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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来者的生存境遇——从《红楼梦》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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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是小说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结构。现实主义的小说理论特别注重人物与环境的联系,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理论,说的是人物与环境相互制约又相互作用的关系。西方最早的游侠小说,常常写人物在游侠过程中与陌生环境的冲突,最著名的经典就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国经典的小说也非常注重人物与环境的冲突,也可称作游侠小说的《西游记》,就是让主人公孙悟空始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与周围的人和环境发生接连不断的冲突,无论是大闹天空,还是后来的西天取经,孙悟空一直在陌生的环境中生存。在《西游记》中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写“东土大唐来的和尚”师徒一行遇到的麻烦以及克服、摆脱麻烦的过程。小说的最后是孙悟空等外来者成功归来,功德圆满。
《红楼梦》是一部家族小说,但小说写了大量的外来者。林黛玉是外来者,薛宝钗也是外来者,连那个高雅、不可一世的妙玉其实也是外来者,史湘云也是外来者,至于那些丫鬟就更是外来者。最让人难忘的就是那个三次光顾荣国府的刘姥姥,她的三次出现,成为小说的一个软钢架,支撑了贾府荣辱兴衰的另一条结构。刘姥姥作为外来者,在贾府的生存是短暂的,也是逢场作戏,对他人不构成威胁的。
所谓的外来者就是一个人来到了他不熟悉的空间,这新的空间让外来的人感到新奇而陌生。一个人在一个旧的环境里待久了,视觉、味觉往往失去敏感而麻木,当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常常会调动他的所有器官来观察、适应也是防备新的环境,人永远生活在一个空间之中,人与空间的关系和定位常常导致哲学的诞生。所谓我在,其实是在空间中寻找自己的定位。林黛玉进荣国府,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这就是定位,也是她的生存哲学。如果林黛玉真的按照她的这个定位去实施的话,也就没有后来的悲剧了。事实上,林黛玉常常不是遵照这个定位来言行的,她常常会说她不该说的话,比如,她称刘姥姥是母蝗虫,这就是林黛玉不该说的话,母蝗虫固然很生动,但过于尖刻,关键在于,林黛玉搞错了自己的地位,把自己的“客居”身份忘了,虽然刚开始战战兢兢,但由于宝玉的相知,也由于贾母的宠爱,面对贫穷而自轻自贱的刘姥姥,林黛玉忘了自己是外来者,不知梦中身是客,主子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林黛玉的定位前后矛盾,或者说她执行力弱,导致了她后来的艰难困境,在于没有坚守自己的生存哲学,而是常常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她是敏感的,她初到贾府不久,就感受到“雪雨冰霜”,所以提醒自己每一句话、每步路都得深思熟虑,但是本质上是个诗人的林黛玉,不可能像一个公务员那样战战兢兢地生活,她要表达她的喜怒哀乐,所以就有葬花那样的经典场面,她实现她自己的理想,而在世俗层面,她的多愁善感、她的尖刻和小心眼影响她在宝黛竞争中获得好的身位,最终患病夭折。
其实真正做到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恰恰是林黛玉情场上的劲敌薛宝钗,薛宝钗因为哥哥薛蟠惹了人命官司,逃到贾府来避难,也是一个外来者的薛宝钗,虽然处境要比林黛玉要好一些,但宝姑娘对外来者的处境也是非常清醒的。她的心思缜密,对生存颇费踌躇的,从她对周瑞家的漫不经心地说出“冷香丸”这样奇葩而高大上的药丸,其实也是炫富炫财的举动,说明她作为一个外来者也是处心积虑谋划自己的生存境地的。当然薛宝钗后来慢慢熬成了主子,由外来者变成了主人,她依然保持着低调和冷静,在众多的钗们的命运中她算是善终的,虽然贾宝玉的出家,让她孤身一人,但比之王熙凤、林黛玉的悲惨,算是幸运的。
大观园中最不靠谱的外来者就是妙玉,妙玉在十二钗中,是与贾家最无关系的人物,但她在大观园里的表现,最为横,为渴望得到大家的尊重,在栊翠庵请宝玉等人喝茶的时候,她先后嘲笑宝玉、黛玉、宝钗喝茶是“饮牛饮骡”,嘲笑这三位大观园骄子的“俗”,以显示自己的高雅,让佣人扔了刘姥姥用过的成化窑杯子,表示自己的洁净。看上去妙玉极为高大上,极为高雅清高,但其实是妙玉自卑的表示。妙玉的身世不太清楚,妙玉作为槛外人,在贾家是最没有理由生存,或者说生存最为艰难的,她必须有刺猬一样的外包装才能保护好自己,所以那些绿玉斗之类的装饰品都是她对付、防止歧视的铠甲,是自我保护的需要。所以后来她的命运最差,不仅与她的性格有关,而且与她的身份有关,本来作为一个客居者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而妙玉虽戴发修行,但傲物欺人,最终陷入“泥淖”无人相救也是命运注定的。
妙玉是从一个“高大上”的玉女走向悲惨的肮脏的境地,没有直接描绘,“何曾洁”的感慨,以及“泥淖”的描述,还有“朽骨”的暗喻,说明妙玉的结局是极其窘迫和凄凉的,巧儿没有去的地方,妙玉身陷其中。
妙玉的悲剧从表面看是性格的悲剧,其实还是旧时代女性命运的悲剧。《红楼梦》还写了一个与妙玉命运逆向发展的女性命运悲剧,这就是尤二姐。虽然后来的编撰者高鹗等人努力删除尤二姐、尤三姐身上的淫奔女的痕迹,但是小说还是透出她们的风尘气和胭脂气。尤二姐不断地自责和忏悔,说明她之前的生活的“泥淖”特征,所以嫁给贾琏之后的尤二姐一心想洗心革面,洗清自己,洁白自己。但是,“欲洁何曾洁”,越想洗涮过去的污浊,越想证明自己的纯洁,越想证明自己的贤惠,反而越下场凄惨,最后落得身破人亡。
红楼二尤,被很多的戏曲和影视改编,是《红楼梦》中被后人提及最多的人物之一,也是被大众传播极为广泛的两个人物。《红楼梦》在尤二姐、尤三姐身上的笔墨,也是颇费心机。从姓氏上来说,就是用了一个“尤”。这个按照脂砚斋的评点,是尤物的意思。而这二尤的姐姐,又是那个尤氏。尤氏何人?熟悉《红楼梦》的人立即会想起那个在秦可卿丧事期间生病的尤氏。尤氏在秦可卿发丧期间,称病不出,治丧的事情交给了王熙凤全权掌管。尤氏称病显然知道秦可卿和贾珍之间的乱伦之情,她该不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之后才知道公媳丑闻,只是装着不知而已。但秦可卿出事之后,尤氏依然装做不明就里,通过生病回避了一些尴尬的场景。尤氏在秦可卿的丧葬场景中,扮演了一个无辜者和低调者甚至受害者的形象,但之后尤二姐、尤三姐的出场,让尤氏从无辜变得有些不堪。
有尤二姐,有尤三姐,有没有尤大姐呢?有,尤大姐就是在秦可卿死了之后称病不出的尤氏。尤氏作为贾珍的妻子,对贾珍和秦可卿的事情应该有所耳闻,从后面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来判断,尤氏是为了“顾全大局”对此佯装不知。尤氏在小说里为什么不称为“尤大姐”呢?一是尤氏已经嫁人,已经是贾尤氏,最重要的是尤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之间虽是姐妹,却是异母姐妹。在小说中称为尤老娘的人,并不是尤氏的亲娘,而是她父亲的续弦。
尤二姐也不姓尤,她是随母亲嫁到尤家之后改姓尤的,也就是说尤二姐、尤三姐与尤氏其实不存在血缘上的联系。因而尤二姐、尤三姐其实是宝玉一辈人的称呼,因为贾珍和贾宝玉是同辈,而尤二姐、尤三姐则是比姐姐们都“显”大,这个大不仅是年龄上的问题,还是另外的层面上,心理上的,“风月”上的。
在《红楼梦》中,女性似乎可分为玉女和熟女两个层次。玉女级的代表人物是林黛玉,一尘不染,冰肌玉骨;其次是薛宝钗、史湘云,再其次就是妙玉、晴雯等人,而熟女的代表则是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当然最能体现熟女风采的,还是那个人见人爱的秦可卿。在小说中,秦可卿虽然身陷绯闻风波,但是她的气质还是倾倒了很多人。生瓜蛋子贾宝玉就是在秦可卿房间里体会到风月之情的。
有趣的是,玉女似乎都生活在荣国府,而熟女却都出在宁国府。超级熟女超级尤物秦可卿就出在宁国府。为什么说是超级熟女、超级尤物呢?秦可卿不仅熟谙风月,了解人情,而且还懂政治,明大局,死后托梦王熙凤预言贾府的兴衰,哪里死女流之辈的心思。也难怪刘心武先生怀疑她是宫里的公主潜伏到民间来的。秦可卿病逝之后,尤二姐、尤三姐又出现在宁国府,这当然又与贾珍有关。贾珍对这两个熟女小姨子自然是不会放过,而尤氏自然不会去干涉。尤二姐、尤三姐在外貌和风韵上,好像并不逊色于秦可卿,从贾宝玉、柳湘莲等“正面”人物的眼中自然可以看出,贾宝玉称之为“绝色”,柳湘莲对尤三姐也是一见如故,许以鸳鸯剑。但和秦可卿相比,尤氏姐妹明显缺少秦可卿那种仙气,那种超凡脱俗的空灵之气,多了风尘感。
因而,尤二姐、尤三姐努力洗脱自己,化淫为情,想为自己营造一个适合自己的气场。这里重点说说尤二姐的悲剧。
尤二姐是从宁国府转到荣国府的。在《红楼梦》中,荣国府和宁国府交往频繁,但是女性从宁国府转到荣国府的似乎只有尤二姐一人。尤二姐是双重的外来者,就她的身份而言,她是被母亲捎带过来的。母亲尤老娘因丈夫去世,投奔女婿贾珍家中,借住到宁国府的。尤老娘又是借着女儿尤氏(贾珍之妻)来到贾家落脚的,这尤氏不是尤二姐、尤三姐的亲姐妹,也不是尤老娘所生,是尤老娘嫁的第二任丈夫的女儿。
也就是说,尤老娘和她两个女儿是最彻底的外来者,其外来的身份和刘姥姥相比,还要“外”一些。前面我们说到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人外挂到贾府,因为她们是贾府的嫡系亲属,后来还成了贾府的主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的妙玉也是王夫人作为“宗教顾问”特邀进大观园的。尤老娘就不一样了,她虽然可以称作贾珍的丈母娘,但实际上和尤氏并不是血缘上的母女关系,这在讲究宗法的社会里,自然是低人一等,其实不是一等,而是好几等。而尤二姐、尤三姐跟随母亲来到宁国府落脚,更是外来妹中的外来妹。尤二姐、尤三姐后来的悲剧命运与她们的身份不无关系。
当然,贾珍之所以收留尤老娘和她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是有企图的,这就是尤氏姐妹的美色。但贾珍似乎是美色的终结者,当年秦可卿是天上人间的第一尤物,但碰到贾珍也是一命呜呼,而尤二姐、尤三姐在宁国府生存一段时间之后,不久就香消玉殒。这样说来,好像贾珍专克美色淫妇似的,有迷信嫌疑,缺少科学依据。《红楼梦》的伟大之处,不是写了这种无厘头的“相克”,而是写出了被“克”女性命运的必然性。
尤二姐本来生活得还算正常,转折是她成了贾琏的小妾。尤二姐生活在贾珍家里,靠的是贾珍的庇护。她无法抵抗姐夫身份贾珍的诱惑,之后又和外甥贾蓉乱伦,终于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一开始尤二姐还幻想贾珍纳自己为妾,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贾珍和贾蓉很快就又看上了更加年轻也更有魅力的尤三姐。而尤老娘和她姐姐根本也不会干预他们和尤三姐胡闹,尤二姐进退两难。正在这个时候,贾琏出现了。贾琏也是好色之徒,但对于尤二姐的美丽、温柔和软弱似乎格外的倾心,虽然他知道尤二姐的风月故事,但认为“人谁无过,知错就改就好”,主要还是尤二姐的美貌和性情,打动了他。所以,他帮尤二姐退婚,背着王熙凤悄悄将尤二姐纳为外妾。尤二姐从一个居住者变成了外来者了。这外来者的身份是导致她走向黄泉路的催命鬼。作为贾府的外来者,尤二姐和贾家的男人们厮混在一起,倒也无忧无虑,风险系数很低,但是尤二姐之后想攀高枝,结交贾琏之后居然想明媒正娶,成为贾家的正式一员。于是,尤二姐不仅是贾家的外来者,还成了琏二奶奶王熙凤家的外来者。可以说,尤二姐踩响了地雷,这个地雷是延时爆炸的,也可以说,尤二姐挖了一个深沟,这个沟貌似通往天堂,其实是通往地狱。
琏二奶奶王熙凤是何等人物,当初毒设相思局,让好色的贾瑞变成骷髅。其实,王熙凤犯不着对贾瑞那么狠,犯不着对一个对自己情意绵绵的男人设毒计,更犯不着通过整死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你王熙凤也不是像林黛玉那样“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和贾蓉那些不清不白的言行也是“情既相逢必主淫”。主要是贾瑞的身份让王熙凤觉得没面子,阿Q悲剧在于想当赵家人,贾瑞的悲剧在于想嫖赵家女。王熙凤自然也需风月,也需浪漫,但是贾宝玉、贾蓉这样的小鲜肉和富二代,而不是没落的穷贾瑞。王熙凤为了证明自己的自尊和妇道,导演这么一场风月惨剧,贾瑞的死,是王熙凤初露锋芒。
贾瑞对王熙凤的调戏,其实并没有对王熙凤构成根本的伤害,最多也就是名声上的损害。而王熙凤不容许别人对自己的损害,整治贾瑞是她爱惜羽毛树立权威的宗旨使然。尤二姐的外来,对王熙凤的生存构成了具体的威胁和伤害。外来,是一种生存的路径,也是一种入侵方式,是对他人地盘的隐性或显性的占有。贾瑞对王熙凤只是调戏而已,并没有侵占到王熙凤的一根汗毛,王熙凤的反击那么强烈,对于尤二姐的反击自然会更加的凶猛和野蛮。当然王熙凤的方式是心机深藏,以至于尤二姐临死还觉得王熙凤是个好人。
《红楼梦》里对尤氏四人的叙述不是最友善的,尤其对尤老娘和尤氏,近乎鄙视的口气,这在《红楼梦》也是较少见的。作家写了尤二姐的可怜和天真,同时也写了尤二姐的嫌贫爱富。当然在描写王熙凤毒害尤二姐的过程中,叙述者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隐痛。
尤二姐起初是寄居者,后来作为外来者成为贾琏的外房,本来就意味着冲突发生,会血雨腥风,危机四起,但当时至少没有生命之虞。可怕的是尤二姐登堂入室到了贾府,就直接走上了不归路。尤二姐天真地认为,她进入宁国府是王熙凤邀请的,没想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圈套。当然,尤二姐登堂入室的想法,也一直是有的,而登堂入室就是入侵,就是侵略。只是王熙凤心计太深手段太狠,让尤二姐死得不明不白。应该说,尤二姐也曾企图通过谋略来对抗王熙凤,比如她试图收买兴儿来掌握信息,但是兴儿哪里会效忠尤二姐?他出卖尤二姐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尤二姐虽然以前可能有过淫奔女的经历,但都是风月场的事情,而且都是和男人打交道。并没有和女人打过交道,更没有和王熙凤这样的高手过过招。她只是有点贪,有点好虚荣,碰上“脸上一盆火,脚下一把刀”的九段高手王熙凤,她的下场注定会不堪。其实她嫁给张华,也可以过平常日子。她攀上了贾琏,又贸然进入贾府,不懂王熙凤的厉害,只是一味退让,委曲求全,连丫鬟秋桐也可以欺负她,她本来以为生下孩子可以获取地位和大老婆扳扳手腕的,没想到最后孩子死了,妹妹也死了,留给她的,只有吞金自杀。
侯门深似海。《红楼梦》里贾府是侯门,荣国府是侯门,宁国府也是侯门,进入侯门是要有通行证的,像刘姥姥这样的观光客在侯门里晃一圈走人,是可以的;如果你是一个外来者,一定要有明确的定位,否则就会死得很惨。尤二姐想进入侯门当主子,准备又不够,以为有野心和忍耐,就会生存下去,那就太天真了,那就把凤辣子当作甜面椒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