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垸

2016-12-08 08:44严泽
湖南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倌老姐麻子

→严泽



幸福垸

→严泽

鸡叫三遍了。

迷迷糊糊中,留婆婆听到有人喊她,像是明秀的声音。留婆婆没有应,心想这个明秀怕是鬼打颠了,这样早去哪里?

“老姐,我走了。”留婆婆这回听真切了,是明秀。

“好生走,莫绊哒。”留婆婆一开口,人便醒了——闹了半天还是在做梦呢。

留婆婆现在喜欢做梦,只是那些梦都像一张张风中的黄裱纸,轻飘飘的了。

留婆婆好生奇怪,夜夜都是挤挤挨挨的梦,还真是没梦过明秀呢,刚才明秀的这声喊好像又不在梦里——莫非这鬼婆子出了事?

留婆婆觉得有点不对头。

在幸福垸,明秀是个众人嫌,人们背地里都叫她白癞子。她的脸、颈根、耳朵、头发都是白的,一年四季身上像筛糠一样,老有掉不完的头皮。垸子里只有留婆婆不嫌她,明秀晓得留婆婆对她好,每天都要到留婆婆家坐,看看电视,喝一杯留婆婆的茶。留婆婆屋里不但茶多,还有很多人没听说过的稀奇东西,什么黑枸杞、冬虫夏草。留婆婆三个儿子都有钱,那些东西是他们孝敬老娘的。但留婆婆从来不吃,哪怕儿子告诉她冬虫夏草跟金子一样贵,是大补药,她也不吃。留婆婆身体好,不用补。后来,留婆婆不知听哪个说,冬虫夏草能治白癜风,那天明秀来,就拿了三十条给她,要她回去泡茶喝。过了几天,留婆婆问明秀吃了没有,明秀说,老姐,莫说起,一落媳妇的眼就给她拿走了。留婆婆生了气,拉着明秀就要去找她媳妇。明秀却吓得要命,死死扯住留婆婆说,老姐,你行行好,她会要我老命的啊。留婆婆只好把气发在明秀身上。“你这白癞子,蠢得像只猪,活该癞死!”明秀不做声,任留婆婆骂。留婆婆岁数高,脾气大,谁敢惹她?

留婆婆记得那是第一次骂明秀。当然,就是骂明秀十次百次,她也不会还嘴,更不会生气,明秀这辈子好像就是被人骂的。

起先,明秀的病还没这样厉害,两个孙子相继上学时才变得骇人,身上的白癜风不再是糠筛,而是下雪一般了,走到哪儿就纷纷扬扬落下一层,没人敢处她的下风头。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两孙子都不吃她做的饭了,在东莞打工的小儿媳妇迫不得已回了家,从此明秀就没一天好日子了,常常饥一顿,饱一餐。儿媳嫌恶她,天天打鸡骂狗,连电视机遥控器也收了起来。两个儿子对老娘本来就不冷不热,一直为给老娘的药费扯皮,而那可怜的一点药费又在小儿媳手心抠着,拿出一块钱就像割她一块肉。明秀的病眼看天天加重,自己看了都嫌,只好搬到那间堆柴禾的旧屋里。几口砖垒个小灶,上面架一口耳锅,常常是一边搞饭,头上的雪就落在锅里。有时人在桌上吃,鸡在锅里啄,一坨糖麦鸡屎叭地就拉在锅里,哪个看了都寒心。留婆婆给过明秀几回钱,要她去买药,她却把钱给孙子买了零食,留婆婆后来就不给了。留婆婆喜欢管闲事,曾上门说过明秀的小儿媳妇,但人家根本不耳她。

留婆婆觉得,明秀这次有点不对劲,平时喝完茶招呼都不打就走的闷葫芦,竟然客客气气喊了她两声。

留婆婆怎么也睡不着了。天还没亮,她不敢睁眼看窗外,因为刚才明秀就是站在窗下喊她的。留婆婆记得,三月份那天天麻麻亮时,四老倌走时,也是站在窗下喊她的。莫非明秀和四老倌一样,喝过留婆婆的茶,走的时候要跟这个老姐打声招呼么?

留婆婆记得,明秀多次在她跟前说活得没意思,儿子靠不住,得靠药儿子。如今农村很多老人把农药叫药儿子,吊颈的绳子叫绳儿子,熬不下去的时候就靠它们送终。每次听明秀这样说,留婆婆就劝她说,明秀,你莫说蠢话,古话都说宁在世上捱,不在土里埋。留婆婆每次劝她时,明秀也不会做声,只呆呆喝茶,喝完就走人。昨天明秀也来喝了茶,只是一杯茶没喝几口,起身回去时差点绊倒。她的脚已不听使唤,把裤子撩起,两只脚肿得像棒槌,一摁一个窝。留婆婆看不下去,给她几张膏药,明秀也没拿,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留婆婆一眼。想起明秀的那一眼,留婆婆心头猛然一惊:这鬼婆子,怕真是出事了。

留婆婆觉得口里有点苦,人老珠黄,眼窝里那汪水早就干了,只剩下这点苦味了。

天亮时,留婆婆竟然又睡着了,梦见了什么,不记得了。再醒来时,是远房侄女培英喊的。留婆婆有早睡早醒的习惯,每天早上七点没开门,培英就会来拍门,怕她死了无人晓得,这是留婆婆的儿子老三安排的。培英的儿子在留婆婆老三的厂里打工,也是这个原因,原来看到留婆婆都不理的培英,现在间常会来看看留婆婆,有时还问她要不要洗被子什么的,但留婆婆还没麻烦过她。

太阳已升得老高,留婆婆记起那个梦,打开大门,洗了手脸,给堂屋里毛主席像下的观音菩萨烧了香,打开鸡笼时,那只大芦花公鸡表示着它的强烈不满,咕噜咕噜地又是朝留婆婆叫,又是扇翅膀,留婆婆拿起笤帚狠狠打了它一下,急匆匆往明秀家去。

经过喻瞎子门口时,留婆婆看到他正盘腿坐在禾坪的一面竹席上,面对菜园,双手合十,像和尚一样盘腿打坐。喻瞎子自从瞎了眼后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此时,他不知怎么晓得是留婆婆经过,头也不抬说:

“老姐,我又闻到药味了。”

“瞎子,你一大早又讲鬼话!”

“不是鬼话,老姐,你不要怕,你是诰命夫人。”

“你少嚼点蛆好不好呢?”尽管喻瞎子对留婆婆百般恭维,留婆婆却不买他的账。

去年五保户蔡老倌喝农药死后,喻瞎子就说闻到农药味,是蔡老倌在找替身。有一天几个老人正坐着扯白,喻瞎子突然示意大家噤声,伸着鼻子四处嗅,说闻到了农药味,是蔡老倌来了。说来也怪,几个老人这时果真都闻到了一股来源不明的农药味,一个个吓得毛骨悚然。

“有我在。你们别怕。”喻瞎子神色庄重,念了几句咒语,突然拿起手中的茶水往空中一泼,大喝一声:“去别的垸子吧蔡老倌,要不我就不客气了!”更奇怪的是,经喻瞎子这一番装神弄鬼,那股农药味就随风而逝了。

“不清洁,还要出事。”喻瞎子常常这样对人说。没想到,喻瞎子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清明节前一天,垸里的王四老倌学五保户蔡老倌的样,也喝农药死了,连药瓶子都一模一样。垸里人从此对喻瞎子刮目相看,好像他真能未卜先知,看得到别人的生死了。喻瞎子从此也以半仙自居。不过,留婆婆不信邪,只要喻瞎子胡说就骂他。

明秀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大儿子一家搬到了城里,她伴小儿子住。留婆婆到时,明秀的小儿媳妇正在台阶上洗衣服,远远地看到留婆婆朝她家走来,这个女人知道没什么好事,把屁股挪过来对着留婆婆。

留婆婆也不理她,径直来到那间低矮的偏房,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一眼就看到地上一个甲胺膦瓶子。留婆婆知道大事不好,慌忙撩开那黑麻麻的蚊帐,看到明秀身上盖着被子,口角流出好多泡沫,身子已经硬邦邦的了。留婆婆喉咙梗了一下,半天才啊地叫了一声。她快步出来,抄起地上的一块劈柴就朝那小儿媳打去,那女人反应飞快,丢掉手上的衣服就跑。

“遭雷劈的哟,树杈巴里掰出来的哟……”留婆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垸子里响起留婆婆苍老无力的哭骂声。

留婆婆哭了好久,才看到喻瞎子的儿子憨宝牵了一条黄牛慢悠悠过来。

留婆婆住的村子有个很好的名字——幸福垸。幸福垸地处低洼,但土地肥沃,盛产粮棉。由于土地多农活重,自打工潮出现,青壮年就洗脚上田出去了。现在,三十多年过去,打工潮不但没有回落,反而愈来愈成了时尚。垸里原有四十多户人家,现在住人的不到二十户,有十多户大门上长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将军锁,门口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垸子里找不到五十岁以下正常男子,路上碰到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孩童。田地到处是绿的,但走近一看,有一半长的不是庄稼。虽然垸里的人越来越少,但也看不到如何衰落,水泥路修起来了,有线电视接进来了,楼房一幢幢竖了起来。

这三四十年来,世道的确变了,幸福垸也是这样,连很多风俗都没有了。唯一没变的只怕就是丧葬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幸福垸别的可以丢,重丧葬这个传统却牢牢保持。幸福垸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让死去的先人风风光光上路,哪怕生前再不孝的忤逆子,到最后也要做回孝子,把爹妈的丧葬办得热热闹闹,使自己在世人面前有足够的面子。现在的幸福垸,也只有逢年过节跟红白喜事才能把出门在外的人召唤回来,也只有人们都回来了,凭借着蜘蛛网般的关系,方能把已经快要断裂复杂的乡村谱系临时修复。

幸福垸的人把七十岁以上老人的丧葬称白喜,明秀七十有一,是名副其实的白喜。两儿子很快回来了,他们都请了七天以上的假;老大的两个小孩没回来,一个打工请不动假,另一个读初三,大儿媳妇不让回;老二的两个孩子本来就是留守儿童,用不着请假。当然,几个孙子回不回来,丝毫也不会影响到这场白喜事的热闹程度。

垸里人清楚记得,这是今年第二场白喜,也是今年第二个投靠药儿子的老人。第一个是四老倌。那是清明节前一天,瘫在床上七年了的四老倌听说两个儿子要回家扫墓,就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这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因为不能走路,换好衣服后,硬扶着板凳,移到堂屋中间,一边在火盆里为自己烧纸钱,一边喝下半瓶甲胺磷。纸钱烧了一半,老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待儿孙们回家时,正好赶上老人落气。老人知道,清明节,国家放三天假,够办丧事的时间,四老倌选择这个时候死是对的,垸里人都这样说。四老倌两个儿子也说,他爹死得真是时候。

明秀当然也死得是时候,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很多人唱着歌,希望葬在春天里的,但都只在嘴巴上唱唱而已,明秀却说到做到,她也有药儿子帮她。

留婆婆一夜没睡好,老是梦见明秀,好像还骂了她一回,明秀却冲她笑,好像到了那边,她的白癜风都好了。

早上起来,留婆婆拜了观音,踉踉跄跄从塘里提了半桶水,想把家里的三张八仙桌和十二条板凳抹干净。留婆婆老倌是木匠,一辈子别的什么没留下,给三个儿子各留了一套桌子板凳。垸里家家户户都一张八仙桌,红白喜事,这些桌子板凳都会集中亮相,接受一次油水的检阅。留婆婆估计明秀的儿子会来搬桌子板凳,她想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一下他们,尤其是那个老二,讨了这样的老婆真是丢尽了脸,也带坏了样,朝死里打一次才好。可直到下午,只听到明秀屋场上不时响起鞭炮声,就是不见明秀的两个儿子来。

留婆婆哪里知道,就是从这一天起,垸里哪家的桌子板凳都用不上了。

明秀的两个儿子把他们老娘的丧事承包出去了。

快傍晚时,一辆大货车开进了明秀的禾场,高音喇叭很快响起了中国好声音、新生代、花鼓戏;比禾场还大的铝合金丧棚眨眼功夫就支撑起来了;红彤彤的充气拱门扶摇直起,在空中气鼓鼓地摇晃;专抬死人的雕花龙杠也拖起来了,这可要比垸里的漂亮十倍不止,看热闹的人无不啧啧赞叹。到了晚上,响器班子、八大金刚(丧夫)、道士全部到齐。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过去哪家老了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垸子都一下子晓得了,亲朋好友不请自来,杀猪宰羊,担水劈柴,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对那些家境贫寒、哭哭啼啼不知所措的,大家凑钱凑物,帮着拿主意,一切都会安排妥善。现在变了,明秀的儿子连丧席也承包了,按桌算钱,来客多多益善,一次性塑料桌布卷了一次性碗筷一丢,连碗筷也不用洗。垸里人都说,看人家明秀的儿子多能干呀,埋亲娘老子都不操一点心了。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啊!只有留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她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垸里人都去看热闹了。

看热闹的人回头说,对明秀的死,明秀家的老二一点也没有责怪老婆,有人提起这事,说明秀的死老二媳妇有过,老二却说,人都死了,还说什么过?两个儿子看到摊在门板上的娘,眼泪屑子都没有。对明秀的两个儿子来说,被病痛折磨的老娘死了,是娘的解脱,更是他们的解脱。

“这世道,雷公不长眼么?”明秀出葬的那天,天幕蓝蓝的,虽然一朵云都没有,但在留婆婆的老眼里,天没有原来的蓝了,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像话了。

留婆婆的眼有些酸,收回来,这时她看到喻瞎子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往这边敲击而来。

“老姐,我又闻到药味了。”瞎子说。

都说,留婆婆是垸里最有福气的老人,家里有冬虫夏草就足以证明。留婆婆有三个出息的儿子。老大是建国那年生的,六八年去当兵,在部队提了干,后来就安家在长沙。老二在北京,听说是个官,具体是好大的官,留婆婆没问过儿子。留婆婆最喜欢的儿子是老三,爷痛长子,娘痛幺儿,这话不假。虽然老三读书少,但最会赚钱,比起老大老二来,心也最细。老三在深圳,高中没毕业去打工,先在模具厂做学徒,后来自己做老板。村子里修路,老大拿了两万,老三拿了三十万。老二没拿钱,但乡里修的那条路,是老二叫省里批条子修的。就凭这点,留婆婆在垸子里是最有面子的人,镇长到垸里来视察工作也要先看看留婆婆。

六十岁前,留婆婆可吃尽了苦头,但分田到户后,留婆婆就享福了。只可惜,老倌没得命,好日子没过几年。

而今的留婆婆八十八了,她住在一幢老式平房里。整个垸里只有留婆婆和喻瞎子没做楼房了,留婆婆信喻瞎子的,一直不肯做楼房。喻瞎子老跟留婆婆说,她有诰命夫人相,家里要出大官,风水好,房子千万不要修。老三知道这是喻瞎子骗人的,因为他没钱做楼房,想找一个做伴。老三拗不过娘,只好把四间平房进行了装修,家里彩电冰箱什么都有。但留婆婆不会用燃气,做饭仍烧煤,灶屋里一个老式烟囱灶,灶弯里码了很多柴火,儿孙们一回来,就要吃柴火锅巴饭。

十多年来,留婆婆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三个儿子都孝顺,他们做过很多工作,要她进城,但留婆婆不去。她在三个儿子家都住过,但很快就会回来,留婆婆不喜欢城里,楼房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走在瓷砖地板上怕绊,看到楼下发晕。特别是晚上,她听到车子叫就通宵睡不好,本来计划住八天、十天,但三五天她就会吵着回来,人也像要生大病的样子。儿子只好派人送她回来。老三去年买了别墅,告诉娘,家里全是木地板,不用上电梯,要她去住一段时间。恰好到深圳的高铁开通了,留婆婆就在培英的护送下到了深圳,但也没住几天就回来了。找不到人说话,看不到她的鸡鸭、菜园,留婆婆就像掉了魂。

垸里无人不说,留婆婆的福气,方圆百里无人比,生了三个好儿子不说,活到八十八,脚不跛,眼不瞎,自己种菜自己呷,万事不求人,神仙都眼羡,这不光是她的福气,也是儿子们的福。想想,要是家里瘫个七老八十的娘,天天哼哼唧唧端屎端尿,就是当再大官,赚再多钱,又会有什么好心情?

留婆婆禾坪前是一片菜园,菜园前是一个鱼塘,几十只鸡全部养在后园的竹林里。她每天的生活就在屋前屋后颠来跑去,只有当明秀、张麻子、汤娭毑和喻瞎子来,她才会陪他们坐下来说话、喝茶,有时还打打纸牌。蔡老倌、四老倌、明秀死后,垸里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虽然还有四个,但能打打纸牌的只有张麻子和汤娭毑。汤娭毑已经看不清牌了,自从去年打了一次,很少出门了,只有张麻子瘾粗,但好多天没见他出门了。

留婆婆居然有点惦念张麻子了。张麻子一身病,几天不出门,肯定不是好事,要是死了也得有个人报信呢。留婆婆跟喻瞎子说到张麻子,想同他一起去看看,谁知喻瞎子不肯去。张麻子当队长那些年,没少欺负过喻瞎子。

“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你还记着?”

“我不记,老姐,我又闻到药味了。”喻瞎子抬起黑洞的眼看着天说。

“瞎子,你莫老是嚼蛆。”

“我是说真的,往张麻子那边去了。”

喻瞎子的话说得留婆婆心头一震。

十年前,留婆婆也不理张麻子。

当年张麻子一头挑着两个细女,一头担着一床破棉絮到垸子里落户时,是留婆婆做好事收留的。没地方住,就在留婆婆屋檐下搭个茅棚;没锅煮饭,留婆婆把自己灶上的锅拿给他。张麻子有力气,舍得做,垸里到处是荒地,他很快就扎下了根。没想到这家伙不知好歹,当上生产队长的那十多年,没少欺侮过留婆婆。留婆婆是半边户,老倌在林场当木工,家里没劳力,工分不够买口粮,张麻子经常说难听的话,还把最重最累的活派给留婆婆。直到留婆婆的老二当了干部,他才收敛。当然,大集体解散后,张麻子就再也欺侮不到留婆婆了,日子完全倒过来了。张麻子的婆娘死得早,两个女儿嫁得远,三个儿子全部进城打工,都是做保安,留下一个肝腹水(血吸虫病晚期症状)的他,儿子们舍不得给钱他治病,有时一日三餐也不得到口。张麻子每天拖着一双浮肿的腿,挺着一个大肚子,经常东一家西一家蹲饭吃。张麻子按说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但跟很多留守老人一样,儿子们一年回不了一次,何况又都是不孝子。今年春节,也就大女儿回来陪他住了几天,据说那床被子洗的水能肥亩把田。留婆婆看他实在作孽,又开始理他了,前前后后也给过他一点钱。

喻瞎子坚决不去看张麻子,留婆婆却不放心,决定下午去看看他。惺惺相惜,垸子里毕竟就剩这几个老的了。

张麻子住在大儿子的楼房里,算是帮大儿子守屋。这里地方偏,一条通往门前的小路快被芭茅草侵没了。这样的鬼地方,就是张麻子死了被野狗吃了恐怕也没人晓得。留婆婆带旺财来过几回。老三怕娘孤单,先是从深圳抱回过一只叫贵宾的狗,小家伙乖巧,留婆婆好生喜欢,留婆婆到哪都跟在脚跟边,但它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喜欢追咬邻家的鸡鸭,搞得垸里不安宁,只好硬心送人了。老三后来就给娘抱回来旺财,但不到一岁就误吃了毒死的老鼠,也死了。害得留婆婆哭了几场,从此她不再养狗。每抱一只狗崽回来,对留婆婆来说,都是抱回一颗伤心的种子。

张麻子果然病得不轻,也不知躺几天了。床头一只饭碗里装着半碗剩饭,也不知放了好多时辰,一些绿头苍蝇飞来飞去,屋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瘦得皮包骨的张麻子脸色蜡黄,因他的肝脾肿大,即使身子缩在那床发黑的被子里,肚子也鼓得老高。留婆婆怎么也不敢把眼前这个人同几十年前壮得打得牛死的张麻子联系起来。见留婆婆来,张麻子想翻一下身子,但翻不了,留婆婆叹了口气,帮他翻了身。问他吃饭没有,张麻子把头摇摇,指指喉咙,他连讲话的力气也没得了。留婆婆知道他是要喝水,赶紧去倒,茶壶却是空的。留婆婆只好放一把柴在灶膛,准备升火烧水。张麻子却摆手,指着水缸。留婆婆知他是渴坏了,只好从缸里舀了一杯凉水给他。

张麻子一口气喝了一杯水,差点呛死过去。看到张麻子这样子,留婆婆就要去叫培英给他儿子打电话,张麻子还是摆手。留婆婆问,你这又是为哪样?张麻子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也不容易啊,一年才几天假。留婆婆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为他们作想?张麻子说,他们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开除了就不好找工作了,还是等我死了再打吧。留婆婆不理他,出门碰到喻瞎子的儿子憨宝,就要他去叫培英,培英很快来了。留婆婆拿出儿子给她配的那部老人机要培英打张老大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听说老爹病重,张老大问,是不是真的不行了?要是真的,我好请假。留婆婆在边上听得清楚,火不知从哪儿来,拿过手机说,张老大,你这黄眼畜生,吃屎长大的啊,还问是不是真的,你爹恐怕就这几天的事了。张老大的声音把电话也震得响。上次也说只几天,害得我们全部请假回来,还不是没死啊?留婆婆大骂,张老大,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天上打炸雷啊?张老大说,现在有避雷针,哪个还怕打雷?我说留婆婆,你少管别人家的事好不?啪地一声挂了电话。留婆婆气得直哆嗦,又要培英给张老二、张老三打电话,老二老三还好点,他们不说回来,也不说不回来,只支支吾吾说晓得了。

留婆婆坐下来,心情好半天才平复,她叹了口气。她闹不明白,过去那些打爷骂娘的忤逆子,只要听到天上打炸雷,还晓得赶紧去称肉把爹妈吃,如今这些家伙连天上的雷公都不放在眼里了——世道如何变得这样子了?

留婆婆中午没回家,想熬碗粥给张麻子喝。吃了一碗粥,又扶他起来上了几趟厕所,张麻子精神也好了点,只是还叫痛。血吸虫病晚期都是这样,一喊痛也就差不多了,治也没用,这病过去在幸福垸多,留婆婆活到这把年纪,也见得多。留婆婆宽慰他,劝他去医院打止痛针,要培英打医院的电话。现在村路硬化后,救护车直接能进村,只是要收费。张麻子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留婆婆懂得张麻子的意思,说,钱你不要操心,我就要培英拿来。张麻子还是摇头,半天才说,能省就给他们省几个吧,他们在外面不容易。

第二天,张麻子三个儿子一个也没回。留婆婆没办法,只好又去照看他,张麻子要不停地上厕所,扶上扶下,把留婆婆累得够呛。张麻子有时痛得没办法,就要留婆婆拿一把朝天椒放在他口里嚼,辣得满头大汗的张麻子在床上干嚎。留婆婆看不下去,又把培英叫来,接通张老大的电话后,也不说话,就让老大听他爹的惨叫。

留婆婆知道张麻子这一夜难熬,决定上半夜就在这里照顾张麻子,下半夜交给喻瞎子父子。喻瞎子没办法,就是再不喜欢张麻子,但看到他要死的样子,过去的怨恨现在都化作怜悯了。

张麻子在上半夜跟留婆婆说了好多话。张麻子说这辈子对不起留婆婆,过去做了一些对不住她的事,还望老姐宽谅。留婆婆以为他会说说教子无方,但他半句都没有。

在他看来,这就是命,儿子们不能怪,怪只怪现在都出去打工。

留婆婆那一招还真管用,第二天,张麻子的三个儿子都回来了。老二看来还混得不错,开了一部小车。张麻子不肯上车,怕浪费儿子们的钱,三个儿子估计可能是最后一回浪费钱,也为了在垸里人面前作秀,硬是把老爹扶到车上,送到县医院,折腾了大半天,本来还大口出气的张麻子从医院出来时,已是没有进气了。医生要他们快点拖回去,说最多还有五天。

可是六天过去了,滴水不进的张麻子还没落气,只是眼睛打不开了。老二请了十天假,看到爹没有死的迹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来到床前,对死尸般早就不晓得叫痛了的爹说,爹,你到底死不死啊,我这次请了十天假,可是把办事的时间都算进来了啊。张麻子好像听见儿子的话,张大嘴巴呼吸,像一条搁浅在烂泥滩上的鲶鱼,头微微地动了一下。三个儿子看到爹要死又不落气的样子,个个烦躁得很,心想由他去了,晚上,他们跑到隔壁房子里斗起了地主。

那天,也是天麻麻亮时,迷迷糊糊中,留婆婆听到张麻子在窗外喊老姐。

喊死啊,一个早觉都不让人睏了?留婆婆隐约记得张麻子还是队长,那时最讨厌的就是他喊出早工。

就在这天晚上,张麻子喝光了半瓶甲胺磷。

幸福垸很快又在一场热闹的白喜后宁静下来,当然,那个承包丧事的小老板也赚了一笔。

垸子里通往村西拐角那条路上的草被人踩死了不少,垸里的人死了都葬在那里。通往那儿的是一条小土路,也许只有留婆婆百年之后,她有出息的儿子们才会来修吧。现在,这条小土路上洒落了很多鞭炮屑和矿泉水瓶,甚至还可找到木醇口香塘和芙蓉王烟头等带有城市气息的垃圾,但这些东西很快就会被疯长的杂草掩没。张麻子的死,和其他老人死一样,只是给了远离家门的人一次团聚的机会,一次交流在外打工心得的机会,对未到过幸福垸的人来说,是一次免费的一日或两日游,对乡邻来说,是一场场乡村酒宴,一场场露天牌局。

正是万物蓬勃生长的六月,垸中的那口塘里的荷花开得满塘都是,青莲蓬结得摇头晃脑,塘里还有菱角,芡实。火南风拂过,阵阵清香直灌鼻子。但荷塘是寂寞的,看不到一个孩子。现在的孩子们都变了,对藏着无穷乐趣的荷塘视而不见,他们的兴趣是电视、游戏和小卖部那些花花绿绿的辣条。在留婆婆眼里,这垸子变得她都不认得了。

药儿子又送走了一个老人,垸子里老的只剩留婆婆跟汤娭毑了。留婆婆那张牌桌看来是永远凑不起了。

张麻子死后不久,一天,留婆婆去菜园摘菜,突然飘来一股农药味,开始她没在意,以为是谁家打农药,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奇怪的是,这股农药味一直不散,它如影随形,如幽灵一样老贴着她,留婆婆到这时才信喻瞎子说的——是他们来了。留婆婆好像看到左边站着五保户蔡老倌和明秀、右边站着四老倌和张麻子,他们都在看着留婆婆做事。这边明秀说,老姐,快点来吧,我们都走了,看你好孤单的。那边张麻子说,老姐,蔡老倌打牌赖皮,还是你爽快,快点来吧。留婆婆生气了,对着药味吐了一口痰,大骂起来:“剁脑壳的,你们死得这样不光不彩,还想我学你们的样?”明秀好像说:“老姐,莫生气哦,我们是为你好,看你一个人实在孤单。”留婆婆说:“我是孤单?但我不会像你们,图自己痛快,给后人丢尽脸面。”张麻子说:“老姐,你也莫怪我们,做后人的都不要脸面,我们为么子要给他留脸面?”留婆婆无言以对了。唉,可怜的老家伙,也不能全怪他们啊。“你们都给我走吧,反正我不会学你们的。”留婆婆口气软下来了。也奇怪,经留婆婆这样一说,那股药味一下子就消失了。

但那股农药味还在垸子里飘荡。好像蔡老倌、明秀、四老倌和张麻子死后,他们合成了一块,长成了一个有强壮胳膊和腿脚的药儿子。这小伙子不再躲在暗处,他毫无忌惮,大白天也随时随处出没,这是一个尊老爱老的小伙子,他是那么关爱老人,想帮他们解除病痛,送他们到极乐世界里去。

垸里人闻药色变,谁都怕药儿子,上了年纪的人也怕,世界这样美好,没有人不想在这世上活着。

这天下午留婆婆去园子里栽莴苣,太阳白光光的,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朝她冲她,留婆婆眼睛一花,小挖锄挖在手背上。留婆婆骂了起来,她骂明秀,骂蔡老倌、四老倌、张麻子。这一下挖得可不轻,平时看到的那根青筋冒出头来,好像断了头的蚯蚓,血不停地流,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痛。她在神龛上的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敷在伤口上,血才止住。

晚上,留婆婆在煤炉上热了点剩菜剩饭吃了。不能洗澡,就洗了脸、脚,打开电视看新闻。垸里通了有线电视,电视机也是大屏幕液晶的,但留婆婆只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和戏剧台。每天晚上七点准时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再看一会儿戏剧就上床。这个时间也是儿子们打电话的时间,但很多时候,留婆婆等不到儿子的电话。等她睡了时,电话又来了,城里的儿子那个时候才开始夜生活。以至后来,儿子们超过八点就不打了。不知为什么,留婆婆今晚好想儿子们的电话。墙上大白纸上打印着三个儿子的电话,还有侄女培英的电话,都是老三弄好贴到墙上的。老三心细,告诉过娘如何打电话,留婆婆读过三年私塾,眼睛好,那些字看得清楚,但就是打不来,常常是几个数字没按完就出现了忙音。

电话机一直没响,手机也没响,留婆婆只好上了床。留婆婆不会怪儿子,她知道儿子都忙,男人都要忙自己的事业呢。留婆婆觉得这一辈子美中不足是没生个女儿。侄女是侄女,隔层纱,到底差,哪有亲女儿贴肉?留婆婆记得几年前那次去后园关窗,踩到一个酒瓶子,把手摔断了,手上那个翡翠镯子明明放到床头的,出院后就没找到。那是老三花了一万块钱从缅甸带回来的。留婆婆后来在培英出了嫁的女儿手上看到了那只镯子,但留婆婆什么都没说。

半夜里,留婆婆感到口干得厉害,额头上冒汗,一摸滚烫的,看来是发烧了。留婆婆这辈子很少生病,也难得感冒,有时明明要感冒了,打几个喷嚏就没事了。垸里人都说留婆婆不生病是家里供有毛主席和观音。留婆婆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给观音烧香,逢三吃素。留婆婆哪里不舒服,喝杯观音面前的香茶或者搽点香油就好了。

捱到早上,留婆婆勉强起了床,但浑身没力气,洗了手脸,给观音点上香,把香油抹了一点在伤口上,这才发现,手背都红肿了,头也晕晕的,想要呕吐,只好又爬到床上。

正是早稻收割的时候,门口没有一个人经过。培英也好几天没来了,估计也是收稻去了。留婆婆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听到喻瞎子的棍子打门,她才醒过来,但已是下午了。

喻瞎子七十多一点,按说不是留婆婆同辈人,瞎眼后,让他过早走进老人行列。

有人说,垸子里两个最有福气的人一个是留婆婆,还有一个就是喻瞎子,事实是这样。

垸里很多人弃了田地,喻瞎子就选好的种。当然,喻瞎子不种,主要是那个勤快贤慧的老婆和儿子憨宝种。喻瞎子的儿子憨宝长得武高武大,可脑子不中用,一到十也难数清,到了四十岁还光棍一条。但这呆儿子有蛮力,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学什么都会,对爹娘又孝敬。有一次,喻瞎子牙上火,痛得叫爹喊娘,憨宝在一边号啕大哭。只要没事,憨宝就牵了瞎子出去玩,遇有沟沟坎坎过不去,就把瞎子抱起来,像抱一个小孩,快步如飞如履平地。憨宝心细如发,每天早上都要给瞎子打好洗脸水,晚上打好洗脚水,先试好水温,然后帮瞎子爹洗脚。喻瞎子会拉二胡,两公婆都喜欢唱花鼓戏。脚洗完后,喻瞎子都会拉拉二胡,两公婆就随了那吱吱呀呀的二胡,哥呀奴呀唱将起来。憨宝竖起耳朵听爹妈唱戏,有时高兴了,把搪瓷脸盆扣过来,咣地敲一下。幸福垸只有喻瞎子家没人出去打工,也只有他家每天热热闹闹。都说喻瞎子钱比人少,住没人好,眼也瞎了,但他的命一点不比别人差。

喻瞎子是留婆婆家的常客。除了老婆儿子,喻瞎子说话的对象也就是几个老人,自从瞎了,喻瞎子跟外界的交流只有收音机,听得多了,就变得上识天文,下知地理,连风水也懂。留婆婆喜欢听他扯白,听他每天对三个儿子的赞美。听得多了,留婆婆有时会叹息一声说,有个你家的憨宝也好哦。留婆婆说的也是实话,垸里的老人,谁都羡慕喻瞎子。

喻瞎子摸摸留婆婆的额头,骇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找人,他说留婆婆可能得了破伤风,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要赶快送医院打针,要不就很危险。

“瞎子尽说瞎话,要打么子针,观音菩萨的香油不比打针好?”留婆婆却还不信。

“老姐,你信我的,有一百岁的命,不信,过几天垸子里又有白喜事,我不跟你开玩笑,我去叫培英。”喻瞎子说。

留婆婆没见过喻瞎子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她勉强起了床,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后来,迷迷糊糊中,她知道被人送到了医院,打了针,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家里的,培英坐在边上。见她醒来,培英说:“老婶,这回幸亏瞎子救了你。”

留婆婆果然是破伤风,医生说,再晚来几个时辰就没得医了。三个儿子知道了消息,电话不断打来,老大老二都问娘要不要来城里住,来的话马上就来接她。得知娘不去后,又问要不要请培英长期住到屋里来,一个月给她几千块钱。留婆婆不同意,她习惯了一个人,也舍不得给培英钱。别再去种菜了,一个人吃得好多呢?老大老二都这样说娘,语气中带有埋怨的成分。只有老三说明天回来看娘。留婆婆说,莫回,一点事都没得,你要不听话,我会骂你。老三怕老娘真的生气,就说,娘,不要我回的话,我就钱回,快递一点补品来。去年,垸子里有了中通和圆通快递,老三几乎过几天就有快递发来。留婆婆说,也不要,钱用不完,家里的补品起了堆。儿子们怕留婆婆手上放多了钱,不安全,钱都打在培英卡上,留婆婆想用就去拿,培英那张卡上有好几万块了。在儿子们的眼里,他们的娘,一点事也不会有,娘是一部永不会停摆的闹钟。他们也只能用钱、物来填补对娘的亏欠。

留婆婆果然没事,过几天又能去菜园了,又能去水塘洗衣服了。但奇怪的是,不管她到哪儿,那股农药味总是跟着她,甚至晚上睡在床上,蚊帐里都闻到了。

留婆婆晓得,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他们在等她了。留婆婆,都说名字好,留得住,会长命百岁,但这个世界上,再怎么留,也有留不住的那一天呢。晚上躺在床上,留婆婆全身没有一处不痛。一落枕头,乱七八糟的梦挤挤挨挨的,就像夏天的火南风翻动门口那塘荷叶,怎么也翻不完。有一段时间,留婆婆电视都不想看,心里空落落难受,好想找人说话,但没人跟她说。外面只有风吹树叶和竹子的沙沙声,只有秋虫子的叫声。没人说就没人说吧,留婆婆就上床,梦里有那么多人跟她说话。只有在梦中,留婆婆才不会寂寞。老倌子还没死,蔡老倌、明秀、四老倌、张麻子都还没被药儿子招去。但梦还是那样浅,像风中的黄裱纸。留婆婆就闭着眼,听外面的风声,听老鼠在屋梁上的吱吱声,听着听着,竟莫名地害怕起来,她怕突然闻到那股农药味。留婆婆原来什么都不怕,活到这年纪了,还怕什么呢?但自从这股农药味挥之不去后,就莫名地怕了。她尤其怕看窗外,怕听到有人在那里喊她。留婆婆看不起蔡老倌、明秀、四老倌和张麻子,他们教儿无方,以至落到这个下场,他们活着没面子,死了又给儿女们丢丑,这是报应。留婆婆是垸子里最有福气的老人,她有诰命夫人的相,她有三个出息的儿子,她才不会学他们,最后去靠药儿子。自己的那一天迟早也会来,但留婆婆不会拖累儿子们,不会让儿子们没有面子,要走,也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留婆婆想好了走的方法,这方法在她心里演练了一次又一次,她好像看到,不久的一天,上午八点多钟的样子,培英推开虚掩的大门,看到洗漱得干干净净,穿戴齐整,面色安详的她躺在床上,叫又叫不醒,一摸没了气,骇得不轻,赶紧去叫人。

这是一个秘密,只有留婆婆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她会带进棺材里。只是,让留婆婆担心的是,给她入殓时,细心的人可能会发现什么,培英有可能背上一个冤枉。但留婆婆相信,儿子们不会去深究,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留婆婆想象,她的后事肯定是垸里最热闹的,镇长一定会来;通往垸里所有小路上的野草都会遭灾。儿子们会伤心地大哭,因为他们都是那样孝顺的儿子。幸福的老娘,死得如此安详、体面,没有拖累他们一天,这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

外面一轮银月,照得垸子如下了一层薄雪,秋风轻轻地吹,把喻瞎子那鸭公一样的声音清楚地送过来——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虚惊异怪坟墓山林,今请山神五道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啊!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啊。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也……

是喻瞎子在帮人收魂。留婆婆好像看到面色狰狞的喻瞎子身着道袍,手舞木剑在一片火光中手舞足蹈。

太上老君教我杀鬼啊,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啊,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也……

喻瞎子的声音好像这个月夜的安魂曲,留婆婆不再感到害怕。

留婆婆决定,明天一早就把那只芦花公鸡杀了,几张八仙桌也要擦洗干净,要喻瞎子做场法事。

在留婆婆看来,这垸子到了招魂杀鬼的时候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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