是不必要的担心。更为准确的说法是,她找到了让生活冷藏的办法,或者说,让生活凝结在一种智性的冰冷而又愉悦的形式中,就好像骄傲地手握着一块发热发烫的冰。这就是她从生活中得到的教诲,就好像生活自我厌恶,又想要自我升华。正如她写的那样:“你读书,与镜中人接吻/你劳作,渴望住进监狱/你生育,生存莫过复制自己/罪恶也莫过复制自己”(《坏蛋健身房》)。但生活也会自我欢喜:“都泥醉了/良知胞妹,连五尺雪下埋着的情热”。而且把自身当作永恒:“旋过去了/年岁卷笔刀。得活着/像一首民谣,不懂得老”(《挨着》)。在这首诗中,她发觉我们即使在这个时代睡眠时也挨着古典的殉情者,这让我们变得没有那么浅薄无聊。于是我们从种种矛盾中,终于认出了她的形象,一个情感的解放者,生活的解放者,就好像她以前的情感沉溺都不再算数,而她也从感知生活的愿望中赎回了自己,于是只剩下愿望本身,那个孤独的“意向性”,也就是含辛茹苦的经验主体,那个始终睁着全息的“上帝之眼”的人:

开口之前,先演习溺毙

船鞋甩出船嘴,裸身看一回

永不没入地平线下的拱极星

她要活在每一颗战栗之上

睁着上帝之眼

——《当她把头探出船洞》

她可是全凭自己做到这一点,谁叫她如此骄傲,甚至不屑于了解当代诗歌风尚,或者说,想要创造自己的风尚,是的,她的确经常使用这样的词汇:性感、时尚,就好像她真的是一个女王尔德,抑或说,王尔德笔下的道连·格雷,通过吸食罪恶来保持美貌,以做一个面容始终光洁鲜活的唯美主义者。为此甚至不惜动用巫术,如果后者真能奏效的话,她说念书时曾很关心科学进程,阅读科学、通讯杂志,但我怀疑也是在发现巫术。在诗人显得无能为力的大众时代,谁又能比科学家更像现代巫师呢?然而也正因为科学,我们离那种原始的诗性惊奇也就越远,戴潍娜对科学感兴趣,其实是让她的诗歌感性获得了一种可以向过去和未来两个方向延展的弹性,以适应现代社会对智力的要求,同时又能够返回神秘的本原。也就是说,在技术上要过关过硬,在灵魂上则一如其旧。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同时让古老古老,让永恒永恒。潍娜看重自己身上那个幼小的自我,相信民间所谓“三岁通鬼神”,在文学修养上,她则艳羡“妖灵仙道的传统”(她写了这样一篇文字)。其实,只要能让她永葆青春,又哪管它是何方神圣:“推开她,白色的气根在她周身娉婷”(《回声女郎》)。这是一种必要的、诗的机会主义。她又何止将科学看作巫术?她也如此看待政治和经济,权力和金钱的世界。

戴潍娜从人类的凡俗之爱出发,却触及了繁复多样、而又不同凡响的事物。最终,我们必须承认,以一种柏拉图主义的方式,如果具体的美和爱让人失望——爱和美从来不会让人失望,那是因为没有转向美和爱的理念。我们依稀记得,女祭司狄奥提玛这样对苏格拉底说:“从个别的美开始探求一般的美,他一定能找到登天之梯,一步步上升——也就是说,从一个美的形体到两个美的形体,从两个美的形体到所有美的形体,从形体之美到体制之美,从体制之美到知识之美,最后再从知识之美进到仅以美本身为对象的那种学问,最终明白什么是美。”狄奥提玛也谈到了心灵的生育:“……智慧以及其他各种美德,每个诗人都以生育他们为职司”,而“最重要的智慧是统治社会的智慧,也就是所谓的正义和中庸。”对于诗歌与政治的关系,戴潍娜曾这样说:“古典诗学中,政治与诗歌可以互为衣裳;到了现代,他们才开始相互仇恨。我想我可以穿上衣服爱,也可以脱了衣服恨。”而显然,不管穿衣服还是脱衣服,诗歌都需要智慧。她又说:“莎士比亚的时代,诗人致力于制造快乐;而如今,诗人主要制造痛苦。”(《灵魂体操》),显然,只有穿上现代的衣服才有可能重新变成一个古典的人,然而,从被阻隔的共同体的痛苦诗篇到一曲“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欢乐颂,不知又有多远的距离?

潍娜有一首诗《横身的教堂》也许完美地表现了现代女性孤独的宗教,激情的宗教、性的宗教,同时也是美的宗教、女性政治的宗教。因而这一教堂也构成了新的巴别塔,虽然将她们映现得无比动人。在《失眠的桥》中她写出失眠的感觉,也就是一种时间融化的感觉,这说明她还保留着童稚的偏执和一点可怕而又可爱的愚顽不灵,正是它们才没有让她舍弃掉她的女性主体。是的,她舍弃得太多了,正如狄奥提玛的教诲,她天生懂得一种舍弃的精神,在舍弃之后再次获得,就如灵魂对待肉体的态度。而舍弃,扬弃(Aufheben),否定之否定,一种更高程度的完成。甚至只有舍弃,才能知道对于诗来说必要的存在,和诗人对称的存在。实际上,在她的诗歌中,也经常出现茨维塔耶娃式的成对的存在:

尖刀般的浪涛上她与暗夜互赠诗篇

——《面盾》

你与光明成为一双共用一头金发的孪生子

——《天国里不穿制服》

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则是诗人和诗=骑手和马:“等待骑手的是我的骏马!”“啊,火焰——在我的骏马上——永无餍足的骑手!”有时,她甚至幻想出一个阿尼姆斯,与她的阿尼玛对应。在诗中,她的男性自我和女性自我生活在一起,有时他们的眼光交织在一起:“我喜欢看着一群你骚动长发,结伴走进水里/在晨雾中游泳,皮肤滑如醉酒的鲨鱼/妙处为词牌、水袖和万物的童年所汲取”。这是双方都深深会意的目光交织,带着相互的尊重,仿佛挑衅。

戴潍娜有一个理论,好的作家都是雌雄同体,她好像还专门教导过我这一点。《克莱因瓶·钓人》在柏拉图的爱情神话——神人本是圆球,被砍成两本后,一半永远寻找另一半,这就是人的爱情——又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原型,那就是克莱因瓶这个四维世界中的存在,其中的一两行诗道出了人类两性本是一家的秘密:“与你自己交织,就是同世界最大的亲密。/(你就是世界的一张相片儿)”,从这个角度看,这首诗具有一种智性的色情。一种科学的色情:用物理来反对心理,反对弗洛伊德甚或拉康意义上的伤口。通过客观的能量和客观的激情,铸就诗的激情和诗的客观。具有了客观的能力,她之后的诗歌果然更有型,也更有力量。《梦扳机》像是克莱因瓶的延续:“我想同时生活在两处”,但这很显然在四维空间中才有可能。狄奥提玛曾经提醒苏格来说,不能过早地献身于肉体之美。关键是在老年重获青春,正如斯威登堡想象的那样:“天堂的人毫不停息地朝青春之路不断前进着。度过几千年岁月后,他们越活越年轻,这个过程还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们的幸福感会随着爱与信心的进展而不断增加,并更为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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