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军
搅缠
陈铁军
陈铁军,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骏马奖”获得者。其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处转载。现居郑州。
那我就有啥说啥吧,我是这样成为汉奸的。既然你们非说我是汉奸。
那年,我在镇上开着杂货铺。本来买卖做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不知谁邪喝:“老日来了!”人们呼儿唤女,呼呼啦啦地,都跑开了老日。你想呵,大伙儿都窜了,我能跟那儿傻站着么?就把铺子一扔也窜了。单凭这一点,不是我搅缠呵,你们就不能管我叫汉奸,最起码不能说我一开始就是汉奸。我——你们也不想想——我要是汉奸还窜球呀!
当然,我没窜多远是真的。那时间跑老日,都是有亲的投亲、没亲的靠友,我投的就是一个山旮旯儿里的朋友。本来——说瞎话我不是人——我真是想就搁这儿一直躲着,老日走了再出来,老日不走就不出来。可,光我自己也就算了,我还带着老婆孩子。我那朋友倒是没说的,可朋友的老婆一看脸抓到一块儿了。你想呵,一个本来就穷的山里人,一家伙又多出来三张嘴,而且谁也说不准这一吃得吃到啥时间,换你你能心平气和、心甘情愿么?所以这婆娘,只要涉及开开关上、拿起放下之类的动作,在那段时间都做得特别重,而且一天比一天重。每当听到她“咣当”一声响,我们一家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巴,三口人摸着又红又烫的脸,心里都说:“这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
就在这当口,山外传来了消息。先是说:“跑球哩跑球哩!老日来了是不假,可压根儿没咱想的那么恶,你只要在门头儿插个日本旗,表示对他们的到来是欢迎的,人家连一根毛儿都不会动你的。不信恁看看俺看看俺,俺这不是囫囫囵囵的么。”后来又说:“真是哩真是哩!老日不仅没把咱咋着,还劝咱没跑的别跑、跑了的回去,动员咱放心恢复生产、繁荣经济。那些带头开门营业、下地干活的,人家老日还一个奖给五斤大米哩。”随着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跑老日的人变得越来越动摇,终于有人三三两两地开始回家。恰巧这天晌午饭,我朋友劝我们三口:“吃!吃!”他婆娘狠狠砸了凑过来的狗一板凳:“谁叫你来的?还不给俺滚!也不看看是不是你吃的。”我看到我老婆眼泪儿一下子下来了。就这样事隔俩多月,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现在想想,那时间我要是不回来,也就啥吊儿事儿没有了,也就不会落到你们手里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一回来就觉着,镇还是从前那个镇,不过明显的多了点儿啥。起初我半晌没搞清多了啥,后来才猛然间反应过来,是镇头起多了个巍然森然的炮楼。你们知道,咱镇最早不是镇,只是个黄河边起的古渡口,后来南来北往的人多了,才成了现在这个镇。正由于是个古渡口,老日对它特别看重,专门儿屹了个炮楼,留下一小队日本兵守备它。因了这一小队日本兵,我看到家家户户的门头上,有布的都挂了个自制的日本旗,没布的也在门上贴个白纸,纸中间画个红圈圈。果真,我看到我回来的时间,换了这个旗号的镇上人,已经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也就是说,俩月前是干嘛的,这会儿该干嘛还干嘛。
不用说,我回来头一件事儿,就是也在门头挂了个日本旗。关于这一点我要说的是——首先,你们不能因此而苛求我。我们,一个老百姓,啥时当过自己的家、做过自己主呀?还不是谁当家儿听谁的,谁让挂什么旗挂什么旗。再者,不就是个旗么,挂谁的不是挂呀?反正不管挂谁的旗——今天你当家儿,我们没饭吃;明天他当家儿,我们还是没饭吃。正所谓,“兴,百姓苦;亡,还是百姓苦”。日他得儿左右都是个苦,我们老百姓何必在挂谁的旗上斤斤计较呢。当然,你们可能会说我这是汉奸哲学、汉奸言论。你们甚至会说:“难怪你狗日的当汉奸,原来你一直就有当汉奸的思想基础。”你们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是如果你们允许我说话,我想说的就一句:“那你让我怎么办?”
接着我就得说说这件事儿。我说过,现在镇子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那些挑担的、摆摊的、做买的、做卖的,又都杂七杂八地凑拢在了镇街上,他们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卖声,很快吸引了初来乍到的老日们。这天仨老日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地看热闹,挤到我门跟儿时被一个馄饨挑子迷住了。馄饨挑子你们知道,一头挑着包馄饨的家什,一头挑着下馄饨的火炉,卖时间现包现下、边包边下。这个咱们看着很平常,可是老日们没见过呀。仨老日一边围观一边啧啧道:“这简直就是——一个膀子挑了一个厨房哇!”不用说一人吃了一大碗。没想到这一吃不当紧——这一幕正好被我看在眼里——吃的时间他们也没问价,吃完了卖馄饨的伸出仨指头,说三块一碗非要他们拿九块钱。这个馄饨挑子天天摆在我门前,我知道那馄饨一碗也就是俩铜子儿。这本来就令我气愤了——自从老日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发现这些外国人不懂中国话,跟他们做买做卖时动不动就黑他们,而且怎么昧良心怎么来,简直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更加令我气愤的是,那仨老日竟然一个比一个实在,谁都没发现这个卖馄饨的是在黑他们,领头的那个掏出一把钱,数来数去只有八块,还问其他人有没有一块钱。这使得我,一个凭良心吃饭的人,一个正正当当作买卖的人,一个一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奸商的人,无论如何看不下去了——
我走到馄饨挑子前。先是用中国话对卖馄饨的说:“朋友,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做买卖的,讲究的是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你咋能看人家不懂中国话,不知道中国这马虾哪头放屁的,就这么明打明的坑人家蒙人家呢?”接着用日本话对那仨老日说:“得了得了,恁也甭翻甭凑了。他那馄饨一碗俩铜子儿,这条街的老少爷们谁不知道,恁给他六个铜子儿就行了。”说着帮他们数出六个铜子儿,“当啷”扔在了馄饨摊子上。你们可以想象,我的话令买卖双方当场都呆那儿了。不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谁也没想到我竟然会说日本话,而且说得一串一串、一套一套的。“你、你、你……”最后还是卖馄饨的先反应过来,“你他娘的吃错药了!”指着我鼻子大声数落着,“咱是中国人,他是外国人。你咋能——中国人不帮中国人,反帮着外国人倒咬开俺的蛋了?你这不是吃里扒外么!你这不是为虎作伥么!你这不是帮着别人奸你娘么!你——你个汉奸!”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叫做汉奸。我之所以特别要说说这件事儿,是因为——你们不是都管我叫汉奸么,我这个汉奸的名誉,就是打这儿开始的。咱这儿本没有汉奸这个词,也就是打老日来以后,这个词才出现、流行了起来。那时间,只要牵扯到咱们人和日本人的事儿,你不站在咱们人的立场上,立刻就会被人叫为汉奸。不过既然咱把话说到这儿了,我倒是要跟你们说道说道。有道是“帮理不帮亲”,中国人和中国人亲是不假,可你就是再亲,总不能叫这个亲字骑在理字、骑在义字的脖子上吧?总不能用这个字取代了是非标准吧?你们不都说我是汉奸么,那么我倒要反过来问问,假如我在这事儿上不帮着外人,而是帮着咱们人坑蒙拐骗人家外人,那我是不是就是个爱国者了呢?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补充一下。你们知道那仨老日里,领头的、也就是给钱的那个是谁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吉冈,也就是这一小队老日的主官——小队长。我要补充的是——我不是说了么,当时我叽哩咕噜一套日本话,令买卖双方一下子都呆那儿了。这其中最为目瞪口呆的就是吉冈。这个年轻的日本军官先是难以置信,接着以惊喜万分的语气问了我一句:“你会日语?!”当然他用的是日本话。说到这儿我得解释一下,我是如何会说日本话的。我开着个杂货铺你们不是知道么?其实我最早没有铺子,而只是个给别人铺子干活儿的。十几岁的时间,由一个亲戚介绍,在省城开封日本人的福田商店做学徒。说是学徒,其实也就是个打杂的,主要就是侍候福田两口子,和他们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儿。正因为如此,我在那儿混了三四年,啥球手艺都没学着就学会一口日本话。后来,那年不是全体国人都抵制日货么,福田商店叫开封学生一把火给烧了,我才回到镇上,借了点儿钱,开了现在的铺子。当时我对吉冈就是这么说的。你们猜这个老日一听咋了?他一听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像突然找到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以如获至宝那样的语气叫了一声:“太好了!”(他们日本话叫“哟西”)说他不远万里、深入异国,正为语言不通、难以交流、无法展开工作犯愁呢,称我是佛祖(后来我才知道他信佛)对他的恩赐,当时就要请我到他的炮楼里做通译,也就是你们话说的翻译官。为了说服我他还向我保证,他将报告他的上司,每月给我发九十块钱。大概那时间他们雇个翻译官,价钱就是九十块钱的薪奉。九十块钱!你们都是明白人,你们都知道那是个啥数。我他娘的开个杂货铺,忙前忙后、辛辛苦苦,一个月也挣不了这数哇。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二话没说就拒绝了!日他得儿,我只不过帮老日还个价儿,就已经有人骂我汉奸,我要是敢给老日当个翻嘴学舌的,他们还不得把我祖宗十八辈骂过来完。你们说我是汉奸,你们日他得儿的凭啥呀?我要真的是汉奸,我能对老日说不么?
不过,尽管我对吉冈说了不,这个老日还是给我深深鞠了个躬,语气郑重道:“谢谢你!”
当然是感谢我为他主持的这个公道。
就这样我跟吉冈认识了。我说的认识,只是一般的认识呵。也就是,不是都说低头不见抬头见么,都在一个镇上我们哪天也得碰见两三回,但每次碰见我们也就是点点头、笑一笑,最多说一句“狗哈腰格拉你妈死(早上好)”。我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没想到他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我说了,这镇是个古渡口。头起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大队大队的老日,打这儿上岸开往前线去。但都是步、骑、炮、工列队而行,只是从咱这门前过一过,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觉得老日也不过就是个这,慢慢的也就放松了警戒。却不料有一天事儿不对了。这天上岸的这队老日,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整队集合,而是一上岸就放了羊。先是逮住镇上老百姓:“塔巴够新交新交的。”“塔巴够”就是烟卷的意思。管咱老百姓要烟抽。没有就浑身上下搜,搜出来啥都装自己兜,连老头身上几毛钱也不放过。接着便三五成群进到沿街店铺里,拿烟酒、拿点心、拿钟表、拿眼镜,甚至连药铺里的中西药,也不问问治啥的也要拿走,总之只要是可以随身携带的,逮着什么拿什么。我之所以在这里用拿,而没用抢,是因为这群大拿特拿的人,走时间都用日本话再三称谢,就仿佛东西都是你自愿给他的。不一会儿,整个镇子便陷入了恐慌和混乱中。就在他们快拿到我跟儿时,吉冈带着俩日本兵走进了我的铺子。
吉冈问我有水么,让我给他几个倒碗水。
对于吉冈的到来,我一开始没明白他啥意思。我当然给他倒了水。就算他是个日本人,他路过我门口要口水喝我能不给么——咱中国人啥时间那么薄气过。就在我们边喝水边说话的当儿,几个老日呼呼啦啦闯进了我铺子。这几位当然是来拿东西的,但是我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他们看到我座上竟然坐着个日本官,对了我忘说了吉冈的军衔是少尉,正和我有说有笑地喝着水,不约而同地愣那儿了。一个老日试试探探地问:“你们朋友的是?”本来我还想跟他们周旋周旋,脸上堆笑地招呼他们:“来来,喝碗水喝碗水。”没想到他们竟连连鞠躬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走我们走。”慌里慌张、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接下来的情形也差不多。就这么你一拨儿我一拨儿地,一会功夫进来出去了好几拨儿。直到第三拨儿退出去的那一刻,我才一下子反应过来——难道这是真的么?吉冈这是在保护我?
一点儿不错,吉冈是在保护我。一个占领军,一个奴役者,一个——我们都叫做日本鬼子的人,居然会保护一个中国小百姓。后来我问他为啥呀。他竟说:“因为你是个诚实、正直的人。我,还有我们日本人,喜欢和诚实、正直的人交朋友。”我靠!
后来吉冈告诉我,这次弃船上岸的,是日军有名的中岛部队。“中岛部队你知道吧?”他说,“当年攻打你们国都南京,这支部队是绝对主力。他们不仅以能打硬仗著称,而且以军纪败坏闻名。进入南京后,就是他们杀中国人杀得最多。后来因为声名狼藉,多次遭到军部训斥,才不得不有所收敛。但每到一地仍放任士兵四处拿夺。在你们这儿已经是好的了。我们经常和这支部队共同作战,亲眼见过他们无恶不作。有一回我们行军经过一个村庄,全村老百姓都赤身裸体在村头迎接。连我们部队长都吃惊这是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中岛部队此前经过时,由于害怕被游击队袭击,命令沿途百姓必须这么做,否则就要枪毙。老百姓还以为我们日本军队都这么要求,所以也光着身子迎接我们。望着这些一丝不挂的男女老少,连我们部队长都觉得太过分了,赶紧让他们回去穿衣裳。所以这次我一听他们要从这儿过,心里头只有一个反应——坏了!”
“对不起呵!”吉冈最后满脸歉意地说,“我虽是这儿的守备队长,可只是个小小的少尉,没法管、也管不了他们。我不能为整个镇子做什么,而只能为你一个人做这点儿事。”
当然,我想,这在我可能是一件小事儿——我曾帮过吉冈一点儿小忙,吉冈这么做只不过是对我的一个回报。但你们如果收集我的汉奸证据,没跑的肯定要把这算头一桩。你们肯定会想,那么多人老日都不保,为啥独独保护了你?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你和日本人有勾结么?别说你们会这么想,就是满镇子的人,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这次事件中蒙受了重大损失,惟独我啥损失也没有,后来提到我也都这样说:“他和日本人,朋友大大的。”
很可能正因为我给了人们这样的印象吧,很快就有人找到了我门上。
我说过,老日在咱这儿驻下来,主要目的就是把守渡口。因之,炮楼就成了扼住渡口的一道关卡。这队老日日常的任务,主要是盘查往来渡口的行人客商,特别是商人贩运的各种货物。那时间,许多老百姓过日子的必需品,比如粮呵、盐呵、布呵、棉呵、煤呵,由于是战时么,所以都成了禁运品。为啥呢?怕有人用这资敌呵。除非有县以上日伪机关开的通行证,一律不许过路过河。于是就有人找到了我,他的两船大米被老日挡在河里,死说活说上不了岸。此人是镇上粮行的掌柜,也算我一门拐弯亲戚,论辈分我还得管他叫个叔。大米是他从河北(黄河北岸)贩来的。这个叔一上来就拉住我的手:“大侄子呀!”几乎是用哭腔对我说:“你能不能去跟老日说一说。”一句话把我说得眼都瞪圆了。我——去跟老日说一说?我说:“你的脑子没啥毛病吧?”我说:“你不是发烧说胡话吧?”我说:“日他得儿你咋想咧,那、那、那可是老日哇!你让我去说一说?我——我要是能让老日听我的,我他娘的还跟这儿混啥咧。”可他就是认定了:“你和老日大太君是好朋友,咱一镇老老小小谁不知道。上回日本兵抢这抢那,为啥单单没抢你,还不是看在这个大太君的面子上。你去跟他说一说,他一准会听你的。好侄儿,好侄儿,你就帮叔一把吧,恁叔俺求你了行不行。”最后甚至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就算你和那大太君没什么,可——至少日本话你会说吧,至少你能把事儿说明白吧。不像俺,连个日本屁也不会放,碰上老日算是碰上了牛,一茶壶都是饺子可干着急一个也倒不出来。要不这样中不中,你只管帮俺说一说,说成说不成都没关系。成了,俺谢你;不成,俺还谢你。不管事情成不成,这忙都算你帮过了,恁叔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情。”我日他得儿那么大一个人,而且论辈分还是你叔,这话都说了我还有啥可说的呢?
就因为这,我第一次走进了老日的炮楼。这么说吧,虽然我已和吉冈打过两回交道,可这次去的,毕竟是老日的炮楼哇!而老日的炮楼,这个你们都知道,在咱老百姓看来,等于就是阎王殿的同义语。所以我当时的心情,说出来也不怕丢人了,真是——就像俗话常说的——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我所提心吊胆的,当然是此行的前途和命运。却不料,这一去竟然发生了两个没想到。头一个,本来我以为这炮楼进去进不去还得两说着。没想到其时在铁丝网前站岗的俩日兵,其中一个恰巧跟着吉冈去过我铺子,不仅一眼认出了我,满脸笑容地跟我打招呼,而且一听我要找他的大太君,当即说了声:“你等着,我这就给你通报去。”而吉冈一听我来了——你们都看过《三国》那段吧?曹操跟袁绍打得难解难分时,有一黑正在帐篷里洗脚,听说袁绍的谋士许攸要见他,鞋都没顾上穿赤着麻脚就迎了出去。当然用这比喻吉冈有些夸张,但夸张也夸张不到哪儿去。二一个,本来我一直担心说明来意后,吉冈会不会一脚把我踢出去?当吉冈把我让进炮楼、给我倒茶时,我索性直截了当道:“得了别忙了,茶我就不喝了。我来是想跟你说个事儿。不过有句话我想说头里,这事儿你能帮就帮,帮不上就算了没关系。帮上帮不上咱们都是好朋友,你路过我铺子还上我那儿喝水去。”没想到吉冈听完我的话,目光凝重地看了我半天,最后郑重问了我一句:“你能担保,这些米不是送给我们的敌人的。”我说:“能!百分之百的能!他是我叔,我能不知道他是啥人么。”他竟当场道:“行!我相信你。”不仅摆摆手放过了那两船米,而且拍着我肩膀慨然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你的朋友有什么事儿,你尽管到这儿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帮你的忙。”这样的结局——直到几天之后——仍然令我难以置信。
然后就有了这件事儿。这天我铺子刚开门,吉冈就走了进来。这回他没穿军装,没带武器,也没带那俩日本兵。我一看是吉冈,一边问候着“狗哈腰格拉你妈死”,一边让他“屋里坐屋里坐”。但他说不坐了不坐了:“我来是想跟你说个事儿。”我一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估摸着可能有啥正经事儿,问:“啥事儿呀?”他说:“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老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直到看到我有些心焦了:“到底啥事儿你说呀。”才吞吞吐吐道:“是这呵,最近不是又在强化治安么,上头给我们各地的驻军都下了文,让我们对当地百姓进行治安宣传和治安教育。按说,宣传几句教育几句,本来不算个什么事儿,可问题出就出在,我一句中国话也不会呀。这——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撮死猫上树么。”我说——听他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要对镇上人讲个话,到时间想让我帮个忙,把你的日本话说成我们的中国话。”他连说:“哟西!哟西!哟西!”不过为了表示他真是想请我帮忙,而不是来勉强我,就像我一样也追加道:“有句话我想说头里。这事儿你能帮就帮,帮不上你也别做难。帮上帮不上咱们都是好朋友,你路过我炮楼还上我那儿喝茶去。”
我知道,如今你们定我汉奸罪,罪行之一就是这件事儿——帮助日本人进行奴化宣传。现在看来,我必须承认,吉冈在这次活动中所讲的那些话,真的是有麻痹、毒化咱们思想的作用,而我对这些话所做的翻译,确实在客观上帮助了老日对咱们的殖民统治。但,我想在这里为自己辩解的是——不错,我在这事儿上的确帮了老日的忙;但我这么做的时间,的的确确没把吉冈当成个日本人。我当时一听他要我帮忙,只是想着人家刚帮了我那么大一个忙,咱中国人不是都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么?不是都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么?这个忙不帮实在是不好意思、抹不开脸。再者说了,有道是“谁也没挂着没事儿的牌儿”,以后咱说不定还有啥事儿再求到人家头上,这次人家有事儿咱不帮忙,回来咋还有脸再求人家。你们可以不信,但我必须这么说,我这么做的时间就是把吉冈当成了一个熟人。就像镇里那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一样。
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既然我是在这里交代我的罪行,咱们还是说说这事儿吧。会是在我铺子门前召开的。这里有个有趣的细节,我没想到吉冈这个人,还是很会做群众工作的。他不是让日本兵挨家挨户去喊人,而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台留声机,在我门前一段接一段地放梆子戏。那时间,留声机对咱镇子还是稀罕物——一个铜喇叭竟然能唱戏,还唱得有板有眼、有腔有调的!不大会儿就把全镇人都招了来。吉冈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站到高处喊了声:“乡亲们好!”笑容可掬地开始说开了。
他说:“大家都知道我是日本人,可你们知道我这日本人哪儿来的么?让我告诉你们吧,其实是在你们秦朝,秦始皇派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到海上寻找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这些人没有回来成了我们日本人。这就是说,什么中国人,什么日本人,其实咱们是一家人。刨根儿问底儿咱们都是中国人。”
他说:“而且,你们中国的精气神儿,汉唐时候形成的精气神儿,从宋朝的时候就开始死亡了。外民族的不断入侵,一次次成为你们中国的主人,并把他们的文化强加到你们头上,人为地打断了你们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连续性。元朝是一次吧?清朝又是一次吧?特别是清朝,就连你们的发式和服式都让人家给改了。你看看你们——呵——长袍马褂大辫子,从头到脚哪里还有中国人的样子。”
他说:“相反,由于日本成功击退了忽必烈的两次进攻,使得蒙古人始终没有踏上它的土地,日本人反倒在精气神儿上保留了更多汉唐的原汁原味。直到今天,我们日本文字中还有数不清的汉字,而且字意和汉字大差不差。现在你们中国哪还有上千年的古建筑,你们要想看真正的中国建筑还得到日本去。就连你们的很多学者都说,真正继承了中国精气神儿的,是日本人而非中国人。他们甚至断言:‘日本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唐代的中国人!’”
最后他说:“既然中国人就是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中国人,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一体的,咱们何不捐弃前嫌、携起手来、与时俱进、共存共荣,共同建设一个新的王道乐土呢?”
而他的这些话,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都是我传达给镇上人的。
是的,我承认,这些话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随着这队老日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镇上人对他们越来越司空见惯,觉得他们并不像传说中的青面獠牙,最初的那种如临大敌感早已不觉消失了。但,人们的敌意虽说消失了,戒意却始终还在心里揣着,一般看到老日、特别是扛枪挎刀的老日,还是能绕着走尽量绕着走,能不照头尽量不照头。咋呢?毕竟觉着这就像一颗炸弹,不定啥时间就会“哐”一下炸开来。现在这么一说好了。“我日他得儿!”人们先是张口结舌、难以置信。接着,不知谁叹了声:“啧啧!俺说这帮老日们,咋模样、个头跟咱差不多哩,半天他们也是中国种、中国人。”一句话仿佛把人们全都说醒了:“是呵是呵,没想到咱都是中国人哩!”这时候再看老日们,目光中的隔阂不仅没有了,而且还有了一种父子重逢那样的亲切感。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人们开始把老日当成人,而不再视为异类,也就是你们话说的“鬼子”,双方不知不觉地打成了一片。不管在那儿碰上了,大人们开始笑着打招呼,孩子们开始上去要糖吃。这其中表现最突出的就是妓女们。老日没来、才来时,都说他们到处找花姑娘,只要是女的都躲的躲、藏的藏,实在没处可躲可藏的,至少也要使锅灰把脸抹成黑的。这其中也包括这些妓女们。这早晚不仅不躲不藏了,反而浓妆艳抹立到街头起,看见个老日便拦住、拽住不放:“太君太君,色古色古。”吓得日本兵反而远远地躲着她们走。日他娘真是奇形怪状、不堪入目。总之,这次宣传活动的结果是,镇上到处洋溢着军民鱼水一家人的融洽气氛。
很可能就因为这吧,当宣传活动圆满结束,老日们开始收拾留声机时,吉冈再一次恳切地对我说:“你还是来和我们合作吧。你也看到了,本来我们是哑巴、你们是聋子,咋比划都比划不到一块儿去,有时候越比划反而越糊涂。可是你一来就不一样了。你往中间这么一站,咱们这些又聋又哑的人,就又变成了正常人。做个正常人多好呵!难道你不希望,咱们都成为正常人,每天都是个正常人?你来吧,拜托了!”也就是再次动员我去做翻译官。而我,我知道这么说你们准不信,态度明确地再次拒绝了他。当然,由于这时间我们已经是熟人,熟人么——你可以不答应他的要求,但是话却不能说得那么绝。我在拒绝时没有像头一回那样,没等他说完一个“不行”就把他堵回去。而是再三强调:“不是我不想帮你呵。可是你看我这么大个铺子,里里外外全指着我一个人,一天到晚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我倒是想帮你可也得走得开呀。你,总不至于让我为了帮你,把自己铺子的门关了吧。”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再这样就是难为我,自己说:“那算了,那算了。”这事儿,因为发生在我门口,当时在场的还有好多人,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问他们。
你们可能会说,你说了这么老半天,最终不还是——事实无可辩驳地摆在那儿——成了日本人的翻译官么。不错,我不否认,我最后的确做了老日的翻译官。可是你们知道,我是咋做上这个翻译官的么?说出来你们肯定会认为我:“又搅缠!又搅缠!”那黄昏,俩老日在街上买了一包猪头肉,俩手捧着进到一个饭馆去喝酒。无巧不巧的,这是回民老金开的羊肉汤馆,门首特别用大字写了牌子:“清真饭馆,外菜莫入!”可是你也不想想俩老日,他们那目哪能识中国的丁呀。老金一个劲儿说:“太君,太君!不敢,不敢!”可为啥不敢他干着急就是说不清。最后反说得俩老日误会了、恼火了,指着几个正喝酒的人吼了一大通日本话,后来我猜测他们的意思可能是:“你的酒的,凭啥只让中国人喝,不让我们日本人喝?娘那B你敢反日、排日么?”谁知他们这么一乍呼,那几个正喝酒的呼腾站了起来。他几个本来就是回民,又加上已经喝了两瓶多,一人拎个酒瓶围了上来。领头的那个大着舌头道:“干、干、干、干什么?”话音没落,“梆叽”一酒瓶砸在了老日脑袋上……
我是后来知道这事儿的。据说吉冈带人赶到饭馆时,那几个打人的早不知窜哪儿了,现场只剩了血头血脑、躺在地上的俩老日,和吓呆吓傻、不知所措的金掌柜。还好,俩老日只是受了伤而没有死。但,两个占领军,竟然在他们的占领区被人开了瓢儿!你们想想,这还了得。我听说吉冈一见此情此景,脸色儿当时就变青变紫了。骂了一句:“八格亚鲁!”先是让老金把行凶之人交出来。你也不想想,这个是卖酒的,而那几个只是喝酒的,这时候你让他去哪儿屙人呀?看到老金“太君太君”、“这个那个”地,说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囫囵话,可能认为此人和行凶者是一伙的,冲着身后一群日兵一摆手,二话不说、五花大绑,把人绑进了炮楼里。然后我就得到了消息。我是这样得到消息的,当时我正送一个顾客出门,满脸堆笑着说:“好走好走呵。”话没说完笑容一下子僵化了,只见门前不知啥时围了一堆人,他们是老金七十多岁的老娘,还有他的老婆和三个孩儿。
老金的娘涕泗横流地:“大兄弟,你可得救救俺那孩儿呀!”
他的老婆则失声恸哭着:“他大伯呀!老日说了,今儿个俺老金不交人,明儿早起就送县城宪兵队。俺听说进了宪兵队,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不死得也扒三层皮呀。十个竖着进去的,九个得横着出来呀。你快帮俺想想法儿,你快帮俺想想法儿呀!”
他的三个孩儿一口一声:“伯呀!”更是哭得一咧嘴一咧嘴的。
这事儿我当然管了。你想呵,一群寡母孤儿哭到门头上,换了你你能不管么?没想到这一管,坏了。我在炮楼里见到吉冈时,他仍然脸色铁青、余怒未消。我说:“是这。今儿个这事儿,完全是个误会。老金是我们中国的回民,这部分人不吃猪肉。不仅不吃猪肉,连猪都不叫猪,叫‘害’。谁要是在他们面前猪呀猪的,就会被认为是最大的侮辱。我们都很尊重他们的这个习惯,只要当着他们一般连这个字都不提。你那俩兵肯定不知道他们有这忌讳。而那几个打人的,肯定不知道你们不知道他们有这忌讳。这说起来有些绕口,但正因为太绕口了,两边儿谁也说不清楚,才你以为我辱回、我以为你反日,最后弄得拳脚相见、头破血流。其实这事儿,很简单也很办好,有道是‘不知者不罪’——既然大家都不是故意的,再怪罪他们还有啥意思?还不如——你把老金放了,我让他给你的伤兵赔个不是。大家一团和气,大事化小化了,你看多好咧。你说这么办中不中?”
就这样,吉冈说话了——这时由于我的解释,他的表情已经缓和下来——他说:“你说的,是真的?”我说:“哈依!”他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把人放了?”我说:“哈依!”他说:“你的意思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我说:“哈依!”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儿,最后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说:“你的办法中是中。不过——这么说吧——你要我放人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他说:“是这样。就像你说的,今天的事情是个误会。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误会,我认为完全是双方难以沟通、无法交流造成的。而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这样的误会今后可能还会发生、不断发生。一次没什么,两次没什么,时间长了终会影响、恶化我们的关系。那么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呢?就像你说的,其实这事儿,很简单也很好办——你来帮大家沟通沟通、交流交流,不就完了么。你往中间一站,让双方彼此理解、相互信任,还有什么误会避免不了呢。”他说:“所以我的条件是,你还是跟我们合作吧。”
说到这儿,他诚挚、诚恳地望着我:“你来吧。我们日本人到中国来,是帮助你们建设王道乐土的。只有我们双方互相理解、精诚合作,才能共建一个和谐社会。你说不是么?”
而且,到这时间我再想说不干也不行了。我刚想说不干,老金的老娘、老婆和孩子“呜”一声,又在我门前惊心动魄地哭了起来。我到炮楼要人时,他们在我门口就没走。先是老娘哭着说:“大兄弟呀!俺——俺给你跪下中不中?”呼腾一下跪在了我面前。紧接着那老婆也跪了下来,紧接着那群孩子也跪了下来。他们这一跪不当紧,就连围观的人都不忍再看了,纷纷劝我:“人命关天呵!”“救人要紧哪!”“你就答应了吧!”“不就是帮老日翻个嘴么?又不是帮他们干坏事儿,有球啥个大不了的!”“就是就是!给老日干咋了给老日干?咱一个鸡巴小百姓,不都是谁来给谁干么?等你再来再给你干不妥了么。”“你就行行善、积积德,可怜可怜这一家老小吧!”我——我到这时间还能说啥呢?既然你们大家都这么劝,我只能捶胸顿足、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你们,你们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
当然,我答应是答应了,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是买卖人。买卖人不论干个啥,都讲究个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在这件事儿上我也不例外。吉冈不是提出来,“要我放人也可以,不过得答应一个条件”么?我也提出来:“要我合作也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俩条件。”第一,只要是这镇上人,和我不是亲就是故,你们不许找他们的事儿;第二,我来可以,但啥时间来得看我高兴——天冷不来,天热不来,不想来不来。
事实上,当时惟一劝我别干的,只有我的老婆和儿子。我老婆一听泪都流了下来:“孩儿他爹,你可千万不敢干这呀!干这的人一个都没有好收场呀!谁也说不准老日能在咱这儿呆几天,万一以后他们走了、咱政府又回来了,你干这个可是要杀头的呀!”我儿子更是气呼呼地说:“啥以后呀,就这早晚,咱这四周就都是锄奸队。恁没听说么,马家沟的马保长,就贪为帮老日征个粮,小命一眨巴眼就没了。而且锄奸队为了省枪子,是一铁锨把他脑袋铲下来的。马家沟的人给俺说,锄奸队从他村走时间,一人手里拎个牛笼嘴,一个牛笼嘴兜着一颗人脑袋。有胆大的问:‘脑袋都是谁的呀?’锄奸队的人头也不回说:‘汉奸!’娘那B他们撮哄你去干,他们自己咋不干咧!”现在想想,我当时要听他们的就好了,就啥鸡巴事儿也没有了。遗憾的是我当时却说道:“你们别怕。我只是去帮老日翻个嘴,给两头儿提供点儿小方便,特别是给咱的乡里乡亲们谋个好儿。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相信人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就这样我成了老日的翻译官。也就是你们常见的,戴礼帽和水银镜,穿着哆哆嗦嗦的绸褂儿,身上斜背歪挎着个盒子炮,一拐一拐骑着个洋车的那种人。当然,我没背枪。吉冈倒是给过我一把枪,就是你们叫做王八盒子的那种。叫我防身用,不过我没要。我说了,我就是个翻嘴的,咱又不干缺德、亏心事儿,要那干啥?要那防谁呀?一个不背枪的汉奸!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个象征——说明中日之间,是完全可以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
是的,我成了翻译官。就在我成为翻译官的同时,我也成了镇子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人。我这个翻译官虽说当得不情愿,但客观上——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却极大缓和、融洽了中日之间的关系。现在,由于我是,怎么说呢,沟通中日双方惟一的桥梁,没有我大家谁也甭想到对岸去,不管中国人、日本人有事儿都得找我来。也就是说,不仅中国人听我的,就连日本人也得听我的。他们非得听我的,他们也只有听我的。只要有关中日双方的事儿,不是我吹牛B,都是我说了算。我说行就行,不行也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我说话,活那么大岁数我必须承认,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算过话。以至镇里人都有了这样的口头禅,要想叫人干什么必须说,“那谁说了”、“那谁说的”、“不信你问那谁去”。这个“那谁”,还用问么,当然就是我。也正因为此,现如今不光吉冈对我敬重三分,就连那些日本兵见了我都满脸堆笑,拿出“塔巴够”请我“新交新交的”。至于镇上人,更是把我巴结得啥似的,今儿你给我拎瓶酒,明儿他给我提斤肉,不管谁家地里摘了啥,都得先送来让我尝尝鲜。对于人们给我的这一切,我当然都来者不拒地笑纳了,但我得说我绝对没有白要他们的,由于我的卓有成效的应酬和斡旋,我的百姓再也没有因为老日在这儿,而感到有啥不便和不适。他们的货物过渡口,只要一提我的名儿,老日当即就会放他们的行。他们在街上做买卖,老日买啥也照给钱,从来没有不给钱或少给钱。他们在地里收庄稼,有时候老日高兴了,还会捋胳膊挽袖儿地帮着干点儿啥,一边干一边跟他们学中国话,或者教给他们日本话。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就好像老日根本就没来,就好像根本没有老日这回事儿似的。
当然,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但信不信我都要说,我在给老日当翻译官这一时期里,的确是为人民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儿的。比如有个叫周二旦的,是镇上的一棍、一霸、一害。有道是:“一个人做点儿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坏事、不做好事。”这话就是说他的。咱这里管厉害不叫厉害,叫“恶”。你们知道这个人恶到啥程度——这么说吧——走在路上踩了人一脚,反而揪住人家脖领子,非让人家给他赔不是,说对不起我硌了你的脚。总之,就像俗话常说的,妇女们吓唬小孩子,都不说狼来而说他来了。多少年了,苦大仇深的人们一直想治住他,为这不知想了多少法儿调了多少点儿,可就是剃不了他的头。我给几个日本兵一人一包“塔巴够”,说:“这事儿就交给你几个了,你们说啥也得给我摆平了。”正好那天,周二旦又在街上吃菜角儿喝胡辣汤,吃完了喝完了站起来就走。人家喊:“哎——你还没给钱呢。”他说:“我给我给!”抬手就要给那人大嘴巴。没想到这回手刚举起来就被人攥住了。这个二旦骂着“娘那B”,本来还想耍光棍儿,但一回头发现是老日,脸色儿当时就变了,忙不迭道:“太君,太君。恁听我说,恁听我说……”你也不想想日本兵,一个是听不懂,再一个根本不跟他说那么多,上去一枪托正砸在他门面上,砸得他“啊呀”一声倒在那儿,然后七手八脚、切瓜砍菜似的可打开了。只一霎时便打得这二旦——俺那可怜的二旦哟——起先还惊心动魄地邪喝着:“不敢了,不敢了……”只一会儿就光剩“娘呀娘呀”的哼咛了,只一会儿连“娘呀娘呀”的声气儿也没了。结果,这么说吧,这个祸害几乎被打成了一摊泥,叫人抬回去后足足在床上躺了半拉月,半拉月后才呲牙咧嘴、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爬起来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人们看到,他们耗费那么多心血想把他改造成个好人都搭了,如今日本人一顿打就把他改造过来了。现如今他不仅尊老爱幼、助人为乐、拾金不昧,有时候走在路上被人踩一脚,明明——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是对方踩了他,仍然上赶着给人家赔不是:“对不起我硌了你的脚。”镇上人看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如此明显的变化,常常忍不住夸赞道:“二旦,中啊你!”每当这时,他都谦虚地说:“哪里哪里。都是日本人教育得好。他们把我从一个失足青年、社会渣滓,变成了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不仅为民除过害,还做过老百姓的保护神。县城里,你们知道,驻着一个中队的老日,和一个大队的皇协军。这支武装经常四面八方地下来搞“清乡”。说是“清乡”,其实就是搞打砸抢,抢鸡、抢猪、抢粮食,有时间也抢一些花姑娘。咱们这一带的十里八乡,没有不被他们抢过的,有的村子甚至被抢得吊蛋精光。他们当然也来过咱镇子。但是,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咱这儿的遭遇就完全不同了。为啥呢?我一听他们要来,立刻撮哄吉冈说:“这事儿你得管一管。”我说:“一个这是你的地盘儿,我们都是你的子民。你对于我们来说,就好比父母对于孩子。我们这些孩子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可全看作父母的你了。你这个应爹应娘的,总不能眼看着自己孩子被人欺负,背着俩手、不管不问吧。”我说:“再一个我们是孩儿,你是父母。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做打狗还得看主人。咋说呢?小孩儿的屁股大人的脸哪!他们当着你面打我们,说是打我们实际上臊的是你呀。我们挨一顿打没啥,可你——你也这么大人难道就任他随便臊了!”我知道你们肯定会说,就这么给人家当儿子,真他娘的低三下四。可,咱如今不是在人家屋檐下么,你们不让我这么着,你们说让我怎么着?我的低三下四换来的结果是,吉冈和他的小队把住镇口,直到最后谁也没让进。为此,他还差点儿和别的老日打起来。那回领头的老日是个少尉,军衔和吉冈一样的。正因为谁也不比谁高,俩人一个不让进,一个非得进,争到最后僵在了那里。对方说:“我奉中队之命进镇清乡,谁敢阻挡格杀毋论!”身后的日兵“呼啦”一下全拉开了枪栓。吉冈一看对方抬出了中队长,而且那架势像是要动真格的,我感到他在那一霎时有点儿傻脸。也就是说不由自主地想朝后退。你想呵,这时候我能让他退么,他一退不当紧那群狼就进来了。不就是当儿子么,这么跟你们说吧,我索性当到底了。我笔直地看着他说:“吉冈君,你是这儿的一家之主。除了你,我们在这世上再也没别的指望了。要是连你都保护不了我们,我们、我们、我们他娘的还活个啥劲咧!”说着连我自己都有点儿动感情了。吉冈的退缩本来就是霎时间的、下意识的,被我这么声情并茂地一煽一下子煽醒了,意识到了当爹就得像个当爹的。不由挺起了胸膛:“我奉联队之命守备渡口,没我同意谁也不许进入本镇,哪个敢硬闯就是对我的挑战!”他的小队一看他硬起来“呼啦”也顶上了枪膛。后来的事儿你们都知道了。县城那帮老日一看他抬出了联队长,而且真闯他搞不好真敢开火,最后只得放弃了进镇的念头。不仅这回没有进镇,后来每次清乡清到镇子时,都说:“那是吉冈的一亩二分地。”再也没有打过它的主意。不信你们问问镇里人,他们是不是咱这一片儿,惟一没遭过老日毒手的。
我不仅救过老百姓,还救过咱们抗日的同志。那次他们逮住个孩儿,说是一个小八路。据说是掉队以后找不着路,被几个农民扭住送来的。吉冈让我一起审问他。这孩儿顶多也就十四五岁,穿着一件八路军的大衣裳。由于那衣裳太肥太大,衬得小人儿越发的小。很可能正因为岁数小,而且做的虽是抗日工作,真正和日本人面对面恐怕还是头一回,当吉冈问道:“你的,八路的干活?”尽管使用的语气完全是在哄小孩儿,竟然吓得他“哇”一声哭开了。而且一哭不可收拾,越哄哭得越凶。哭得就连吉冈都感到束手无策。我一看把孩儿吓成这,赶忙劝道:“算了算了。一个小鸡巴孩儿,他能有啥分辨是非能力呀,还不是——就像我们中国话说的——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师学下神。年轻人嘛,有时间走错个路做错个事儿是难免的。咱们——你,和我——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呢?谁没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呢?一个人不怕犯错误,认识错误、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所以咱们对他,还是应该以教育、挽救为主。你说是不是?”看到吉冈一时不知所措,“当然——”我接着说,“我们在教育他的时间,态度还是要严厉的,要求还是要严格的。我们一定要通过严肃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使他认识到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和危险性,这样下去会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深渊,发自内心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并且——那话咋说来着——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在今后的实际行动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这才叫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你说是不是?”我这番话的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吉冈最后处理这个小八路时,虽然没有放了他但也没有难为他,只是把他留在炮楼里帮他们打杂了事。这以后很长时间,这孩儿都穿着那身八路军的大衣裳,在炮楼里跑来跑去地给日本人当着差,镇上人没有一个不认识他、喜欢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日兵本跟他混熟了,和他说话时仍然开玩笑地叫他小八路。“小八路,过来。”“小八路,走开。”“小八路,给我倒碗水。”“小八路,替我买盒烟。”甚至时不时地招呼他:“小八路,来来给个糖。”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玩儿的事儿。直到老日投降,政府——也就是你们回来后,才把他关进你们的大牢里。
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有事儿没事儿,总爱到炮楼顶上站一站、抽颗烟,看看我们北方小镇的黄昏景色。由于是俯瞰,我能看到的,只是灰黑铺张的瓦脊、狭窄深长的镇街和沿街商贾的人形。这在白天没有什么,但是到得黄昏却不同了。每次每次,我都看到落日落晖、如火如荼,将大片大片的瓦脊浸染得金黄嫣红;我都看到炊烟扭摆、绕屋绕脊,将黄粱正熟的气息洋溢到四面八方;我都看到一街招幌、或隐或现,幌下缭绕的尽是各种各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嘈杂声。总之,我看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
一点儿不错,我要用的就是这个词儿——安详。要知道这是战争年月呀,而在这样一个满目疮痍的年月,某个小镇竟还可见如此从容不迫的安详。这——是何等的难得和可贵呵!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是谁呢?我记得当我的思路第一次走到这儿,连我自己都傻了——此人不正是我么!这答案是我咋也没想到的。真的,我真没想到,事情竟成了这样。当初我答应为日本人干事儿,真的只是不得已才为之,目的完全是为了救人。没想到现在被我解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人哪——你们想想!在这以前我真不知道,我这块料儿还有如此之大的用场。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本来是刨红薯呢却不料“呼哧”刨出来一块金子,你们想想我能不傻么。傻乎乎的我,让我这么说吧,面对自己所创造的奇迹,先是好半天好半天难以置信。接着,竟然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成就感,一种满足感,一种陶醉感。那感觉就像一个辛苦一年的农人,在秋天的时间望着他成熟的庄稼。而我为这一切付出的代价是啥呢?现在想来只不过落了个这样的名声,每当从镇街走过人们都窃窃私语道:“这货是给日本人干事儿的。”这么一比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算个球哇!也就是在这一刻里,我对自己为日本人干事儿这一点,第一次感到释然,感到安然,感到坦然。当然你们也可以说,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成了一个铁杆汉奸。
也正因为此,那段时间老金找到我,这事儿你们一定还记得,托我请吉冈到他羊肉汤馆去吃饭。每次吃饭吉冈赞一句:“好吃好吃!”他都赶紧接茬儿道:“这是我们海师傅的手艺!”天花乱坠地把这个师傅猛夸一番。起初我还觉得奇怪,哪鸡巴来个海师傅,我以前咋没听说过呀?后来他对我实话实说道,这个海师傅是政府——也就是你们——的人,军统河南站的特工。问我能不能趁着吉冈爱吃他的饭,把他介绍到炮楼里当伙夫,为你们收集老日的情报。却原来这个老金,自从被老日抓了那一回,一直对日本人怀恨在心,不知怎么跟你们混到了一起。我想我当时的回答你们一定还记得吧。我当时是这样说的:“没问题没问题。为抗日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工作,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不过——答应你们可以,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过我是个买卖人。到这时候我的买卖人的爱讨价还价的毛病又犯了,不仅跟日本人、跟你们也讲开了条件。我的条件是:“你们必须答应我,出了镇子你们咋干我不管,但在这个镇子方圆十里内,绝对不许找日本人的事儿。”你们当然不会理解,我说这话的用意和苦心。你们一定会说:“娘那个B!这货真把日本人当爹了。”但我要说的是,不管你们咋想,我在这件事儿上都敢说是问心无愧的。我这么做,真的真的,是怕失去、想保住,这得来不易的安详。
当你们说到汉奸,总是会同时使用可恶这个词儿。我一直觉得,你们之所以对汉奸印象坏,主要是日本人给你们的印象太坏了。你想呵,一个给坏人干事儿的人,他本身能他娘的不坏么。但,正因为我就是给日本人干事儿的,我觉得我在这个问题上多少还有点儿发言权——老日是坏,但也不是所有的都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板流脓。随便举个例子譬如吉冈。我现在,不是吉冈的嘴巴和耳朵么,而嘴巴和耳朵,谁都知道是一个人必不可少的。随着我和吉冈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对他这个人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而随着我对他的了解越来越深入,我越来越在心里形成了这样一个印象——这货要不是当兵,也就是个大堆儿里的人。
咋说呢?比如吃饭吧。打从我进炮楼后,一日三餐都是和吉冈一起吃的。我发现他吃饭有两个特点。一个是特别节俭。日本人的饮食习惯是爱吃大米,不爱吃白面。我们都知道大米这东西,是要佐以菜肴才好吃的,菜的油水越大越好吃。但吉冈这一天三顿大米,早起基本上是白水泡饭,晌午只就以一点儿青菜,只有到晚上——他们日本人最重视的这顿饭——才郑重其事地吃点儿肉啥的。再一个是饭量很小。哪怕锅里饭再多,他一顿也只吃那么一小碗。而且他那小碗,不是说的就我一顿也能吃三碗。我还是肠胃不好吃饭的时间特别小心着。我问他:“你咋回事儿?年纪轻轻的咋就吃这点儿?”他一开始闪烁其词地怎么也不肯说,后来我们熟得不分彼此了才告诉我。却原来他们日本国国土狭小、产粮有限,正常年月都有些一捉襟就见肘,战争爆发以后更是实行粮食配给制,每人每天给米还不倒咱们秤的六两,而且全是——他们日本人叫玄米,其实就是咱们的糙米。六两!我日他得儿的够谁吃呀?吉冈说:“我在这里已经是好的了,不管咋说每天都吃三顿饭。”而在他们日本国,只有贵族和富豪之家才一天吃三顿,寻常人家、即便是中等人家,都是一天两顿甚至只吃一顿。时间长了就形成不论男女老少食量都小,差不多只有咱们人平日饭量的三分之一。但这——在我看来——这种物质的极端乏匮,反而养成了日本人刻苦自励、勤俭节约的性格。“不像你们中国人——”有一次吉冈对我说。自从他成了这儿的占领者,镇上的商绅为了讨好、巴结他,动不动请他喝酒吃肉。一开始他还去过几次,但没几天就谁请都不去了。他见不得那么多的大鱼大肉。“这是战争年代呀!”他痛心疾首地对我说,“你们咋还跟这儿大吃大喝!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为了说明他们国家确实困难,吉冈还给我讲了一件很可笑的事儿。他有一个中国朋友,战争开始时正在日本上大学。由于中日打起来了,所以决定弃学回国。他原计划十号上船,因为一号已然把这个月的配给票领了,心想反正最多再呆十天,正好可以吃十天的饱饭。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三顿并一顿地吃开了。没想到后来都到八号了,船票却还一直没买着,而配给的粮食却吃得差不多了,此人一看霎时慌了。你想他能不慌么——万一到十号还买不着票,这个月剩下的二十天就得饿肚子。啥肚子呀,能扛二十天的饿!“到后来——”吉冈说,“还是我们几个日本人,人托人帮他买了十号的票,他才没饿死在我们那儿。”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起初我以为没那么悬。日本国,由这一小队日本兵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兵强马壮、弹充粮足的。中国这么大个儿他都敢打,要是饭都吃不饱他有这力气么?吉冈的话肯定有夸张的成分。但不久发生了这么件事儿,证明他说的丝毫也不夸张。我不是有个杂货铺么,现在这铺子由我的大伙计招呼着。有一次吉冈问我,能不能在我铺子买块好点儿的布料,他想寄回日本让他的妻子做件像样的衣裳。我问:“你咋会在我这儿买布。”我铺子门头写的字叫“日广杂货,应有尽有”,连我卖的都是他们日本布。但是他说:“你不知道。现在不是那时候了。”自从战争爆发以后,他们国内不仅粮食配给,布也配给。而且就像粮食给的都是糙米,布给的也都是再生布。啥叫再生布你们不知道吧?就是使旧布、破布重新制造的布。衣裳洗一回就烂,袜子穿一天就破,所以他们国人现在都光着脚过日子。我一听他这么说,想到他老婆连件像样衣裳都没有,心里不知咋了觉着挺过意不去的,特意从铺子里扯了几尺上好的阴丹士林,说:“你也不用给我钱了,就算我送给弟妹的。”本来还想着这回他老婆有件穿得出去的衣裳了,却不料过一会儿再见他时,他正使剪子把那布铰成一块一块的。我不由瞠目:“你这是干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往回寄布,都得撕成这样的小块,并且注明是给孩子做尿布,不然海关发现就会没收。”
我靠!
你们都管老日叫鬼子。其实,至少在这以前,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把老日视做鬼子的。尽管我一直跑前跑后地给鬼子干着事儿。但是自从见识了吉冈的这一面儿——原来老日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而且念得他们愁眉苦脸、愁肠百结的。不知咋的,早先鬼子鬼子的看法一下子全没了,觉得他们——闹了半天和咱们一样,吃得也是家常饭,拉的也是疙瘩屎——也是个和咱们一模一样的人。
再比如,对待老百姓。随着日本军队的向前推进,经常有大批大批的军需物资从河北来,然后再由这儿送到前方去。谁送呢?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咱老百姓。每有物资到岸时,都有人找到吉冈的炮楼里,管他要民夫、要牲口,去为他们卸东西、运东西。那时间是这,老百姓除了干自己的活儿,还得被指派着给老日做义务工,就像往常给咱政府做义务工一样,叫派夫。被派到的人家除了出人出牲口,还得自带人的干粮和牲口的草料。这很正常。谁叫咱是老百姓呢?老百姓就得给人家当这牛做这马。可是吉冈每次派夫时,都红头涨脸地显得很为难。派是肯定要派的,但每次都请我一定要向镇上人说明,这种事情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也是奉命而为、无可奈何,希望大家一定要体谅他的苦衷,全当是给他本人帮个忙。那神情就像做了一件多么对不起人的事儿。我记得就连咱们政府这么做时,都没有像他这么客气过。不仅如此,我听说他修炮楼时,也是就地征派的民夫,他在对待民夫的态度上也和其他老日截然不同。其他老日都不管饭,他不仅管饭、而且再三叮嘱伙夫,吃好吃不好不敢说、但一定要让人吃饱。其他老日都拿民夫当牲口使,他不仅尽量让老的小的干轻活儿,看到他的日兵强人干超出自己能力的活儿,还会毫不客气地当场予以呵斥和责骂。当然这一点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当时正在山旮旯儿里跑老日。有一次我说:“得了得了,你就甭客气了。我们被人使唤惯了,对这早就习以为常了。我们不屠望也不要求别人的尊重。你这么一客气我们反倒觉得不习惯。”他认真地说:“你不知道,我们日本人分两种。一种是在家时有正常、正当职业的,或是做工、或是务农、或是读书。一种是什么正经职业和技能都没有,也就是你们叫二流子我们叫浪人的。这两种人来历不一样,对待他人的做法也不一样。比如说扛石头吧。前者也叫你扛石头,但叫你扛石头的时候总要想一想,这么大的石头你不能不扛得起来。后者就不同了,他只要你把石头扛上去,至于你能不能扛得动他根本不管,今天你扛得动得扛、扛不动也得扛。我这人最烦的就是后一种人。”
吉冈在家时是个干啥的,他没说过我也没问过。但从他的所作所为我估计,不是咱这号的老百姓也差不多。咋说呢?你们知道老日来以前,咱镇子上有个镇公所,它除了负责镇子的行政事务,由于老百姓有个啥争执、纠纷都去找它,同时还行使着相当于警察的权力,并备有警械、刑具和地牢。后来老日来了,镇公所不用说窜球了,老百姓再有啥争执、纠纷,自然而然就反映给了新一代领导人——日本人。因而吉冈有事儿没事儿,总爱到炮楼脚下的镇公所,问一问、断一断镇上的官司。那当然,吉冈每次去都得叫上我。正因为得叫上我,时间一长我发现,这位吉公断案有个甚为荒谬的特点,那就是他判断谁有理谁没理,别的什么都不看只看你是不是有钱。只要发生在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纷争,不管谁有理谁没理到他那儿一概判穷人有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有道是:“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特别是咱们的政府,不管领导着这个政府的是谁,差不多总是向着、护着有钱人。由此可见,这个吉冈在家时不仅是个老百姓,而且很有可能,是个和咱们一样混得很秕的老百姓,不然他也不会这般仇恨富人、同情穷人。我说他对个民夫都那么客气,如此说来他完全是出于阶级情感。也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压这儿起我不仅把这个鬼子视做了人,而且从心底里当成了同类人、自己人。不是都说“亲不亲,阶级分”么,这以后每当我和他在一起,心里头都会不由地、不禁地,荡漾起一种亲切感、亲热感。而,我之所以不承认你们的指控,再三向你们表白我不是汉奸、没有事敌,就是因为在这样一种阶级感情的左右下,我在和吉冈共事儿的那段日子里,一直只把他视做一个阶级兄弟,而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他是我的政府的敌人。对了,说到吉冈断案,还有件趣事儿我想在这里顺带说一说。咱镇上有个人称冯百万的大财主,有一年二半夜家里被土匪给抢了,事后他怀疑是他一个姓赵的长工,勾结不知那里的土匪抢的他,把姓赵的告到了当时的镇上。镇上因为拿了冯百万的钱,二话不说把赵长工砸上脚镣,下到了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这话说的还是宣统年间的事儿,由于赵长工的家人说啥不服气,压那儿起就一直不停事儿地告,谁来找谁告一直告到咱们民国,赵长工都已七老八十白发苍苍了,可还是没告下还是被关在地牢里。这不是老日来了么,不死心的人又把这事儿告到了老日那儿。吉冈一听——以他的阶级立场,当然是要为长工说话的。但这事儿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赵长工是不是冤枉的早已说不清了,咋才能把他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呢?吉冈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叫冯百万这头儿息讼。冤家宜解不宜结么——双方一和解不就啥事儿都没了么?谁知道冯百万一听可邪喝开了:“不中不中!”这时冯百万也已经七老八十了,可这个来日无多的人不仅不拉倒,反诬吉冈纵匪、扬言要到县上大太君那儿告他。吉冈,就像历代问案人一样,案子问到这儿又走进了死胡同。要按着历代问案人的作法,吉冈这时间该拖延不决、不了了之了。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日本人没有这么做。反而拍案而起,喝问冯百万:“这么说,你不接受本太君的一片好心?”当场叫日兵把赵长工的脚镣去下一头,然后砸在了冯百万的脚脖儿上。也就是说把俩蚂蚱拴在了一条绳儿上。“既然我说话你们都不听,这事儿我再也不管了。把他们统统押到地牢去。”谁知道他这么一甩手,算是把两个老冤家给治住了。咋说呢?你想呵,两个人砸着一条镣,他们吃饭咋弄哩?拉屎咋弄哩?睡觉咋弄哩?他们谁也不可能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是不是?惟一的办法只有相互商量着、相互配合着是不是?“走吧,吃饭咧。”“走吧,拉屎咧。”“走吧,睡觉咧。”这么一商量来配合去的不当紧,半拉月后吉冈再问:“你们打盘儿怎么办?”没等他说完俩人已经齐声道:“就按太君说的办!就按太君说的办!”我至今还记得,当人们看到两个尽弃前嫌、言归于好的白胡子老头,你搀我扶走出镇公所的那一瞬间,没有一个人不赞叹:“我靠!别看这老日个儿不大,日他娘孬点儿还怪多哩!”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就这样,由于对吉冈有了认同,我和这个日本人感情越来越亲密。至于亲密到啥程度,到这时间我也不瞒你们,就是说我们穿一条裤子都不过分。这之间最能表达我们关系的,要算我儿子成亲这件事儿。这年我儿子二十了,按着咱这地方风俗,这岁数早该成亲了,而我也早就给他订下了亲,说的是马家沟马保儿的二闺女。但,这些年不是闹老日么,这事儿就耽搁在那儿了,今天拖明天拖一直拖到这时间。而如今,由于中日双方的共同努力,两国间的关系已经得到明显的改善,老日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成其为问题,喜事儿也就提到了议事日程上。你们知道,咱这地方办喜事儿,最主要兴的就是待客。也就是在家里摆上几十桌流水席,把乡里乡亲们都请来同喜同贺。在请这个请那个的时间,我当然也邀请了吉冈和他的日本兵。我本来的意思,就只是请他喝个喜酒,其它的事儿他就甭管了。没想到这老日一听我儿子要成亲,霎时之间来了兴致。他来咱这儿有日子了,不止一次见过咱们民间娶亲的,知道这时间迎亲人家都要放鞭炮。说:“鞭炮我的有,你就别买了。”到那天竟给我带来一个班的老日。日本军队建制是这,一个小队有四个班,三个步兵班和一个掷弹筒班。每个步兵班十二人,配有八支步枪和一挺机枪。也就是说他竟给我带来八支步枪和一挺机枪。结果我的迎亲队伍成了这,头起是呜哩哇啦、喜气洋洋的响器,当间是骑马的新郎和坐轿的新娘,轿后是一队胸戴红花、枪拴红布的日本兵,一路走一路把子弹当鞭炮,乒乒乓乓地朝天上乱放枪。特别是那挺——你们叫个歪把子的——机关枪,一气呵成、“哒哒哒哒”地鸣放着,真的就像成挂成挂的鞭炮在炸响一样,把沿途村庄的男女老少全都招了来,那些孩子成群成群地追着队伍乱跑哄抢,不过这次他们抢的不是鞭炮而是子弹壳儿。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样娶亲的,当迎亲队伍终于走进镇街,走到我铺子门前那一刻,我听得人们无不啧啧道:“这是谁家娶媳妇?恁热闹!恁阔气!恁排场!”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风光。
不用说,那时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以后你们定我汉奸罪,这又成了我的一桩罪状,而且是最最主要的罪状。
你们——到这时间我还有啥好说的呢,你们想咋定咋定吧。
要是按你们这么说,如果你们是日本人,没跑的准会把吉冈也定成日奸。难道不是么?我们,大日本帝国,不远万里地把你派到中国来,是让你抢中国、烧中国、杀中国、靠中国的花姑娘的,可是你,你看看你的样子,一点儿正事儿不干不说,反而替中国人说话,为中国人办事,和中国人伙穿了一条裤子,你——你他娘的不是日奸是个啥!你们一定会振臂高呼:“打倒日奸卖国贼!”
幸亏,你们不是日本人,吉冈才没有遭遇和我同样的命运。日本战败投降以后,这个日本人被遣送回国,一直活了九十多岁。后来他以亲身经历写了一本书,《我在一个中国小镇的奇遇》。他在这本书里告诉人们,本来他一直随着部队东征西杀,但是有一天突然得到命令,他将被留在一个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刚到小镇时,他的心情又紧张又不安。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四周都是敌国百姓仇恨的眼睛,他对前途产生了强烈的悲观情绪。但是出乎他意料,这个小镇的人们并没有把他怎么样。非但没把他怎么样,随着时光一天天流逝,他们不仅鸡犬相闻、相安无事,而且成了好邻居、好朋友。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他认为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使他第一次意识到,无论中国人日本人,其实都是善良的人。而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对大家说,善良的人们,是可以友好起来、友好下去的。他的祖国日本,并没有因此把他视为日奸,相反这本书一问世就成了畅销书,被无数的日本人争相传阅。日中建交以后,他作为民间友好使者多次访华,受到过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当然这更是后话了。
我说过,吉冈小队在咱这儿的使命是守渡口。由于这一带几乎没有什么武装力量能和他那三班步兵一班掷弹筒作对,所以他在这里的这段时日,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事。也就是说,生活基本上是常态的、稳定的。而平常的生活,你们知道,总是使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具体地说,就是我们都还没觉得咋着,日子已经来到了日本投降、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当然日本投降是早晚的事儿。镇子再往西就是洛阳,而洛阳——由于老日这时正好打到洛阳,在此之前镇上就已有谣言——日本国的国旗不是个太阳旗么,洛阳就是这轮太阳最后沉没的地方。只是由于我们的生活太过常态、太过稳定了,以至于当这一天正常到来的时间,尽管它来得再也没有那么正常了,我和吉冈竟都感到很突然、很突兀。
现在想想,那天是这。吉冈一大早便接到上边电话,说这天下午将有来自日本的重要广播,叫他一定要组织全体士兵准时收听。一开始我们谁都没在意。这样的收听广播以前有过几回,最后听到的都是太平洋战事的战况播报。本来我们以为这次的广播内容无非还是这。日复一日平安无事的生活,已经使得我们对战争这个词儿反应迟钝了,尽管太平洋那边正打得越来越热火朝天,但我们都觉得离我们的现实生活那么遥远,所以都没把收听这种广播当作一回事儿。当然听还是听了。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这次收听中。广播是下午一点开始的,我记得当时日本兵们有的站有的坐,炮楼里到处都是窃窃说笑的嗡嗡声。就在这时,吉冈的日产“再生”牌收音机里,突然传出来一个苍凉、悲痛的声音,使得乱糟糟的人们猛地一下子肃静下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日本天皇的声音。一开始我们谁也没弄明白,那声音正在说什么。但是很快,我们发现,他正在一字一句地宣读着著名的投降诏书:“朕,深鉴于世界之大势及帝国现状,决定采取非常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忠良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接受其联合宣言……”我先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但是就在我将信将疑、恍然如梦的时候,炮楼外已经响起如浪如潮的鞭炮声和欢呼声:“胜利了!胜利了!”而炮楼里的日本兵则在这一刹那捶胸顿足、嚎唿大哭,那情景就像是谁家的老人突然断了气儿一样。“没错——”这一悲一喜、悲喜交织的声音仿佛告诉我,“你没有听错!”而我,刚一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我知道这么说你们不会相信,但我要说谁骗你谁是王八蛋,竟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汉奸,就像所有这一时刻的中国人一样,为他祖国的胜利情不自禁、泪流满面,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和轻松。
而吉冈,后来我才发现,在日本的这一悲怆时刻,只有他一个日本人没有哭。他一脸疲惫、一脸颓唐地坐在一张藤椅里,好半天好半天都没有动一动。我小声叫着:“吉冈兄弟,吉冈兄弟……”一连叫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他,就好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望着物是人非的现实世界,一时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一样。又半晌,他才说:“我们能不能单独说句话。”然后我们来到了炮楼顶上。
我们站在炮楼顶上的时间,小镇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这时尽管老日还盘踞在炮楼里,但家家户户都已摘下、撕掉日本的太阳旗,重新换上了我们祖国的青天白日旗。就连那些没布的人家,也都在门上贴了张蓝纸,当间使白色儿画了个太阳。就在这样一片改朝换代的喜庆中,吉冈以沉重的语气对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儿?”我还以为他有啥大事儿呢谁知道他说:“我想请你太太帮我絮条厚些的棉被。越厚越好。”
“棉被?”我摸不着大小头地,“你要这干啥?”
他缓缓道:“是这样。战争结束了,我们可能很快就要回家了。武器肯定不能带走,但行李应该可以带走。你不知道,我们国家不怎么产棉花,特别是自从战争开始后,那点儿棉花更是全被用作了军需。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相信,现在我们国内已经很少有人有棉衣。特别是妇女,我国有规定,四十岁以前根本不许穿棉衣。谁要能在四十岁以后得到一件棉衣,都被视做有奇福。我,我想把棉被絮厚些,多带些棉花回家去,分送给家里的亲戚朋友……”
这——我敢说不仅我没想到,就是你们也绝对绝对想象不到。
对于吉冈的这个最后心愿,我还能说啥呢?我只能说、只有说:“我靠!”
也就是在这第二天,你们回来了。你们率先回来的,是一支军统领导的游击队,朝炮楼喊半中国半日本话,要求吉冈小队立刻缴械投降。本来吉冈在这以前已接到命令,只能向中国的正规军投降。这命令还是照你们要求下达的,你们怕被共产党的武装抢了先。一开始吉冈还叫我摇着个白旗,出来找你们的长官好说好商量,他还叫我给那个长官带了两瓶酒,看能不能等你们正规军来了再投降。但你们绷着脸一口回绝了,叫我回话说半个小时内不投降,你们就要对炮楼发起攻击。由于你们的不容商榷,两边的机枪都拉开了枪栓。最后还是吉冈说算了算了:“战争期间,我们都没交过火。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何必再为这个动武呢。”
受降是在炮楼脚下进行的。受降之前,吉冈下达了他作为主官的最后一道命令。这命令,在你们看来可能都匪夷所思——叫全体士兵刮脸、擦枪、整理内务。他们把——后来你们也看到了——所有枪支都排列在枪架上,枪身擦拭得油黑锃亮、纤尘不染;所有被子都叠得有棱有角,看着就像使尺比着量着叠的一样;整个炮楼打扫得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烟头、废纸和垃圾。做完这一切后,吉冈和他的小队,面目清洁、衣冠严整地,徒手、依次走出炮楼。他们在炮楼前面排列整齐,吉冈最后一次高喊:“立正!”然后走出队例,走到你们的长官面前,敬了一个标准、庄重的军礼,双手交出了他的指挥刀。
走出炮楼之前,吉冈对我说了最后一番话。他解开军装领子,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佛爷,神色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说:“这是我来中国前,母亲特意到寺院里请的,是母亲送给我的护身符。”我看到那佛本是石刻的,可能由于贴胸珍藏、日日抚挲吧,天长日久竟被摸得晶莹油亮,看上去就像玉制的一样。然后吉冈把它放在了我的手中:“我就要回国了,这个就送给你,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儿谢意吧。感谢你,在我在中国期间对我的帮助。正是由于你的帮助,我才能和你的乡亲们相安无事、和睦相处,使得我在这里的这段日子,不像在参战,而像在度假。我,会永远记住这个美好的假期的。”
在这几天后,我们的正规军开进了镇子。又过了几天,吉冈和他的小队被押往了设在郑州的战俘营。我在吉冈投降那天,就回到了自己铺子,而吉冈他们则一直被关押在炮楼里,门口由我们的军人把持着,外边的进不去、里边的也出不来。
我是在黄昏时间听说,吉冈他们要被押走的。听到这一消息的我,立刻夹上崭新、沉重的棉被,三步并成两步地往渡口跑。这棉被是我老婆特意赶制的,为了吉冈能多给他的亲友带回去点儿花,我们把被子足足絮了有十几斤重。我赶到渡口时,正好看到吉冈他们被押上一条机器船。我呼呼歇歇地喊着:“吉冈兄弟!吉冈兄弟!”最后一个走下跳板的吉冈闻声看到了我。我冲着他举着被子:“花!花!”谁知还没挤到跟儿被两个兵拦下了。那两个兵用卡宾枪指着我道:“站住!不许靠近!”我说:“前边那人我认识,你们让我跟他说句话。”我说:“就一句。就一句还不行么。”但其中一个兵说:“去你妈的!”一枪托正砸在我肚子上,砸得我“呼腾”栽在了那儿。等我呲牙咧嘴、好不容易爬起来,机器船已经“嘟嘟嘟嘟”开动、开走了,只在金红金黄的河面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的水花……
日本人走了,可我没想到我的事儿还不算完。就在老日投降后不久,政府开始惩治背叛祖国的汉奸。我在报纸上看到,先是,国民政府公布了《处理汉奸案件条例》,划定了汉奸的范围,是“伪政府组织官员”,与“一切伪教育、文化、宣传机关,及伪党部和社会团体”。不久又公布了《惩治汉奸条例》,规定了汉奸罪行的量刑标准,为“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直至死刑”。接着,一场全国范围的对汉奸的大逮捕、大审判开始了。军统领导人戴笠亲赴上海和北平,盛宴招待那些日伪时期的汉奸头子,就在汉奸们举杯相庆、开怀畅饮时,戴笠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开始点名,凡被点到名字的都被军警当场逮捕,关进了上海提篮桥和北平炮局监狱。其中王克敏,也就是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本来身体就不好,一听到宣读对他的逮捕令,当时就吓瘫在了酒席上。就连二号汉奸陈公博,伪国民政府代主席,本来都已被日本政府在投降前,秘密转移到日本的一个深山寺院里,后来又传出他在日本开枪自杀的消息,谁都以为他的事儿就算了了,最后仍被我国政府引渡回国,经审判枪决于苏州狮子口监狱。一时间,指认汉奸、抓捕汉奸、惩治汉奸,成了那一时期人们的日常生活。就连小孩子抽陀螺,都不叫抽陀螺而叫了“抽汉奸”,一边使鞭子用力抽打着陀螺,一边兴高采烈地唱着儿歌:“抽汉奸,打汉奸,红薯面,长一千。”一开始我想也没想这里面也有我的事儿,每当在报上看到政府又处决一名汉奸,我还兴奋地逢人就说:“瞅,又毙了一个汉奸!”和人们一齐拍手称快道:“毙的好!毙的好!”“日恁娘!看你还敢不敢当汉奸!”也就是说,我说这话的时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没过多久这种命运就会轮到我的头上。
然后就到了这天早起。这天早起我铺子将开门,我和老婆孩子正把幌子往门头上挂,一回头发现面前不知啥时站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的打扮不是我说的,和我给日本人干事儿的时间差不多,戴礼帽和水银镜,穿着哆哆嗦嗦的绸褂儿,身上斜背歪挎着个盒子炮。一开始我反而把他们当作了汉奸,以为老日又回来了,不由地往他们身后看了看。谁知道他们为首一个人问我:“你是某某某么?”大拇指朝自个儿一翘道:“我们是肃奸委员会的。”“你——”指我,“收拾收拾,立刻跟我们走一趟。”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不是汉奸,而是来抓汉奸的。
那还用说么,这几个人就是你们。就是此刻坐在这里,代表国家审问我的你们。
你们应该记得,在你们企图将我带走时,差点儿发生——你们说的——暴力抗法。我当然不愿跟你们走。我一边挣脱一边邪喝:“干啥?干啥?你们干啥?”但你们不容分说、一拥而上,捺住、扭住我就要把我强行带走。我的老婆孩子在后面苦苦哀求:“长官长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但你们一个人恶狠狠道:“滚!”一脚把我老婆跺趴在了那儿。你们一定还记得,正是这一脚差点儿把事儿弄大了。我家里人被这一脚跺得愣了愣。接着,先是我老婆“嗷”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俺不活了!俺不活了!”披头散发、势若疯人一样一头扎向你们。跟着我儿子和我的两个伙计,也各抄起一根顶门扛,红着眼朝你们扑过来。关键时间还是我说:“都住手!”向着他们挺了挺胸脯道:“你们别怕。我只是帮老日翻了个嘴,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儿。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相信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为了让我老婆放心还专门儿说了一句:“我只是跟他们走一趟,到地方把事儿说清楚,最多晌午以前就回来,记着做我的晌午饭呵。”
是的,我当时是这么说的,现在仍然要这么说——我自己做的事儿自己知道。咱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们说我是汉奸,那是你们的事儿。你们可以审判我,枪毙我。但,如果你们让我说话的话,我走到哪儿都是这句话——
“哪儿子,哪孙子,哪滴拉孙子是汉奸!”
你们,也可以把这看成是我的自白书。
最后我的事儿是这——
肃奸委员会经过审理,终于还是认定我犯有汉奸罪。逻辑是,如果你问一个汉奸,他们为啥要做汉奸?每一个汉奸都会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不管他们有啥理由,也不管这理由多充分,汉奸还是汉奸、就是汉奸。
也就是说,我搅缠半天白搅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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