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峰
于何小竹的一些事情
李万峰
昨天晚上,跟几个朋友吃饭,他们说起一位莎莎舞界的大神。画国画的,杨先生,七十多岁了,每周总有两三炮要放,经常跟老娘说出去写生,牵着辆自行车出门,在舞厅里流连忘返。横跨老中青三代的小姐们送给杨先生一个绰号叫“大鲨鱼”,说他什么都吃,能吃能睡。他们说了大概两个小时。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都在想何小竹,这位成都莎莎舞行业的资深知情者。何小竹写过一篇《砂轮厂》,我读过,不记得多少具体的情节,只在脑海里留下一个印象:莎莎舞多么美好啊,黑黢黢的舞厅里头尽是猥琐而鲜活的中国精神。
所谓砂轮厂,就是莎莎舞厅。莎莎舞是个很特别的舞种,跳舞的时候可以互相随便摸,随便蹭。网上有不少上世纪90年代莎莎舞厅之兴衰的帖子。我没想到现在还有,西门车站啊,八宝街啊,万年场啊,都是我经常活动的地方,但一直没有发现过。现在的舞女多为各行业低收入女性出来兼职,年纪都比较大(五块钱或十块一曲,一百块钱可以耍一晚上),要进行性交易的话,需要客人自行勾兑好,到外面去找地方。而莎莎舞厅最开始火的时候,出来耍的还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白领,舞厅阴暗的角落还专设有就地解决的地方。没赶上啊。
同样是上世纪90年代,何小竹在某夜总会做总经理,对当时具有浓烈土腥味的美好夜生活颇有体会,过了些年,他把这些逝去的东西写出来,里面充满伤心。但是呢,何小竹绝对不会乱抒情,他的文字始终给我这样的感受:凝练如水,高纯度,少有杂质,虽然没什么强烈的刺激,但是舒服、重要。去年他打算写个中篇,叫《夜总会》,不知道写完没有。他写得慢,他的每个句子看上去都很随便,实际上却都特别讲究,需要反复的推敲和打磨。他采用的方式是把难度留给自己,给读者简单的东西,而不是装腔作势,拿繁华绚烂的东西来吓人。
生活中的何小竹跟他的文字是一致的。任何时候,何小竹都会尽量照顾其他人,不声不响地把可能出现的乱局扼杀在萌芽状态。杨黎说,说何小竹坏话的人绝对是坏人。我试验过,回头来观察,确实可以一招毙命,直接下结论。不过跟大家长期以来的感觉还是有所出入,甚至刚好相反,何小竹并不是一个恪守温良恭俭让的人,他脾气不小,比如遇到真正的傻毴,除非完全不屑,不然肯定会让你知道自己是个真正的傻毴。再如,少年时代的何小竹是文工团的弦乐手,现在根本不摸乐器,是因为有个手指不怎么给力了,打架打的,在他的夜总会,不晓得为啥子。
何小竹之所以成为何小竹,最关键的反而是他性格中激烈和暴力的一面,而不是举手投足、言谈话语中那股优雅劲儿。激烈的东西才足以支撑他三十多年的写作,如此坚毅,把一颗颗炮弹送到喜马拉雅山顶。以我有限的经验,写作上的恰到好处,不可能来自软绵绵的到此为止和得意洋洋,必须是永无止境的不服气,挣扎,革命,干自己。一般的高手靠天赋就行,绝顶高手还要靠旺盛的生命力来折腾,什么多巴胺、甲肾上腺素,何小竹的参数肯定可以吓大家一跳。这还涉及到爱情,一些香喷喷的往事,我不是很了解,不好乱说。
据何小竹自己讲,他自认是当时朋友里面最叛逆的,万万没想到过了最正常的几十年,最早结婚、没有离婚,很早生孩子、孩子也不叛逆(何小竹非常喜欢吃面,恨不得一天三顿都吃;他女儿极度讨厌吃面,见到桌子上有面就可能发飙;除了这一点;何小竹做的煎蛋面是华阳一绝),没有自杀、过得舒舒服服。何小竹竟然把这辈子过得这么规矩!要是把这句话感叹给多年前的自己,那个何小竹大概会接受无能吧。谁知道呢,或许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美满,安定,多活几十年——写作到了后来,拼的就是命长啊。也可能仅仅是为了给写作上更多空间,何小竹才让自己经常感觉被困,他写的东西,很多都是关于出走的。什么人到中年,该试试其他可能性,重新活一盘之类的。
何小竹以诗人著名,写的小说也很了不起。《潘金莲回忆录》我没有看过,《女巫制造者》和《藏地白日梦》之间,我更喜欢后者,这几年我没有读到过这么舒服的小说。这几年我起码读完了二十本小说吧,而舒服是个跟好看一样重要的词。波拉尼奥也很舒服。我向何小竹请教过很多次小说的问题,跟读那篇《砂轮厂》差不多,我想不起什么具体的话(最近脑子有点浆糊啊),但我的小说观念毫无疑问是从何小竹那里得来的:有一句说一句,直接说最重要的那一句,说清楚,再接着说别的。虽然何小竹的观念可能不是这样,但我确实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对何小竹的诗,好些人都有这样的经验:他刚在朋友圈把新写的诗发出来的时候,读着没什么感觉,过段时间再读,才觉得好。这真是说不清楚的魔力。不像我写了诗马上就会发出来。何小竹写了诗,哪怕不修改,也要捂一段时间,确定无误了再拿出来。时间会给我答案,庞君诚不我欺也。有几年,遇到漂亮的女同学,我有一招必杀技,那就是背何小竹的《一团毛线》给她们听。我也担心同学们转而喜欢何小竹去了,但是没办法啊,我就记得住这一首诗。诗人都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是最好的。有回吃火锅,何小竹说,大家都这么想,只有柏桦把这句话说出来了。现在他也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何小竹是火锅爱好者、啤酒爱好者,而我什么都不爱。我有个胡编乱造的简历,上面说自己是“昆曲、跑步和蒲松龄爱好者”,那是在瞎扯淡,我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每次跟何小竹见面之前,多而不少都有点期待。我觉得跟何小竹见面是好事情。他抽8毫克的中南海,现在七块钱一包,我跟着抽了很久,但我会觉得腻,时不常几种烟换着烧,当然都比中南海贵。没在一起做事之后,见面就少了些,偶尔见面,我摸出一包别的烟来,就会觉得不好意思。可能是担心他觉得我没有恒心,不专注。好些年轻人的写作状态他都很清楚,他对所有事情都心里有数并且充满耐心。
2010年在深圳,好像才是我第一次见到何小竹。那年子我辞职到处晃了下,就再也不想“出走”了。2013年从北京回成都,除了公事,没有离开半步,有段时间跟着何小竹做策划,没用心学,但确实佩服他准确老到的各种应用文章。我总是一片混沌,很少下苦功夫,准确二字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2014年秋天,何小竹家的小木下了五条小狗儿,我捉了一条回来,老幺,一条小母狗,取名何太急。康薇说跟何老师姓。现在何太急就在我旁边。这几天屁儿都要冷脱了。可能跟养狗有关系,养了狗出远门就不是那么不方便。何小竹养小木都八九年了。小木以前是条流浪狗。
责任编辑◎韩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