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
重庆笔记
柏桦
在每次筵席上,他都会看见一具尸体。
野兔繁殖力极强,母狮一生却只生产一次。
当那雄蛇射精时,那雌蛇便咬断了它的脖颈;不久,母腹中的幼蛇又咬穿了它母亲的子宫。
有一种出奇甘美的香料是从公山羊胡须里提取的。
古希腊认为闲人最为尊贵。
《梦梁录》卷十九说:
“闲人本食客人。孟尝君门下,有三千人,皆客矣。”
王维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鲁迅说:闲人乃看客。
契诃夫亦说过:闲人是不自觉地专去听别人说的话,专去看别人做的事之人。
他尊敬的是你穿的衣服,而不是你这个人。
死鱼张着嘴,死人也张着嘴。
当你乐意被认为是怎样的人,你就变成是怎样的人。
基督教(非关时尚)是受苦人的宗教,
这一点,中国青年明白吗?
说白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就是:恋爱在风景中。
10岁前,他喜欢玩糖纸、烟盒,在家摆弄无线电;同时,也顺便学习驼背与咳嗽。
纳博科夫:“我厌倦教学,我厌倦教学,我厌倦教学。”
幸好我们在《文学讲稿》中,读到“狼来了”的故事。
纳博科夫:“岁月在流逝,亲爱的,很快就没有人会知道你我知道的事了。”
真美,流逝造就了(甚至成全了)玩味。
来自古日本的光华公子源氏,娇媚昳丽,令世间最美女人惭愧惊惶。此种事迹也就仅仅出自东亚(如吾国的潘安)。
日本的一切皆是女性的,从无男性美。
(末句的观点出自亡命日本的胡兰成)
在日本,人们称瓠花或葫芦花为夕颜。这夕颜只生长在肮脏的地方。
堆在枕上的是(如云的)乌发、闲泪、热愁……
他的“遁世之期,渐渐迫近,心绪忙乱……”
花开又花落,“不如随物主,化作大空烟。”
忧伤的人是那爱走长路的人。
但你“宽步代车,无事为贵。”
何谓银鱼?杜甫说:“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
何谓海鸥?杜甫说:“几群沧海上,清影日萧萧。”
那知识妇女像一只肥兔,肤色绛黄,笑嘻嘻的。
现在,她在思考教外国人汉语可否从鲁迅开始。
需知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第一堂课就讲《左传》。
他是理想主义者,他什么都不做,只不停地恋爱。
(理想主义,代代都有,无需惊怪;可每代中国人
都以此作为高人一等的理由;而不以此作为腐朽)
他从不痛苦,从不想到死,还写诗,这只能说是奇迹。
老人贪吃,金利来。
青年嗜酒,大哥大。
儿童厌食,娃哈哈。
那老太太有一对少女的明亮眼睛。暗地里,
她却像永怀热血的青年那样残忍地骂自己。
由于急躁,他躺着读书;而她却在平静中坐着读书。
她开始抽烟、吃酒、落泪、生气、思考;
一年后她摇身一变为这座小城的地理学家。
树木在暴风雨的深夜发出的声音让他害怕。
劳动人民从不说“我在劳动。”只是文人爱说。
那说话沙哑的美人是喝酒喝出来的吗?
不,是吃药吃出来的。
昨天,那英俊的人身上有马的气味。
马比人美。
在刚刚过去的中秋之晨,
那老作家身上有一股红烧鱼头的气味。
酒后,他总要说些什么,一说就是五小时;
而平时,他不说,只紧握着他左手的拳头。
当着外人的面,她和丑丈夫在一起很害臊;
但双耳环晃荡,又使她从深心里感到一种脱颖而出的自由。看,她镇静下来了。
他吃茶的表情让我难忘,很天真、很放松、很享受;
就像吃到了天鹅肉,他两眼放光,一副满足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没有怪癖就不可写诗,于是就专门去搜录、背诵一些名人写的怪癖句子(以养刁钻之气),譬如“外省。包厢里一定有蛇一般的省长的女儿”(契诃夫),就令他兴奋莫名、跃跃欲试。为此,他模仿如下:哈尔滨车站。小饭馆里,必然有一个头若鸡头的小学教师的儿子在那儿晃来晃去。
“那些狗闻到我的气味同白人的不一样,就会叫起来……”(夏志清)
“我是这样的衰老,老得从我身上似乎发出一股狗的气味……”(契诃夫)
而我只喜欢那条叫来福的中国狗,它力量飒爽英俊,似一个懵懂少年。
除夕浴谓之洗邋遢,端午浴谓之百草水。
在瘦西湖未见瘦马,但见:
小鱼游泳呴嚅,谓之山水点景。
在西湖玉泉寺呢,胡兰成见:
池里养的大鱼,一批一批
像猪群的堆堆挤挤。
青春就是傅建扩(人名),就是小提琴,就是不死。真好!“死亡让老人消失,从而为年轻人让路。”(Steve Jobs)
“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肆市胜,扬州以园亭胜。”
(参见《扬州画舫录》)
盆景杉柏梅柳,海桐黄杨虎刺,皆以小为美丽。置白石三、五粒于青苔上,更是花树点景。
那株古柳下的砂缸里,游着
文鱼、蛋鱼、睡鱼、蝴蝶鱼、水晶鱼……
在扬州,他读到一句:“饱听邻僧饭后钟。”
鹤生三年,头顶变红;七年,羽翼丰满;十年初开口,晨夕试唱;三十年,鸣音畅谐,弄影起舞;三十七年,大毛落,氄毛生,细毛如雪或如墨;一百六十年,变化停止;一千六百年,形容固定,仅饮水绝不食,宛若重回母腹的胎儿。(改写自《花镜》,标题为我所加)
又名三色苋、雁来红(红叶),雁来黄(黄叶);
学名为十样锦(锦西风);系苋科的观赏草本。
有时又叫少年老,为何?因这草本顶部黄红也。
鹭鸶还有其它好名字:春锄、属玉、昆明、雪客。
鹦鹉有二怕,一怕冷,冷即颤抖;
二怕人手摩其背,一摩则喑哑。
但它人缘好,爱歌唱,舌似婴孩。
俗名斑鸠,此鸟相关农事,即谷可布种也,声声催春种,家家忙撒谷;之外,布谷之声也令人思想到“脱却破裤”。这好玩一节,即“脱却破裤”,让我回到儿时一幕:那比我大二岁的肥嫩少年斑鸠(人名),他一边对人很敏感,一边鼻涕长流、瞌睡多、爱吃肥肉。每逢夏日黄昏,那斑鸠当然常常脱却破裤,一身裸体从悬崖跃入嘉陵江中,游泳绿波。
在中国,人们行事一律按男左女右。这让我想到鸳鸯,在水上,亦一律雄左雌右。
百舌鸟春唱不息,能作百鸟之音;夏至后,嘎然无声;十月后,入冬眠,似龟蛇。
那紫兔在毫州吉祥寺吃菊花、饮清泉、听华严经,寺僧呼以菊道人。
狗吃青草,天必大晴;猫吃青草,天必大雨。
在南方的秋夜,无他事,他听纺织娘来自林木间的清音。
萤尾有发光器,遇支气管输入的氧气便发光。隋炀帝夜游,大放萤火,真光芒涌入也。
《花镜》说:凡栽树,将大蒜一枚,甘草一寸,先放根下,永无虫患。
人生真是奇妙?那老诗人年过七十,仍一如既往地、无休止地写着、谈着乳房。
窗外是成都初秋的破晓,晨鸟飞过——
一帧来自加德满都或柏林的苏州刺绣?
鹤鸣皋、燕呢喃、鱼吹浪、鹊惊枝、呦鹿鸣、鸡报晓。
侧柏为众柏之冠,园庭偏爱,其味甘香稍涩,道士多有采摘,以作茶饮。
树荫之中,我最爱槐荫,它永恒的古风。
地名之中,我最爱淮阴,它至美的声音。
百年古梅出自:吴下、吴兴、西湖、会稽、四明。
桃有二十四品:日月桃、昆仑桃、巨核桃、瑞仙桃、人面桃、毛桃、绯桃、金桃、鸳鸯桃、银桃、李桃、雪桃、水蜜桃、油桃、新罗桃、雷震红、鹰嘴桃、饼子桃、墨桃、白碧桃、胭脂桃、寿星桃、羊桃。
《史记》云:“淮北荥阳河济之间,家植千树梨,其人与千户侯等。”人间多少梨,我只喜欢鹅梨。
那欢喜狗屎,惧怕阳光的木瓜,盛产于兰亭与宣城。那里的老人策木瓜杖(行路),青年吃木瓜酒(聚众)。
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巢;四、少虫蠹;五、霜叶可玩;六、嘉果可餐(但不可与蟹同食);七、落叶肥厚,可以临书。(《花镜》)
橘之谱系遥遥,可追至宋代韩彦直《橘录》。
种橘忌用猪粪。冬时,以河泥拌狗粪壅其根,也以稻草裹其干(避寒,闽粤之地除外)。遇旱,以米泔水浇淋,根下埋死鼠。
藏橘于绿豆内,至夏不坏;若入米,尤其入糯米,即刻烂掉。
好橘多多,不记了(其实一字未记),这里,单写一个最下品——油橘——示众。
1950年代,在成都附近的青城山上有一株汉朝的银杏树。那株树现在还活着吗?
你还记得重庆缙云山下,歌乐山中吗?1984年早春,
我们的友谊从一个德国特产——森林散步——开始。
《史记》之《西南夷列传》称印度为身毒国。
那蒟酱叶是印度人的最爱吗?泰戈尔在书中不停地写到它。后来知吾蜀地亦有,不足奇。
橘皮在酒中,柚皮在酒中,各表一味,都是好的。
古中华有一种饮酒杯,名为药玉船。杨万里《秋凉晚酌》云:
古稀尚隔来年在,
且釂今宵药玉船。
又《梅露堂燕客夜归》云:
药玉船中酒似空,
水沉烟上雪都融。
北人吃饼,南人吃面。《东京梦华录》载,汴梁饼店兴隆;《梦梁录》说,临安面店繁华。
那闲鸟住在深山,暮春开始歌唱,你永远见不到它的样子。
元代杂剧《梧桐雨》中,有一句唐玄宗的唱词描绘荔枝之美:“绛纱笼罩水晶寒”。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解释为:“就是红壳包白肉的意思”。
薇是野豌豆,在日本叫犬豌豆。
天工开物、营造法式、土木工程。
“入椒盐一撮,茱萸一粒”可使虾醉(参见清初顾仲所著《养小录》卷下醉虾法)。
有糖的、肉的、蔬菜的、鲜果的、豇豆的……
色分二种,白与黄;形分二种,方头糕与糕元宝(又让我想到一人名之谐音)。
苏东坡独尊猪肉(金香宝华也),吾独爱宜宾燃面(普照大千也)。
那春盘里盛着春饼和春酒,在春日的小窗边,山色湖光点染着他的青春眉宇。
花有八层为“千叶”。
“山东孔藩台家制薄饼,薄若蝉翼,大若茶盘,柔腻绝伦。”(袁枚:《随园食单》)
宋代陶谷《清异录》中形容薄饼谓:“饼可映字”。
吃薄饼总要包点什么吧。黄山谷《谢张泰伯惠黄雀鮓》云:
麦饼薄于纸,含酱和咸鮓。
读来好听写来好看的亭,是晋树亭,它位于古扬州天宁寺内;亭畔,竹树环绕,疏密有致,鹤二只,往来闲逸。
六安山僧,特立独行:春夏入山,秋冬居肆,斗茶为乐。
清朝乾隆年间,扬州官员的二份日常菜谱(随手采样,参见中华书局1997年再版的《扬州画舫录》第106页)如下:一、燕窠鸡丝汤。海参汇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汇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二、鲫鱼舌汇熊掌。米糟猩唇猪脑。假豹胎。蒸驼峰。梨片伴蒸果子狸。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兔脯。一品级汤饭碗。……
黑鲤鱼乃老鼠所变,鳜鱼乃虾蟆所变,鳝鱼乃人发所变。
白天洗澡、看花、游逛;里巷夜行、赌博;每食必饮酒,吸烟,无事上京……
早起五两,敬业二十两,夜作八两,节俭十两,健康七两。
那穷神最喜爱的是:十年不换纸罩的灯盏,夜夜薄暗沉沉的灯火。
梦回“武林旧事”,元夕璀灿鼎沸之后,“至夜阑则有持小灯照路拾遗者,谓之‘扫街’。遗钿坠珥,往往得之。亦东都遗风也。”(见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元夕”)如今,杭州早已换了人间:岁月冷清,人类一文不丢,扒手何以为生?
据闻,今人可在一根头发丝上书写完毕任何一部巨著,譬如《红楼梦》(人们尤爱以此为例)。而古人中,若后汉师官,仅能于方寸间书千言。周亮工在《闽小记》中说:“福清郭去问,一叶纸上,尽书陶诗全部。某书记翁覃溪每元旦于芝麻一粒上,书万寿无疆四字。”
晚清汪悔翁诟妇最为刮毒,在此不赘,仅举其一说,以作管窥:
女子之年:十岁以内死为夭,二十内外曰正,过三十曰甚,过四十曰变,过五十曰殃,过六十曰魅,过七十曰妖,过八十曰怪。
黄仲则,字逸鹤;洪北江,字孤猿。
汉人一生不外米与盐,写一本书,取名“米盐录”,亦是不错的。
那一双飞来的小彩蝶竟使栖息于树上的黑乌鸦惊惶躲避。
诗有别趣,酒有别肠(若某人愈饮愈醒,终席不乱)。酒王、酒相、酒将、酒孩儿(青少年饮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又,某无须人嗜酒,便呼其为酒后。
秦淮十四(酒)楼: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重译、清江、石城、乐民、集贤、轻烟、淡粉、梅妍、柳翠。
李渔论妇女肌肤黑白一节,余澹心读来石破天惊,叹曰:“笠翁其身藏藕丝而口翻沧海者乎?”
古人呼发为乌云,髻为蟠龙,色、相俱在也。
市妇爱白花,村妇爱红花;各有所好,并无贵贱。
为何耳边挂灯?但结丁香一颗。
笠翁说,常以男女同浴之洗澡水(隔一宿)浇合欢之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
扬州城郭,其形似鹤。而鹤龄人林古度、陈其年等,康熙间,春饮于扬州水明楼后,即西园后门,野园酒肆。其年有诗为证:
迟日和风泛绿苹,飞花落絮罩红巾。
此间帘影空于水,何处琴声细若尘。
波上管弦三月饮,坐中裙屐六朝人。
独怜长板桥头客,白发推南又暮春。
2011年10月27日上午,在安静的戴震纪念馆(今黄山市屯溪老街一条逼仄细巷内)偏屋,工作人员办公室的小桌子放满了各类清洁的物品,其中我欣喜地发现了一把更安静的——样式亦大方的——锤子,斜躺在玻璃板上,我甚至动手碰了它一下,并无意间对工作人员轻呼:“一把锤子。”“刚用过,随便放在这里的。”那中年妇女迅捷地笑答道。
江北人做的丸子(肉丸、汤圆、糯米团)很大,爱撒娇的上海人觉得他们真粗鄙。
冬天(春秋)和衣而睡,夏日光着身子睡。
后者符合礼,“寝不尸,居不容。”(孔子)
寺庙是每个城镇财富之所,是最美的风景之地,文人(诗人、考试者)读书在庙里,情人幽会(随喜)在庙里,聚众赌博在庙里,族人开会在庙里,军队扎营在庙里,行旅人夜宿亦在庙里。据我所知,某些人最乐意选择死在庙里。
在20世纪70-80年代的重庆,每到夏日黄昏,人们就在户外热气蒸腾、灰尘扑鼻的人行道上洒水(为了节约,常常是用木盆内的洗澡水),夜里,全家就一律睡在马路上,直到翌日清晨才返回室内。
从《鲁迅日记》可见诸多他在北京吃喝细事(胡适同样,郁达夫亦如此,又可见,当时文人最爱在日记中书写吃酒下馆子之事)。鲁迅与朋友聚餐,多选中等饭馆,花费常态为一桌席(10人)2圆。菜谱如下:四冷荤(可挑选),譬如:熏鱼、酱肉、香肠、松花蛋,每份5分钱;四炒菜(可挑选),譬如: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辣子鸡丁、炒牛肉丝,每大份1角钱;四大碗(可挑选),譬如:米粉肉、四喜丸子、红烧鱼块、扣肉,每碗2角钱;一大件(可挑选),譬如:一只煮整鸡,6角钱。需知:这桌菜,量颇大,15人亦很难吃完。
那嗜食疮痂者(怪癖者)目不转睛、哀感顽艳、咄咄紧逼,令人心烦;突然,神秘的一句逸出来了(从他口中):“口水在嘴里而路人在深夜里。”(赫塔·米勒)
太平盛世之深树红亭里,吴靡丽(艳鱼吹水沫),越忧愁(灰心杨柳岸),谢玄狂饮号醉虎,蔡邕路卧称酒龙。杏花白,桑叶青,蚊芒牛羊,各得其所。兰溪猪、太仓笋、松江米……自古圣贤吃饭不居廊庙,悄隐于医、卜之中。(借自司马迁一个观点)
家庭远逝,但食堂之美近在目前。在此仅以1959 年5月建于四川省简阳县解放公社民主大队的食堂为例:你看,那可容纳一千公社社员吃饭的餐厅,红绿油漆闪亮,给人日新(make it new)之感,还有那么多的房间,它们都挂着花花绿绿的招牌:俱乐部、图书室、保管室、男来宾室、女来宾室、缝纫室、理发室、医疗室、托儿所等等。房间四壁装饰着花卉,摆设了各种台面,如批评与自我批评台、诗歌台、社员五好评比台、团员评比台、毛主席著作学习台、创作台、来宾诗话、留言台。客厅正中置一铺有花毯的长桌,上面摆有花瓶、热水瓶、书刊。客厅前的天井里,修建了一个五角形的花坛,种着美人蕉、凤仙花、兰草等花卉。
大门上壁房顶竖列一排五彩旗杆十多根,正中最高的一根是国旗,大门两边亦分列彩旗十余根。的确,中国人在运用旗子来产生眼花缭乱效果这方面,堪称天才。(借自Paul S. Reinsch的一个论述中国彩旗的观点,可参见其著作: An American Diplomat in China)
1915年的某一天,美国驻华外交官Pahul S. Reinsch见到了别开生面的一幕:一位著名的中国魔术师“翻了一个筋斗之后,突然变出一个直径有两英尺的洗衣盆那么大的玻璃缸来,里面有一群鱼在愉快地游来游去。”(Pahul S. Reinsch:《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第145页)
而“那木盆里养着待卖为馔的活鱼,那至少是真的鱼,还有着江湖之气。”(参见胡兰成:《今生今世》之“韶华胜极·法无戏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第64页)
继续鱼。1935年的某一天,有一个人在北京中(南)海的湖水里捕捉了一条鱼,鱼身上还挂着一块写有明朝永乐年间的放生金牌。真是一尾永生的鱼呀。特别记下。
易曰:“地之可观者莫如木。”
蒋梦麟在他的自传《西潮》中说:民国的北京“满城都是树木。私人住宅的宽敞庭院和花园里到处是枝叶扶疏,满长青苔的参天古木。……整个城市像是建在森林里面。……根据由来已久的皇家规矩,北京城里只许种树,不准砍树。……中国新生的秘密就在这里。”
朱英诞也在《记青榆》中说:“北京有一点容易看到的美妙,即是无数条街巷与无数家门户,而每一条街巷里都有古树,差不多每一家院中也都有一两棵花树或果木树,常时会令人深深感到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幸福。”
又是古汉诗《孤儿行》,其用韵颇稀奇,特记下(备忘):首用麌韵,续用支微齐韵,再用歌麻韵,又用霁韵,结尾是鱼韵。
年轻时,他欢唱《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不久,贫贱老病寻来,头痛,他就戴上鸭舌帽避风。
真好,他英俊地下着象棋。但如说他英俊地下着围棋,就不对了。象棋简单,杀气外露;围棋的杀气是女性的、曲折的。
老人最应该做什么事?“准备去死。”(库切)
但我们从不做准备。“未知生,焉知死。”(孔子)
“父母身体的动作最容易让孩子看了觉得有失风度。”(库切)
那梅兰芳在舞台上的表演呢?他儿子看了会怎么想?
“吃饭是一种典仪,而典仪调剂人的感觉。”(库切)而孔子早就说过了:“割不正,不食。”
万历十五年(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是平淡的一年,万历爷优柔寡断(典出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但亦有人说这位天子聪明神武,万历二十年,他一举削平了日本关白平秀吉寇乱(日本侵犯朝鲜)。
有些人以珠光宝气长精神;譬如名都妖女,京洛少年。
有些人午饭后泡一碗酽茶,困一点瞌睡,说一会闲话。
还有些人专门要去打高尔夫,那绿呀,绿,真受不了。
“三鸦水上一归人”(韩翃)
那偏爱鹤发的散仙呢?
他在清晨的花园里除鸟粪。
中国近年来的学术会议,都安排了“茶歇”时间(又是学西方之证据),茶歇有益健康(开会累呀)。1975年,我作为“知青”常在乡间劳作的中途“烟歇”,烟歇也有益健康?或如Richard Klein认为的,吸烟是一种牺牲;亦是一种超凡(sublime)。未可知。
吸烟者是女性的(反吸烟就是反女性主义)。保罗·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每天要抽60支烟。另外,他还有一位瘦削幽暗的吸烟密友——马拉美老师。
只要没有了时钟的滴答声(那声音曾是何等恐怖地震惊了波德莱尔),香烟也就死了。
1856年,巴黎有一本刊物《巴黎烟客》(Paris fumeur),它开篇便说:“吸烟犹如祈祷。”
“从某种角度上说,历史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历史就是香烟的历史。”(Richard Klein:《香烟:一个人类痼习的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45页。)我仅将这句话转述给台湾历史学家李孝悌博士听,因他有一次在成都时对我说过,他曾经是一个老烟枪。
香烟是夏日的、欢娱的、孩子气的(改写自马拉美的一个观点)。
“我不要工作,我要吸烟。”(Guillaume Apollinaire, 1880-1918)
的确,只要他抽烟,就无人能伤害他,更不要说时间了,香烟打发了时间并缭绕于时间之外。
香烟——转瞬即逝的脚注,突然的共产主义,与世无争的主体,尼采式的轻(尼采在《都灵通信》中说:“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轻的,神圣的东西总是举步轻盈。这是我的美学理论的第一原则。”),在此,我又想到1984年早春的张枣,一个轻逸的chainsmoker(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者)。
她早就不注意她的容貌了,三年前,她就开始一天到晚、争分夺秒地抽烟。
“每一支烟都有它的个别原因和因果联系。……无数支烟有着无数个琐碎的原因。”说得真是朴实精确。我在Richard Klein:《香烟:一个人类痼习的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282页(倒数最后第二页)读到。
你不要戴帽子,否则就会出丑。任何人戴帽子都是在冒险,头部有病的人除外。唯一得体的戴帽人是那些在工地上戴着安全帽工作的工人。顺势可知:行业帽可戴,譬如护士帽,但条件是她必须是一名护士。空军帽亦可戴,倘若他的确是一位空军。干部帽呢?1950年代,人人都戴,真喜剧也。亦真遗憾,这个世界上并无艺术帽,所以戴帽的艺术家都是假的。
他是一个香港人,他热爱赌马,他对思想无兴趣,他穿拳击短裤,他上茶餐厅。哦,对了,他卖衣服给大陆人时老说:“我是基督徒,我信教,我不卖假货。”
吉它是最下贱的乐器(相当于二胡),但下贱并非不好。保龄球是无产阶级的运动,仅此而已。全球最无聊的事,你知道吗?就是:高尔夫之事,游艇之事,麻将之事。
势利小人的字典释意如下:“把出身或财富当作检验价值的唯一标准的人。”势利小人只在中产阶级里产生;势利小人的大本营在上海。势利小人白天向上爬晚上性交,如果他知道有人竟敢在下午性交,他一定会吓得发抖。
近日上系列录像课程,收尾时,专辟一讲,题目为:诗歌之轻——以张枣《镜中》和杨键《故乡》为例。为准备此讲座,偶然(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最轻的诗——《书事》(王维),现抄录如下: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七个月前(即2011年5月1日)我在一首诗《永嘉,1946——给张爱玲》中,也特别化用了《书事》末二句,得句如右:“一坛酱油的气味欲上人衣来”。
他九十岁了,站得很直,昏暗中,皮肤灰白、紧凑。
他是一个结了婚的小商人。一生行事历如下:中午起床,打商务电话若干。外出,去一固定小面馆吃面条一碗,间或,又打商务电话二三;去茶馆吃茶,并招人打牌,期间,电话接听难免;晚间聚众吃酒——小商人怕寂寞,不能独自吃喝;他总得找一些跟自己差不多的闲人来陪吃——至夜半三更,再吃鬼饮食(指吃破晓饭,多为蕃茄煎蛋面)。之后,恋恋不舍,歪歪斜斜归家瞌睡。该商人周而复始、天天如此、直到死亡。
“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契诃夫)中国人正好相反,他们更喜欢生活,尤其是眼前的生活,而几不回忆。俄罗斯人因回忆,时时刻刻都喝得醉熏熏的;中国人因生活,也从早到晚喝得醉熏熏的。
幸福为什么一定要在上海?黑龙江省望奎县也有幸福。
一个人合适的举止是由儿时环境(暂不论出身基因)注定的,因此,那屠夫用斧头砍肉的姿势才非常好看,用快刀切肉丝的动作更是优雅迷人。
白色的梨花在凋零,他生活平静而规矩;
不抽烟、不喝酒、不锻炼,早睡早起;
唉,只是衣服上有股猪肉拌白菜的气味。
好几次,在他退休那年冬天的清晨,他回想起了他的青年时代;真是不可思议啊,又多么令人害羞:“年轻时,我竟然特别推崇那两个(我不愿点名的)做作的人。”
犹如日本人害怕并严拒古中国的诗语“断肠”、“蛾眉”,中国女诗人最好也不要写“肚子”,当然更不能写“肚皮”,因肚字会让人联想到某种动物的肚子(皮),那是什么呢?当然是:猪肚(有人就是这样来形容人的肥肚的)。不过,你不信邪,你非要写,那就写吧(因为男女平等)。但请至少不要写什么“黑暗的头颅”。它到底是什么呀!它比“肚子”还糟。
多年后,契诃夫长大了,他和父母兄妹一起生活
住在莫斯科郊外的别墅里。每当晚餐时光,家人
都会围炉漫谈。一次,儿子们回忆起幼时的鞭刑
父亲忧伤而负疚地坐在一旁,叹气道:“以前的人
跟现在的人想法不一样……”现在整个俄国都在
谈论契诃夫。“现在我感到安托沙已不属于我了。”
还用说吗?母亲的感觉往往是正确的。
“请坐下。我马上就写完了。让我们聊聊吧。”
不喜欢孤独的契诃夫对走进来的朋友这样说。
一次,他对一个文学新人说:“从事文学工作
真不错,瞧,这些东西都是文学向我提供的。”
契诃夫边说边指着身旁的鱼缸、钢琴和家具。
写作是羞怯的。只要一写作,他就会躲起来。而另一位作家见人就大笑,这可是悲剧呀,想想他的“惨笑”吧。
在中国,苦难首先是令人害羞、尴尬;然后才是令人惊惶、可怜。
她穿得像花姑娘,衣橱里尽是妙龄少女的衣服,这寻常事不记也可;但她一说话就脸红紧张,难道这也是寻常事吗,聊记一笔。
1903年4月15日,你说:“主啊,给每个人以其独特的死吧。”
1908年10月31日,你说:“我必须触摸,即使我会因此而死去。”
1926年12月29日,你在昏迷中去世。临死前一天,你触摸了(为某少女采摘玫瑰并扎伤了手指)。
吸鸦片、吐痰、缠足、蓄辫、纳妾、溺婴、廷杖、处决、八股文
几年前(2005年)我曾写过有关厕所的长文,其中写了元代画家倪瓒最优雅、精致的入厕方式,即每次大便时他都会在下面铺上厚厚的斑斓的飞蛾翅,以覆盖其从上面落下的粪便……后读《清閟阁全集》,在第481-484页,又逢着了他另一幅入厕画面,即他还以大量雪白的鹅毛来掩盖自己的粪便:“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童子俟其旁,辄易去,不闻有秽气也。”
明万历年间,出版业空前繁荣,人民踊跃购书,不吝金钱,如一部苏州刊印的《封神演义》,售价为白银2两,可谓相当昂贵也,尤其是考虑到湖州一个中等农业劳动力,一年,除伙食开销外,仅能收入5两白银。
崇祯年间,福建建阳书商余象斗(名字颇显好声口),最欢喜将自己的肖像放入其出版的每一本书中,亦是一件趣事。
晚明才女是脆弱的。她们爱读《牡丹亭》。她们作诗遣兴。她们的肺有问题。
上海小东门外洋行街口,有一嵌入墙角落墙壁上的壁庙,叫着:撒尿菩萨庙;此处男撒尿人多,妓女烧香者多,尿味与烟味混合,也算是别具一味。
我记得的唯一的清晨的气味是1969年早春,重庆上清寺,特园,鲜宅大门前那排大树及其土坡上的青苔气味。而黄昏的气味也必然是这一年夏日,从此直下山崖底端嘉陵江边屎尿、蝇群以及汹汹向前推进的河水的逼人气味。此外还有什么气味令我难忘呢?1970年代的love juice?另一个夏日……它早已作古。
“……长期没有列车通行,还形成了一种酸味,一种熟透的锈味,这种气味的酝酿成熟发生在那些精彩纷呈、深不见底的疏散岁月里,特别是在黎明时分,……”(参见Thomas Pynchon: Gravity’s Rainbow之开卷第一页)
哦,对了,让我再深深地吸一口(在想象中)已死的Ivan Bunin隔空递来的气味吧;那可是大西洋岸边浓黑的月华下,荒凉而壮丽的爱尔兰气味呢;那儿有一幢“人类尽头”的别墅,书房里传来一个瘦瘦的中年意大利妇人的无味之味。
而年轻的Vladimir Nabokov却说:“记忆可使一切重现,惟独无法重现气味。”
在策兰的“黑牛奶”里,我想到Thomas Pynchon那无边的黑:黑人支队、黑色装置、黑女人、黑火箭、黑梦魇……是的,“火箭就是一支胖胖的日本箭。”是的,那爱说怪词的人才懂得生活,他说:钢屎。而茨维塔耶娃说:哪个诗人不是黑人。
自从他死后,就再也看不到一根鼻毛了。但她却见到“一根粗大的彩虹阴茎,从云朵的阴部戳出来,插入大地,谷地里湿乎乎的绿色大地。”
以及“被昔日的精液腐蚀得发黄的橡胶套子,摆成大脑形状的餐巾纸,里面有昔日的鼻涕、昔日的眼泪……”
“此刻,屎是白人们害怕的颜色。屎代表死……”
那就度过余生吧,“吃木瓜,香喷喷的木瓜,就像天堂年轻时代的阴部……”
(以上引号内文字见Thomas Pynchon’s Gravity’s Rainbow, Part IV Counterforce)
从朱英诞《苦雨斋中》得知,那株白杨树叫“鬼拍手”,无风自响,煞是好听。
成为左派是为了追求一种时尚,1930年代的穆时英便如此;今天的时髦人亦尽是左派,中西一律,不能幸免。
在中国,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去当干部。
而想入非非的人呢,却偏偏欢喜怨恨。
有关打苍蝇之事,我曾在《史记:1950——1976》一书中,有大量细述。今晨,偶翻书《另一种乡愁》([瑞典]马悦然著,三联书店,2004),在第202页,又读到另一个发生在青海省西宁市打苍蝇的史实,那是1949年7月,马悦然发现,“所有的居民每天要交出一定数量的打死了的苍蝇(夏天20只,冬天5只!)。西宁的四个城门那时设立了‘收苍蝇处’。”
宁波于1841年10月中旬陷落后,国人反倒松了一口气;道光帝亦很笃定地认为,英国人(这海战之王)终被拖入吾国的强项——陆战——之中了。时间还多得很呀,就让我们一块慢慢谋划来年的春季反攻吧。
在经过了连绵四天的辗转沉思之后,道光帝挑选出他唯美的堂兄奕经——一位优雅的书法家和辞章家,当然亦是皇帝眼中了不起的诗人——作为这次远征江南的统帅。
接下来,奕经一到苏州:
就在军营里举办了许多茶会、筵宴和诗社文会。胜利好像是没有问题了。事实上,在军队实际进入战斗之前的一个月,一位有名望的画家以北宋美丽而色彩鲜艳的院体画法描绘了一幅凯歌高奏的战斗图画。奕经本人甚至举行过一次作文比赛,这使他忙了好几天以决定哪一篇宣布即将来临的胜利的文告写得最好。他最后选定了一篇,其中虚构了交战情况和对每个带兵官怎样传令嘉奖。
——[美]费正清、刘广京编:《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第198页。
接下来,奕经问卜于一座杭州的寺庙,当一支虎形签被抽出时,发兵时刻便理所当然地被他定下了:1842 年3月10日破晓3时至5时。这时:
碰巧是春天雨季最盛的时期。于是在战斗前夕,大多数部队拖着沉重艰难的步伐,越过泥泞的道路和沟渠而进入了阵地;又因道路泥泞,运粮困难,军队曾多日断粮。士兵体力消耗殆尽,又受雨淋又挨饥饿,他们就是这样准备进攻的。
……而且当时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去打头阵。由于这种畏葸胆怯,对宁波进行主攻的任务就落到700名四川兵身上了。他们奉命直到最后一刻才开枪,以保证攻其无备,但是他们的带兵官刚学会讲一点官话,使他们以为他们根本不应带枪。因此,这些四川土著只带着长刀溜溜达达地走进了英国工兵的布雷区和皇家爱尔兰的榴弹炮射程之内。当英军开火时,其他没有经验的中国部队被推向四川兵的后面,致使数千人拥挤在西门,死伤枕藉,那里的几条大街上血流成河。英国人把一排排惊慌失措的清军步兵扫射倒地。……(同上)
接下来,在镇海,刚一交战,参谋长就躺在轿子里狂抽鸦片,他的部下一听见炮声便作鸟兽散了。而攻打舟山的水兵亦娇嫩得很,刚一出港就个个晕船,长官更是怕遇到英军,20多天里,这些清朝的海军一边在沿海作来来回回散步式的航行,一边向朝廷呈递假战报。“就这样结束了中国人在这场战争中的最后进攻,从而也葬送了缔结一项体面和约的任何实际的希望。”(同上,第199页)
怎么向皇帝交待?官员们从传统中非常自然地拿出一个法宝,即(历来)战败之原因都是由于我们内部出了“汉奸”。接下来,在整个长江流域,士兵们只要看见某人面色惊慌或某人欲避开他们或某人看上去不顺眼,就认为他们是汉奸,就把他们杀死。这种大规模捕杀汉奸的工作,导致的结果当然又是:防务近乎瘫痪。
1842,夏末,在南京,中国以战败国身份与英国签订了南京条约。一年后的6月,中方首席谈判代表耆英对割让给英国的香港进行了五天访问,他又见到了去年夏日在南京共签南京条约的英方首席谈判代表璞鼎查,他装出一副友善的样子,竭力讨好对方:
在书信里把后者称为他的“因地密特朋友”(即英语的intimate)。他甚至表示想收璞鼎查的大儿子为养子,且与璞鼎查交换老婆的相片……(同上,第212页)
在耆英最后写给璞鼎查的告别信中,他也不忘老子“以柔克刚”的古训,企图以抓感情的中国方式软化对方;他那些“抒情”话语,让人听起来颇像一封情书(借自费正清的观点),似乎很有些肉麻而虚伪呢。他说:
一年多来我俩均在致力于同一工作,且彼此了解对方都是一心为国的:既不为私利之动机所驱使,亦不被欺诈之盘算所左右,在商谈和处理事务中,彼此心心相印,我们之间无事不可相商;将来人们会说,我们身虽为二,心实为一……分袂在即,不知何年何地再能觌面快晤,言念及此,令人酸恻!(同上)
有的清朝士兵叫“绿头勇”,不好,令人想到绿头苍蝇;也有称“花头勇”的,与杀伐无涉,怪哉。听:汗水反复之后,篾席更凉,更易入睡,你亦更不说怪话了。
众所周知“环肥燕瘦”。这里不说玄宗欢喜杨玉环之肥,而是说玄宗对一切肥人皆欢喜。且看:天宝二年,安禄山入朝觐见,当场便赢得玄宗欢心,其原因仅是,该番人身体满肥600斤,其中腹下厚肉垂挂达300斤。这样的重量,这样的天真;玄宗心里也这样想着呢。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在《哀痛日记》(Journal De Deuil)之末篇《1978年6月16日》中说:
一位我勉强算是认识和应该去看望一下的女人打来电话(她在打扰我,纠缠我),我没有去接。她就是想对我说:在哪一处公交车车站下车,过马路时注意安全,不要在外面吃晚饭,等等。
1980年2月的一天,巴特在穿过法兰西学院门前的街道时,一辆卡车将他撞倒;3月26日,巴特逝世。他过马路时没有注意安全?
一天上午,我突然发现一个诗人的眼与嘴长得像猪;而多年前,我发现另一个诗人长得像马;
第三个诗人呢?我却才发现他长得像麒麟。
《龙鱼河图》说:黑鸡白头,吃了得病。有六个脚趾的鸡,吃了要死人。有五种颜色羽毛的鸡,吃了亦要死人。
有关土耳其,我们能想到什么呢?呼愁?
火鸡?
浴室?
不。
想到的是
……曾有个土耳其女人,站着打量一个路过的保加利亚男人,随后,她的丈夫,一个土耳其人,把她刺死了。
(出自Elias Canetti《获救之舌》)
读V. S. Naipaul的书An Area of Darkness第二章《阶级》,从中得知一个孟买习俗,即一个人“只要在人行道上同一个地方一连睡几天,这个地盘就归你所有,别人不得侵占。”此习俗与中国各地雷同,相见难免会心。
在印度,电影海报清亮、性感。(V. S. Naipaul)而中国则血拼!
有一个印度人Vasant,白天吃东西令他昏睡,他就改为夜间吃,而且仅吃一顿;在中国,人们除常规的一日三餐外,亦提倡少吃多餐,一日吃七八顿,并不让人吃惊。
在印度,当乞丐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在中国,则是一种赚钱的职业。
在印度,“大便是一种社交活动”(古罗马人亦持此观点),人们欢喜成群结队在河边,在铁路沿线,在山上,甚至在街上,随兴蹲下,边拉边聊。“印度人是具有诗人气质的民族,所以他们在旷野上大便。”(V. S.Naipaul)在印度人心中,人间最美且又最富诗意的活动,“莫过于黎明时分迎着朝阳蹲在河岸上拉屎。”(V. S.Naipaul)若是在机场,他们还欢喜在小便池中大便,“在小便池中如何大便?恐怕得施展印度人最擅长的瑜珈术。”(V. S. Naipaul)而“一群衣冠楚楚的政客排排蹲,解开裤裆,旁若无人,在公共建筑物的走廊上拉将起来。”(V. S. Naipaul)总之,在印度,人们永难满足的欲望,就是满怀激情上露天厕所。
在印度,做爱用左手,吃饭用右手。在中国重庆,我们用双手在血盆里抓饭吃。
在印度,肥人富,瘦人穷。而人人无论肥瘦,都爱演讲,只可惜描述事物的才能还不够。需知:印度人活着,但不描述。
印度人打嗝如打雷,但个个训练有素,打得各具韵律感。
那冰雪型塑的阴茎图腾是湿婆神的象征,它在喜马拉雅山脉一间夏日山洞里伸缩自如,每当八月月圆,它将膨胀延长至极限——五英尺。
在印度,“别吃肉,吃糖果吧。”(小说家吉卜林说的?)
有一位印度诗人,他说他吃着粪便长大,他又说水也学会了种姓偏见。
“如果你在森林里碰到一条蛇和一个印度人,先杀掉印度人。”(东南亚谚语)
据V. S. Naipaul所说(见其《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第五章《战役之后》,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350-351页):“印度人基本上是很凶暴的民族。柬埔寨、斯里兰卡、缅甸——这些国家表面上都深受佛陀的影响,但这些民族都很凶暴。”
歌德说:“沙漠里的印度教徒总是一本正经地宣布:我不吃鱼。”
嗬,一年到头(孟买有一百万人在讨饭,一百万人睡在街上),活在孟买,就是热在街上、挤在街上、睡在街上。
一个人毕生的工作就是为了最后化为土灰。“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曹操)“生命、世界和所有这一切都在走向消逝,为什么要烦恼呢?”印度小说家纳拉扬早就想开了。
湿婆军是法西斯,那领导人既是业余画家又是希特勒。
在印度,贫穷一直被奉为神明、真理、金钱。看:“火车在跑,报刊在印,而钱则从别处送来。”
在印度,他怀念过去那些仪式:譬如童年、结婚、拜庙……
在印度,化学和历史是奇怪的结合;苍蝇是上帝遣来的使者;鱼狗逗留在旅馆周遭;食物与垃圾同晒在烈日下;白杨矗立若烟囱;蚂蚁眼与狗舌头成为避邪物;阴沟好黑好阴凉;冬天,狂风乱吹,我们烤火;春天,岩石滚烫,我们吃灰;恒河沙数,请张开你的眼睛:“并非所有穆斯林都是敌人”。“别看她陷于厨房的昏暗中,她是个大学生!”
V. S. Naipaul认为“等候早班公共汽车,奢侈!”汽车尾部排出团团黑色热雾,同样奢侈!
在古印度乡村,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公牛耕地,母牛供奶,其粪便滋养土地;收割后的秸秆既可盖屋顶亦可喂畜牲;人不需设备和科技,仅需若干人手。
印度的创造性早已死去几百年了。
V. S. Naipaul说:“酷刑如同贫穷一样,是印度人对印度的新发现。”二说:“在印度,洞见正基于毫无洞见。”三说:“印度老了,印度在继续。”
知道吗?在印度,真正的富人,要有一口自己的井,一个户外茅厕。
三招:一、天气酷热,尸体在腐烂,兀鹰在盘旋,瘟疫将扩散,婆罗门饿得快要发狂了,怎么办?立即火葬!不能等了!二、赶牛,牛不走,怎么办?将木棍插入牛肛门!三、某在野党欲掌权,怎么办?出如下政纲:给牛免费草料,给牛(尤其是老牛)居所,保护牛(不得打骂杀害)。
在印度,你左不是,右不是。为何?那是因为印度既提升人又贬低人。
在印度,女人喝葡萄酒,男人不喝;女人剃须,男人不剃。
唯小器和爱记仇的人才配写诗,因这种人斤斤计较,而诗艺最讲究的正是斤斤计较。
那爱尔兰人说温哥华是神秘学研究的重镇。那到处充满幻觉的瑞典呢?
他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肚子(据说是因喝啤酒引起的令他害羞的肚子
他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肚子(据说是因喝啤酒引起的但他几乎从不喝酒呀),想到自己还不到29岁,就特别感觉不好意思,每当落座时,他都会极端注意坐姿,甚至还暗中收腹,加以遮掩。
你不留胡子何来宗教气?佛陀的脸圆圆的,无须,
但牙齿很好。
我们爱吃煮老的鸡蛋,日本人爱吃生的鱼。
在中国,我知道我父辈那一代人,人人会背诵如下小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精卫:《被逮口占》四首之三)真的是人人会背吗?今日清晨偶读到余英时为重版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所写序文,在开篇不久就印证了此节不虚:
大约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人把他早年《被逮口占》四首五绝写给我读。像许多读者一样,我当下便记住了其中第三首……
一九四三年重阳,即公历十月七日(重九日)汪精卫登临南京北极阁,读元遗山词至“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悲不绝于心,亦作一首《朝中措》,以表“与虎谋皮,忍痛交涉”的心境。如今,我最能记住,也最想记住的就是这《朝中措》:“城楼百尺倚空苍,雁背正低翔。满地萧萧落叶,黄花留住斜阳。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
而时常想到那死去的人,是否是一种罪过呢?从窗户望出去,我亲切的命运在变,在变,在变……
那坏人的双眼总是充满泪水,但流不出来。
那老太婆舒舒服服地喝了一碗粥,就去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等死了。
她当然不知道“我吃过死,喝过死,睡过死。”
(Tomas Venclova)
1938年的纽约是一个俄国化的城市。人们谈得最多的是少女般的列宁及其《国家与革命》。
人间有无货真价实的毛皮?当然!瞧:他那嘴上一小弯密不透风的胡子。
信封往往不装信,而装钱、合同、讲稿、文件、照片、发票、病历、证书、存折、支票、车票,甚至针线、徽章、小刀、血书!……
他常常从别人的谈话中,甚至从一个匆匆走过的路人突然说出的一个词中,获得写作的灵感。
她是一个偏爱爱丁堡气息的老处女,一个只属于她房间里的人;一旦离开房间,她就顿时丧失了她身上某些固有的优点。
陈兽医说,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他曾为一只肛门撕裂的蚂蚁作了肛门再造手术;昨天上午,他又成功地为一只花斑母蚊子去掉了肚子上的脂肪。
而那无头身体仍划出最后一道闪电——一米零五。头在哪里呀?陈兽医很着急。
这里不写葵花大斩肉(狮子头)、鉴真素鸭、仿豹胎,专说一种豆腐:
它比大煮干丝还细,它细若汗毛,它取名“文思”(文思细密之意);
这“文思豆腐”在水中化开,又若一小帧中国山水。记住:食客吃之前最宜于观赏流连,切不可一口吞下。记住:这道菜来自扬州72岁的伟大厨师——居长龙。
抒情,就顿失优雅,沦入卑贱。我卑贱,我抒情。
初冬,食指甲缝里有一点污垢,是温暖的;而姆指甲脏的人不懂冬天。
八点三十分(晨),国家运转从一间邮局开始。
你想你的身心轻盈吗?那就吃柏树脂或柳树脂吧。
迎向山风,倾听细雨,但鱼——水的老师,莫吃。
中国金鱼的眼睛最难看。
咸菜和粥的颜色灰暗,不好看。有包子、山芋的那盘好看,桌上的半个鸭蛋好看,而鸭蛋总是好看的(《枕草子》里就专门写过优雅的鸭蛋)。
在中国,我的百科知识从小是从墙报上学来的(尤其是关于爱国卫生运动的知识),譬如怎样用纱网阻挡苍蝇入侵,喝牛奶的益处,晚间睡觉前刷牙的重要性等等。而中华活页文选,中国地图册,世界地图册,毛泽东诗词,更是教会了我的读与写。
洗澡后剪手(脚)指甲。
我早已厌倦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歌。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对我的青年时代感到厌倦了。
礼是反义气的:“父母存,不许友以死,不有私财。”礼是严重的:“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礼是错的:小儿无口臭,何来掩口对答老人之问。
古人许多哭都与情无涉,只因礼所迫。
如何为尸体沐浴、化妆、穿衣?如何进行丧葬?且读《礼记·檀弓》。
北京肃肃,南京雍雍。
西京穆穆,东京皇皇。
开封济济,杭州翔翔。
射箭是一种男人争胜的礼乐,一种志向的寻绎;它关乎挺拔的身体,优雅的德行;需知每箭的节奏都要跟随音乐的节拍。射礼之前行饮酒礼,射者,仁之道也;祈求命中靶心,以免去罚酒(酒用于养老,养病)。每当周朝的秋天来临,青年们便聚在射宫,等待天子考查他们的箭术。
那老人背上生斑,如鲐鱼背(鲐鱼背上的黑纹)。
被蝎子咬过的人喊疼:“就像滚烫的子弹在身体里面旋转。”
粪便在哪里,粪龟子就在哪里,而苍蝇也在哪里。
在澳大利亚,家畜如羊,排粪如山,粪龟子少了,
怎么办?紧急从国外进口成千上万只各类粪龟子。
蟑螂的颜色缤纷眩目:深红色、春绿色、奶白色、青铜色、太妃糖色、宝石蓝色……
古老的蟑螂起源于四亿年前的志留纪。而蝴蝶才六千万年的历史。
问一声:当一个人被活埋,土埋到腰间时,他的眼睛将会爆出来吗?
韩国出锻工,日本出女史,中国出裁缝。
冬天,穿得厚,宜于逃难。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离骚》)
读此二句知:前有诗人戴望舒,后有诗人飞廉。
养马者专心养马,不关心猪羊。
卑贱者做事不犹豫,无知而快乐,有鼻炎。
怀孕的鸟不射,哺食的鸟不射,归巢的鸟不射,垂死的鸟不射。
冬天,给奔跑的狗儿穿上毛衣,就如同给游泳的鸭儿穿上皮衣。
责任编辑◎育邦
青春热评/主持人何同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