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
显像Die Erscheinung
索耳
索耳,1992年10月生,广东湛江人。现为武汉大学比较文学硕士研究生,作品见于《长江文艺》《芙蓉》《四川文学》《小说选刊》等。
三十多年前妈妈还在一家缝纫厂工作。那时她和爸爸新婚燕尔,住在老校区附近的几团鸦点似的居民区里。住在那里的大多是越南的难民,这些人一天只能吃两条香蕉。两人的蜜月没有持续多久,妈妈逐渐发觉自己的新婚丈夫向她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爸爸则认为自己诚实坦率,一清二白。他们开始有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吵架。第三次他们嚷嚷起来时爸爸动手打了妈妈。妈妈愤怒地抓起了水果刀。这时突然地震了,楼房像订书机哒哒哒地一阵乱响。爸妈迅速沿着救生通道逃进了防空洞里。爸爸做出的选择。他认为这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并强制妈妈照他说的做。尽管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逃到外头的人们多数被砖石夹成了肉酱),但妈妈依然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在防空洞的四天里她从不跟爸爸交谈,即便饥饿使他们以为大限将至。后来他们被救援队救出来,紧急输液并送往医院。在病床上两人对视了一分钟,妈妈哭了出来,接着她说出了一直梗在心头的症结。原来缘故在于爸爸每晚的饭后散步从来不带上妈妈。她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妈妈学历不高,但那时她已经偷偷读完了爸爸收藏的几本女权论著(出于史瓦泽和格里尔等人之手)。爸爸理应对妈妈的执着而感到惊讶。经历了一晚失眠后,爸爸做出妥协,他告诉妈妈出院后他们可以一起并肩散步。太好了!妈妈这样想,幸福使她加快了痊愈的速度。爸爸并没有食言,他真的那样做了,他们的路线从家门口到老校区大门,湖边,教学楼,五人墓,图书馆,然后沿着水库的坝道上跑回来,有几公里远。每天散步回来,妈妈的脸蛋都红彤彤的,像一团美丽的玫瑰星云。年轻时的妈妈可是个大美人啊。有一天晚上,在散步途中,爸爸突然提议改变路线,到他的老相识开的一家照相馆去。照相馆开在难民区的一条胡同里,门前有条填满了老鼠尸体的旱沟。在那里,爸爸和妈妈照下了除结婚照之外的唯一一张合影。通过照片,一张凝固时间的纸片,可以看到两人默契微笑的神态。爸爸穿着格子衬衫,妈妈围了一条深色的围巾。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对心意相通、彼此信任的夫妻。但是妈妈跟我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次我路过养老院,推着轮椅上的她,缓慢地踏过一片草坪时,她却告诉我:照片的真实并不是实际上的真实。她说她从来没有跟爸爸有过那张合影。一切都是假的。她从来没有走进那家照相馆,当时他们去的是动物园,更准确地说,是一家怪兽的乐园。螺旋猫,戴胸罩的仙鹤,圆鼻子的大象。她在那里只看到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但爸爸在旁边一直告诉她,这个很好,那个很好,它们都好得不得了。后来,当她突然发现,矮胖的长颈鹿手持冲锋枪,对准了他们两人准备发射时,一种猛烈的惊恐传遍了她全身。妈妈猛然甩开爸爸的手,尖叫着从园里跑了出去。这件事情让妈妈恶心了好几个月,也恶心到了我。听了妈妈的讲述后,我一连三天都没睡好觉。都是因为这件事。
我不信只有我才认为自己是个大笨蛋,周三下午我被房东踢了出来,屁股上还留有他的足印,晚上我是在楼下棚屋里睡着的,我梦见我结婚了,一件喜事,但我并不这样看,妻子暗恋我好久,是一位相貌端庄的大学教师,仔细一看,还挺像我某位远房的姨表姐妹,那位表妹我只在九岁那年见过一面,我曾把牛酥糖填进了她的耳朵,所以我马上就想,不是吧,怎么可能是她,看到她小臂上被灰蓝色眼泪浸透的丝带,我愣了一下,妻子说话的样子像在人工造雨,她略带羞涩地,在我面前晃动着戒指,她说,等你好久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大学教师还是远房表妹,或许都不是,她在说什么呢,一直絮絮叨叨的,好像没有尽头,过了一会,她走到打字机面前,把想说的都敲了出来,然后把它们递给我,一叠A4纸,我翻开它们,总算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不,我的理解和她有些差别,非要较真的话,是本质上的,举个例子,文件上的核心词汇:性爱自由主义,原文是英文,我不知道我翻译得对不对,我觉得,她的着重点在于“自由”,而我在于“性爱”,尽管如此,在行为的实现上,我和妻子是同一路人,新婚的一个月里,我们做了两次爱,而跟陌生人的性交则不计其数,她一般每天跟十个不同的陌生男子做,我贪心点,比她多两三个,我倒不认为这点优势会给彼此的情感占有率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她开始变得很烦躁,她觉得我不爱她啦,可她从来没有改变过对我的感情(什么鬼),爱爱希吉,我坦白地说,这种女人,哈哈镜和化妆镜的结合体,我身边到处都是,多得数不过来,好胜心对我没用,完全没用,后来妻子开始打电话给我们的朋友,打给我的那些哥们,每天十位,她请他们来跟她上床,她以为这会有点用,真的吗?有一天她跑到我面前,哭哭啼啼地说她被某一位朋友强暴了,这已经不能算是玩笑了,从表情来看她没有,我想从她口中获知点更具体的,但她没说,我打电话给那位朋友,朋友回复我,压根没有这件事,我被女人骗了,知道吗?我近乎能嗅到电话那头浓重的体液味了,但我仍然不知道真相,真相隐藏在另一种颜色的宇宙里,白色或者灰蓝色,都不是我们所了解的宇宙,我很少会对什么东西在意,哪怕是在香港,在上海,那里的少妇们跟一般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可这次,我变得认真了,这并不是因为我负有任何愧疚之心(她爱我而我不爱她),而是我累了,想结束这松松垮垮的状态,是啊,我想结束一切,都他妈见鬼去,我想把妻子和朋友叫到一起,像个成人一样,让他们说点什么,可他们会说些什么,他们说什么又对我有什么影响,想到这里我就头大,千不该万不该,别高估别人,别贬低自己,我真想马上躺下,什么都不想了,做一场好梦吧,我宁可在梦里我是一条光棍,一个穷光蛋,一个无处可归的流浪汉都好呀,古达咪虹,求您了。
九六年春天,我们县城最后的一位特异功能大师终于谈起了恋爱。对象是一间家俬店的售货员,三十出头,皮肤黝黑,身材也不好,但大师确信她就是自己命里注定的伴侣。他在日记里写道:基于本源存在的精神之爱是另一种范式的物自体。他们的相识颇有些奇妙意味。她因为在一场商演里拆穿了大师的把戏而把自己暴露在了他的面前。她不知道当时的勇气从何而来,只记得耳旁传来某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对!不是这样的!于是她就站出来质疑了大师。她的嗓音因兴奋而发颤发亮。观众们哄笑成一团。结果弄得无论是女售货员还是大师都窘迫万分。退场后,大师径直找到她,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地址和BP机号码。她真的按照地址给他写了信,同样地他给她回信,此关系一直持续了三个月。后来他们的信件越写越长,因为不愿支付昂贵的邮费,他们开始同居。这时候他们俩的恋情已经世人皆知了(电影院、鲜花店和小吃巷都是目击现场)。大师刚好也丢了饭碗,因为没有人再把他的表演当回事了。大家只把他当作一个骗子。只有几个路边的疯子才相信大师不通过性交就能在女人的肚子里发明肉块。后来他们全部死于夏季一场持续几天的冰雹。大师和他的女友就是在那一周去领了结婚证的。民政局大楼的窗户全给砸没了。整栋楼的公务员都陷入一种停电的焦躁里。大师成了他们寻乐的对象。他们要求大师当场表演一段他曾经最拿手的节目——“隔空取药丸”,否则就不给结婚证盖印。其中一位职员拿出了他的胃药瓶作为道具。大师硬着头皮试了几遭,结果都失败了。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包括他怀胎四月的售货员女友。他看着她的笑容(日记里这样写道:“什么也没有变,她的存在对我而言依然未知”),突然蹲下身子强烈呕吐起来。几乎同时地,在场的几位职员也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像是什么东西卡住了咽喉,他们看上去相当痛苦。他们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太晚了,除了大师,其他人都因为窒息而丢了性命。在死者的喉咙处都发现有胶结成团的药丸。而作为物证之一的药瓶里竟然空空如也!负责此案的梁探长认为,是大师故意用特异功能把药丸移到职员的喉咙里的。更令人费解的是大师在法庭上的有罪供述。他将自己的日记(上面详细描述了杀人动机)作为有力的证据公之于众。于是他被判处了立即执行的死刑。夏天还没结束他就给一颗子弹带走了生命。他的遗腹子在冬至前后出生,出生时身边除了妈妈没有任何人。今年孩子将近二十岁,在大学里是学生会的主席。他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刻苦学习、遵守纪律、富有领导才能的好孩子。
五十年前,四川生化研究所的科学家们首先培育出了一种战斗型宠物。卡姆拉,这是科学家们给它取的名字。它有着尖锐有力的牙齿和前爪,以及几乎覆盖全身的坚硬外壳。唯一的弱点在后背正中央,一块被白毛点缀起来的柔软肌肤,当然这是被故意设置的。当卡姆拉还是一团基因链的时候,一切都被编写好了。它的用途只在于大城市的斗兽场里,供官二代们观赏玩乐。卡姆拉刚出现那会儿的确引起了贵族子弟的狂热。它的凶猛和坚韧令这些年轻人们心折不已。其中最高贵的品种“暗紫深蓝”,在黑市的价格炒到了四千三百万人民币。“暗紫深蓝”在全世界只有七八头,它最辉煌的战绩诞生在里斯本斗兽大会上面,当年的冠军刘永韬凭借着两只卡姆拉击败了五十头南欧狮鹫的围攻。当两只、三只甚至更多的卡姆拉背靠背,永远把最强的一面朝向敌人,那它们便连最后的弱点也没有了。经年累月的战斗使它们获得了这种哲学。一开始人们故意给它们安排战术是为了赢得胜利,但卡姆拉不断学习成长,反而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因为这样下去说不定卡姆拉将成为人类的敌人。当然了,这个时候的卡姆拉还远没到威胁人类生存的地步,它们像狗一样,对主人们忠心耿耿。不过,就算再忠心的狗也有不认人的时候,这时偶然发生了一件事故,军委主席的儿子被家里的卡姆拉给咬死了。主席的儿子是个施虐狂,起因在于他用烟头去烧卡姆拉后背的白毛。肇事的宠物很快被处死了。但导火线已经被引燃。几天后,《涅槃报》头版刊登了一篇呼吁消灭卡姆拉的社论,结尾处是几十位老一辈科学院院士的署名。文章其实写得相当蹩脚,有被背后操纵的嫌疑,但是,真实有效地反射着人们的微妙心理(或者说,这种心理被反过来利用了)。接着军委主席在电视上发表了谈话,妆粉掩盖不住这位年轻父亲脸上悲凄的神情,为了民众的人身安全,他宣布说,政府准备把所有卡姆拉捕捉起来集中禁锢。很快地,在特警出动下,全国范围内留存的卡姆拉都被抓进了监狱里面。抓是抓起来了,怎么办呢?不管是枪毙还是活活饿死都严重违背人道精神。这时,一位院士(超右派,达尔文主义者)提议说,用时空机把这些卡姆拉们送到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去。据观测,那个平行的时空间是另一种景象,混乱纷争,饿殍遍野。年轻人都戴着红袖章,忙着到处砸东西。看起来把卡姆拉送过去是很好的惩罚方案。在那种境遇下,人消灭了卡姆拉,或者卡姆拉消灭了人,不管怎样都是一道有趣的风景。肥胖虚无的现代人喜欢当这种观众。于是科学家们启动了机器,把一百余头卡姆拉们送到了那个乱世。开始的几个月内,大家都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场闹剧,报纸还跟踪统计着昨天卡姆拉杀了几个人,今天又有几头卡姆拉被捕杀之类的。过了一年,市面上就再也找不到关于卡姆拉的新闻了。新的玩物,以及所带来的新烦恼,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走了。现代世界里,一切就像每天不断爬过屋顶的暮云。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过了四十年,这时候已经没人知道卡姆拉是什么东西了。卡姆拉就是在这时突然重返世间的。这是一群怎样的怪物啊,单是它们的叫声就能引起地震。没有军队能抵抗它们哪怕一分钟的进攻。此时卡姆拉已经没有任何弱点了,它们体型足足大了一倍,后背长出了坚实的甲壳。绝望的人类很快被消灭殆尽,少数的一批人坐飞船逃离了地球,另外一部分人则屈辱地躲进了地下。我就是在地底存活下来的少数人之一啊,我把这个故事记下来的时候,头顶还不断传来这群复仇者们走动的轰隆隆的声音。
男人表白被拒绝了三十五次后,发明了一种好吃的卷饼。馅是荔枝酱、芝士、莴笋和其他一些野菜的混合物。他每天做一两块饼给自己吃。去年7月5日,他把卷饼给了一条路过他家门口的贵宾犬。晚上,一位贵妇拜访了他,声称自己是狗的主人。她说她也想尝尝卷饼的味道。他们一块吃了晚餐。他们聊起了世界上最好的足球场到底是圣西罗还是伯纳乌。他们喝了点酒后睡在了一起。贵妇身上有种迷人的味道,男人知道那不是香水。完事后她躺在浴缸里打电话,在争吵,一直到午夜。男人在客厅里看叔本华,喂猫,打游戏,修破损的墙纸。后来贵妇说她要走了,男人把她送到门口。她离别时婉约凄切的姿态让男人觉得自己在做梦。第二天男人依旧像往常一样生活。每天吃一两块卷饼,玩猫,看书,看动漫。大概两个月后,他坐在沙发上吃饼,电视上播放了一段监狱采访。对象是某位贪官的情妇。男人惊奇地发现这位情妇就是上次的那位贵妇人。采访中主持人问了一些问题,其中有一个是问她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食物是什么。令主持人吃惊的是她的回答是卷饼(他以为会有比这个高级得多的答案)。看完节目后男人夜里失眠了。他决定去监狱里探望她。男人费尽心机才跟贵妇见上了面,她穿着囚服,有点落魄,但更加凄美。男人给她带了卷饼,她默不作声地吃着,吃得干干净净。男人告诉贵妇他会一直来的。男人很守信,每隔一两天就来看她,但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连足球也不谈了,有时候面对面,各自吃着卷饼,房间里只有嚓嚓嚓嚼东西的声音。过了三个月,行刑的日子到了。作为观众之一,男人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她临死前感激的神情。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还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哭过。想起贵妇的各种好,她的裸体,她的气味,他就越发伤心。在太平间他遇上了她的母亲,聊起了她最喜爱的食物是什么。她母亲说连自己也不知道她最爱吃什么,因为她什么都爱吃,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最不喜欢吃的食物是卷饼,从小就是这样。
我在乡下当见习护士那会,跟的是一位严肃而博学的医师。我们每天都要亲眼见证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村民们对我们相当依赖,有时候甚至手上长了瘊子也去找我们看。每逢周四例行出门巡诊的时间,我们两人便会戴着厚厚的防毒面罩,依次走过每户人家的门口。有一次,我们在病人家里用了饭,折腾到晚上九点才回来,门口早已站了一位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他一看到老师就连忙凑过来,大声哀求道:先生,您救救我吧!老师却冷漠地进了屋子,理也不理,还吩咐我不要把那男子放进来。男子在门外过了一夜,我是第二天开门的时候才知道的,他在两株象腿树中间睡着了。几天里,他一直在我们医馆的门外等着,说什么也不肯走,一见到老师就哀声求救,但老师没有一次搭理过他。终于我忍不住了,我问老师为什么不救他。老师瞟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吗?我说我不知道。但是至少晚上让他进来过夜吧,睡在外边会着凉的。老师被我说动了,他同意了让那男子进屋里过夜,但只能睡在仓库里。就这样男子在我们仓库里住了大半月,也不去哪儿,有时候走出来,在院子里呆呆站着,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像棵植物一样。我跟他有过几次交谈,感觉他既冷漠又木讷,难以接近。而最令人不解的一点是,经过我这么长时间观察后,他好像并没有罹患什么病症,跟他的精神层面相比,他的身体反而洋溢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我把我的疑惑告诉了老师。老师便跟我说起了这个男子的来历。原来这名男子是老师十年前在欧洲认识的,后来老师离开瑞士,到了亚美尼亚,到土耳其,直到现在回国当乡下医生,他一直死缠着老师,老师去哪他就跟到哪儿。这个男人,老师说,原本是瑞士皇家兵工厂的一名工匠,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飞机、坦克、大炮上涂料。涂料散发的气体经年累月地损害着他的眼睛、皮肤和呼吸系统。每次他去找老师看病,老师都会劝他辞退了这份工作。老师清楚地告诉他而他也清楚地知道疾病的根源在哪里。然而他没有辞职,倒不是为了丰富的收入,而是他爱这份工作。他爱这些武器,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爱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他病得很厉害,一条腿都迈进棺材里去了,却又奇迹地活过来,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受到毒气的侵蚀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以为这是主的恩赐。他继续干着粉刷武器的活儿。过了一段时间,渐渐地,他的家人们开始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症状,就跟他之前一样,眼睛疼,呼吸困难,咳嗽之类的。原因是乙酸异丙酯中毒,送医时已经晚了,他的妻女因为肺水肿相继过世。他们不像他有着那样的工作,为什么也会中毒?后来老师给他检查了身体后才揭晓了谜团:原来他现在成了一个“毒气人”,他的皮肤每时每刻都在分泌着乙酸异丙酯的气体,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断地在释放毒气。知道这个结果后他崩溃了,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无法接近别人,也没有人会接近他。老师对此也无可奈何,这种病超出了目前的医学范畴。也许过个十年、二十年就有得治了,老师当时是这么安慰他的。后来他离开瑞士,过着半隐居、半求医的生活,期间一直跟老师有着邮件往来。他告诉老师,在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里居住对他的病有明显的效果。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痊愈。因为长期的离群寡居,比身体疾病更为深刻严重的问题出现了。孤独使他已经无法与他人相处。一个人独自生活在那种绝境里——连囚徒都比他好,想想看,没有同样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点的。即便他能治好病,变回一个正常人,他也已经无法融入这个社会了。老师跟我说完这些后,第二天这名男子就悄悄地走了。他留下一封信,告诉我们他回山里去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感激的话,虽然口气有点别扭。而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这个人,是死是活,谁管呢。
在河套地区荒废的影视城附近,住着一位著名且富有的审片人,具体姓名不详,长着一张干瘦的马脸,凡认识他的回族小朋友都叫他“老马”。老马四十五岁之前是一名贫穷的中学教师,一位有骨气的大龄文艺男青年(据说还加入了某地下贵格教会),保持着每年两三百部的观影记录。四十五岁生日那天早晨他出门乘车并遭遇了车祸,但他毫发无损幸运逃生,当天下午他取消了学生和会友们为他举办的庆祝活动,一个人喝酒到晚上九点,然后决定做点什么破格的事情。他通宵一口气观看完了几部出品于多年前的、票房惨淡的古装烂片(此前他将此举视作奇耻大辱),最后迷糊地睡着了,第二天傍晚才醒来。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完全归属于私人范畴,他以为自己终将回复往常。然而过了一天,当他阅读日报时,竟然发现了关于那几部影片的重映新闻。其中一部重映的第一天就获得了将近两千万的票房,第二天翻番,到了周末时票房竟然达到了一亿六千万的天文数字,就这些影片的实质来说这种观众待遇简直是不能想象的。开始他以为只是某种巧合,又试着去看了另外的几部烂片,结果如出一辙。那些影片再次被搬上银幕且票房火爆。而他按照往常的品味来观看的电影却没有任何效应。老马相信自己是遇上了神迹。他思考了一晚,决定改变余下几十年的人生。他给全球各地的电影公司匿名写信,说明自己的神奇能力,只有两家濒临破产的小公司尝试相信这种疯话,他们给他回复说,那你试一个给我看看呗。他们说的是他们最近的几部失败之作。对于它们,某评论曾如是说,“几乎可以预见,首都监狱将推行一项新的酷刑:让重罪犯们观看这些影片。”然而在老马观审了这些电影之后,第二天它们便重新在各大影院上线,一切负面评论都彻底反转了。事情一传开,他出名了,于是各路单子像雪片朝他飞来,并且伴随着丰厚的报酬。我们知道,这个国家所输出的烂片永远是多于好片的,因此他永远也不用愁生计了。正好相反,当他的财富累积到足以威胁政府的程度时,他产生了忧虑。其中的危险谁都清楚。老马想尽方法花掉了一部分财产,然后逃进了河套平原的桦树林里。
在隐居的生活里老马也没有完全放弃生意。他每半年接手一笔大额交易,帮那些电影大公司收回成本。有一天,他收到一桩好莱坞某家公司的单子,是通过快递送来的,里面是录影带和支票。支票上的数额相当可观。老马接下了生意,他把仆人支开后(一直以来的习惯)就把录影带放进机子里放映。影片讲述的是一个不算出彩的故事:一个崇尚家暴的丈夫得了重病死掉后,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人间。重获新生的他变成了一位温柔可亲的男子。然而受虐成瘾的妻子并不能忍受这种温柔,她杀了丈夫并把他的头颅扔进了大海里。一首西贝柳斯早期的奏鸣曲贯穿了全片。不管是格格不入的配乐、叙事节奏还是演员的演技,这部电影都难以称得上是什么佳作。但是老马没看到三分之一就开始哭,一直哭啊哭,为此用完了家里库存的所有纸手帕。究竟是什么刺中了他的情绪敏感区我们无从得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他认定这部影片为他一生所阅之中最高的杰作。这样伟大的电影是不需要他这种人来帮忙推广的,换言之,时间会向群众证明它的价值。他为观众的浅薄无知以及自己滥施超能力而倍感羞愧。老马这样想着,很快就发困了,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睡前可能还用手背抹了一下泪眼)。他梦见了童年追捕白蝴蝶的情形,蝴蝶真白啊,像姑娘的脚。次日早晨,他一睁开双眼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灼痛,他痛得哇哇大叫,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他把他最忠诚的女仆,回族姑娘阿法芙叫到跟前,阿法芙(二十七岁,瓜子脸,有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拿着灯凑近了仔细观察一番后,告诉老马他的两只眼皮上方各长出了一只蚕蛹形状的突起物。她说它们看起来太吓人了。主仆俩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火烧刀割等,但实际上都毫无作用。因为只要一触碰到蚕蛹,老马就痛得不得了,阿法芙只好停手。从此以后,老马成了活瞎子,他只能一直闭着眼睛,只要一睁眼,伴随着的就是难以忍受的剧痛。无论找了多少名医也无济于事。因为不能看东西,他再也不能接手任何的生意了。对他来说,失去眼睛就意味着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祸不单行的是,不久后他竟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是来自好莱坞那家公司的起诉。原因是那部电影并没有取得应有的反响,超能力失效了。那么老马理应归还之前的交易金,而他们声称老马已经把金额吞掉了。这起诉讼本身就是可笑的,且不论老马是否吞掉了钱款(当然原告否认了这一点),这单交易因其私密的性质是不会受到任何法律保护的。也就是说,就算老马吞掉钱款,他也不会有什么风险,电影公司只能认栽。钱款是他们自愿送给老马的。然而在政府的压力下(他们才不会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法院依然受理了这起诉讼,唯一的依据只是那家公司提供的一份转账记录。案件在报纸上登载后,舆论也全站在了电影公司那边。公众喊起了“要一睹老马真身”的口号。他们对神秘主义的好奇心理被巧妙利用了。迫于各方压力,老马不得不屈从。开庭当天,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门,聚集在帝国广场中央,通过大银幕观看现场直播。他们自觉地把这一天当成了狂欢的节日。当老马被搀扶着出现在被告席上时,大家都被他这副惊悚怪诞的模样给吓到了。谁也没有想到,拥有超能力、给传得神乎其神的审片人竟然是一个丑陋的瞎子。漫画家甚至在当晚的报纸上把老马眼皮上的蚕蛹描绘成了两只原子弹。因饱受眼疾折磨,心力交瘁的老马在法庭上显得卑琐、懦弱和不堪一击。广场上的民众们都被逗乐了,他们畅饮啤酒,有人还在草坪上亲热起来。最后官司无疑以老马一方彻底败诉而告终。老马被法庭狠狠敲诈了一笔赔款,他还因为羞愧,回家后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里,半个月后才出来。
此后老马继续寻找医治眼睛的方法,但一直没有任何起色。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家里的仆人因为不堪忍受纷纷都逃走了,最后只剩下阿法芙陪着他。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位戴着墨镜、拄着拐杖的老乞丐,他声称自己可以治好老马的眼病。阿法芙带着他到老马跟前,他用手触摸了一下老马眼皮上的肿块后,确信这就是他所了解的病症。老马问及治疗方法。老乞丐说:方法就在一本名叫《请不要虚度这时光》的通俗小说里面。说完他突然嚎啕大哭,告诉了老马关于他的往事。原来他的经历和老马有着惊人的相似。唯一不同的只是他的职业是图书编辑。他利用超能力帮助不少烂书成了畅销读物并从中赢利。长期阅读这些书籍使他的审美品位受到了损害。他变得疯狂地迷恋这些书籍,以至于得了眼疾后,他还会请人每天为他朗读。直至某一天,当他读起《请不要虚度这时光》这本小说时,竟发现里面主人公的经历跟他何其相似!圆满的故事结局提供了一个关于眼疾的治疗方法。他利用这个药方治愈了眼疾。老乞丐说着,脱下墨镜,让老马用手指触摸他眼皮上的疤痕。千真万确。接着老乞丐说出了那个方法:用软木制成箭矢,箭头涂上猫血、鸡蛋清和鱼腥草汁,让一位目力敏锐的射手持弓与患者面对站立,搭箭射中患者眼皮上的蚕蛹,止血后再用纱布把眼睛裹起来,休养一周后就可以痊愈。老马听完后勃然大怒,他认为这个方法实在是荒诞不经,指着老乞丐大骂说:你这是真要我瞎呀!他不由分说就叫阿法芙把老乞丐赶走了。即便如此,阿法芙是个明白人,她背着老马悄悄练起了射箭。为了使老马重现光明,她日日夜夜地练啊练,终于有一天她射出的箭命中了苍蝇却又能保留它的性命。她兴奋地把这消息告诉老马,这意味着她能够用箭刺破他眼皮上的肿块而不伤及眼睛。阿法芙是老马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他真的被说服了。他照阿法芙吩咐背靠着一堵墙壁站立,阿法芙拿着弓箭离他有五十米远。当阿法芙射出第一箭时他吓得尿了裤子。但效果真的像阿法芙所说的那样。一只蚕蛹被消灭了。他高兴极了,朝阿法芙大呼大叫,快,快射我!此时的他似乎看到了未来的曙光,他又能施展他的超能力给他带来财富和荣耀了。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阿法芙射出的第二箭同样命中了老马的另一只眼。她满意地朝他奔过去,却发现软木箭矢已经穿过了他的颅骨,永远地钉进了墙壁里。直到今天,箭矢还留在那堵墙里。没有人能解释这其中的原因。对于这支致命的箭矢,我们善良忠诚的女仆、老马的私生女阿法芙因杀人罪在监狱里呆了三十年后,在她晚年出版的一本回忆录里是这样说的:“感谢它,使我重获了自由。”
特约编辑◎邵风华
主持人的话
小说《显像》由七个独立的故事构成,“有爱也有污秽凄苦”(塞林格)。《照相馆》虽然较为温情,但末尾却指出了岁月的无情和记忆的不可靠。《乙酸异丙酯》则写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绝望。其他故事所昭示的欲望、傲慢、贪婪、愤怒,几乎与天主教教义中的“七宗罪”暗合,由总标题《显像》统一在一起,说出了整个人类的处境与世界的荒诞和恐怖。而标题“显像”下面的德语“Die Erscheinung”,则使作品具有了哲学思考的意味——一篇警世之作。
阅读索耳的《显像》使我感受到春天般的惊喜。其超常的想象力,对世界荒诞性的指认,和对人的异化的思考,使小说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气质,也使之区别于我们日常所见的中国文学。显然,索耳从卡夫卡等现代主义经典作家那里汲取了丰富的营养。我很久没有因为读到一个中国小说这么兴奋了,感谢索耳!
——邵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