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出版背后

2016-12-08 08:35刘昊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 2016-12-08
关键词:近代史套书南方周末

这套书名为“新编”,新在运用近二十年暴增的近代史料,以及学界进展,对过去的不少“成说”进行了重评。一些暂时没有共识的历史问题,就不作专门论述,适度淡化或暂时搁置。

两岸要建立更大的共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关键是要有百家争鸣的气氛”,“‘心灵契合是一个长远目标”。

南方周末记者 刘昊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郜碧澄

历时五年多,《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晚清卷和民国卷,在2016年下半年由直属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发行。

书中内容覆盖了中国近现代史大部分的重要节点:鸦片战争、洋务与变法运动、立宪运动、清朝的覆灭、内政外交之调适、国民党内部的派系纷争、国共两党之发展。既有政治史,也有经济、文化、思想、社会生活等各个层面的图景。

本书的两位主编,王建朗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黄克武是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前所长。撰写57个章节的57位学者中,有21位台湾学者和34位大陆学者,他们都是近年来活跃在中国近代史学界的中生代学者。

王建朗在序言中说:“随着这段历史的远去(距离是观察者保持客观的重要前提)与时代的进步,随着海峡两岸交流的密切,两岸对于近代史的认识在不断接近”。

“没有共识的 地方暂时搁置”

虽然书名冠以“两岸”,但57位作者却都是以个人的名义参与:从北京、上海、南京、成都、香港,到台北、台中、花莲、嘉义。

两岸学者以城市来介绍彼此的做法始于199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前所长张海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是他当时的主意。在邀请台湾学者到大陆参加学术活动时,为了照顾彼此情绪,会议手册称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为“北京近代史研究所”,称“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为“台北近代史研究所”,“事实上,我们两个所确实是兄弟所。”他说。

“它(这套书)反映的不仅是北京、台北两个近史所之间深厚的情谊,也是海峡两岸二十多年来学术互动的结果。”黄克武说。

据出版方介绍,这套书名为“新编”,新在运用近二十年暴增的近代史料,以及学界进展,对过去的不少“成说”进行了重评。例如清廷不再全是颟顸、腐败与缺乏改革诚意的形象,而是努力适应、积极变革,却因为格局与心态黯然退出历史舞台的形象。北洋也一改“中国近代历史上最动荡黑暗的时期”的面貌,这一时期的司法改革和外交成就被重新评估。

对1927年之后的近代史,特别是国共关系史和抗战的论述,海峡两岸以往一直各执一词。这套书中两岸学者的合作方式颇为巧妙:中共党史部分由大陆学者操刀,国民党史部分主要由台湾学者负责,少数由大陆学者撰写,观点互相补足。黄克武介绍,虽然两方的学者都是依照史料来论述,但台湾学者更能够呈现蒋介石的成功之处,而大陆学者更能客观分析他的派系属性。

这些观点的背后,也可以折射两岸政治与社会变迁。王建朗本人撰写了本书的《战时外交》一章,论证“八年之后,(中国)从国际舞台的边缘地带一跃进入中心地带”,“中国在这八年中取得了近代百余年间最大的外交成就”。而在1990年代,当他第一次提出抗战时期中国的大国地位时,有人质疑他:“你是不是替国民党评功摆好了?”

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时,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说,“这一伟大胜利,重新确立了中国在世界上的大国地位,使中国人民赢得了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尊敬”。王建朗觉得,“现在(这个说法)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而怎样向对岸讲述自己的研究成果,也是一个考验。著名历史学者杨天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套书在两岸共写史书方面走出了很大的一步,“做到两岸都认可不容易”。

民国卷第三十章《祖国去来》,就由台湾“中研院”台湾史研究所所长谢国兴执笔,呈现了日本统治时期和光复初期,往来于海峡两岸的台湾人的生命历程,讲到不同个体的期待、实践与挫折,探讨台湾人的身份认同中,“祖国意识”和“台湾意识”的由来。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副所长汪朝光参与统筹了这套书的相关工作,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受邀参与这套书写作的学者极少有推辞,而台湾学者此次的来稿,基本上都能尊重大陆的一些表述习惯,同时也大体保持了台湾学者的写作特色。他们在统筹稿件时,每篇文章“基本上会尊重作者本来的研究和表述”。一些暂时没有共识的历史问题,就不作专门论述,适度淡化或暂时搁置。

王建朗说:“我们只是如实把台湾学者的观点呈现给大家,而且是不过分的、不敏感的观点。只要言之成据,符合出版要求就行。”

禁区、险学和“红帽子”

1949年之后,两岸近代史学界曾经彼此隔绝三十余年。之后,双方又历经二十多年的史料共享和学术交流,才有了这一次两岸近代史学界的合作。

北京王府井大街附近的东厂胡同1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安静院落。这里曾是晚清政治家荣禄、北洋时期大总统黎元洪、著名思想家胡适等数位中国近代重要人物的故居。而它后来一直就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驻地。

这个中国近代史的最高学术机构正式成立于1950年,最早可以追溯到延安时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学院中国历史研究室”。改革开放以前,近代史研究所的主要力量是做晚清史,民国史一度被认为是禁区和险学。尽管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董必武曾指示编纂中华民国史,但1957年,近代史所学者荣孟源提出修民国史,却被打成右派。

1972年,中央召开出版工作会议,决定修中华民国史,框架是时任近代史所副所长李新受命后定好的:“主要是写民国时期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势力怎样由扩大、深入而逐渐被赶走和被消灭……民族资产阶级怎样由领导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几经挫折和反复动摇而最后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些力量的消灭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在“解严”之前,台湾学术也是政治挂帅。台湾近代史学者林明德回忆,1968年他从日本回台湾,带了一些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书,被警备人员拦下,说里面充斥马克思主义。

那时候,台湾“中研院”近史所主要致力于19世纪中国自强运动的研究。“在威权统治时代,中共的问题,甚至国民党问题,近史所都不敢碰”,“1970年代,因为大陆对太平天国的研究风气正盛,所以连太平天国的问题也没人敢碰,怕被扣上‘红帽子。”台湾“中研院”近代史学者林恩涵曾经这样回忆。

在他的讲述中,得益于第一任所长郭廷以与胡宗南交好,“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成为当时全台湾除了情治单位之外,唯一能收藏大陆出版的书籍的机构,但书都被盖上了限制阅读的印戳,借阅后甚至得锁在自己研究室的柜子里。而“中研院”近史所内竟然也潜伏着情治人员,常故意拿着禁书,试探学者们的政治倾向。1960年代,郭廷以因为接受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资助,而被岛内指责为“卖国”。

大陆改革开放后,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才把主要力量转移到民国史。而与之类似,随着白色恐怖和威权时代的结束,1980年代,“中研院”近史所的研究范围,也从19世纪末期推展到20世纪前半期,并且一步一步把研究范围拓展到1940年代。

破冰

2016年11月9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专门为《两岸新编中国近代史》举行出版座谈会,不少近代史学界的老学者也来到会场,谈及两岸交流,著名的近代史和中共党史专家金冲及一再重复“不容易”。

金冲及感慨于中国近代史的面向何其复杂,特别是国共关系,两岸史学界都还需要进一步了解对方掌握的情况,“例如国共两党的两次合作、两次分裂。对另一方面不了解,怎么能够写出一个完整的符合实际的历史呢?”

“这些年来,两岸最大的一个进步在于看彼此的书、读彼此的作品。”黄克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两岸互通往来以前,海峡两岸学者的交流实际上都在海外进行。两岸近代史学界的第一次“破冰”,是美国亚洲协会张罗的。1982年,这个协会的历史年会向两岸学者发出邀请,要在芝加哥组织讨论辛亥革命的会议。大陆和台湾各派出了5位学者参加。台湾由蒋介石最后的贴身秘书、中国国民党党史编撰委员会主任委员秦孝仪带队,大陆则由时任中共中央党史研究会主任、中国社科院院长胡绳带队。

在飞往芝加哥的飞机上,两岸学者意外发现与对方同机。据参加会议的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回忆,当时双方都有些矜持,谁也不愿首先伸出友谊之手,或说第一句“你好”。张海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参会的张玉法后来曾向他回忆,秦孝仪在台湾就跟大家打了招呼,见到大陆的人,“脸要绷紧一点”,“不要表现得很热情”。

抵达会场后,东道主在唐人街的一家中国餐馆宴请两岸代表,聊家乡、打听亲友去向,成了大家打破尴尬的谈资。章开沅与秦孝仪一桌,寒暄一番后,得知秦是湖南人,章开沅问他想不想回长沙重新品尝火宫殿臭豆腐,他略有沉吟便笑着说:“现在恐怕时机还不成熟吧!”

会上最大的交锋是辛亥革命的性质。张玉法认为辛亥革命是全民革命,章开沅认为是资产阶级革命,双方各不相让。

1992年5月,大陆近代史学者第一次受邀踏上台湾,参加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召开的“黄兴与近代中国学术讨论会”,时任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长张海鹏成为去台湾的学者之一。

参会过程亦有政治博弈。张海鹏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邀请函上写的是“黄兴与近代中国国际学术讨论会”。他给主办方写信,要求把邀请函上的“国际”二字去掉,对方应允。当时本来邀请了二十多位大陆学者,但最后成行的只有3位。一方面是台湾当局把大陆学者中有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身份的全部删掉了,章开沅就被挡在门外,另一方面,教育部直属高校的参会学者也最终未获批准参加。

两岸对1927年之后的近代史一度歧见颇多,但历史学者见面,总有一条原则:凭史料说话,凭史料说服对方。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刘维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刚跟大陆学者接触一两年的时候,他感觉大陆学者非常强调意识形态,“中生代学者起来之后,相对更遵循学术规范”。

2000年左右,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奇生到台湾参加学术会议,他代朋友宣读了一篇关于民国军事史的论文,双方围绕战争性质和称谓展开争论。王奇生说:“这场战争是我们爷爷辈打的,我们孙子辈能不能超然一些?”他提出,从学理角度,双方是否可以取一个中性的词:国共内战?

随着两岸不断交流,一些说法悄然改变,还有一些争论渐渐有了共识。“目前学界基本上已经肯定了所谓正面战场是国军的贡献,这大概就是几十年来双方互动的结果。”黄克武说。

“关键是要有 百家争鸣的气氛”

“台湾社会怎么看你们参加编撰这套书?”在11月9日北京交流会的尾声,南方周末记者问黄克武,他从沙发上坐起:“台湾在政治多元情况之下,意识形态对立比较明显。我们这套书在台湾多元社会里面,的确是比较受到统派的关注。”

民进党上台,无疑带来很大变数。社科文献出版社的一位工作人员说:“这套书要是在习马会(2015年11月7日)的时候出版,就是锦上添花,而现在出版,是雪中送炭”。

民进党首先“动刀”的,就是大陆近代史学者造访最多、有关民国和蒋介石研究资料量最丰富的“国史馆”。2016年7月26日下午,“国史馆”网站突然宣布停止阅览服务,进行为期约1个半月的整修;并在完成后,同步调整阅览规则。新规则以“平等互惠原则”为由,拒绝大陆及港澳人士调阅馆藏,台湾学者若要查看则需提前15天申请,30天内回复。

这一做法引起了两岸史学界的抗议。“其实大陆的档案开放基本上一视同仁,不存在差别对待,没有只对台湾学者开放的档案,也没有只对大陆学者开放。”王奇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中研院”近代史所研究员朱浤源亦表示,大陆图书馆并未限制台湾学者调阅数据,一般省级图书馆都可查阅,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最近虽因数字化作业对全球封闭,但非仅对台湾,数字化完成后也会开放,“这是行政理由而非政治理由”。而相比之下,“国史馆”限制大陆和港澳学者,就是“政治理由而非行政理由”。

“最近三十年来,史料的彼此交换是两岸学界最大的进步。”黄克武说,“过去台湾是模范生,这次我们反而表现最差,未来我们希望能够开放更多档案给大家。”

在与台湾学界交流时,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副所长汪朝光还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大陆学者在讲台上做报告,介绍近年来大陆怎么实事求是地评价蒋介石的贡献,听众却没有什么反应——他们更愿意听蒋介石的负面。实情是,经历两蒋时代的独裁统治,进入民主转型后的台湾,对蒋介石的批判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在大陆,大家慢慢也意识到,蒋介石对北伐、抗战都有自己的贡献。

在王建朗看来,“研究史学的人有时候在那里谨慎半天,可是文学和影视作品比我们走得更远”。去年他看了电视剧《长沙保卫战》,在片子里他发现,原来国民党的军队打得很顽强,抗战其实是各个方面的力量在综合发生作用。

喜欢看电影的汪朝光总是向台湾学者推荐近年来大陆的影视作品,例如《开罗宣言》《喋血孤城》,包括在大陆放映的台湾抗战片《扬子江风云》等,都讲到了国民党对正面战场的贡献。

在杨天石看来,两岸要建立更大的共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关键是要有百家争鸣的气氛”,“‘心灵契合是一个长远目标”。

“两岸关系不管政治大局怎么走,学术交流都应该维持甚至扩大。”王建朗说,“让大家知道历史是怎么回事,是一个增加理解的渠道。”目前,两岸近代史学界还希望开展抗战史的共同研究。

(本文亦参考《回望一甲子——近代史研究所老专家访谈及回忆》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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