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安徽芜湖 241002)
不专宗法自成一家*——萧云从画学思想中的师古与创新
高飞
(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安徽芜湖241002)
摘要:萧云从在中国文人画发展史上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其画学思想,一方面视师古为正道,遍学前人,体备众法,尤其是前人作品中显现的“境取幽深,情况高哲”的美学境界,成为他画学追求的最高目标。另一方面,他的笔墨也未被古人所囿,借前人笔法力持自己的所思所行。萧云从的这种画学思考,直接导致其形成“不专宗法”的师古观念和“自成一家、清快可喜”的创新画格。
关键词:萧云从;画学思想;师古;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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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画,逮明清易祚时,画学致思完全纳入了明末画家董其昌推行的南宗(1)绘画理论体系,追求笔情墨韵是这个时期绘画创作的总趋势。概括地说,耽于摹古的“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一系,注重“仿某家则全是某家”、“宛然古人”,彻底走向了还原古人笔墨的路线;强调抒发个性,活跃于江南一带的金陵、姑孰、宣城和徽州等地的野逸派,既师法古人,亦不让前贤,其作风与“四王”规范于古人的笔墨技巧,形成鲜明对照。姑孰画派的萧云从,即是一个严于师古又自出新意的画家,在他的画学思考里,师古并非袭古,而是探前人经验,索古人心得,以为光大先哲之法,创立自家面目。今考萧云从作品,析其画学思想中的师古与创新。
萧云从(1596—1673),字尺木,号无闷道人、钟山老人等,安徽芜湖人。(2)萧云从作为明清交替时期文人画家的代表,以诗文、书画的高度成就名布海内外。他的艺术之所以走向巅峰,有多种因素促成,首先从其师古谈起。
中国画学,历来重视技艺传承。早在南朝齐、梁时期,谢赫就在《古画品录》中提出“传移模写”之论,此后为世所宗,千载不易。萧云从同样遵循着谢赫遗训,在他的一生中,学习前人经验,可以说自少年至古稀都未辍断。我们从他的《青山高隐图》的跋文“少时戏业之暇,笃志绘事,寒暑不废”[1]中,不难想见其矻矻于绘画的情状。
在萧云从遗存的作品中,山水画占有较大比重,这些作品,除了个别书以画名,多数题有相应的诗文和他当时作画的心得。中国绘画自其诞生,就与宗教、哲学和文学发生了密切关系,所以,中国文人画有一个显见的情况,就是画家们习惯于在自己的作品上著诗或跋文,表达观念,以彰性情。晚明以后,随着董其昌倡导、“四王”鼓吹的摹古之风兴起,仿某家、学某家被视为画学正脉,在这种美学取向的影响下,画家们也就把类似的文字题于画端,昭示自己画法有源、传习正统。萧云从习染此风,他不但重视诗、书、画三者的高度统一,更在作品上标明“以某家法为之”等字样。《太平山水图册》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萧云从在四十三幅图画里,不仅按不同景色配有相应的诗文,还无一幅不标明学某家、仿某家,如《灵嘘山图》、《范萝山图》学董北苑,《青山图》、《龙山图》法郭河阳,《褐山图》、《白马山图》仿王黄鹤,《牛渚矶图》、《洗砚池图》又奇似马遥父。萧云从在画中广泛列举各代画家作为自己法式的“参照”,与其说是和着时风学古人,表明自己画法有来历,毋宁说他是在以古人为榜样,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他对古人笔墨的认同感,以及对古人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美学境界的推重与追求。
萧云从师古人,指向非常明确。一方面,他把师古作为自己攀登艺术高峰的阶梯,不像董其昌南北两宗分野式的师古法,要么渐修,走北宗一路,要么顿悟,行南宗一法。萧云从则能够全方位地观察前人的笔墨成果,凡笔墨、章法、设色以至取义,从未按南北风格单一行进,而是择两方优长,为我所用。就像昔人所说:“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繇)、王(羲之)、虞(世南)、柳(公权),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2]7对萧云从来说,前人的笔墨矩矱、位置经营、虚实布置,皆是经验和诀要,作为得古人三昧、提升自己技艺的途径,深究前人理法是不可或缺的功课。根据萧云从的模仿实践来看,他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形成其遍师前人的作风,从明季上至唐代画家,都成为他学习的对象。如他题孙逸临明代画家唐六如《鹤林玉露册》云:“余髻时便模唐解元此册,不能淡远,与子西所云,超轶尘外之义殊失也。”[3]56他学元人,较多取元四家笔法,有迹可查者,不仅在《太平山水图册》中学倪瓒仿王蒙,还在其《山水神品卷》里这样题识:“自元旦风雪,键户融冰,便搦管续级,随意成卷丈余。以黄公望瘦树山石为之纵横,润之以马远泼墨之法。”(3)需要说明的是,元人黄公望与南宋马远在作品风格的体现上,原本是两条路线,黄的画源于董北苑和僧巨然,晚期山水运草籀笔法,善以浅绛著色,山川造型朴厚而境界飘逸;马的画,则出李唐一路,多用浓墨以大斧劈和钉头鼠尾皴建筑其峭拔简括的山水意态,拙壮有力而设色清润。萧云从能够结合两人的不同表现手法,成丈余画卷,在中国山水画的创作里,实不多见。他学宋人、五代及唐,又有一番情境,如他作《拟古山水册(八开)》之一题:“郭恕先为仙山楼阁,而李锦奴亦有此画,锦奴学师训,时号小李将军云。”[4]97之五题:“万山飞雪,为营丘之笔,缩巨幅于一册。”[4]99之六题:“关仝笔细若虫丝,寸幅具百里山水之气韵,愧老矇不能尽其量也。”[4]100此册中,还有“学李成(营丘)”、“学荆浩”、“学洪谷子(荆浩)法”等题识。他仿刘松年《雪景图》,清人黄钺题诗以赞:“萧君摹古得古趣,身在黄山(4)数年住。请看荦确涧中石,何异莲花峰下路。千笔万笔短笔皴,千树万树梨花春。即刘松年本亦真,萧君萧君何愧于古人。”[5]萧云从“摹古得古趣”与“何愧于古人”的表现,在于他和别人的师古思路不同,认识有异,他是把渐修与顿悟两种“修行”法巧妙地结合起来。从他的一些作品中不难辨认,凡笔态疏朗、恣意者,皆渗透了南宗之法;勾描审慎、设色工秀者,则彰显了北宗气象;南北两法融合者,其笔墨又随自然山形特点适情而设,粗笔、细笔,披麻、斧劈,青绿、浅绛,都成了萧云从驾驭自家山水的媒介,那种可居、可游的境界一同被他综合的格趣幻现出来。时人评其作品“不专宗法,自成一家”[6]、“不宋不元,自成其格”[7],可谓精辟之论。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两季的文人画家,尤其是山水画家,大都视宋元山水为模范,他们对“宋臻高古、神秘,元趋清逸、士气”[8]的山水美学境界尤为推重,“南北宗论”者如此,吴门、金陵、虞山、新安、宣城等画派亦如此,而固守古人法规的“四王”,更加口口声声地表白遍仿宋元诸家,或求“墨妙”者,“出宋入元,登峰造极”[9]316,或“集大成”者,“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9]317。萧云从也未悖于时流,同样用心于宋元、叨教于宋元。不过,萧学宋元,并未止于“法”,要紧的是能否把捉宋元山水中那种“高古神秘,清逸士气”的艺术格调。在萧云从的画里,这种思考不仅多见而且鲜明。如他题孙逸临唐六如《鹤林玉露册》曰:“昔《辋川图》出右丞手,以米氏父子临之,犹自叹为刻画。得郭恕先细绣妙颖,始贞砥石民。”[3]56题《秋林出云图》曰:“昔见黄一峰《秋林图》,王叔明《秋树图》,各擅其胜,第恨其未尽变也。当万物雕悴,一草一木具见精采。妙在设色繁茂,令见者叹薄寒之中有人尔。”[3]57题《深山溪流图》曰:“世人画山水务墨气而不知笔气,余见大痴全以三寸弱翰为千古擅场,虽复格纤皴以蒙茸杂乱,而力古势健,浏览而莫尽者,笔为之也。”[10]133题《江山胜览卷》曰:“黄一峰客居梁溪,与倪荆蛮合笔。倪自楚游还为此,谓《江山胜览图》,余素所宗服。其山层峦叠嶂,未所仿佛万一,真神工也。境取幽深,情况高哲,后之习于荪者,毋易视之也。”[10]140透过这些题跋不难发现,萧云从“素所宗服”的不仅是前哲“细绣妙颖”、“各擅其胜”、“力古势健”的笔墨表现,他还完全被宋元山水里表现出来的“境取幽深,情况高哲”的境界折服了。所谓“境取幽深,情况高哲”,即是宋元山水普遍标立的“林泉高致”式的审美意象,形之于图的总是那些“或山峦重迭,树木繁复;或境地宽远,视野开阔;或铺天盖地,丰盛错综;或一望无际,邈远辽阔;或‘巨嶂高壁,多多益壮’;或‘溪桥渔浦,洲渚掩映’”[11]的充满着高古、肃穆、堂皇的山水气象,文人士大夫们的精神世界与他们追求表现的美的理想和情感,一并纳入其中。所以,萧云从对这样的“真神工”是不会轻易“视之”的。
萧云从师古的另一面,即是他在学习中十分关注古人画中的精神取向。中国山水画,自南朝宗炳提出“山水以形媚道”、“旨微于言象之外”,它的发展即走向了文人士大夫表达思想、抒发性情的路径。就像郭熙言山水,不仅“写貌物情,摅发人思”,还能使欣赏者产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2]11的审美联想。到了元季,画家更进一步,尤其是倪瓒最为突出,他因不满外族统治和战乱频仍的世态,遂散尽家财,泛舟为宅,优游于五湖、三泖间。他那些借疏林孤亭、浅水遥岑、竹石相依所表现出来的萧瑟感、幽澹感,无疑都是其性情流露。
萧云从正处于明清交替的动乱时期,尤其是满人建立政权,士大夫阶层内心深处是难以接受的。萧云从的立场如何呢?观其画会发现,他在诸多作品中总是或显或隐地带有某些情绪。典型的例子是藏于安徽博物院的《拟古山水册(八开)》,此册引首有归玄恭题写的“胜情遥寄”,八开画面皆有题识,文图对勘,意思庶乎可解。其中第二图题曰:“西台恸哭图。宋谢皋父事,用赵子固笔法为之,盖其志同也。”[4]98萧云从在这里,一是借南宋末年谢翱祭奠文天祥抗元失败后被害于西台的事迹,来发表自己的亡国之痛,一是“用赵子固笔法为之”,表达他对赵孟坚(字子固)不与元人合作的精神气节的崇敬。不仅如此,他在第四图又作了具体的表述:“赵荣禄仕元,省其晜子固,子固高卧松檐,闭门拒之,今就子固法为图,荣禄笔意虽优,余无取焉。”[4]99赵荣禄即赵孟頫(字子昂、宋宗室),宋亡元昌,得世祖厚爱仕于元。画中描绘的即是赵子昂看望隐居山林的同宗兄长赵孟坚的情景,子昂独立庭院门外,而子固却在舍内专心读书,书童呼唤,他也不应。姑且不论赵孟頫看望赵孟坚是否具有真实性,两件作品皆言以赵孟坚笔法为之,虽然赵孟頫的画名更大,笔意更优,萧云从也未理会,他以赵子固笔法为图,暗涵的是对满清政权的排斥心理。
萧云从不但借古人笔墨表达心声,他的许多作品还富有浓郁的隐逸色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个独特景观就是士者靡然向隐,历代文人尤其是一些士大夫们,或为宦途坎坷而隐,或因世局罹乱而隐,正可谓:“天地闭,贤人隐。”[12]这种现象的形成,直接导致以寄情山林为美学追求的中国山水文化的滋长与兴盛。身处乱世的萧云从,因家园“甲申后为镇兵是据,毁精舍为圉枥”,而产生“浮云天际归何处,独树溪边影不流;身经迁播皆萍梗,一有吾庐更有愁”[5]887的忧愤。所以,萧云从的山水往往不止于仿某家,或仅写自然实景的表征,而是藉山水涤除内心愁绪,逍遥尘世之外。如他画《青山高隐图》,卷后跋:“近流离迁播,齿落眼矇,年五十而谆谆然居八九十者。人处乱世,上不得击栉纾奇,次不得弹琴高蹈,而优游尘土,画青山而隐,则吾与芸子解衣盘礡,相附于长康(顾恺之)、探微(陆探微)之流,亦足矣,他复何愿!”[1]虽然我们今天看不到此图的印本,也无法判定它是否存世,但从跋中还是可以感受到萧云从对“乱世”的无奈及其避世心态。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秋山空亭图》、北京荣宝斋的《石磴摊书图》、辽宁省博物馆的《设色山水卷》也都蓄含了萧云从的隐逸思想。前幅作品写山石繁叠,古松、秋树、修竹,屋宇、空亭、山泉,刻画工谨、松秀。画中虽无一人,气氛并不可怖,萧云从通过古雅的设色,使山水仿佛笼罩了一层暝色,意韵纯净、幽邃。主峰右侧,萧云从以工整清劲的隶书题曰:“空亭坐廖阔,翛翛竹有声。闲云任舒卷,松作老龙吟。七十一翁萧云从。”(5)其实,萧云从笔下的这幅山水,并未与古人描绘的山水有多少不同,一样的山石云水,一样的树木屋宇,萧云从要表达的意思,想必可作这样的理解,他在诗和画中表述与描绘的空亭、竹影、闲云、老松、丘壑等物象,只是作为一种借题,用来表达自己与自然山水为伴的遁迹之念。值得注意的是,萧云从画大幅山水,一般都会或多或少地设计一些人的活动场景,场面亦多欢娱或悠然,但他在这幅画里却荡去人的存在,似乎更具有解读性和联想性,假以萧云从年逾古稀,祈求晚年能够安宁、安逸生活的角度来理解的话,萧云从的某些思想隐情,可能就被曲解了。所以,结合萧的处境来看,他荡去的恐非对人的生命本体的关怀,而是要在割断与“俗世”、“乱世”的联系中,借空无人迹的山林消解那些因凡世而造成的内心苦楚,呈露一个文人无拘无束、超于尘外的生活状态。次幅画,山峰布势雄壮峻厚,间有飞瀑汇潭,孤亭、茅舍隐于山石丛木中,前景描绘虬松数株,一老一少盘坐松下,老者持书神情悠然,少者问学回首以应;右侧稍远处,一童子挥扇煮茗,为侍主人之嗜,一派闲适气氛,画幅左上角的诗句:“摊书石磴意逍遥,松下时听燕语娇;山间不知昨夜雨,瀑飞如练出丹霄。”(6)把一个隐士的内心情感,一无保留地吐露出来。第三幅长卷,尤可读出他的隐逸思想来。此画是萧云从以家乡范萝山一带的景色为范本构成,松石、溪水、村落、荒野,皆不为自然所缚,他把江南一带特有的结构繁复的地貌,有序地利用山石的起伏、大小作了赅括,构图简疏,略有跌宕,平稳中显得异常的空寂。卷末有诗:“著笔自矜贵,幽真乃可寻。晴窗揽秀色,属志在高岑。烟澹邈无际,风清时过林。野人复何慕,独见太古心。水气溢南北,空江与天深。我情托松柏,寒氲多阴森。所忆昔时法,难为证于今。”复识:“余家范萝之松,载于郡椉,晨夕相对,读书其间,可以娱老。”(7)萧云从在以上这些作品里,或优游尘土、隐于青山湖泊,或摊书觅句、情托松柏,虽然“所忆昔时法,难为证于今”,但与山林朝暮相对,解衣盘礡,与古人“相附”也就足够了。这种借山林寄情、“可以娱老”的隐逸思想,正是他在诠释古人“境取幽深,情况高哲”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检视中国传统绘画发展史,师古与创新一直交织行进。典型例子,一是五代董源,综合了王维和李思训的水墨与青绿法,开创了一个描写自然平淡天真、烟岚郁苍犹若真景的江南山水画派;二是元初赵孟頫为改革南宋院体绘画用笔刻板、重于雕琢的格法,提出了“作画贵有古意”[13]的画学思想,促进元季绘画朝清润、秀逸一路发展;三是晚明董其昌,力辨南北二宗体系,明确了文人画宗法线路,开历史先河。然而,董氏所规范的南宗文人画笔墨法则,却导致画坛风气崇南抑北,使文人画朝单一、狭隘方向发展了。
萧云从的师古,走的是一条既“原本古人”,亦“不宋不元”的创新道路。换言之,萧的智识,就在于他能够“致广大,尽精微”,面对师古思潮,既有唱和的一面,亦有异调的体现。若说前文所述反映的是萧云从的唱和,那末,他的异调创新又是如何表现的呢?我们还得借他的作品来分析。
清人有谓:“萧尺木云从,品高志坚,不肯随人俯仰,故作画亦迥别时流,自有天趣。”[14]确实,萧云从在看待时流的“南北宗”问题时,他的观点十分鲜明,无论南宗、北宗,在他目前都成为迈向自由艺术境界的津梁。所以,他在画法变化上最为多端,有以墨笔为主的淡逸风格,有以渴笔勾线、刀味浓强的版画格调,还有细笔勾染的青绿敷彩法。拿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十开《山水册》来看,有仿古者,山石、树木多源自王叔明、黄公望、董其昌等人;亦有写景之作,按照自然形态采用不同的描绘手法。其中有两幅画面的风格对比明显,一幅构图繁密,勾染咸备,似王蒙画格,山石全用细笔披麻皴,细小的点苔攒于山石凹处,把山体衬托得十分强明;另一幅取形概括,山体笔法若刀削,屋宇、板桥、翠柳和远山皆按实际敷彩,与主体山形既对应亦协调,群峰环拥下的庭院,一老者闲步其中,意境清幽,怡神悦目。
萧云从虽然风格多变,总括起来,可分粗、细两格笔法。粗格型,笔墨纵横,造型方折瘦硬;细格型,犹春蚕吐丝,线条虽柔却蓄有内力。如《烟鬟秋色图》、《百尺明霞图》,两幅画一作平远式构图,一作高远法布置。前幅属于粗笔风格,山石、树木、屋宇、板桥皆用粗线勾绘轮廓,运笔或中锋或侧锋,皴法融合了斧劈、直擦、牛毛和披麻,浓淡不同的苔点结合山形大小、远近,时疏时密,尤其是画卷前半部的烟云萦纡,和后段由赭石、花青含淡墨晕染出的山峦冈陵,显晦不定,如见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令人向往,欲入其境。后幅则是萧云从最为典型的细笔画法,画面以墨笔写崇岭叠嶂,石壁崚嶒,山中飞泉直下,形成岚烟,虚相随之显现,前景几株虬松与巉岩呼应,制造出高远之势,蕴含生机。萧云从在这幅画中使用极其清淡的墨色描绘山体和树木,线条顿挫而含蓄,山体结构和草木形态由长短披麻、侧锋擦、芝麻皴复作点染,处处经营,笔笔不苟,若同西方早期风景画客观反映对象那样,没有削弱任何一处他所经营的物体形象。这个繁复的图式,不因写实胜出,倒是它的节奏感,起到了引领欣赏者的视线从近处松石渐次移向峰巅的作用,整个画面不仅充满了高古意象,还给人些许清快之感,就像萧云从在自题诗后的小识:“暇日握笔遂而精织,然气静神恬,烟云绵邈,不知老之惫也。”(8)也许是萧云从对自然山水有其独特理解,他的山水长卷或巨嶂式的山水图轴,无论粗笔还是细笔,都离不开一个“繁”字。他认为:“凡画贵疏简,未有不从密繁始也。若即疏简处求之,则入手终不深厚。”[10]148的确,作为初学者,习画阶段不从繁密入手,积累深厚,概难走进简的世界。萧云从的繁笔一路画法,就艺术高度而言,未必十分突出,但他这种密繁构局中带有松秀、清快之感的润泽风格,在明末清初的山水画坛洵为少见。
在萧云从粗、细笔画里,还有一种现象,就是他创造的极具版画趣味的风格,《太平山水图册》已刻为版画,这里不再赘述。他的山水画,许多含有版画的特质。粗笔类作品多由单线勾描,线条直折方硬,少作皴染,如他的《黄山松石图》、《秋景山水图》以及《山水册页》等画,要么中锋勾线,要么侧锋成面,层次简括,所营造的美感皆类似于当时流行的木刻版画。也许与萧云从作《太平山水图册》画稿所获经验有关,他在创作山水时特别注重笔与墨的运用,笔法往往清劲似刀刻之痕,墨色澄莹显黑白之效,这种表现方法,正是萧云从的用心,因此,识者说他“为了便于刻板,只用直线勾。继而用这种方法作画,既可单独成画,又可以随时拿去刻板,或者稍作改动便可刻板。”[15]现藏于北京荣宝斋的《山水人物册(八开)》,几乎全用粗豪的直线勾绘山石、树木,除了点染一些淡赭、花青和石绿,没有多余的皴笔。在萧云从细笔作品中,也有倾向于版画格趣的,《雪峰访旧图》、《雪岳读书图》、《雪景山水》即属此类,三幅画面皆以高远法构图,叠岩与树木交错布置,盘亘绵延向上,直冲苍穹的绝,在淡墨晕染的阴郁天空的映衬下,不单突兀,且显神秘,让人一见便会联想起宋人山水中的高古气象。表现手法上,三画亦极其相似,山石皆由直线构成,骨体强明,富有木板刻绘的平面装饰意味,由于丛树刻画精微纤密,在醒目巨石的压迫下,它们的形体变得微弱起来,远观时,甚至难以辨出它们的样貌。设色与皴染方面,萧云从主要著力于山石关捩,以及筱篁、树冠和屋宇,墨色均匀,层染复皴,几乎不露笔的痕迹,余下的空白可能因白粉积染的缘故,雪的明度和厚度被提高到了极限,逼人的寒意,通过树下行人和屋中读书者散发出来。这种表现雪景的画法,不消说元明山水中未曾见到,即便是五代的荆浩,北宋的范宽、燕肃、许道宁所画雪景图式,也只停留在反映自然山形之态的描绘阶段,平面感与严整性传递出的视觉张力,未必强于萧氏的画。
萧云从不仅画法多样,他的异调还体现在写现实真景方面。中国文人画开端时,并非以写现实真景为重,它是缘于文人们抒发情感的需要,借笔墨申其思想、彰其人格,以至引发“象外之思”,造成“尽意忘象”的笔墨形态,所谓“文人含有超世界之思想,欲脱物质之束缚,发挥自由之情致,寄托于高旷清静之境”[16],这个“文人含有超世界之思想”的总结,正是文人画美学取向于“象外之思、尽意忘象”的最深基础。文人画发展到明清两季,愈加繁荣,派别林立,其中遵循传统笔墨一派的,步古人后尘,无多创建;借古人笔法写目前丘壑一派的,则不被窠臼笼囿,情系山林与自然共通共融,以写画家真性情为终极目标。萧云从属于后者的代表,他的画学思考,一方面追求着传统文人画“含有超世界之思想”的美学观,另一方面就是深入自然,表现自然,所以,他笔下的一木一石,烟云渚水,总是显得生机蓬勃,富有自然的意态和韵致。看他的《云台疏树图》、《秋山行旅图》,前幅作品中的山石、庭院、流水、小桥,似乎都是现实的翻版,由于作者采用淡设色,使画面润泽清澈,仿佛满卷空气流动,胜若真景,难怪他在卷后留言:“朝起见红日,气象殊佳哉。世事不我与,独登书云台。啜茗焚香染数峰,疏树寒烟青欲雨。吾生得意岂须多,月窟天根自筑窝。”复言:“丙申元旦晴和,胸中浩然,知世外有余乐,伸纸作画,顷刻而成。”(9)后幅为一手卷,从山水形貌特点判断,表现的应该是萧云从最为熟悉的家乡芜湖一带的景致,山色青绿,树叶渐黄,游人散落其间,有行进,有休憩,一个闲适幽静的和平景象跃然纸上,清帝乾隆见此画,可能也被这样的情景所触动,遂于画幅前段空白处题句:“几点萧萧树,疏皴淡淡山。由来以意胜,无不寓神间。秋景宜寥廓,客人自往还。粗中具工细,识语破天悭。”(10)他的另一幅《山水卷》,则是以当年家乡姑孰一带发生地震而作的纪实性作品。此卷起右讫左,采用渴笔干墨和细密皴染的手法,勾绘出连绵起伏的山岭,江水环绕,时有舟楫穿行其中,乔松疏柳、庙宇塔舍安排于断崖平岗,亭台水榭、渔翁张网点缀在平远的深景里。虽然萧云从在卷后记述了“戊申六月十有六,老夫篝镫初就宿。梦里掀翻起披衣,轰声飑飒撼茅屋”(11)的惊恐状态,但他笔下的山水却没有半点地震发生的迹象,营造的还是一片幽静、祥和的江南景色,一如陶元亮歌颂的人间仙境。
如果说萧云从以写自然著称的话,他的《太平山水图册》则更具代表性。这部图册是萧云从历经多年、游览家乡众景而描绘出的现实画卷。兹较原图,有的旧貌依存,如《青山图》、《采石图》、《赭山图》、《三山图》等,所展现的山形、庙宇、古塔、田野、江水、帆影等景况,与当前的实景皆可一一对应起来,这些被萧云从如实幻现出来的自然,不说能及郭熙所言“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2]6的境界,起码它让萧云从的好友张万选感动了:“余思间一展卷,如见鸟啼,如闻花落,如高山流水,环绕映带,如池榭亭台,藻缋满眼,即谓置我于丘壑间。”[17]若萧云从跋中所说:“先生(张万选)又虑其播之不广,传之不远,而寿事于剞劂。”[17]今人郑西谛以收集和研究古刻版画著名,尝为得此画册竟“十年相思”,当他“得遂初愿,喜慰何已”时,赞曰:“图凡四十三幅,无一幅不具深远之趣。或萧疏如云林,或谨严如小李将军,或繁花怒放,大道骋骑;或浪卷云舒,烟霭渺渺。或田园历历如毡纹,山峰耸叠似岛屿;或作危岩惊险之势;或写乡野恬静之态;大抵诸家山水画作风,无不毕于斯,可谓集大成之作已!”[18]遗憾的是,有些图画只能作为昔年的记忆留给后人去想象,如《范萝山图》、《白马山图》,前者从地理位置上与实景对照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只是萧云从画中那巍峨的山形和自然之趣不复存在了,看今日的范萝山,周围高楼林立,几被淹没。后幅是援引王蒙的诗句“芜北望南山,山形如白马。腾云入碧空,洞壑连青浒。紫燕避寒霜,万雏啄石乳。香泥含春融,奇确峙霄府。风响有神来,千峰助灵雨。祠幢隐古仙,瑶琴夜中抚”[17]而创作的,山形奇崛,似夏日白云翻卷、万马奔腾,现时的白马山却遭遇着人为的开采,其优质的山石,早已成了制造水泥和石灰的原料,山体千疮百孔,山下石料狼藉,哪里还能寻见“山形如白马,腾云入碧空”的景象呢?
查萧云从一生所画,基本都是反映家乡的山山水水,这倒与他的好友渐江相仿佛,师法自然,写山水真景,成为他们共同的画学准则。不过,萧云从的画学思考又不完全类似于渐江,渐江的画凸显的是严谨、冷峻和荒寒,缺少人间烟火气,而萧云从无论是仿古人还是写自然,皆是清润之格、松秀之态,追求的都是愉悦性情,都是为了达到“境取幽深,情况高哲”的美学境界,他的创新也正体现于此。
以上考察可见,萧云从的师古与创新在其画学思想中体现得鲜明而独特,继承前人不专宗法,既不宋也不元,亦有宋也有元,糅合百家笔墨为一体,尽情彰显自己“清快可喜”的艺术面目。作为姑孰画派的领袖,萧云从的画学主张与艺术特色,不仅直接影响了姑孰画派的后续发展,而且旁及宣城、新安和金陵等地的画家与画派。尤可提及的是,萧云从的《太平山水图册》曾于18世纪20年代传入日本,彼称《萧尺木画谱》,凡习画者,皆以此为范本,学者“刻意临摹,不但仿其丘壑和描绘技法,连萧云从的题字也加意模仿”[19]可以说,萧云从的画对推动日本南画(南宗文人画)的兴起与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
注释:
(1)董其昌尝按禅家分南、北二宗法,提出画亦分南、北二宗,北宗以李思训父子开先河,运着色山水法;南宗以王摩诘为祖,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自此,文人画以南宗为正脉。
(2)萧云从生卒年、里籍,文献记载无详,后存争议,此据清黄钺《画友录》“萧云从”目行文。见《壹斋集》(下),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779页。
(3)萧云从题《山水神品卷》。此画是萧云从为好友彭旦兮(旭)所作山水长卷,卷前有清代诗人马世俊(1609—1666)题“舒卷云烟”,卷后又作长诗以赞。影见民国年间上海有正书局发行的《萧云从山水神品》。
(4)查萧云从的相关史料,未见他有登临徽州黄山的信息。黄钺此说“黄山”,非今黄山市辖之黄山。明嘉靖林钺、邹璧修纂《太平府志》有记:“黄山,在府城(今当涂)西北石城乡,世传浮丘翁牧鹅于此,亦名浮丘山。”见《(明·嘉靖)太平府志》,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23页。
(5)萧云从题《秋山空亭图》。影见《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皖浙绘画》,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131页。
(6)萧云从题《石磴摊书图》。影见《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9清代绘画上)》,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31页。
(7)萧云从题《设色山水图卷》。影见《历代名家绘画清·萧云从<设色山水图>》,安徽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
(8)萧云从题《百尺明霞图》。影见《中国绘画全集》(21),文物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页。
(9)萧云从题《云台疏树图》。影见《南京博物院藏·清代山水画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页。
(10)乾隆题萧云从《秋山行旅图》。影见《中国名画宝鉴》,河北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768页。
(11)萧云从题《地震诗山水卷》。影见《萧云从地震诗山水卷》,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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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胜江)
作者简介:高飞(1962—),安徽界首人,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外绘画美学。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2YJA760012)
中图分类号:J20-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6)01-016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