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迅
欲观摩诘画中诗—王维《辋川图》辨析
文/徐迅
徐迅
文化学者,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社会学博士,学术图书策划、出版家
王维(701~761),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称“王右丞”,有《辋川集》,即王维与友人裴迪为辋川二十景赋诗唱和之结集。《辋川集·序》载:“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世传王维有《辋川图》,与《辋川集》相应,千载以下犹津津乐道。
王维《辋川图》,首见张彦远(815~907)《历代名画记·述古之秘画珍图·唐朝下》“王维”条:“(王维)工画山水,体涉今古。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挥工人布色原野,簇成远树,过于朴拙,复务细巧,翻更失真。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又,朱景玄,唐武宗会昌(841~846)时人,其《唐朝名画录》载:“(王维)复画《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朱景玄首次命名“清源寺壁上画辋川”为《辋川图》。
辋川在陕西蓝田县,王维为母奉佛所营之山居,即辋川庄,母亡后,王维上表求施为寺,即清源寺。王维《请施庄为寺表》云:“……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余,经行之所。臣往丁凶衅,当即发心,愿为伽蓝,永劫追福。比虽未敢陈请,终日常积恳诚。又属元圣中兴,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备周行,无以谢生,将何答施。……伏乞施此庄为一小寺,兼望抽诸寺名行僧七人,精勤禅诵,斋戒住持,上报圣恩,下酬慈爱,无任恳款之至。”
“臣往丁凶衅”,指天宝九年(750)王维遭母丧。“元圣中兴”,指唐肃宗收复两京(757)。“得备周行”, 安禄山反,王维受伪职(756),其后被追究,又被宥罪复官得充朝廷之臣,授太子中允,加集贤殿学士,迁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758),故上表谢活命之恩(“无以谢生”)。王维《请施庄为寺表》应在乾元元年(758)。
辋川十景图(局部) 明·仇英
辋川十景图(局部) 明·仇英
上元二年(761)王维卒,年六十一。不能确知辋川庄为清源寺在王维生前或身后,亦不能确知作《辋川图》在辋川庄时作或在清源寺时作。
钱起《中书王舍人辋川旧居》:“几年家绝壑,满径种芳兰。带石买松贵,通溪涨水宽。诵经连谷响,吹律减云寒。谁谓桃源里,天书问考槃。一从解蕙带,三入偶蝉冠。今夕复何夕,归休寻旧欢。片云隔苍翠,春雨半林湍。藤长穿松盖,花繁压药栏。景深青眼下,兴绝彩毫端。笑向同来客,登龙此地难。”(《全唐诗》卷二三八)钱起,生卒年不详,天宝十年(751)进士。乾元二年(759)春,钱起为蓝田县尉,与王维有酬和之诗,王维《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钱起《酬王维春夜竹亭赠别》;王维又有《送钱少府还蓝田》,钱起又作《晚归蓝田酬王维给事赠别》。王维殁后(761),钱起故地重游,“诵经连谷响,吹律减云寒”, 辋川旧居已为清源寺;“景深青眼下,兴绝彩毫端”,或指《辋川图》,“彩毫”一语可知《辋川图》为着色山水壁画。此诗或为最早记载清源寺和《辋川图》者。
唐耿湋《题清源寺》:“儒墨兼宗道,云泉隐旧庐。孟城今寂寞,辋水自纡馀。内学销多累,西林易故居。深房春竹老,细雨夜钟疏。陈迹留金地,遗文在石渠。不知登座客,谁得蔡邕书。”(《全唐诗》卷二六九)作者自注:“即王右丞故宅。”耿湋,生卒不详,登宝应元年(762)进士第。“孟城”即《辋川集》之孟城坳。“内学销多累”,王维笃信佛教,以内学销红尘之累。“西林易故居”,西林或指慧永(332~414),即西林觉寂大师。慧永与慧远同学于道安座下。慧永至浔阳时,“刺史陶范挹其道风。宛如夙契。于是留憩庐山。舍宅栖止。”(宋陈舜俞《庐山记·十八贤传》)王维施舍辋川庄为寺院,可比拟陶范留慧永“舍宅栖止”。“遗文在石渠”,石渠即石渠阁,汉宣帝于甘露三年(前51)诏儒者在长安未央宫北石渠阁讲论“五经”异同,讲论奏疏辑成《石渠议奏》一书,又名《石渠论》。此句指王维一代文宗其文存于内府。“谁得蔡邕书”,蔡邕,东汉书法家。清源寺或有王维手迹,不知谁人可得。
白居易(772~846)《宿清源寺》:“往谪浔阳去,夜憩辋溪曲。今为钱塘行,重经兹寺宿。……”“往谪浔阳去”,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贬江州(今江西九江),途经宿清源寺,次年写《琵琶行》。“今为钱塘行”, 长庆二年(822)白居易到杭州,途经宿清源寺。
元稹(779~831)有《山竹枝<自化感寺携来,至清源,投之辋川耳>》诗,元稹自化感寺以竹枝为杖至清源寺,投竹杖于辋川。
李肇《唐国史补》(821~824)卷上:“王维好释氏,故字摩诘。立性高致,得宋之问辋川别业,山水胜绝,今清源寺是也。”
辋川图(局部) 宋·郭忠恕(传)
温庭筠(801?~866)《寄清源寺僧》:“石路无尘竹径开,昔年曾伴戴颙来。窗间半偈闻钟后,松下残棋送客回。帘向玉峰藏夜雪,砌因蓝水长秋苔。白莲社里如相问,为说游人是姓雷。”(《全唐诗》卷五七八)玉峰、蓝水均在蓝田县。
以上唐人所记,可证王维在蓝田有辋川庄,后施舍为清源寺。唯钱起《中书王舍人辋川旧居》“景深青眼下,兴绝彩毫端”或指王维辋川旧居有着色山水画。
张彦远(815~907)《历代名画记》所记“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其时间或在温庭筠《寄清源寺僧》前后,或在唐武宗会昌法难之前。
唐武宗会昌年间(841~846)推行灭佛政策,敕令毁拆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一切寺院、兰若、佛堂等,命其僧尼全部还俗,西京长安只保留四座寺庙,每寺留僧十人,东京洛阳留二寺。所废寺铜铸佛像、钟磬销熔铸钱,铁铸者销铸为农具。可参见《旧唐书·武宗纪》。开元元年(713),蓝田县属京道下之京兆府,首当其冲,清源寺为小寺,没有敕额,当在拆毁之列。会昌法难之后,蓝田县清源寺再未见诸记载。
一百多年后,《辋川图》见于宋人笔记、题跋、诗词。
文彦博(1006~1097)《题辋川图》:“吾家伊上坞,亦自有椒园。……每看辋川画,起予商可言。”(《文彦博诗全集》卷六)王维《辋川集》二十景中有椒园,其诗曰:“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文彦博有伊上坞,有椒园,自有其美,王维之辋川未必胜于自家乡土。此诗或为北宋最早提及《辋川图》者,然文彦博《辋川图》为绢画,非清源寺之壁画。米芾(1051~1107)《画史》:“文彦博太师小《辋川》,拆下唐跋,自连真还李氏。一日同出,坐客皆言太师者真。”文彦博有小《辋川图》,有唐人跋语,或为摹本,然可以乱李氏之真本。又,“王维画小《辋川》摹本,笔细,在长安李氏。人物好,此定是真。若比世俗所谓王维全不类,或传宜兴杨氏本上摹得。”长安李氏之小《辋川图》,或是真本,或从宜兴杨氏摹得。
黄庭坚(1045~1105)《山谷题跋》卷三“题《辋川图》”条:“王摩诘自作《辋川图》,笔墨可谓造微入妙。然世有两本,一本用矮纸,一本用高纸,意皆出摩诘不疑。临摹得人,犹可见其得意林泉之仿佛。”(转引自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附录·画录》)黄庭坚似亲见矮纸和高纸两种《辋川图》摹本。
秦观(1049~1100)《书辋川图后》略曰:元祐丁卯(1087),余得肠癖之疾,卧直舍中。所善高符仲携摩诘《辋川图》示余曰:“阅此可以愈疾。”余阅于枕上,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度华子冈,经孟城坳,憩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兰柴,绝茱萸沜,蹑槐陌,窥鹿柴,返于南北垞,航欹湖,戏柳浪,濯栾家濑,酌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游赏诸景,幅巾杖履,棋奕茗饮,或赋诗自娱,数日疾良愈,归还《辋川图》于高氏。黄庭坚《山谷题跋》谓矮纸本与高纸本“意皆出摩诘不疑”,而秦观“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游其诸景,此图似合于《辋川集》诸景名目,与黄庭坚矮纸本、高纸本不同。
摹王维辋川图(局部) 元·王蒙
谢薖(1074~1116)《王摩诘四时山水图》(下简称《四时图》)云:“……欲观摩诘画中诗,小幅短短作四时。山平水远含变态,是中有句无人知……何人乞与辋川图,装成小轴四时俱。壁间仍题六字句,人言双绝古今无。”(谢薖:《竹友集》卷二)此《四时图》在一小幅上画春夏秋冬景致,山平水远。“何人乞与辋川图,装成小轴四时俱”,此图或是《辋川图》一种,或为《辋川图》之变种,特表现四时。“壁间仍题六字句”,即王维《田园乐》七首,均为六言绝句,又称作《辋川六言》。此图上题有《辋川六言》,与《四时图》俱美,故“人言双绝古今无”。
黄伯思《东观余论·跋辋川图后》(1110):“世传此图本,多物象靡密,而笔势钝弱;今所传则赋象简远,而运笔劲峻,盖摩诘遗迹之不失其真者。当自李卫公家定本所出云。大观四年三月初吉,会稽黄某书。”黄伯思见到《辋川图》世传本和今传本两种,今传本优于世传本,其摹写自李卫公家定本。李卫公即唐李德裕(787~850),所谓“定本”或即“真本”。
后二年,黄伯思亲见李卫公家定本,或即《辋川图》之真本,《东观余论·跋辋川图后》(1112)记曰:“辋川二十境,胜概冠秦雍,摩诘既居之画之,又与裴生诗之。其画与诗,后得赞皇父子书之,善并美具,无以复加,宜为后人宝玩摹传,永垂不刊。然此地今遗址仅存,园湖垞沜,率为畴亩,未有高士,踵兹逸怀,使人慨想深。政和二年六月五日,常山宋烜、武阳黄某于河南官舍同观。”“赞皇父子”即唐代李吉甫(758~814)、李德裕(787~850)父子,河北赞皇县人。黄伯思亲见李卫公家定本,并以为是真本,或此本即是米芾《画史》所谓“长安李氏”。“辋川二十境”云云,此李卫公家定本应有辋川二十景。
董逌《广川画跋》卷六“书《辋川图》后”条:“《辋川集》,总田园所为诗,分序先后,可以意得其处。古传辋水如车缚头,因以得名。维自罢官,居辋口者十年,日与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此图像想见之。然诗有南垞、北垞、华子冈、欹湖、竹里馆、茱萸沜、辛夷隖,此画颇失其旧,当依其说改定。其后维舍此地为浮图居,今清源寺是也。”董逌所见《辋川图》,与《辋川集》二十景不符,故董颇不以为然,以为“此画颇失其旧”。
洪迈(1123~1202)亲见李卫公家定本,即世传所谓真本,其《容斋续笔》卷六“李卫公《辋川图》跋”条:“《辋川图》一轴,李赵公题其末云:‘蓝田县鹿苑寺主僧子良贽于予,且曰:鹿苑即王右丞辋川之第也。右丞笃志奉佛,妻死不再娶,洁居逾三十载。母夫人卒,表宅为寺。今冢墓在寺之西南隅,其图实右丞之亲笔。予阅玩珍重,永为家藏。’弘宪题其前一行云:‘元和四年八月十三日弘宪题。’弘宪者,吉甫字也。其后卫公又跋云:‘乘闲阅箧书中,得先公相国所收王右丞画《辋川图》,实家世之宝也。先公凡更三十六镇,故所藏书画多用方镇印记。太和二年戊申正月四日,浙江西道观察等使、检校礼部尚书兼润州刺史李德裕恭题。’”
辋川图(局部) 清·王原祁(传)
辋川图(局部) 唐·王维(传)
李赵公即李吉甫(758~814),唐宪宗时宰相。元和二年(807)以功封赞皇县侯,徙赵国公。李赵公(李吉甫)在此《辋川图》跋云,此《辋川图》乃蓝田县鹿苑寺主僧子良送给他的见面礼(“贽于予”),其时间当在“元和四年(809)八月十三日弘宪题”之前。然上引白居易、元稹、李肇、温庭筠等,均在元和四年前后,可证当时清源寺尚在,“蓝田县鹿苑寺主僧”竟如何得到《辋川图》真本?又,唐、宋两代文献不见蓝田有鹿苑寺,如宋敏求《长安志·蓝田》只载清源寺,不载鹿苑寺。故“鹿苑寺主僧子良贽于予”之说,不能取信。
卫公即李德裕(787~850),会昌四年(844)加太尉赐封卫国公。李德裕在其家传《辋川图》上题记曰“先公凡更三十六镇”,《容斋续笔》指摘其谬曰:“吉甫平生只为淮南节度耳,今乃言身更三十六镇,诚大不然。”李德裕在此《辋川图》上署“太和二年(828)戊申正月四日,浙江西道观察等使、检校礼部尚书兼润州刺史李德裕恭题”。“检校礼部尚书”一语甚为可疑。李德裕《滑州瑶台观女真徐氏墓志铭并序》(《唐代墓志汇编》“大和零二五”条,下简称《徐氏墓志铭》)自署:“义成军节度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户部尚书兼滑州刺史御史大夫李德裕撰”。徐氏,李德裕妾,名盼,李德裕娶于长庆二年为浙西观察使时,大和三年卒于滑州,年二十三,李德裕撰《徐氏墓志铭》,自署“检校户部尚书”,断不会误写本人官职。又,贾餗《赞皇公李德裕德政碑》(《全唐文》卷七三一,下简称《德政碑》)刊于太和四年(830),称 “皇帝即位四年……乃诏兵部侍郎赞皇公李德裕以检校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出镇兹土”云云,《徐氏墓志铭》与《功德碑》均作“检校户部尚书”。《辋川图》题款作“检校礼部尚书”,作伪者乃根据《旧唐书·文宗纪》(945)“(大和元年九月)浙西观察使李德裕、浙东观察使元稹,就加检校礼部尚书”。《徐氏墓志铭》乃本人自署,《功德碑》乃当时人写当时事,一百二十年后的《旧唐书》之误自不待言。《辋川图》作伪者只知有《旧唐书》,不知有《徐氏墓志铭》和《功德碑》,故有此误。李卫公《辋川图》题跋其余可疑之处,已无需置论。
北宋时《辋川图》版本可谓多矣,然从无关于真本可靠记载,故无所谓“摹本”,所见皆传写本。最初或有一《辋川图》,经辗转传写,版本众多,所从出处已不可知,以后则形成“辋川样”。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如江都王马,韩晋公牛,王摩诘‘辋川样’等,常得观焉。”唐李绪擅画马,曾封为江都王,称其所画之马为“江都马”。唐韩滉(723~787)封晋国公,以画牛“曲尽其妙”。王维《辋川集》二十景诗,写手们以己意臆想之,揣摩之,发挥之,遂成“辋川诗写意图”,可谓洋洋大观,其虽千变万化,然总不离《辋川集》,故有所谓“辋川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