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荣会
寻梦午梦堂
诸荣会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之间有吴江。”这俗话的前两句中国可谓人所共知,只是这最后一句知道的人会少些,因为,吴江毕竟只是座县城,无论是城市规模还是城市级别都不能与苏、杭相比。但既有这样的俗话,可想而知,这吴江一定是个好地方。
吴江市属下有一个水乡小镇,名叫北厍。常听到有人将其“厍”字读成“库”,可想而知它在今天的知名度并不算太高。我知道它并常去那儿,是因为那里制作的“金字招牌”价廉物美,我写的字常常被人拿到那里去制作金字或铜字,有时候厂家或店家在制作的过程中为了精益求精会邀我去作些交代或指点。去得多了,便知道那里有一座午梦堂。
今天被北厍人口头上叫做“午梦堂”的去处,是2001年2月由该镇镇政府设立的一座文学陈列馆,在镇文化中心内。我曾特地寻去过,发现它门上除挂了一块“午梦堂陈列馆”的牌子外,还有一块“党员阅览室”的牌子,门总锁着,门前地上杂草已长了很高。这一切表明,这儿实际上与午梦堂并无多少关系。
真正的午梦堂原在这个镇辖下的一个叫做叶家埭的村子里。我曾多次想顺道去叶家埭看看,但每次提起总有人阻止说:“那儿什么也没有了!没什么看头!”其实,这是我料想到的,作为一个本来就隐于乡村一隅的文学部落,又不曾走出过李、杜、苏、辛式的人物,且已过去300多年了,还会留下多少痕迹呢!能有人在镇上建这么一座文学陈列馆已是万般幸事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那儿看看,不为别的,就算是去追寻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吧——曾在那块土地上聚集着的这个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女性文学部落本身就如同一个美丽的梦幻,更何况它还与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名著《红楼梦》或多或少有着些联系哩。
一
一个秋日的午后,在处理完琐事后,我下定了决心,排除了干扰,并特地请上友人韩君领路和开车,终于向这个叫做叶家埭的水乡小村走去了。韩君的老家在黎里镇,早年毕业于苏州大学,因此她既算是本地人,同时也是个文化人,但路上我与她说起午梦堂,她竟然还没我知道得多,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诧异,看来这午梦堂真的已被今天的人们遗忘了。
然而在明末清初的文坛,午梦堂曾经是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尤其是生活其中的一群女性,她们更用自己的文学成就为午梦堂增添了一抹独特的光彩,这从今天能够看到的一些当时人留下的著作中不难看出。
著名学者诗人陈维崧在他的《妇人集》中说:
吴江叶进士(绍袁)三女,长昭齐,次蕙绸,三琼章,俱有才调。而琼章尤英彻,如玉山之映人,诗词绝有思致,载《午梦堂集》中。天台泐大师序曰:分湖诸叶,叶叶交辉。中秀双株,尤为殊丽。
著名学者诗论家沈德潜曾说:
吴江之擅诗文者尤多,而莫盛于叶氏……诗词歌曲悉包唐宋金元之精。
著名诗论家陈廷焯在他的著名词话《白雨斋词话》(卷五)中,更有这样的极高评价:
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叶小鸾)词笔哀艳,不减朱淑真,求诸明代作者,尤不易睹也。
其中所说的叶小鸾,正是午梦堂女性文学部落中的一员。除此以外,对午梦堂的文学著作和成就,或热切介绍,或深情追述,或高度评价的名家名作还有钱谦益及其《列朝诗别裁集》、吴伟业及其《梅村诗话》、王士禛及其《池北偶谈》、朱彝尊及其《静志居诗话》、袁枚及其《随园诗话》、徐釚及其《本事诗后集》等等。而更多的文人,或感怀于其浓郁的文学氛围,或感伤于叶氏的凄零身世,纷纷写诗作文以记述自己心中的无限感慨与向往,这些作品光辑录在《分湖叶氏诗录外编》中的就有上万首,作者数百位之多。仅凭这些我们就不难想像,当年的这座午梦堂在中国文坛上有着怎样的地位,而叶家埭这座小小村落,又是怎么样的每一条陋巷中都流淌着翰墨的芳香,每一片田野里都生长着诗歌的庄稼,每一片树叶上都闪耀着文章的灵光……
然而今天,这一切都消逝了,消逝得连一些本地的文化人都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我们来到村口,见整个村子与江南大多的水乡小村并无多大区别:村舍建在一条小河的两岸,正应了村名的那个“埭”字(“埭”在吴方言中是河坝的意思),一户紧挨着一户,看上去小河滋润着小村,小村也呵护着小河,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村里的居民大多姓叶,这也应了村名中的“叶家”二字。我们停下车,恰有一位长者向我们走来,一番打听后得知他果然就姓叶,但是谈话间我也知道他对于午梦堂知之并不多,好在他总算知道午梦堂遗址在村子西北面的一个竹园旁。于是我们向他所指的方向,舍车步行而去,走向心中那曾经“叶叶交光”的午梦堂,走向那松韵涛声相和窗下的谢斋,走向四壁清白相映日月的清白堂,走向梅花绕砌疏影横斜的疏香阁……
此时,午后的秋阳照在我们身上,让我们身上暖暖的,心则柔柔的,脚下的步伐也情不自禁的越走越轻,生怕一不小心便踩破了300多年前那里曾经的一个个美丽午梦。
果然有一座不大的竹园,轻风吹过,竹林发出哗哗的声响,在我听来恰是午梦堂主人们欢迎的鼓掌声,一阵感动不禁涌上心头。遥想300多年前,这里的一定“谈笑有鸿儒,往往来无白丁”吧!
从有关书籍中我们知道,常来叶家埭的文学名流的确很多:
沈璟常来。这位在明末曲坛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曾以自己的戏曲创作和理论的杰出成就而成为当时曲坛“吴江派”的领袖,他与汤显祖为代表的“临川派”的论争对中国戏曲的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他对汤显祖《牡丹亭》润色和改编的成功为举世所公认。沈叶两家同为文学望氏,同在吴江,两家的掌门互有走动那实在是常事。不过沈璟来叶家埭最重要的一次,该就是为自己的侄女沈宜修来相亲那次吧。沈叶联姻,可谓门当户对,是双方都打心眼里愿意的事;更难能可贵的是,沈家小姐沈宜修蔺心惠质,擅诗能文;而叶氏公子叶绍袁,文采风流,早已名闻一方;二人文名也早已互有所闻,互为仰慕之情也早已暗生,为此常被时人以金童玉女并称。因此,沈家的相亲只是一种走过场而已,而实际上倒成了吴江这两个最大的文学世家的一次文学聚会。呵,因了那样一场聚会,小小的叶家埭是怎样的翰墨飘香、风骚四溢,我们实在难以想象,但不难想象的是如此的天时、地利、人和,成就一桩美满姻缘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1606年6月沈宜修嫁给了叶绍袁。不久他们生下了大女儿叶纨纨,再不久生下二女儿叶小纨,又不久生下三女儿叶小鸾——至此,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女性文学部落开始形成。
沈自微常来。这位江南才子,曾为国子监生,后又以戏曲《鞭歌妓》《簪花髻》《霸亭秋》(三种)传名于世,也是一位杰出的戏剧家。但他早年却对功名十分在意,只是又并不愿走科举的路子,于是少年裘马,游走京华,出入豪门,为人谋策,甚至他还遍察过西北边塞十年,想以此寻得一条踏入仕途的捷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来叶家埭,因为他还是叶家姊妹的舅舅。
由于身份的特殊,沈璟与沈自微是来叶家埭最多的文坛人物,也是最重要的人物,之所以说重要,是因为我们在今天看来,他们有意无意间对于叶家女性文学部落的形成曾起过特殊而重要的作用。沈璟常来叶家埭,并非仅仅缔结了一段美好姻缘,更是为一个文学部落作了最初的催生和奠基;而沈自微则有意无意间左右了这个文学群落的走向和命运。
1616年3月,叶家第三个女儿出生,取名小鸾。此时沈自微正自京城回到吴江,不久,作为叶氏姊妹舅舅的他又来到叶家埭,将出生仅四个月的叶小鸾抱回了自己家,并交给妻子,作了养女。他要以此来缓解因自己的颠沛流离而给作为一代才女的妻子张倩倩所带来的独守空房的痛苦。
对于从没有做过母亲的张倩倩来说,叶小鸾的到来,正好给自己打开了一扇情感之门,于是她把满腔的怜爱都投入到了养女的身上。而对于天资聪慧的叶小鸾来说,正如一株美丽的小花,因从此得到了园丁的精心呵护,将尽情地绽放自己芳香的年华。据史料记载,叶小鸾四岁即能诵《离骚》,十岁便能写诗,只是小小年纪,诗中总不时现出张倩倩的影子。而张倩倩32岁时英年早逝,叶小鸾艺术与人生也就此被涂上了悲剧的底色。或许是天妒红颜吧,1632年10月,叶小鸾在出嫁前五天,夭于17岁的妙龄,如花的生命瞬间袅袅成了一缕四散的青烟。
叶小鸾匆匆地走了,可叶家的悲剧并没有结束。
早已出嫁的大姐叶纨纨,正在婆家为小妹书写着《催妆诗》,在诗中她虔诚地祈祷小妹在未来的岁月里,能过上一种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美满生活。然而,诗未至,讣先到。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一下便彻底击毁了叶纨纨心中最后的一道生存的底线,从而一病不起。她在小妹的墓前,流尽了最后的一滴泪水后,最终“抗身危坐,念佛而逝,年二十有三”。
仅仅过了三年,沈宜修在含泪为叶小鸾写完了《季女琼章传》,也辑完了悼念女儿们的诗集《伊人思》,还选定了自己的诗集《鹂吹集》之后,竟也追随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而去,年仅45岁。
就这样,中国文学史上唯一的女性文学部落哗啦一声解体了,随后消逝如云,飘散如烟,直飘进后人的梦里——他们的名单可以列得很长很长,除前面提到的陈维崧、沈德潜、陈廷焯、钱谦益、吴伟业、王士禛、朱彝尊、袁枚、徐釚等不算,还有徐匡秋、俞樾、柳亚子、沈昌眉、叶楚伧、苏曼殊、俞平柏、郑振铎……但其中最大名鼎鼎的莫过是曹雪芹了。关于这一点,已有红学家们作过多方位的深层论证,我在这里无力也不想再作赘述,而只想指出两个很简单的事实:
一是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曾任苏州织造多年,与叶小鸾六弟清代著名诗论家叶燮过从甚密,私交甚笃,因此曹家藏有《午梦堂集》应该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博览群书的曹雪芹读过它,并进而留恋和追寻过那一个逝去的旧梦,也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
二是大观园中的那一场面温馨的诗会,与曾经发生在叶家埭的叶家诗会何其相似?还有历史上的叶小鸾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更是何其相似——都是苏州人,都有杰出的诗才,都体弱多病而敏感,都有寄养舅家的经历,都有着鲜明的个性,都有对自由的渴望,都未嫁而逝……
这一切恐怕并不会仅仅是因为巧合那么简单吧?
曹雪芹的确用自己的笔,将那个飘散于分湖畔的美丽旧梦永续在了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名著中!这是叶家女儿的光荣和幸运,更是这个叫做叶家埭的江南小村的光荣和幸运。
二
今天的叶家埭,不但早已褪去了笼罩在它上空的所有幸运的光环与神秘的色彩,而且很是冷清。村舍大多数门户紧闭——作为中国乡村经济最发达地区,这种情形也是很正常的,因为多数村民都去村外的工厂和公司上班去了,留在家里的只有老人与孩子。我与韩君在村里寻寻觅觅,身后引来了许多异样的目光,老人们目光中多有几分警惕,而孩子们的目光中更多的是好奇。他们打量着我们这两个行动怪异的外乡人。不用我们多作询问,就不时有老人主动上前与我们攀谈——我们知道,那是他们在对我们进行盘查哩。好在韩君是本地人,每次她只要稍作解释,他们就会一下子对我们客气起来,并主动而热情地给我们指点。当然,我知道这倒不是韩君的解释的作用,而更多的是她那一口地道的本地话,让他们确信我们并非是准备打家劫舍的踩点者。
就在村民如此热心的指点下,我们在一户村民的猪舍旁找到了叶小鸾《分湖石记》中所记之“荫之以茂树,披之以苍苔,杂红英之璀璨,纷素蕊之芬芳”的太湖石,只是当年垒石而成的假山已不在,还有那庭院深深的情景更已不在;我们还找到了据说是当年叶小鸾手栽下的那棵腊梅——午梦堂留到今天的唯一遗物,只是我们来的不是腊梅盛开的时节,没能看到它“傲骨欺霜映碧绮,数竿修竹伴清幽”的情景,但是它在秋阳下,倒也叶叶生光,让我在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比时间、比生命更久远的东西。腊梅与太湖石至今还相依相拥在一起,成了午梦堂里的最后遗物,斗转星移世事沧桑后,虽然那些高梧修篁、绿蕉红樱早已不复存在,而留存300多年的腊梅和太湖石,却至今没挪半步,朝朝暮暮,晨昏相伴。没了家人的照料,没了主人的欣赏,太湖石依然凝固着主人生前的那种刚正不阿的身姿,此时,我涌上心头的更是一种与心灵共振的感动,一种充满渴望的好奇,同时似乎摸到了叩响叶氏庭院的小小门环。
叶氏文学部落的掌门人叶绍袁是一位有着一副傲骨的江南名士。他少负才名,十五岁便县试得中,但此后屡试不举,直到36岁才考中进士。那年是天启五年(1625年),叶绍袁经过层层选拔后,终于脱颖而出初中进士,倘能殿试时再进一步,则有希望成为一甲三等(即状元、榜眼、探花)。此时,会试的考官将可能中状元的士子名单送到主持考试的内阁首辅、吏部尚书顾秉谦手中,此时传出消息,说顾大人已基本内定在叶绍袁和另一个名叫侯峒的进士中选一人给皇帝御点状元,且多数考官看好叶绍袁。与此同时,有人给叶绍袁指点迷津说,只要通了顾秉谦的关节,别说中状元,就是往后的荣华富贵也都指日可待,更何况顾秉谦是与吴江邻县的昆山人,算是同乡。但听了此话,叶绍袁却摇了摇头,因为他知道,顾秉谦是魏忠贤阉党的骨干。就这样,不识时务的叶绍袁自然与那万人瞩目的状元郎无缘,最终只中了三甲四十六名进士。有着这样一副傲骨的叶绍袁,进入官场后自然也不会得意,先是在武学教授、国子监助教等几个有职无权的职位上浮沉,后又在工部虞衡司主事、朝阳门城守、四川乡试副主考、工部主事等几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知其不可而为地死撑,最后干脆以四十一岁的盛年告老还乡,专门著述。清兵入关后,他又毅然削发为僧,隐居江湖,直到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叶氏女性当然没有角逐科场和官场一现其傲骨的机会,但她们生活在叶氏这个清白吏之家,如水的柔情下事实上又隐藏着如铁的侠骨。
据史书记载,沈宜修婚后不久,分湖流域遭遇大灾,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一时哀鸿遍野。沈宜修尽管家中已无余粮,米饭之中也要掺杂其它东西,仍然带头捐米捐物;她还将自己的嫁妆变卖,将所得钱款购买粮食,赈济灾民。亲戚周宗建在朝中得罪魏宗贤为首的阉党,被告发入狱,叶绍袁联络朝中大臣、地方官吏设法营救,终于打通各种关节,但需银子五百两,沈宜修为此再次变卖了嫁妆中略为值钱的东西。叶家祖上曾一度广有田产,传到叶绍袁手里已所剩无几。每碰到歉收的年份,沈宜修总是再三嘱咐收租的人,在减少田租的同时,再改用小量的器物来计算,实质上就是再打一个折扣,以此来减轻佃户们的负担。就这样,并不富裕的沈宜修,用以资助给别人的钱,大多是变卖了其嫁妆得来的,最终变卖一空。到三女叶小鸾不幸夭折,叶家竟然连一具像样的棺木也无力置办,只得她未过门的婆家不远百里地从昆山运来。
所有这一切,正应了一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联语,而真正的文学正需要有一副傲骨和一副铁肩的支撑。所以叶家能成为一个文学世家绝不是一种偶然。
但叶氏女儿们的肩膀终究太柔弱了。他们生活的晚明时代,苏南一带开始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同时那里也是崇尚心灵自由的“公安派”“性灵派”和“唐宋派”文学思潮的策源地。这一切不能不对她们那一颗颗敏感的心灵产生影响,她们因此而似乎看到了一线争取自由的曙光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而在封建社会,对于女子来说最大的自由和最基本的自由莫过于爱情婚姻的自由了,然而这在现实中又实在只能是一种奢望。于是她们伤春悲秋,感叹流水落花,吟咏莺飞草长,在文学的世界里尽情舒展着对爱情的向往,大胆绽放着对自由的渴望。因此,许多时候,与一般的女性相比,她们更美丽,更多情,但同时她们也如那晶莹剔透的青花瓷器一样,更敏感,更脆弱,一不小心就会香销玉碎。在她们那里,文学正是开放在自由心灵沃土上的特殊花朵,她瑰丽而又神奇,给人万般意味的同时又终无法言传,让人坚强无比的同时又往往极易自伤自嗟,给人以振聋发聩的同时又往往自我迷失。
然而,这就是文学,它极度个人,极度自我,极度主观,极度感性。这就是为什么它不能作为一门手艺那样父子相承师徒相传的原因,或许也是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女性文学部落只能在这个时代昙花一现之必然原因。
是的,无论是中国文学史上还是世界文学史上,文学世家都极少,世界暂且不说,就中国来说,算起来最成功的只有两家,一是曹家,二是苏家。而中国女性文学世家更少,算起来也只有这叶氏一家,且不为对中国文学史不太熟悉的一般人所知,其知名度远远不及曹、苏二家。其中的原因看起来是因为曹家和苏家有曹操和苏东坡,而叶家姐妹中没有出一个领衔人物。的确,如果叶氏姐妹中真出了一个李清照,那么相信人们一定会记得这个女性文学世家的。那么,为什么叶氏姐妹中就是走不出一个李清照呢?
三
在叶氏女儿中,就个人才华来说,叶小鸾是最有可能成为李清照的,然而她死得太早了。想到这一点,我不仅对她的身世心生感慨,同时,我也在传说是由她手植的那棵腊梅前久久伫立。
一位村中老妇走过来告诉我说,原来那棵腊梅比这高大多了,有一年不知被什么人砍了,只剩下了一个梅桩,现在看到的只是梅桩上发出的枝桠长成的。听了她的话,我们再看这棵腊梅,它的确没有亭亭玉立或高大粗壮的身姿,只是像一堆灌木匍匐在太湖石旁。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哎,这梅花也与小鸾的命一样苦啊!”
的确,叶小鸾的命真是太苦了,出生四个月便做了舅家的养女,舅母张倩倩虽是一代才女,但婚姻不幸,英年早逝,这让叶小鸾从小就有一种对婚姻的恐惧。这种恐惧终于导致了她在婚前五日暴卒,一代才女,终没能来得及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个李清照。
的确,李清照活到71岁才成其为李清照的,而叶小鸾只活到17岁,17年的人生长度如何能与71年的人生长度相比呵!不仅如此,当我在翻看有关史籍时吃惊地发现(前面我也已说过),除叶小鸾外,叶氏女性文学部落成员的寿命都很短:叶纨纨只活了22岁,叶小纨只活了42岁,与她们相比,母亲沈宜修算是最长寿的了,但也仅仅了45岁。虽然这更多是出于一种偶然,但不能不让我们扼腕叹息。
那么,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如果叶小鸾不被寄养于舅家呢,情况又将会怎么样?或许她不会在叶氏文学部落内开一个英年早逝的头吧!境况或许将是另外一种:至少对于叶小鸾来说,或许也就因此而没了那份敏感,那份忧伤,那份由此而成就的文学才情了。
季羡林老人曾说过这样的一段话:我作为一个教师,我希望我的学生个个写出杰出的作品,取得杰出的文学成就;但同时我作为一个长辈,我又不希望我的学生真能这样。因为文章憎命达,要写出好的作品,必须要接受命运的历练,而这又是我不愿看到的。我希望我的学生每一个人都能生活幸福。
季老的话说出了文学的悖论和文学家的宿命!
叶氏姐妹中没有走出李清照,因为她们的时代不是李清照的时代;她们的人生命运也与李清照有着太大的不同。
叶氏姐妹生活的明代后期,最著名的文学社团东林党与复社,实际上既是文学团体也是政治团体,可叶氏文学部落似乎自甘立于政治大潮之外,对政治似乎异常的缺乏兴趣,甚至连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从叶氏姐妹的诗词中也少能见到影子,她们没有李清照那样在“读万卷书”后又有“行万里路”的机会,因此,她们创作母题还是传统的风花雪月,这在那个天崩地裂的时代里,实在显得有点过于矜持也过于奢侈了。
苏州郊区的吴江、昆山一带,自从明朝中期后,资本主义萌芽就产生了,随之是市民阶层的广泛兴起,这也便催生了一个新的市民文学样式——戏曲,这也是为什么昆曲兴起的原因。但叶氏文学部落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事实上并没投身于这一文学大潮中,而仍是对作对、吟诗、填词等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兴趣,这多少也有点不合时宜。叶小鸾的诗词的确不坏,在诗论家陈廷焯的眼里几乎可与李清照比肩,但终究不会成为李清照第二。倒是叶小鸾死后,她的姐姐叶小纨为纪念她而创作了戏曲《鸳鸯梦》,使她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戏剧家,如果天假她以年,不在42岁时便让她命归黄泉,她倒是有可能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位女性的汤显祖或孔尚任。只是历史永远无法假设。
想到这儿,我再看眼前这棵瘫痪在地的腊梅,发现它却也有一种别样的美丽:碧绿的梅叶叶叶交光,婀娜的梅枝枝枝遒劲——躯干倒下了,可比躯干更重要的灵魂却年年绽出新芽,岁岁吐露芬芳,永远以微笑面对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
四
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北京大兴一名叫王寿迈的书生,在一个古董地摊上发现一块旧砚台,满身墨垢,污迹斑驳,一眼初看上去似乎其貌不扬,但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一番后,觉得它似乎又透出一种别样的神韵,再用手指关节轻叩一下,竟发出一种木质感的声响,此时,他心中窃喜自己无意间碰上了一块好砚,但是表面上他并未露半点声色,故意与摊主一番讨价还价后,终于以极少的几个钱将这块旧砚买回了家。
回到家,王寿迈迫不及待地对砚台进行了一番洗涮、剔垢,刻在砚台上的一行行文字随之渐渐清晰了起来,王寿迈的心也渐渐跳得越来越快,最后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两首七绝后面的落款清清楚楚:“于疏香阁小鸾”。原来他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这么一块旧砚,竟然就是在世上隐现二百多年,为天下许多读书人魂牵梦绕的眉子砚,它最初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江南才女叶小鸾。
明崇祯二年(1629年)春,叶小鸾与母亲一起,为曾养育过自己十多年的舅母张倩倩扫墓,并顺道回外公家探亲。舅舅沈自炳将海上获得的三块上好砚材制成了三块砚台,分别取名眉殊、眉子和眉娘,并分别赠送给了纨纨、小纨和小鸾三个才貌双全的外甥女,小鸾得到的便是眉子砚。此砚长三寸,宽二寸,厚半寸,形如腰圆,面有犀纹,之所以名之“眉子”,是因为砚池恰如一弯娥眉。得到此砚,小鸾喜不自禁,为之口占二绝,并铭刻于砚背:
天宝繁华事已陈,成都画手样能新。
如今只学初三月,怕有诗人说小颦。
素袖轻笼金鸭烟,明窗小几展吴笺。
开奁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第几弦。
从此以后,眉子砚便朝夕陪伴着叶小鸾在疏香阁中吟花咏草、镂云裁月,多少个昏晨月夜,叶小鸾轻展素笺,轻捏彤管,在砚中轻濡香墨,,任诗情文思一泻千里,洋洋洒洒。小小的眉子砚,她见证了《返生香》里每一首诗,《疏香阁词》里每一首词的诞生,也见证了晚明小品文名作《分湖石记》《蕉窗夜话》的诞生,当然更见证了中国历史上一位风华绝伦的才女的崛起。
小鸾香消玉殒后没几年,朱明王朝轰然倒塌,江南的吴山越水也在清军的铁蹄下支离破碎,叶小鸾的父亲叶绍袁,带着四个儿子削发为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何况一块小小的眉子砚呢!就这样,眉子砚不知去向了百余年。
乾隆年间,眉子砚竟然在广东出现在一个叫陶绥之的文人手里,他将此砚视为珍品,他还为之在文人墨客中广征题吟,一时蔚为佳话。这些题吟中,以嘉就吴兰修所作《疏影·题眉子砚》一词最为著名:
三生片石,有黛痕隐隐,依旧凝碧。字瘦如人,诗靓于春,都是可怜香泽。昙花悴后瑶琴冷,共一缕、玉烟萧瑟。最伤心细雨樱桃,又过几回寒食。
犹记书香旧事,小颦初画了,无限怜惜。煮梦年华,写韵风神,转盼已成今昔。采鸾未许人间嫁,更莫问蓬莱消息。算只有、眉月婵娟,曾照那时颜色。
眉子砚从此后成为人间至宝,即使是它的一叶拓片,也为收藏者珍视。为之题吟的文人墨客更是难计其数,其中不乏诗坛盟主、文坛领袖,如袁枚、龚自珍等。或许是眉子砚此时名声太大了吧,它此时的主人有意要让它隐没于世。这一隐竟然又是一个百余年。
此时,这眉子砚竟然实实在在地拿在了王寿迈的手上,他能不激动吗?
王寿迈从此将自己的书房易名“砚缘斋”,接下来少不了跟当年的陶绥之一样,征题求句尽兴风雅一番。
然而,王寿迈的“砚缘”并没就此结束。在他得到眉子砚六年后,似乎是上天遂人愿,他竟然奉旨移宰吴江,成为了叶小鸾的父母官,王寿迈在古董地摊前无意续上的这段砚缘,于是在令人诧异中又往下延续了。
王寿迈任吴江县令期间,他详读午梦堂诗文,拜会叶氏后人,摹画叶小鸾肖像,修葺叶小鸾荒冢……这一过程中,他不仅留下了许多诗文,更为后世多少留下了一些凭吊的遗迹。我今天想到这些,不禁对王寿迈心生谢意和敬意。
几年后王寿迈调离吴江,他不想将眉子带走,但它又实在太珍贵了,于是他想到了近在苏州的一位朋友。王寿迈之所以想将眉子砚交存徐氏,并非只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更因为他是一位砚迷,他爱砚、懂砚、藏砚,家里专门有一座用于藏砚的“砚楼”,楼上砚台不计其数,将眉子砚存于他处,王寿眉觉得很放心。
然而,谁知有一天,徐氏砚楼突然大火冲天,一楼名砚瞬间不存,其中自然也有那块眉子砚。王寿迈得知后,震惊之余赶来苏州,但看到徐某一副痛心疾首又歉疚万分的样子,只得算了,人家不也一楼的名砚没了吗!
从此以后,眉子砚真的再也没有在世上出现过,但坊间倒因此而出现了许多与之有关版本略有不同的传闻,其中一则是,藏砚楼的那把大火原本就是徐某自己点燃的,是他为了占有眉子砚而施的苦肉计。但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这个故事是我从有关史籍中看到的。我想这真是一个可以拍成几十集言情电视连续剧的题材呵,可为什么就是没人拍呢?
叶氏一门中,女性的文学成就不如男性,她们中的确没有走出个李清照式的人物,但她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尤其是女性文学史上究竟有着怎样的特殊意义呢?
最基本的意义,是她们填补了中国女性文学世家和女性文学部落的空白。当然,如此总结出的“意义”,写在学生的考卷上最合适,更重要的意义也许还是存在于她们那些不乏香艳的诗词中,存在于她们文章的字里行间。那就让我们读几首叶小鸾的诗词吧!
揽镜晓风清,双蛾岂画成?
簪花初欲罢,柳外正莺声。
这首题为《春日晓妆》的绝句,是叶小鸾年表中所引的第一首诗,也是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她最早的一首诗。诗中的小鸾,揽镜梳妆,活泼可爱,天真的女儿形象跃然纸上。
父亲在外沉浮于宦海,母亲为此而多有牵挂,做女儿的对此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于是便有了一首又一首同题为《水龙吟·秋思,次母忆旧之作,时父在都门》的词,其为“之二”:
芭蕉细雨潇潇,雨声断续砧如逗。凭栏极目,平林如画,云低晚岫。初起金风,乍零玉露,薄寒轻透。想江头木叶,纷纷落尽,只余得青山瘦。且问泬廖秋气,当年宋玉应知否?半帘香雾,一庭烟月,几声残漏。四壁吟蛩,数行征雁,漫消杯酒。待东篱、绽满黄花,摘取暗香盈袖。
俗话说:“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只是怀春最易伤春,尤其是对于叶小鸾这样的怀春更怀才的少女。春天来了,一梦醒来,叶小鸾为一个梦竟然连填五首“鹧鸪天·壬申春夜梦中作”:
之一
一卷楞严一柱香,蒲团为伴世相忘。三山碧水魂非远,半枕清风梦引长。倚曲径,傍回廊,竹篱茅舍尽风光。空怜燕子归来去,何事营巢日日忙。
之二
春雨山中翠色来,萝门攲向夕阳开。朝来携伴寻芝去,到晚提壶沽酒回。身倚石,手持杯,醉时何惜玉山颓。今朝未识明朝事,不醉空教日月催。
之三
野径春来草放齐,碧云天晓乱莺啼。紫笙吹彻缑山上,清磬敲残鹫岭西。红馥馥,绿萋萋,桃花杨柳共山蹊。遥看一抹烟云处,带雨春帆近日低。
之四
雨后青山色更佳,飞流瀑布欲侵阶。无边药草谁人识,有意山花待我开。闲登眺,莫安排,啸吟歌咏自忘怀。飘飘似欲乘风去,去住瑶池白玉台。
之五
西去曾游王母池,琼苏酒泛九霞卮。满天星斗如堪摘,遍体云烟似作衣。骑白鹿,驾青螭,群仙齐和步虚词。临行更有双成赠,赠我金茎五色芝。
这些作品,真实、自然,同时又优美、优雅、风骨天成,即使是骄容媚态也面目清新;里面没有大喊,更没有尖叫,既不刻意装扮成女权斗士,与男人一争高下,也不如当今李宇春、周笔畅之类的超级女生,以模糊性别而卖弄于人。这样文字,在中国文学史上除了在李清照的笔下曾大量出现外,真的还不曾太多。
或许正是因为中国文学中这类文字太少了,许多笔下曾金戈铁马的男性诗人,竟也曾装起了女人写起了“闺怨”为题的诗词,连王昌龄、欧阳修等人,也都曾干过这样的勾当。然而我们读他们的这类文字,似乎总如听那些男性花旦们捏着喉咙的演唱,让人很不是滋味。而叶氏女性文学部落的诗人们,她们留在文坛上的身影是纯粹女性化的,她们向当世也向后人,大胆地亮出的自己那纤细、柔弱而又光彩夺目的身段,使得中国文学多少有些阴阳不调的毛病终究减轻了几分!
莫吃惊叶小鸾的一方小小的砚台为何能引得世上一慕幕悲剧、喜剧、正剧、丑剧相继上演;休奇怪现代爱国诗人柳亚子,在新文化运动的大潮中,竟一边以笔为刀枪向封建文化的堡垒发起攻击,一边却又二度凭吊叶氏午梦堂并修葺小鸾荒冢,并为之诗兴大发!想来那一定并非仅仅是出于对薄命红颜的同情!
很想去看一看那位被毛泽东称为“先生”的诗人柳亚子为叶小鸾亲笔书写的墓碑,但村民们告诉我,那已不可能了,因为叶小鸾墓在上世纪50年代里,因修建318国道而已被毁,现在那儿已成一片鱼塘了。有两位当年参与开河筑路的老人,还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讲起了当年挖墓的情景:“咋咋,那棺木真是好呵!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挖出还像新的一样……”另一位说:“哈哈……后来被生产队做了船板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本来显得有些木讷的脸上竟因此而绽放出笑容。只是我一点也笑不起来。
突然想起来,韩君车载着我正是从318国道来叶家埭的——原来我们的车轮事实上竟也曾从叶小鸾的香冢上辗过,回去时真不想再走这318国道了,但不走又不行,我们总不能不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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