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宝娘
→程相崧
程宝器做好晚饭,洗了澡,换上衣服,拿起包袱和交织袋子,就从家里走了出来。雾气笼罩着小村,让他身边的树木、房舍、猪圈都黯淡下去,只有脚下的一条土路还闪着瓷片一样的光。村人一开始看见宝器时,对有人这么晚了还要到村外去,都惊讶不已,但看见他手里的包袱跟交织袋子,心里就明白了。这个时节,满地的棉花开得正白,家家都在忙着拾,他肯定也是趁着晚饭后的时间,去地里加班拾点儿棉花。
村人望着宝器的身影,都在纳闷,这老家伙是身体里藏着发条,钟表一样上了弦,就能有使不完的劲吗?棉花雪白,就算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露水一下来,叶子又不容易碎,拾出的花也干净。可是,白天在地里累了一天,还有谁会像他一样,晚上再往地里跑呢?他们都禁不住在心里感喟着:这老家伙可真能干,真是个干家子!这老家伙可真顾家,顾家顾得把命都拼上了!老家伙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经成了家。这两年,儿子镇物在城里打工,地里的活儿照应不上,却也能从外面挣回不少。这个家里的农活除了他,还有女人弦歌跟儿媳小坠。照理说,两个女人伺候着一个男人,这家伙该是个爷哩,可他却把自个儿活成了孙子。
程宝器一边摇晃着身子朝前走,一边打量着从雾气里钻出来的村人。这些人劳作了一天,累得身子软塌塌的,步子都有些蹒跚。远远望去,胳膊腿儿是周全的,五官却已经搅和在一起,像一团揉搓得一塌糊涂的面团。他们有的肩膀上横着一杆铁锹,有的身子后头跟着一辆板车,有的高高地骑在自行车上,有点儿像从前小时候看到的皮影儿。他一边打量着,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前走,迎面走来一个女子,朝他打招呼。
“宝娘,给家里人做好饭了吗?”
宝器瞅了那女人一眼,说话的是村子东头老虎的女人小菊。他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一阵发热,不由得骂了句:这熊娘们儿,张口闭口叫人外号,是皮痒痒吗?是欠捶吗?他想追上去,把那女人按地上,骑她一阵子。那女人却“咯咯”地笑着,小旋风一样从他身边卷过去了。他站在那里,已经看不见她的影子了,可那又浪又癫的笑声,还是在他耳边响着,让他羞得还是差点儿要钻到地缝里去。村里人这样称呼一个男人的时候,多少是有些戏谑嘲弄在里面的。不要说男人,就是女人,宁愿谎称自己在家天天挨揍,也不愿意让人家这样说自己的男人。她们会说整天让男人揍得嗷嗷叫,还说,没个男人打着,这婚结得还有啥意思?
这些年,因为顾家,他无端受过多少人的戏谑,想来真是数也数不清的。那时年轻,家里忙,他饭也做,孩子也带,衣服也洗,针线活也做。凡是女人干的,他都干,就差没长个奶子喂孩子了。人们都说,宝器为啥那样勤快?你们看,宝器长了一双女人家的手哩!那双手细皮嫩肉,手背上连根汗毛都没有。这种说法传来传去,被人加工改造,添油加醋,衍生出许多版本,其中之一便是,宝器不但长了双女人手,如果脱了衣服,或许还长着个女人身子哩!
那时候,在许多场合,村里那群三四十岁的娘们儿都时刻准备着,想要趁宝器不备,扒光他的衣服,验明正身。男人们也都时刻准备着把手伸进宝器的胯下,一探究竟。因为他们说,顾家的男人蛋蛋小。
程宝器走到村口,看见夜影中一个女人火烧了屁股一般往家赶,他认出来,那是连义的瘸子女人豆花。她身子一歪一歪地蹬着三轮车,心里准是在惦记着一家老小的饭食。这样急匆匆赶路的女人又何止豆花一个?运动的媳妇燕筝,白片的老婆黑芽,不都在慌里慌张地走着吗?这些年轻的女人,除了做饭和喂猪喂羊,家里还有吃奶的娃娃,不抓紧咋行呢?女人们都爱干净,干了一天的活都想洗洗,可想归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她们回家之后,一般都是先钻进灶屋,安顿好全家人畜的吃喝,然后才能端上一盆水,找个地方好好清爽清爽。
程宝器又去看那些男人,他们虽然也在往家里赶,可脚步却显得从容许多。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你想啊,既然急急地赶回去也得等着女人做好了饭才能吃,忙啥哩?这样一来,晚回去会儿也不要紧,在路上磨蹭久些也不要紧。他们慢慢回到家,把铁锨往墙根一撂,先舒服地冲个凉水澡,然后踱到小院中央,往躺椅上一横,开始悠闲地吞云吐雾。那劲头不由得让人羡慕,让人感叹:不服不行,人家程庄的男人活得才像个爷们哩。
程庄的男人们应该感谢他们的祖宗。因为,这习惯要说起来,得算是程庄祖上传下来的古风,世代遵守,已经沿袭千年。村人文化浅,至今尚没有人认真考证过,此风始于何时,兴于何时。可推断起来,这风俗概因村里的先祖为北宋大儒程颢、程颐两位夫子爷。这弟兄俩师从周敦颐,发陆王心学先声,是宋明理学的奠基人物。在程庄村子中央的家祠里,还供奉着两人的大作,线装的《周易程氏传》《遗书》《文集》《经说》,一本本大得像砖头。宋明理学发展到朱熹,提出了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主张。程庄人系两位理学先驱的后人,自然是世世代代重伦理,崇纲常,男尊女卑,井然有序……
从这个意义上说,宝器恐怕要算作忤逆子弟、不肖子孙了。因为,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他可就有些违背祖训,扰乱纲常了。那时候,儿女们还小,儿媳妇小坠也还没娶进门,女人弦歌自然就受着专宠。村里男人们的习惯,阴天下雨地里没活,就要聚在一起整点儿小酒。这种场合,人们却从没见过宝器的影子。不是大家有意疏远他,而是喊他他老不来。一次两次,三次五次,谁一回回拿热脸贴你的凉屁股哩?他当初用来拒绝大家的那一句话传遍了村子里的犄角旮旯。他说:我一个人去吃倒是行,可家里老婆孩子们咋办呢?
你这是说的啥话,你又不是个光身子,你不还有女人哩?女人不能做饭?女人不能带娃儿?村里人虽嘴上这么说,可心里也明白,宝器的老婆弦歌这几十年不仅没做过一顿饭,甚至连锅台口朝哪儿都不知道。一日三餐,都是宝器把吃的喝的做好之后,再端到饭桌上。哪一顿饭筷子拿晚了一会儿,女人就直接用手抓呀。
村里好多人都记得,那一回,弦歌在邻居家跟人一块儿打牌,宝器做好饭去喊。他到那时,老婆正打得兴起,还想再打几局,让他先回去。他不会打牌,又不想回去,邻居便泡了一杯茶让他坐在门口等。他老婆的牌打了一局又一局,老半天过去了,他还是坐在那里喝茶。
“你等老婆回家吃饭哩,兄弟?”凤花问他。
“我不等谁,我喝茶。”宝器应了一声。
那女人就笑笑说:“你看看,宝器哥真是细发人啊!咱都没法跟人家比!人家还喝功夫茶……”
村里有人说,弦歌不做饭,是因为她怕洗菜把手洗难看了;也有人说,弦歌不做饭,是因为她胃浅,闻不得油烟味。总之,宝器一天三顿饭,一下子做了几十年。当然,如果说这几十年一顿没落下,也不可能。村里人都记得,有一次,宝器就没给弦歌做饭,没给孩子们做饭。那一天,是马庙镇的大集,程宝器去镇上卖瓜。中午,宝器到镇联中找到正在上初中的儿子,爷俩吃了个烧饼,破了个西瓜。他下午两点回到家时,女人正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一边等他,一边跟村里其他女人们拉呱。
村里女人们看见他来了,都指着他女人弦歌说,宝器,你还不打她,打死她这个懒婆娘,她到现在还没做饭哩。程宝器从三轮车上蹦下,直直地就朝女人走来。村人都以为宝器马上要扇女人两耳刮子了,没想到他走过来却递给女人一个烧饼。他说,你饿了吧?我给你买了个烧饼,细嚼慢咽,别磨破了小喉咙。
村里人都说,宝器是个要面儿的人,不当着外人打老婆。这里不动手,你们等着吧,到了晚上,肯定一顿好拳脚哩。弦歌是皮痒痒了,她找打哩,这样的女人咋不打?
那天晚上,人们老晚没睡,纳着鞋底,在宝器家院子门口打着牌,聊着闲天,就等着宝器家传来弦歌的哭叫声。这节目在村里虽然天天上演,可今儿演员不同呀。他们等到半夜,才从宝器家传来低沉的叫声。村人兴奋异常,蹑手蹑脚往宝器家墙根底下凑,耳朵贴在墙上,心里说:揍,狠揍!有人翻过墙头,忍不住舔破了窗户纸,发现女人趴在床上,他抱着女人的臭脚,正在给女人捏哩……
这天晚上,宝器为家里人做的是肉丝炒茄子、苦瓜炒鸡蛋,外加一锅绿豆汤。绿豆汤熬好了以后,他先舀出来喝了一碗,然后,就进屋拿出一段绳子掖在腰里,又拿出一块包袱皮、一个口袋,搭在肩上。
“我去地里转悠转悠。”
镇物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弦歌答应了一声,小坠没有吭声。
女人自然知道他口里“转悠转悠”的含义,老家伙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真让他闲下来,恐怕身上就要长病了。这些年,他为这个家付出的实在太多了,他是那样能干,又那样省吃俭用。女人记得,有一回,他们两个去县城卖瓜,到了中午,在饭店要了一碗羊肉汤,三个壮馍。吃的时候,他把壮馍掰得像黄豆粒大小,往汤里泡。老板娘看见了,笑着说,一看这位大哥就是个吃羊肉泡馍的行家!那三个壮馍,他吃一个,她吃一个,剩了一个。临走,他拿着剩下的那个找老板去退。老板撇撇嘴说,我开了二十年饭店,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细发人,馍馍吃不了还退。结果,人家没要他的馍馍,把五毛钱给了他。
这些年,女人对他的奇怪行径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可是村里人见他整天这样拼命,还是会忍不住问道:宝娘,你图啥哩嘛?宝器老汉听了这话,脸上的皱纹拉扯一阵,拉扯出一丝无声的笑来。他嘴上没话,其实心里明白得很。为啥?为着这个家嘛!为了娃儿们嘛!瓜呆呆的!这还用打问?庄稼人活人,还不都是活的下一辈吗?
这些年,两个闺女小玲跟小惠嫁到邻村去了,儿子镇武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娶的是附近村上的姑娘小坠。小坠干活麻利,虽然不大说话,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过门,就赢得了村里人的许多赞誉。老两口对这媳妇更是打心里比亲闺女还疼,走到街上,一跟人扯起闲话来,就是小坠长小坠短的。
那短暂的婚假结束之后,儿子镇武就回他打工的那个厂子了。程宝器看出来,儿子走的时候,儿媳妇小坠有些舍不得。她一开始不想让他走,说咱地里盖上大棚,跟人家一样,种葡萄,种草莓,种蓝莓,行不哩?儿子考虑了一下,说村里的地都让上头征回去,卖给开发商盖了楼,剩下那一点地,就算全盖上大棚,能挣多少哩?我在的那个厂子是家外资企业,效益好,现在找个好点的活儿,不容易。我干了这几年,从钳工干到质检员,厂里给的工资也不少。我来之前请假,厂长说,再干上一年,就让我当车间里的总管哩。小坠不知道总管是啥,低着头,抿着嘴,没有说话。那天儿子走,小坠跟着去送。她坐着儿子的电动车走在前面,宝器用三轮车驮着行李走在后边。儿子上火车后从车窗往外挥手,小坠也挥了挥手,扭过头就抹泪哩。程宝器看到那一切,心里就酸酸的。他心里暗暗拿下主意,儿子不在,我这个当公爹的,要对儿媳妇好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程宝器真是把这个儿媳妇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早上,小坠还没起床,他这边洗脸水已经给她打好了,牙膏也给挤在牙刷上。地里的活儿,宝器老汉也总怕累着了她。他家每晌收工的时间总要比别人家早半个小时。有时候女人弦歌看人家都没收工,也想再干一会儿。宝器老汉总是说:小坠年轻,饿得快,不经累!活总是干不完的,今天没干完的,明天接着干!
冬天里,农人们闲下来了,都想干净干净,讲究讲究。村子西头的程东波开了个洗澡堂,村人隔段时间就去那里洗个澡。那澡堂没有镇上的大,只有一个池子,男人一三五,女人二四六。池子小,淋浴喷头也少,所以每次只能进去五个人。男人们不讲究,女人们为了用上早晨的第一茬水,天不亮就去排队。那一回,五点多钟,天还不亮,烘篮的女人燕燕去澡堂门口排队,却看见宝器站在那里,排了第一个。燕燕以为自己弄错了日子,拿出手机查查日期,按星期就是个双号。
“叔,今天是个星期六,你咋站在这儿哩?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娘娘?”
“小坠一会儿洗澡,我早起会儿替她排个队,让小坠在家再睡会儿哩。”他说。
这样,队伍排了有十来个人的时候,小坠才骑着电车赶过来了。小坠进去洗,宝器就在门口坐着,给儿媳妇看车子。村里人看着,都“啧啧”地赞叹,说小坠真是好命,宝器叔,你对儿媳妇真好。
“娃儿在外面打工,我不对她好,谁还对她好?”他说。
程庄前面有一条河,河叫白河,水也干净。村里人多年的习惯,天气暖和的时候,都爱端了衣服,到岸边去洗。洗衣服的多是些女人,时不时的,也不乏宝器这样的男人。那是小坠嫁过来第二年的春天,宝器收拾了一盆衣服端到河边揉搓。村里女人们眼尖,看见那大塑料盆子里面有一件女人穿的乳罩。那女人惊骇得不行,喊着旁边的伙伴,朝那个地方指了指。
“宝娘,那是个啥?”女人们冲过去,把那湿淋淋的乳罩抢在手里,举着问宝器。
“那是……那是俺女人弦歌的!”他的脸腾地红了,辩解道。
你家弦歌那样长的奶,这么小的乳罩能装得下?”有女人抢白道。
那天,河边的女人们静寂了一两秒钟,接着,便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小容笑得站起来在河边打转转,雪玲笑得丢掉被单,直揉肚子;相谦家的女人也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程宝器没有把衣服洗完,就端着满盆的衣裳回了家。他进屋之后,抬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他一遍遍问着自己:程宝器啊程宝器,你咋这样粗心,竟然把儿媳妇的乳罩端到河边去洗哩?儿媳妇知道了,还不得被你羞死?
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村里的女人们一看见他,就一边学着他那天在河边说话的腔调,一边“嘎嘎”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那些话,儿媳妇小坠一准也听到了。她又不聋,咋会听不到哩?那几天,他真是不好意思见儿媳,吃饭的时候也不好意思跟儿媳在一块儿坐。他觉得自己一个老头子有啥脸,关键是怕儿媳妇脸上挂不住。庆幸的是,小坠每天仍旧笑嘻嘻的,似乎并没有把村里人的那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这让他心里宽慰了许多,甚至莫名地有些感激,感激这个刚刚来到家里的年轻女人。
程宝器走到村口,又掉过头端详了一眼,雾已经掩盖了白天时能看见的青砖红瓦,让整个小村有种不真实感。这些年,从立夏起,雾就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像孕妇的肚子一样越来越大。晚上,如果你站在棉花地里,就能听见水滴“啪嗒啪嗒”地滴在叶子上的声音。站上半个时辰,你就会把自己弄得像个落汤鸡一样。一个夏天都是如此,直到过了中秋,才能打起几个清爽的晴天来,才能看清天上的星星。
这个晚上,他一个人往村子外边走。村人一眼都看到了包袱跟交织袋子,却都没有注意到他手里那条蛇一样卷曲在一起的绳子。如果是去拾棉花,谁会捏着这么长一根绳子呢?这根雪白的绳子,它在生活中自然能够派上许多重要的用场。板车装上东西后,可以用它来刹一刹,在行走的时候东西就不容易掉下去;冬天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将它扯在两棵树之间,晾晒被子、褥子或其他衣物。当然,这绳子落到一个歹人的手里,可以用来行凶作案;落到一个不想活了的人手里呢?也可以拴成一个套,把自己吊在门脸上或者房梁上。
前些年,程宝器对女人弦歌的疼爱,总是让村里的女人们不解。她们纳罕地说,弦歌那女人,连个面条都不会擀,连个鸡蛋都不会炒,要她干啥哩?宝娘却还把她捧在手心哩!这些年,程宝器对儿媳妇小坠的照顾,又给村里的女人们添了新的疑惑。她们说,见过老公公对儿媳妇好的,没见过好成这个样儿的。好成这样,真是要让人嫉妒死啊。这样的话题一旦开了头,女人们的牙缝里总要不由得溅出些酸水水。
程宝器总觉得,儿子在外面打工,小两口结婚后那短短的几天,还没亲热够,儿子就走了。这个家真是亏欠儿媳妇太多。他这个当公公的,不能不对儿媳妇好些。
镇物出去打工,直到第二年五月端午才回来。从前,吃了晚饭,老两口喜欢看戏曲节目,小坠也陪着他们看。镇武回来的那几天,家里就改了习惯,晚上看电视,让儿子儿媳两口子看年轻人的节目——综艺片、爱情剧。爱情片里难免会有搂搂抱抱的镜头,宝器怕自己在那儿,儿媳妇不好意思,每次感觉差不多会有那样镜头的时候,他就会先出去,到外面溜达溜达。
那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闹下的那场笑话,一直是宝器老汉的一块心病。他想对儿媳妇好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当然,心病归心病,内疚归内疚,那样一件事,自然还不足以让宝器老汉下定决心去寻死。那件事跟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相比,还差得远哩。程宝器一想起后来的这件事,心就绞拧着,撕扯着,难受得要命。这件事让他整日坐立不安,也让他在这样一个夜晚,鬼一样跑到这野地里来了。
程宝器老汉站定在那里,天是黑漆漆的,地里的庄稼像站在那里的一大群疯子。他回过头,望了望那个小村所在的方向。宝器老汉记得,发生那件事的那个晚上,早早地就起了雾。电视上演的是一出港台爱情片,看着看着,宝器老汉觉着可能又要出现搂搂抱抱的镜头,他便知趣地起身,走出去了。他站起身时,想跟女人弦歌递个眼神,也让她出来。可是,女人正坐在那儿垂着脑袋打盹儿。老汉便站起身,推开门出去了。他从外面关上堂屋门,踱到茅厕里解了个小手,便站在院子里,看村子里渐渐浓起来的雾。
程宝器在院子里站着,听见堂屋里传出来小两口的笑声,心里也就泛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他也不由得笑了一下,心想,多幸福的一对儿,多让人羡慕的一对儿。一会儿,堂屋门开了一条缝,闪出一线幽微的亮光来。他看见儿子镇武从屋里出来了。他扭过身,用脊背将亮光挡住,又用两手把那亮光关进屋里,便往西厢房走去。人进去之后,关上门,“啪嗒”一声又打开了灯。宝器老汉知道,八成他们小两口儿是要睡觉去了。他点上一支烟,在灰堆旁边一弯膝盖,蹲了下来。在程庄,每家每户院子里都有个这样的灰堆,粪土垃圾都铲到灰里,积肥上地。儿子回屋去了,不用说,儿媳妇小坠一会儿也要出来。宝器老汉盘算好了,先蹲在这儿,等小坠出来回他们的屋之后,自己再进去,继续看他跟老伴儿最喜欢的戏曲节目。
这样蹲了不一会儿,堂屋门口又闪出一道亮影。果然,小坠出来了。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坠并没有朝西厢房去,而是径直奔着灰堆快步走了过来。宝器老汉这才想起来,家里人每天早上都把尿罐里的尿倒在灰堆上,然后,随手把尿罐扔在那里。镇武跟小坠的尿罐子就在他身边的地上扔着哩。小坠肯定是临睡觉前来拿尿罐子的。宝器老汉想站起来,又怕儿媳妇小坠看见他不好意思,所以,他没有动。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坠并没有拿尿罐子,而是走到灰堆前就褪下裤子,方便了起来。
他吓得汗毛都炸起来了,屏住呼吸,但还是听到了一阵水流冲击在地上的急促声音。那声音那样响,那样清脆,让他差一点儿魂飞魄散。他不敢动弹,也动弹不得,因为他感觉自己手指头都蜷不起来,整个身子都僵在那里了。菩萨啊,佛祖啊,天爷爷地奶奶,保佑俺吧,不要让儿媳妇看见俺!他在心里虔诚地祷告着。他看到,小坠尿了之后,提着裤子,站了起来。他似乎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衣裤的声音,又隐约看见那白白的肚皮和大腿在夜影里一闪。小坠提起来裤子之后,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不只分明看见了他,而且,还把他当成了丈夫镇武。
她轻轻笑了一声,走过来拾起尿罐子,跟宝器老汉低声说:
“走,咱俩办那事儿去。”
这个话让宝器老汉脑袋里“嗡”的一响,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蹲在那里,心里想,是继续闷着头装作啥没听见,还是站起来告诉小坠,自己是她的公爹,不是镇武?恐怕怎么做都不好!要是能一头钻进地缝里就好了,要是能披上个隐身衣就好了!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坠啥话也没说,丢下尿罐子,迅速转身,捂着脸,“咚咚咚”地跑进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背上锄头,去了地里。他蹲在玉米垄子里,把头藏在腿弯子里面,身子弓得跟马虾一样,整个人就风箱板子一样抽动起来了。他哭得没有声音,他觉得他没有脸哭。他觉得,如果老天知道他在哭,也不会可怜他。
他最担心的,还是儿媳妇小坠会想不开。他还记得从前,村里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村西头的程龙渊在地里割麦,干到中晌,儿媳妇花花去地里给公公送饭。花花把饭送到地头上的时候,老龙渊割完了几畦麦,人也累了,正躺在树底下睡觉。你说咋那么怪?他六十多岁的人了,只穿一条长裤子,里面也没穿内裤。他躺在地上,那个东西却从裤子的前开门里蘑菇一样撅撅出来了哩。花花二话没说,把饭罐子放在地头上,回家就上吊了。
那天傍晚,从地里回来,他打开电视,就把音量故意调得很大。女人跟他说话,儿子跟他说话,他都故意反问一句“啥?”村人都说他老实,老实人却想到了这巧法儿。他在玉米垄子里锄了一天的地,也苦苦琢磨了一天。他想到昨晚的问题是,儿媳妇不小心说了那话,他又恰巧听了那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回来不可能了;可说出去归说出去,他为啥不能听不到哩?他让自己这样一个想法弄得在玉米地里打了一个激灵。他有些激动,却还是让接下来的一个问题难住了。他显然不能找到小坠,跟她说:孩儿啊,你的话爹没听到。他不能说,又得让孩子吃下一颗定心丸,到底该怎么办呢?
程宝器问过几回“啥”之后,女人弦歌便用异样的眼光望望他,说咋拉,耳朵里塞驴毛啦?儿子镇物疼爹,凑过来盯着他的耳朵,打量了半天,说,爹,你是有些聋了哩。他大大咧咧地说,上岁数了,聋了就聋了,聋了也没啥。
那天,他跟平常一样,洗了洗手,便钻进灶屋做饭。饭菜端上了桌,一家人吃着,气氛就有些沉闷。小两口不再跟从前一样说说笑笑,电视上的节目也换成了“梨园春”,“叮叮当当”的锣鼓敲得比往日又响亮些。爹,能听清吗?儿子提高了嗓门问。他扭过头去,问了句“啥”,儿子重复了一遍,他才同样提高了嗓门重新回答道:能,能哩!
这样过了两天,他才发现,这个方法其实是个馊主意。因为,这办法非但没有驱散小坠心头的愁云,还让儿子镇物的额头紧紧皱成了疙瘩。镇物自从发现爹的耳朵出了毛病,就开始一天到晚为爹的身体忧心忡忡了。
这样坚持了几天,宝器早晨起来,洗了手脸,跟平常一样又去灶屋做饭。他走进屋时,小坠正蹲在灶下烧火,看见他,脸微微一红,低头轻轻叫了声“爹”,他慌不迭地答应了一声“哎”。小坠抬起头来,望着他说:“爹,你的耳朵这不是好好的,你咋装聋?”
那一整天,程宝器感觉脸上都讪讪的,耳根都有些发烧。他觉得,出了那样的事,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自己脸皮厚,不在乎什么,儿媳妇小坠怎能不尴尬难堪呢?一开始,他想过镇武出去打工的时候,让小坠也跟上。他看出,小坠想跟镇武一起到城里去。可是,儿子镇武却坚持不让她去。他说:我不在家,你走了,爹跟妈谁管呢?宝器老汉当时就说:不用管我们,让小坠跟着你走!儿子说:咋能不管你们?你们现在看着好好的,可是有个病有个灾的呢?没有个年轻人在家,怎么行哩?就这样,小坠就留下来了。
程宝器站在这里,望着小村的方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温柔。他知道,虽然在这儿还看不见那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可是,沿着这条白色的小路走回去,不大会儿,就能看出远处雾气中的那一团黑影。那里看上去是多么静寂,多么安详啊。可是走进去之后,你就能感觉到它的热闹,它的让人神往、沉醉。
这么美妙的感觉,也许都要感谢每到傍晚时就要升起来的雾。雾气让这小村变得神奇,让它仿佛成了一座绿色的城堡。那一座座破落的小院,都成了城堡里的一个个华丽的房间。这个时候,如果你走进那个雾气包裹的城堡,你会看到每个小院里透出的昏黄的电灯光。你就算不走进院子吧,站在门口听听,也能听到灶房里葱段在油里翻滚的“哧哧”声、孩子们围着饭桌的嬉闹声,还有院子里某个避人的角落里,女人们洗澡“哗啦哗啦”的水声。
他家里有四个地块,每个都不大,分别叫做“庄户”“马路趟子”“马坡”和“龙母坟”。今天晚上,他要去的这块地叫“庄户”,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块地。
这地距离村子不远不近,地块形状也方正。以前面积比现在大,后来让化工厂征去一半,便只剩下这些了。这块地土质好,种地瓜甜面,种西瓜都是沙瓤的。当然,从眼前来说,这块地最让他满意的,还是地头上长着的那一棵歪脖子树。那树是一棵枣树,十年前刚刚栽下的时候笔杆条直,长着长着就弓腰罗锅起来。有几次,他气恼得差点儿要将它砍了,但看它夏天时树影婆娑,洒下一伞浓荫,也就心软下来。
他站在枣树下,盯着横七竖八的枝干,心里想,那树五月里就挂那么多枣儿,青青的果子哧溜溜地长,一开始米粒儿般大小,很快就能长成豆子般大小,慢慢地就长成了。那枣儿有多重哩?枣儿能把树压折吗?你看那枣树,把自己拧成了麻花,它心里是让啥事儿压的,不往上长?
他心里又开始琢磨那个问题:这世上啥最重,能压得人直不起腰来,盘着身子,跟眼前的这棵树一样?这些天来,那个答案在他脑子里已经日渐清晰,他觉得,不是别的,那是一句话哩。一句话能噎死人,一句话能呛死人,一句话也能压死人哩。宝器从歪脖子树后头找着白天时藏起来的那块大石头,站在上面比试了一番,不高不低刚刚好。比试了之后,他又从大石头上下来,坐在上面。
程宝器坐在那里问着自己:要说起死来,你害不害怕呢?他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一个儿子又摊上小坠这样好的媳妇。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他也就没有啥心事了。没啥心事,还活着干啥哩?再活着就是浪费粮食了!他站在地头的那棵歪脖子树下,抬起头朝上端详着。他觉着地头上有这么一棵树,真是合他的心意,真是省去了许多麻烦。虽然,别的地方也并不是没有这种适合上吊的树,可那些树要么长在路边,要么长在人家的地头上。如果吊在路边上,万一有个人经过,就有可能死不成。如果吊在人家地头上呢,就很可能要让人家骂上一辈子。
程宝器把包袱对折了一下,系在腰上,顺着棉花垄朝前望了一眼。那在黑色的枝叶间一闪一闪的,就是雪白的棉花。那棉花开得那样大,那样白,像天上的云朵朵,像圆润的瓷片片。今年的肥水足,天气也好,一进农历的七月就没阴雨天,才成就了这一地的好棉花。他心里想,这样的好年景真是多少年遇不上一回啊,这样的好年景真是农人们难得的福气啊。这可爱的棉花简直让他刚才那坚定的想法动摇了一下。他定了定神,俯下身子,两手就捏住了那软绵绵的花。他心里想,这夜还长哩,既然来了,就拾上一阵,就拾满一袋子。那事既然拿定了主意,过一会儿再动手也不迟哩。
他的手轻快起来,棉花叶子有些潮湿,棉花上也沾上了些露珠,触在指尖上凉凉的。他忙活着,当然还是会想起那件事来。那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是,一想起来,他还是会禁不住浑身颤抖。从发生了那件事,小坠就完全变了个人。一开始是不吃不喝,也不愿意出门,整天蒙着脸躺在床上。后来,虽然啥营生都干,脸却灰了,眼神也躲躲闪闪的,似乎怕着啥。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那件事是该怨儿媳妇还是怨自己了。如果不是儿媳妇没看清,又怎能说出那样的话哩?这样一想,似乎应该怪儿媳妇小坠;但反过来再想想,如果不是自己蹲在那儿吸了口烟,也出不来那种事体。罢了罢了!他想,总之这事是难为儿媳妇小坠了,她的心上是压了一座山哩。
那件事之后,他想过让小坠出去打工,也想过自己出去打工躲一段时间。可是,他觉得那样的话,虽然可以暂时避免彼此的尴尬,但还不是长远之计,还是不能卸下儿媳妇心里的石头。
他知道,小坠虽然嘴上不说,心上那石头却压得她受不住哇!镇物走了之后,她就回了娘家,一回又是那么长时间。一开始,宝器想,回去就回去吧,这阵子不是农忙,地里活儿也不多。爷俩见了面总是不尴不尬的,分开一段时间,或许会好些。小坠在娘家一连住了两个星期,期间连个电话也没有,宝器就有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他心想,儿媳妇难道真的住到娘家,再不回来了吗?那这事可就瞎了,瞎透了!女人弦歌一开始还劝他,到了最后,也有些持不住了。女人说,天哩个天,是镇物得罪她了吗?是我得罪她了吗?你别看小坠平常嘻嘻哈哈,内里却也是个细发人,说不定谁惹她生气了哩!他心里虚虚地跟女人说,你别想太多,先挂个电话,去问一问哩。在他焦急的等待中,女人就打完了那个长长的电话。女人放下电话,他赶紧问咋样,女人叹了口气说,那边没说有啥事,说下午就回呀。
他听说儿媳妇下午回,吃了中午饭,骑了三轮车就去接呀。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这一回接了儿媳妇,在路上就跟她赔礼道歉,把话说透了,说开了。儿媳也是通情达理的人,那事儿两人搁在心里都是个病,也许话说到了,病就化解了。亲家母一看他去时给买的东西,又是海苔,又是薯片,甚至还有巧克力,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就感叹说:我的个天,人家都说俺亲家会疼人,真是不假啊。小坠收拾了东西,二话不说,就跟他上了车。车子出了村,宝器就说:妮儿,那天晚上,你就当啥也没说,爹就当啥也没听见,中不?他说完这句话,后面没有吭声,他的心就悬得越发高了。车子往前走,他就继续说,妮儿啊,爹知道你心里有个疙瘩,你这疙瘩不解开,爹心里比你还难受哩。他说完这些,又听着后面的动静。后面窸窸窣窣响了几下,许是小坠挪动身子,碰了下行李包。他接着说,那话爹死活不跟别人说,就连你娘,我也瞒着,爹让它烂在肚子里,行不?他说完这话,后面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样,他们走了一路,他说了一路。车子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又说,妮儿,你好好歹歹要把那事放下,你想想,爹都这个岁数了,爹还能活多少年哩?他说完这些,后面就“嘤嘤”地哭起来了。
程宝器以为,这下小坠会好了。没想到的是,回家以后,她吃饭时吃饭,干活时干活,晚上刷了碗,就早早回屋睡觉去了。你不跟她说话,她也不吭声;你跟她说话,她低着眉,一句也就三五个字。
他走到地头上,把鼓鼓囊囊的棉花包解开,将里面塞得紧紧的棉花装到地头的交织袋子里,接着把包袱系在腰里,又走进了新的一垄。他一边捏着那雪白的棉花,一边想,咋样才能让她放心哩?咋才能让她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把那话说给别人听?他思来想去,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虽然看似有些小题大做,可想想儿媳妇的感受,他觉得也没什么过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就长了这么一块心病,啥时候是个头哩?恐怕只要他活着一天,这病就会折磨她一天。让她吃一颗定心丸,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这个办法简单得很,但也奏效得很。他一死,那件事也就跟着他烂到棺材里去了。这也就是对小坠最好的一个交代了。
他在棉花地里来回拾了几趟,交织袋子就塞满了。他把交织袋子在地上顿了顿,系上了口。他站在地头上,站在那棵枣树下,轻轻地嘘出一口气。他摸出那段白绳子来,搭在歪脖子树上,从下面挽了个套儿。
他知道,这个时候儿媳妇小坠肯定已经睡下了,就连老婆子大约也已经起了鼾声。他想到这里,嘴角显出一丝微笑。他知道,第二天一早,下地的人们走到地头看见吊在歪脖子树上的人,一定会纳闷地说:你看看这个人,真是怪呀哩。儿媳妇娶进了门,日子过得也算红火,却不知为啥就死球呢哩!
他敢说,如果儿媳妇小坠自己不说,也许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知道他的死因。当然,在他的身子被众人从树杈上解下来,放到地上的那一刻,她也许会哭喊着,爹呀爹,你咋这样想不开哩?你咋这样小心眼哩?喊着这些的时候,她肯定是眼泪巴沙。他却知道,她虽然哭,心里也许是得到了莫大的宽慰。随着他的死,那个晚上的秘密,那个让她眼神无光、神情憔悴的秘密,也就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永永远远地消失了。这一下,她就可以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这一下,她就可以卸下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坦坦荡荡,挺着胸脯在这个世上活日子了。
他站到树下的那块大石头上,缓缓举起双手,紧紧抓住了那个绳套。他呼吸着,深深地嗅到了满地的棉花被露水滋润之后的新鲜气味。那气味有点甘甜,有点清香,还有点儿微腥。他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了头顶上那横七竖八的枝干和密密麻麻的叶子。他的身子开始微微上踮,拉长,下巴慢慢触到了那坚硬的绳子。他感到那块石头硌着他的脚,让他的脚掌有些麻,甚至有些疼。他就要使尽全力,将那石头踢开了,却忽然听见身后黑影里一个声音。
“爹。”
程宝器愣了半天,他听出来,是小坠颤颤的声音。他双手从绳子上缓缓放下,转过身子,朝身后望去。他看见,小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她是一直跟着自己,还是看时间晚了,专门找到了这儿?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小坠。她没有说话,朝前跨了一步,一把把绳子从树杈上拽下来,拢了拢,攥在了手里,弯腰抓起地头的交织袋子,背到了肩膀上。
“爹,咱回家吧。”
他垂着头,跟着儿媳妇往家里走,走到半道,伸过手去,把小坠背上的棉花抢过来,扛在了自己背上。他的眼眶里莫名地一热。
“天晚了,外面潮,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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