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职责与罗伯特·哈斯、布兰达·希尔曼夫妇对谈
受访人: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布兰达·希尔曼(Brenda Hillman)
访谈诗人:茱萸(Zhu Yu)、秦三澍(Qin Sanshu)
时间:2014年8月14日上午
地点:中国·上海华庭宾馆
(全稿据现场录音翻译整理校对)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 1941-),生于美国旧金山,诗人、散文家和翻译家,美国当代诗歌核心人物,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语系教授。曾任美国桂冠诗人,获国家图书奖、国家图书批评家奖、普利策诗歌奖等。著有散文集《20世纪的乐趣:关于诗的散文》,诗集《田野指南》、《时间与物质》、《奥利马的苹果树》等,译有《经典俳句:芭蕉、芜村、一茶诗译集》,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合译米沃什十二卷诗集。
布兰达·希尔曼(Brenda Hillman, 1951-),生于美国亚利桑那州,美国当代著名女诗人,作品风格多样,深入各种题材,极富创新与实验精神。著有诗集《白衣》、《明亮的存在》、《实在的水》、《着火字母的四时之作》等,曾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诗歌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美国诗人学会奖、格里芬国际诗歌奖等。现为加州圣玛丽学院教授兼创作研究所主任,亦为环境保护主义者。与夫婿罗伯特·哈斯定居于伯克利。
茱萸:昨天的上海一日游,感觉如何?
罗伯特·哈斯:感觉怎样?我们先是步行去了黄浦江,外滩。上次我来上海是1996年,当时只有一家酒店——就是香格里拉大饭店——矗立在河对岸,现在整个城市到处都是酒店。1996年让我记忆深刻是,当时黄浦江边没有鸟,这让一个美国人很震惊,因为河边应该布满海鸥,人们在岸上捕鱼。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那个时间段可能真是这样,据说河水一度污染得很严重,鸟类都消失了。昨天,我在黄浦江边看到了很多鸟,一些候鸟,还有带着孩子的父母在江边散步。这意味着,一切都在好转,黄浦江正在慢慢变好。我了解到,现在有一些活跃的环保组织在努力改变中国的环境现状,是这样吗?布兰达之前没有来过黄浦江和外滩,没观赏过旧上海的欧式银行,就是那些河岸边的建筑,显然这些很有趣。我是指,沿着河岸散步很有乐趣。后来我们从上海的旧商业街穿过去,很漂亮,不过我以前就去过那儿,(指着布兰达)她也去了,你们可以问她……
布兰达·希尔曼:我们仔细看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在空中映出的轮廓,简直太惊人了。河道里,驳船在运输砍伐的木材。听别人说,这些木头可能是从中国东北运来的。而那些驳船看起来好像具有有某种超越时间的特性,看起来就像来自上一个百年。
罗伯特·哈斯:两千年!中国有超过两千年的文明史……
布兰达·希尔曼:是啊,所有的驳船……
罗伯特·哈斯:就像是李白和杜甫的诗里所写的。
布兰达·希尔曼:是的,这种对比让我印象深刻,比如新城和老城之间的反差……而那些船,就像在新旧之间航行,如同诗歌一般。这似乎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情态。我为驳船拍了照。不管怎样,我很喜欢豫园,它如此美丽,我们很愉快地在里面漫步。水中的硬币,还有鱼,都五彩缤纷,美丽得令人无法置信。我想试着为那里的九曲桥写一首诗。
罗伯特·哈斯:你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九曲回桥一样,这是一幅很棒的画面。美国人对中国很感兴趣,全世界的人都对中国感兴趣。你们同时拥有最古老的以及最新的文明。是的,同时的,并置的。对于世界而言,中国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身处中国之外的人对这个问题目前还不清楚。对我们而言也还不清晰,但你们……这完全是令人着迷的:一方面,被砍伐的树顺河而下,似乎是从唐朝来的,这是古代性的一面。那些保护河道的环保组织也把龙当作“河神”,在中国这是力量的象征。然后有一个现代阶段,新上海在两个世纪之间,就像是一瞬间崛起了。老百姓一边散步一边吃冰激凌,非常甜蜜;这个画面让我觉得非常有冲击力——一种日常性的力量,也是诗的力量。
布兰达·希尔曼:我们给外滩的建筑砖石拍了照片。不在这个相机里……也许是另一个相机。
茱萸:昨天你们见到了我们的朋友胡桑?
布兰达·希尔曼:是的。
秦三澍:他们两个都在同济大学。就像当年你和罗伯特·品斯基(Robert Pinsky)一样。
罗伯特·哈斯:是啊。(笑)
布兰达·希尔曼:那天胡桑穿着一件印有瓦尔特·本雅明头像的T恤,我专门问了他的这件T恤,因为我教授一门关于本雅明“拱廊街计划”的课程。我把本雅明的这本书当成一首长诗来教,一首哲学性的诗。
罗伯特·哈斯:你们俩以后会成为文学或写作专业的教授吗?
茱萸:也许会。(笑)
罗伯特·哈斯:那么,你们可以把上海当作一首诗来教授。瓦尔特·本雅明把巴黎当成了一首诗。所以,你们要做的工作是让上海成为诗。
茱萸:如果你们觉得豫园很漂亮的话,那么过几天去苏州的时候,你们将见到成片更美、更能代表古代中国的文化和风格的园林。
布兰达·希尔曼:我很期待。
茱萸:下面我们来聊聊你的诗吧。我和三澍读过你的几部诗集,譬如《时间与质料》(Time And Materials),以及更早一些的《人类的希望》(Human Wishes)等等。我很喜欢它们。不过,你的诗歌产量比同时代诗人似乎要少一些。这是出于一种自我节制和严格要求,还是另有其他什么原因?
罗伯特·哈斯:因为懒惰。(笑)——其实,我觉得自己并不懒惰。
布兰达·希尔曼:不,他并不懒惰。我来替他回答。他写的每样东西都很棒,因此,这不是一个关于数量的问题,而是高质量的问题。我想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写作,在自己能力所许可的范围内写作。罗伯特承担很多很多的项目和规划,他会经常思考自己的诗歌。他有这么多的其他计划,以至于诗歌必须放在专门的时间去写作。我们之前也聊过这个话题。我每天上午都在写作,而罗伯特只在一年中的特定时间里写作。他有这么多项目,如你们所知,他还是一个翻译家,这是一项强度很高的工作;而且他还创作了许多很美的、像诗一样生动的散文。
罗伯特·哈斯:我的一些朋友更愿意每天都写。布兰达也每天都写。她是个很仔细的、谨慎的写作者。她的作品很有质感,像精美的织物一样是精工细作出来的。我喜爱的很多美国作家,都是每天很自由地写作。你知道,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写自己的诗,像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弗兰克·奥哈拉(Frank O'Hara),他们的作品有很强的新鲜感和即时性,因为他们只是坐在那里随意写一些东西。还有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每天都写作。我的写作方式与此不同,有时候也许我没什么有趣的想法,但我不会在想法未完成的时候去写。(笑)你们每天都写诗吗?
茱萸:不会每天都写。一年大概写20首左右吧。这是一个保持敏锐度和技艺不至于“生锈”的数,是尽作为诗人的责任的数。如果超过这个数,在心理上感觉就额外赚了。
秦三澍:我的产量更低一些,今年到现在为止只写了6首。去年写了将近20首,但满意的只有一半。
布兰达·希尔曼:一年20首?那已经很多了,相当于每两周写一首。对于写诗来说已经很多了。
罗伯特·哈斯:我大概一年写作10到12首诗。不过我会读很多东西。秦三澍:我觉得你在文学上的天赋和成果都相当全面,不仅写诗,还是一位非常好的批评家和随笔作家,也翻译了很多优秀诗人的作品,最重要的可能是为中国诗人所熟知的波兰诗人切·米沃什。你还是一位大学教授。我们的一些朋友之前就推荐过你的那本文集《二十世纪的乐趣》(20th Century Pleasures)。我想问,在诗人、批评家、散文家、翻译者和大学教授这些身份之间,你自己是否有所侧重?
罗伯特·哈斯:那些被我视作榜样的诗人们,比如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都从事了刚才你提到的所有事情,其中诗歌是居于核心的。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散文和翻译对我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对我的生活发生实际意义的,是诗歌。但我所崇敬的写作者,比如T. S.艾略特(T. S. Eliot)、维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D. H.劳伦斯(D. H. Lawrence)、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他们也写散文并且从事翻译,这些很自然地成为他们世界的一部分。我猜想,我是在追随他们的脚步。
举例来说,有一段时间我希望更多的美国人去读诗,于是每周在报纸上撰写专栏,每周日在《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上谈诗歌,介绍一位诗人或者一首诗。我从来没能在截止日期之前交稿,不过最终总会完成。四年间,每周都要为报纸写一篇那样的散文。现在当我回顾的时候,就会想:啊,我本该去写诗的!我当时都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会接到一些约稿,问我愿意写谈论一个伟大摄影家的散文?我会想,啊,那会很有趣!然后我就会花一个月时间来写。你们也写散文吗?
茱萸:我已经出版了一部随散文集,主要关于两个主题:中国古典诗歌中描绘的身体,以及古典时代汉语诗人们的精神境况。
罗伯特·哈斯:你觉得北岛的散文如何?读过他的散文吗?
茱萸:读过一些。
罗伯特·哈斯:它们写得很通俗随性。
秦三澍:你指的是哪些篇章?
罗伯特·哈斯:我只知道一本英文版的散文集。令人惊讶的是,里面都是非常随意和个人化的篇章,比如关于醉酒,关于在城市中漫步。
茱萸:在你诗集《时间与质料》(Time And Materials)中,我读到了《夏日破晓歌三首》(“Three dawn songs in summer”)这一组诗,觉得它们很像日本的俳句。我知道你翻译过日本俳人松尾芭蕉(Matsuo Bashō)、与谢芜村(Yosa Buson)和小林一茶(Kobayashi Issa)三位的俳句。当初为什么选择翻译这三位诗人的作品?他们对你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
罗伯特·哈斯:我最初阅读日本诗歌的译本时,只是用以自学,同时自娱自乐。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三位伟大的日本诗人——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和小林一茶,有些人在20世纪初还把正冈子规包括进来,列为俳句传统的四位大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我的日语没那么好,或许有一些年轻的、具有变革精神的日本诗人会说,你全搞错了。但我当时的印象是,这三位诗人在日本俳句传统中是有力量的,所以我通过研读它们来自学。研究他们的时候,我从未期待自己可以学会日语,我明白这是一门很难的语言。但我买来了日语语法的介绍性书籍,并且在学校里听日语课,努力想学习日语的语法、诗歌的句法和生成原理。
譬如,小林一茶写过一首诗,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我们行走在地狱之顶/注视着花朵”(“In this world / We walk on the roof ofhell / Looking at flowers”)。而在日语中,这首诗是这样的:“世界的中心/地狱之顶/花的节日”(“world’s middles / hell’s roofs / flower festival”)。最后一个词令我难忘,感觉它指的是一个周末,你出门去观赏春花的特别时节。所以这首诗非常凝练:这个世界,地狱之顶,赏花。这正是我在一首诗中想要理解的核心的东西。所以我去学日语,不是特意想去细致地阅读,而只是为了“理解”。我会阅读每一首诗的不同版本。我就是这样做的。因此,我之所以选出这三位诗人来翻译,因为他们是最吸引我的。
另外,我从美国和中国诗歌传统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意象。(望着窗外)刚才我看到一辆巴士开过去了。我想说,俳句的抱负就在于,将世界概括在一个简洁的意象中。这是一个诗人应当多加研习的地方。“看一辆巴士驶入旋转门,在上海的春雨中。”——虽然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但不妨事。现代性的宾馆,巴士穿过春雨……“春雨”作为一种存在,就像李白、苏东坡的春雨一样,春雨仍旧在那里,但这如今已是一个现代世界。如果你把它凝缩在一个短句里,你就可以言说这个世界,言说这个世界的真相。因此,俳句是值得诗人好好研习的。
秦三澍:既然聊到了“影响”的问题,我有一个问题非常好奇,是针对你们两位的。你们两位共同生活,同时都是诗人,会阅读对方最新创作的作品吗?有相互的影响和批评吗?
布兰达·希尔曼:在好几重意义上(都有),之前我和其他人提到过。我们的诗歌有不同的风格,但也有一些共通之处。想要调和并适应彼此相异的诗歌生活,需要很多种方法。几乎三十年前,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曾以为诗人都会很孤独。当我的作品变得更扎根于公共性、社区性时,当我学会并使我们之间的爱在婚姻中不断加深和滋长,我发现,你不仅不必孤独地写作,而且,就算你处于孤独中,同时也总能处于和别人的关系之中。的确,有些伟大的诗产生于深刻的孤独,但我不认为你可以把自己所爱的人排除在外。我们经常把自己的诗给对方看,但通常是在诗作完成后,在它们发表之前。
罗伯特·哈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比我更经常在第一时间把诗分享出来。现在已经不这么做了。但那个时候,(转向布兰达)你可以在我在家的时候写作。(笑)
布兰达·希尔曼:是啊。我们开始约会的四年之后,我睡觉时写了一首诗,(哈斯笑,希尔曼转向哈斯说)我记得,没关系,缪斯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诗性的力量不是属于一个灵魂的,而是属于所有灵魂的。所以现在我觉得,诗性力量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它所共享的一些经验确实有助于我的诗去思考这个问题:如何更具有公共性,并与我目前更注重共同体的政治(立场)相同步。
罗伯特·哈斯:如果要从一种更实际的角度来回答的话,我们会让各自的诗歌保持相当的独立性。某些诗我们会拿出来分享。有人一写出作品就要拿给别人看,他们会给出批评意见,这将很有帮助;但在另外一些情形下,你给某人看你的作品,所得到的批评是没有什么助益的;或许是一个好的批评,但恰恰不是有益的观点。所以,你需要在恰当的时机选择是否接受他人的意见,那么你就开始有长进了。我们之间的另一个情况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比她年长十岁,那时候我已经是个相当知名的诗人了,她才刚刚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诗集。所以,家里收到的关于朗诵会、做讲座的消息和邀请函,大多是关于我的,她只能在一旁观望。情况随着年岁而变化,她自己现在是一位杰出的诗人。陈黎,台湾诗人陈黎,你们见过吗?
茱萸:知道,我们都认识他。
罗伯特·哈斯:读过他的诗吗?
茱萸:读过。
罗伯特·哈斯:他的诗真的很好。他说我夫人是一个比我好得多的诗人。(哈斯和希尔曼笑)这是事实。
茱萸:陈黎也翻译过日本诗人的作品。
罗伯特·哈斯:他是根据我的译本来翻译的。(笑)
布兰达·希尔曼:我们爱陈黎。我们爱他,他很好。
茱萸:他是个深谙幽默之道的人。
布兰达·希尔曼:没错。
罗伯特·哈斯:这是一种天赋,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把它发挥出来,但我们需要与这种艺术分享我们的生活。
布兰达·希尔曼:你们知道一对夫妇——像罗伯特和我也是一样的——,关于寻求彼此帮助的问题,当他人的意见能使你受益,或者当你无法从那种声音中受益,你就需要做出选择。罗伯特的声音是很有力量的,对我而言可能是最有力量的。我其他几个朋友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我会把诗给朋友看,他也会这么做。我可以从罗伯特这儿得到一种视角,同时也从其他人那里获得其他的视角。这样的帮助才会起作用。而不仅仅说,他不喜欢我的诗,所以这首诗不好。我新近的诗他可能不那么喜欢,但其他的读者却非常喜欢。
罗伯特·哈斯:(转向布兰达)事实是,我只是不喜欢其中的某一行……(然后你就觉得)好吧,你不喜欢我的诗。
布兰达·希尔曼:不不,这不是真的。每次我问你觉得怎样,你发出“呃……”的声音和发出“啊……”的声音是不同的。当你发出“呃”,我就知道这是一次不太成功的尝试了。我读给一些诗人朋友听,他们非常喜欢和尊重这首诗,他们说“噢噢噢!很棒的诗!”但当我回到家里,罗伯特说“呃……”,我就想,好吧,我还要继续修改。(笑)因为即使我在这首诗上赢得了很多赞赏,但只要罗伯特发出了“呃”,我就知道自己还需要再努力一下。
罗伯特·哈斯:我有一个精神导师,我的良师益友之一,是位名叫斯坦利·库尼茨(Stanley Kunitz)的纽约诗人,他活到一百多岁。他娶了一位画家。他给我的建议是,不要跟一个诗人介入太深。那将会是(笑)很糟糕的组合。诗人的伴侣应该是画家、视觉艺术家、电影制作人等等。和布兰达在一起之后,我也比较注意这个问题。但我们非常幸运。
茱萸:下一个问题。两位都在美国的大学里教授诗歌和创意写作的课程。就我有限的阅读,我发现经过这种教育的不少美国诗人,他们的作品有一种同质化的现象,这个现象是否需要警惕?在中国的文化里,诗是不能被教授的,更依赖于个人的天赋和领悟力,二位怎么看待这种观念?
布兰达·希尔曼:关于这个问题,我有很多话要说。我负责指导一个很著名的创意写作课程,也曾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我坚信,现在的创意写作课程差异性很大,并没有把每个人都教成一模一样的。这种情形现如今不会发生。大多数的课程都在教授“多样性”,教你寻找并形成自己的风格。这些课程会引导你做大量的阅读,阅读大师的诗作。罗伯特并没有在创意写作项目中任过教,但他在加州柏克利大学教授创意写作。我授课的项目是一个硕士课程,在学生两年的学习时间中,研习散文、诗学和诗歌哲学,阅读大师的作品,包括译本;并和杰出的诗人们一起写作,去找寻自己的风格,而不是写得跟作为老师的我相似。让我高兴的是,我的诗人学生们与我写得不一样,他们可以按照任何一种自己想要的方式来写作,去实现自己的诗歌梦想。你要去实现的正是自己关于诗歌的梦想,而不是写得像那些大师。因为这不是我做老师的自尊问题,而是事关诗歌的成长——它在全世界已发展为一种强大的力量。
我认为,为期两年或者三年的诗歌项目是很好的。这有助于很多人完成一本书的草稿,让自己的诗具有一种连贯性,获得他们想要的方式。我认为你刚才提到的那种危险——每个人写得很相似,或者很像自己的老师——这种情形以前可能发生,但现在几乎不会出现了。互联网改变了诗人之间的差异性,不同的创意写作项目也在做不同的事情,我觉得非常棒。罗伯特没有参加过这类课程的训练,所以你应该试图向他寻求认同……(笑)
罗伯特·哈斯:她获得过创意写作硕士(MFA)的学位,并且也教授这类课程。我还是一名学生的时候,全国只有两所大学有这个项目。一个非常著名的是在爱荷华大学,另一个是在我曾就读的斯坦福大学,但我没参加,而品斯基参加了。关于你的问题我想可以这么回答:第一,诗歌不能被“教”,但是可以“习得”;诗人学习如何写诗,你必须把自己放在诗歌中可以被学习的方面上,为自己而学——这意味着,与其他诗人同行,找到可以与你分享诗歌的同辈诗人,找到那个自己想要模仿并与之对抗的诗人,并写出属于你自己风格的诗。每种文化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展,(这是糟糕的说法,但)我们就像蟑螂一样(布兰达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在你们国家的唐朝时期,所有人都开始通过考试而成为官员;在17世纪的英国,类似的知识人都成了神父和教区牧师。任何地方,只要你付钱,都可以读到有益的书籍,并且找到自己的方式。
我好奇的是,现在中国的年轻诗人如何谋生?
茱萸:很少有诗人通过写诗来谋生。
罗伯特·哈斯:是的,从来都不。在古罗马不会,在李白的时代也不会。诗人从来无法赚钱。但他们通过找寻能提供更多写作时间的工作来赚钱。因此,美国的创意写作项目,意味着年轻的小说家、诗人,包括年轻作曲家和画家,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和一个团队聚在一处,所得的报酬虽然不多,却可以训练自己的艺术,如果他们乐意的话。这是件好事。否则,就像我们听过很多年轻艺术家孤独奋斗并失意的故事,其实这些人有很多容身之处,这是件好事。那些陈旧保守的政治家们不会永远保持这样的态度:“哦天哪!我把所有的孩子都送到学校学写诗了,而他们本应该在外面工作。”
目前,社会愿意为此提供经济上的支持,这很好。这样的措施可能鼓励了写作领域的话语权。在一些地方(这个措施)会有这样的影响。但美国像中国一样是(领土)大国,德克萨斯州的人写的诗在洛杉矶的人读来就觉得很保守,(洛杉矶)他们有自己的诗歌传统。在纽约,人们写作按照一种方式;而新墨西哥人、墨西哥裔美国人按另一种自己的方式写作。每一个小的区域的人,都写出了自己的传统。现在杂志和网络也使其他丰富的东西产生。
布兰达·希尔曼:对于我这样一个创意写作项目的老师来说,最重要的是让学生一完成学业就能形成一种关系网。我的学生们开始创办杂志、读本丛书,还有一个学生开了一家很有名的诗歌出版社,他们一起外出,希望通过合作来助益于写作。这是一个小小的关系网。八个诗人一起毕业,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八个人八个人地呆在一起,一起阅读诗歌丛书或是一份报刊、杂志等出版物。一个老师看到这样的情景——彼此保持联系,并不孤单——会感到很美好。因为,你们知道,(德国)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他不得不经常去他的城堡,和那些愿意支持他的伯爵夫人们做朋友。
罗伯特·哈斯:他写信给富人,以此谋生。
布兰达·希尔曼:他需要伯爵夫人们的友谊,这样他才可以写诗,让现在的我们得以阅读。
罗伯特·哈斯:可怜的人!要前往在瑞士的城堡,停留几个月,为了写诗谋生。(布兰达笑)你还是要向政府要钱。
布兰达·希尔曼:成为一个诗人的阶段会很艰难。而创意写作课程可以教给你修改、调整你的诗歌写作的技巧,以及这门写作技能的历史。总之我很喜欢它们。
罗伯特·哈斯:在当下的中国,诗歌的力量是什么?诗歌过去在中国享有盛誉以及悠久的历史,那个时候很多人学写诗。但现在是一个充满能量、强调赚钱的文化,中国年轻诗人的职责是什么?作为一个诗人的职责。是表达私人情感,或者将世界描写下来?
布兰达·希尔曼:我也好奇,在你们的国家,关于诗歌的感觉,它在文化中是否仍然充满活力呢?人们对诗歌感兴趣,是把它作为阅读对象,还是把它视作文化的一部分?因为有人告诉我,他在自己的博客上发了一张与我们的合照,有20万人点击这张照片。这在美国根本不可能发生,只会有几百人。
罗伯特·哈斯:我们只有3亿人,他们有30亿人!世界上一半的人口在这里。(注:哈斯此处关于中国人口数量及“中国人口占世界一半”的表述,均不准确;他大抵以此将中美人口做夸张式的对比,突出中国人口之巨的事实。故此,本访谈实录将其原话保留。)
布兰达·希尔曼:是的,也许跟这个有关。
罗伯特·哈斯:我的问题,不是他们如何赚钱谋生,而是你们觉得,你们作为诗人的职责是什么?法国小说家司汤达(Stendhal)说,小说家的职责是在路边摆放一面镜子(布兰达补充道:“对着社会”);卡夫卡(Franz Kafka)说,艺术家的职责,以及他的劳作所凝结成的书籍,是用来凿破人们心中冰封海洋的一把斧子……
布兰达·希尔曼:就是写诗所追求的目的,精神上的意义。
茱萸:我们无法以写诗来赚钱,只能通过其他的职业来谋生。我写诗,是为了表达对世界的理解,以及心灵的自由。
秦三澍:我想再问一个问题。你们所了解的美国人的诗歌阅读现状如何?哈斯先生曾经担任过两任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桂冠诗人,这个职位具有很强的公益和社会服务色彩。基于这段经历,你能否谈谈你所了解的美国普通民众对待诗歌的态度,以及他们在诗歌方面的阅读状况?
罗伯特·哈斯: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相关的数据。美国有3亿人口,他们的生活以家庭为单位,那么就有1.5亿个家庭可能会买书。这其中有很多是孩子,所以我们减半来算,也就是7500万人。如果每个人都读好书,7500万人就会买书,7500万本书。其中有些人不会说英语,比如美国的移民人口,这些人中有的只具备很低的阅读水平,所以现在剩下了大概6000万人。这是我们作为作者的理想状态——每个人都阅读,并且都有渠道来阅读、享有言论自由,每个人接受良好教育,每个人都能够读到解放他们灵魂的书籍。6000万本书中,有不少是那种在飞机上阅读的劣等小说;所以,只剩下300万册。这意味着,6000万人中只有5%是完全为了愉悦而阅读。
如果在中国情况有所不同的话,我会感到惊讶。我觉得这与遗传学和进化有关。举个例子,我的一个儿子,是园林设计师,他热衷于听音乐、热衷于看体育比赛、热衷于皮划艇。他可能每年读6本书,但一点诗都不读。他没有阅读的需求,他从音乐中和其他事物中获得他想要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读文学作品。
你理解我刚才举的例子了吗?如果一个社会学家用这种方法来分析的话,你会说,在任何一种文化体系中,在任何时代,读诗的人真的只占很小的百分比。过去日本占领朝鲜时期曾想要通过文化灭绝政策使朝鲜的语言消失,这时诗歌的作用就非常重要。即使其中有些诗不非常优秀,它们依然是一种民族文化的非常重要的保存形式,比如在波兰、俄罗斯、德国。在二十世纪,波兰的诗歌是伟大的,部分原因是,他们国家是在自己的语言中存活下来的,并给予诗歌更深的尊重,而得以存活和坚持下来。在法国,法国人认为他们拥有伟大的文化,而其他民族都是“野蛮人”,所以他们热爱法国诗歌,觉得诗歌是件很重要的事,但他们不读诗。如果你去一个法国书店参加诗歌朗诵会,可能会有7个人在读诗;如果你在美国的书店参加诗歌朗诵会,美国人并不尊重诗歌,但会有50或者100人在场。
布兰达·希尔曼:我想说,当我询问观众,多少人在孩童时写过诗?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每个人都写过至少一两首诗;我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停止写诗的?那些观众说,在他们12岁的时候,因为当时老师教得不好。所以我想,是教育出了问题,才导致诗歌没有在我们生命中停留,所以我们有必要鼓励和推动诗歌写作,这件事可能比我们所想的还要重要。人们需要阅读它,记忆它,热爱它。但他们并没有让诗一直陪伴在他们的生命中。这是一个属于诗歌的大好时代。
罗伯特:哈斯:我想继续回到问题上来,关于《夏日破晓歌三首》(“Three Dawn Songs in Summer”)。我们来看看这首诗。(翻开自己的诗集)英语中制造隐喻的方法是……(在纸上写下simile、metaphor和allegory这三个词以及相应的图式)有三种方式来制造比喻和隐喻。第一种是“明喻”(simile):X像Y,比如“生活就像一朵红红的玫瑰”(“Life is like a red red rose”)。第二,“暗喻”(metaphor)则是X是Y,“爱是狮子的牙齿”(“Love is a lion’s tooth”)。第三,“托寓”(allegory)是:X是Y,A是B,你所讲的关于Y和B的故事,就像X和A之间的故事。
所以,你们看,第一节开头“The first long shadows in the fields / are like ...”这里是“like”,明喻。第二节开头“The light in summer is very young…”这里是“is”,暗喻。第三节开头,他像什么什么,她是可见的(visible),然后他们彼此交谈;这是托寓手法:每天早上的光是可见的,就像他们醒来看见彼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