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刘益善
二道围子
Text_刘益善
蚕豆粒大的雨点在屋瓦上噼噼啪啪地敲了三天三夜,高瘦的杨树矮粗的苦楝树扎煞着枝叶招呼四面来风,东摇西摆了三天三夜。恼人的七月烦人的七月大水的七月,范湖乡一带的乡村都浸在浑浊的雨里了。
乡长胡黑,大家都喊他黑胡,带着乡干部冒雨在各村组织防洪,三天三夜没回乡政府。乡政府只留了一个干瘦的李教委看守电话。
“妈的个×,这王八天就这么哗啦哗啦也不嫌累。二道围子外的低湖田泡了,这围子里的田怕也保不住,要喊人护围子也没得几个人。”黑胡乡长刚走,原来的八队长现在叫做第八村民小组组长李大生,穿着件大号的军用雨衣赤着脚提着锹骂骂咧咧走到村中的一棵苦楝树下,就着锹板把钟撞得轰轰响,响得几个人头从屋门口探出来然后又缩回去。
李大生瓮声瓮气地喊:“快点快点!乡长布置了快到二道围子去防洪保粮,快点唦!”
一分半钟后,苦楝树下增加了四婶,四十多岁的女人,瘦小的个头,黑布裤脚挽到膝盖上,穿一件铁灰色塑料雨衣,雨衣后背上补了块蓝布补巴。四婶的两根小腿肚像两根钉子扎在雨里。两分钟后,苦楝树下增加了李细狗,近三十岁,腋下夹把锹脑袋夹在两肩,睁着惊恐的眼。三分钟后,才有三个彪壮的汉子穿着一色的全新雨衣,慢慢腾腾稀稀拉拉地走出家门。
李大生小声地骂了句:“妈的个×,如今这钟也没得用了,敲了半天才出门,大概水还没到屋门口。”他朝四婶和细狗挥了挥手,“走,我们先走!”
晌午饭后老天大约刚听到李大生的骂,好像感到累了,雨就稍稍停下来。村路上有层稀泥,田埂上有层藤草缠绕着,李大生带着他的队伍由村路转上田埂向二道围子走去。
村子在一处坡上,坡边有道围子隔开村庄和田野,这围子是用土筑的堤埂,既可防止鸡鸭猪羊到大田糟蹋粮食,也可用来防洪。这湖区洪水泛滥是经常的,三五年都有一次,不过很难有淹到村子的规模,像今年这样泡了低湖田又威胁到二道围子的情况也不多见。村子两头有两条大渠的坝堤,像两条伸出的手臂,村边的第一道围子大约五六百米处,平行地筑着第二道围子,第二道围子的两端也与渠坝相连,离第一道围子的两端也与渠坝相连。两条渠坝与两道围子拼成了一个长方形,这长方形内就是第八村民小组的稻田,大概有五十多亩的样子。
李大生带着他的村民登上二道围子,畏缩的细狗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妈吔!”二道围子外,是浊黄浊黄的水,茫茫的一片,与范湖和连着范湖的大渠荡漾一起,荡起股股浪头,舔咬着围子和渠坝,窥视着围子里的稻田。前几天摇摆在围子外低湖田的稻子,连个影儿都没有了。多好的稻子啊,沉甸甸的,再过十来天就可收割,可如今都喂了洪水。
不过第八村民小组的村民不是那么痛惜。这个村是个袖珍村,原来叫八队现在叫八组,其实只有七户,这七户人家的村子有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叫小湾。小湾的大部分田在围子里,低湖田被淹的稻子多是其他村子的。如今小湾的大部分田还是好好的。成熟但未黄透的稻子呈黛青色,密匝匝一大片填满了一个大长方形,遭到三天三夜的雨砸,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并未减弱,除少数微低着头外,它们都扬着穗子朝主人笑哩。一台五寸径的小电动水泵,趴在渠坝上的一只小油毛毡棚里,啪啪地把围子内稻田的积水排到大渠。
还是这个电动泵好,又不要人看护,就这么听话地工作着,李大生想。
人都到齐了,连李大生共六人。七户人家怎么只有六个人呢?小湾除了李大生李细狗四婶三户外,再就是熊家大虎二虎三虎三兄弟。三兄弟三户,都是三个棒小伙,老爹熊大壮,年过六十名不虚传又硬朗又健壮,熊大壮老两口跟三儿子三虎一起过,三虎还没娶媳妇哩!按说熊大壮也是个劳力,今天该上围子来的,但他朝门外看了看,都是一户出一个人,他这户何必要出两个呢?三虎出门后,熊大壮就继续趴在桌上喝两盅。
小湾的第七户却不是平头老百姓,户主何光天,是原来的大队现在叫村的党支部书记,虽然叫村党支部书记却管着十几个村子。乡里人嫌这个概念不清楚,所以还是叫他大队书记。
何书记虽为小湾村民,但李大生哪能斗胆管他。他家的田虽说与村里六户人家的田都在围子里,可他从来没到田里去过,犁田打耙插秧割谷,到时自有人来帮他做得利利落落,他家老爹何老汉倒是常拄着拐棍到田边转转,看看是否该除虫施肥了。何书记早在三天前就去了城里,据说他在城里与什么人合办了个农贸公司。何书记不在,他家自然没有人到围子上来了。
李大生带着他的村民把二道围子仔细察看了一遍。围子看上去还结实,围子外的水平线离围子面还有四五寸高,如果老天不再下的话,还没有危险。若老天再下,围子就有被漫和溃口的可能,那时虽说村子有第一道围子挡着,没有什么问题,但围子里的五十多亩稻子就没救了。稻子被淹,七户人家一年的辛劳将成泡影,最多也只能等水退后捞点芽子谷回来喂猪。
“这几天要是不再下就好了,那就免得老子们再加高围子了!”李大生愤愤地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生气。
“靠不住!”熊家的大虎接过话头。
“我看不会再下了,下了三天三夜哩还会下吗?何况还有几台大水泵在把湖水朝河里排呢!”熊家三虎是个刚毕业不久的高中生,他可不喜欢在这泥里水里搬泥巴。
“娘卖×的这些水泵抽呀抽呀,到时还不知一户要摊多少电费咧,这点屁庄稼到时卖了付水电费还不够!”熊家二虎也愤愤地说。
只有李细狗缩着脑壳没有作声,他还在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大片的水。他是个懦弱的人,他的意见从来就连放屁都不如,谁也不会听他的,他说了没用,他也就不说话。
四婶是围子上唯一的女人,别人家的女人都呆在屋里,她们有男人上围子,四婶没有男人只好自己来了。她的男人在一个煤矿打工,每月能挣不少钱,一个儿子在省城读大学,这个夏季就毕业。四婶可以不种田完全不愁吃穿,但她有五亩责任田在围子里,她不种心里就不舒坦,她说她是个鸡扒命。在几个男人发表了意见后,虽说这意见都是模棱两可的,四婶还是认真地看看天看看围子看看围子内的田围子外的水,说:“大生,雨怕停不了的,我看这围子还是要加一层才保险,要不危险得很的!”
四婶的话音刚落,大生和熊家大虎都说:“恐怕要加一层才保险,要不攒了一年的劲卵都没得,叫老小们喝西北风哇!”
三虎却撇撇嘴:“危言耸听,现在谷子又不值钱,小湾哪家没有钱路子,真淹了花几个钱买粮吃,现在米又不贵,饿不死人。”他想快点回去接着看他那本《今古传奇》,实在不愿在这泥水里呆了。
“你个臭嘴少说两句,都去买米吃,当初就不该种这田的?”二虎嫌三虎懒,抢白了他几句,三虎撇撇嘴不作声。
李大生毕竟是一组之长,当下决定:“加一层!”
决定下了,李大生突然感到有个大问题不好办!二道围子长有五六十米,在这五六十米上再筑三五寸的一层土,他们这六个人半天也够了。但是在哪里去取土呢?围子外是水,围子里是稻田,看来只有从稻田里挖土了。紧挨着围子的一层田是熊家三只虎的,何书记家也有一块挨着。要取土当然只能取第一层田的土,既近又快。取这第一层田的土,谁愿意呢?成熟的稻子挖掉,肥土也被挖掉要挖好大一块哟!
李大生抓了抓脑壳望望大虎说:“这土只能从你们田取了,要有些损失啊!”
经这一提醒。大虎才想起取土的问题,不是么?肯定要从我们田里挖泥,这一挖稻子挖了肥土层也挖了。不行,挡水筑围子是大家的事,为么事只挖我们姓熊的一家呢?如今这田分到户了,田就是我们自己的了,不像过去生产队挖哪块田都是公家的无所谓。嗯,何书记的田也在围子边,为么事就不能挖他家的田呢?大虎说:“要挖就挖何书记的田,我们的田不能挖!”
李大生朝大虎看了看,大虎二虎三虎也一起朝李大生看了看。熊家三弟兄都想到挖田的事情,立刻意见就非常一致了,老大把他们的意见表达出来了。为么事要挖我们的?这田是我们的又不是生产队里的,要是挖了稻子受损不说明年再种一定减产,这田我们挑了多少担大粪施进去了田才肥得很,挖了多可惜,就是应该挖何光天的谁叫他是书记呢!
李大生看到熊家三弟兄的神情,心里骂着:“妈的个×,你家田最多为么事不能挖呢,自私起来三个家伙一样的货,都是熊大壮的种。”这何书记的田是挖得的么,挖了我么样向他交账。何况他家今天没人在这里也不好商量。其实呀挖老何的田也该,他得大家的便宜也够多的了。可挖他的田将来毕竟不好对付呀!李大生又望望四婶和细狗,细狗还在自顾自缩着脑壳望水,四婶却在静静地望着李大生。李大生四婶细狗的田都在第二层,离围子远,要挖也挖不到他们三家的田。
李大生又转向熊家三只虎说:“你们看想么法子好,何书记家没人在这里,你们家又不愿挖自个的田,这围子还加高不加高呀,呃!”
“要加高围子么就挖何书记家的田,我们的田谁也别想动,妈的个×我们吃亏也吃够了今天还要我们吃亏做不到!”熊大壮不知什么时候赶来了眼红红的满嘴酒气,凶凶的样子。
这熊大壮算是这几个人的长辈,除了四婶外,所以他敢骂出声来。他如今在湾里再也不低头了,财大气粗谁也不敢惹他。前些年乡村搞阶级斗争批资本主义的时候,小湾几户人家除他姓熊的外都是贫农,大队要开批判会或是出义务工,派来派去只有他熊大壮去,他家是富裕中农,不是他去难道还叫贫农去不成!那时三虎在上学,大虎二虎也年轻,一切罪孽都由熊大壮顶着,他陪着各队的地富反坏挨批判,一年总有好几十天去为大队白干活没工分还要自己带饭。这股气他是憋在心里了,怪谁呢?怪大队书记何光天!你他妈的开斗争会为么事要平均摊派非要一个队去一个呢?他不怪李大生,李大生是执行者当然只有派他去不能派别人去,每次开完批判会或斗争会回来李大生都要喊他几声大叔以示安慰,他心里当然清楚。农村实行责任制后他的三只虎都长大了,劳力棒。他还有个本事就是会搞点关系,每年帮乡里的砖瓦厂出去买三次煤,每次都能捞个几千上万元的赚头,他就靠这一年几万块钱和在家指导三个儿子种好责任田,他熊家的日子比他何光天的日子还好过。你当书记怎么样?老子今天还怕你,你能把老子的卵蛋咬一个下来。哼!这靠的是改革开放政策好!熊大壮要出出气,谁也不用想欺侮他姓熊的。晌午饭后李大生喊去围子上防洪保粮,他让三个儿子出来,自个喝自个的酒。去他妈的卵蛋,围子破了稻田淹了也没事,我多出去倒两趟煤就够了。老伴见他连喝了几盅,唠叨说:“你就不能出去看看,围子里咱家的田最多哩!要是淹了水,我们这一年不是白做了么?你去帮助挖几锹嘛,把围子加一层保住稻子就不好么,一天到晚只晓得喝呀喝这马尿不晓得有么味道。”熊大壮吱溜干了一盅,听到老伴说挖几锹,一下猛醒了。这加围子要挖土就要挖第一层田,第一层田就我和何光天的,这不就挖了我的田么?他们敢挖书记的?熊大壮顾不上听老伴唠叨连雨衣都不披提锹就走,赶到围子上刚听到李大生的话,就凭着酒气咧咧地骂起来了。
挖姓何的田没事。今天各家都来了人他为么事不来?他不在他老子他堂客也要来,四婶这大年纪不都来了么?当书记剥削我们也够多的了,老子今天还要为他的田防洪么!挖姓何的田,我们家的田是不许挖的!”熊大壮在围子上大声叫着。
“看哪个有狗胆挖老子的田?娘的个×太岁爷头上动土,谁说姓何的家里没来人,我不就是么!熊大壮你个大中农你个王八蛋在这里骂共产党的书记你太反动了!今天加围子就要挖你的田,不挖你的田难道还挖贫农的田么?”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把个熊大壮吓了一跳。
众人转过身来,只见何书记的老爹拄着拐棍七老八十地晃来了。这何老汉别看老但并没有老糊涂。这雨天在围子上防洪就必须加固围子,加固围子就要挖第一层田里的土。老头看到熊大壮急匆匆地朝围子赶去,便也拄着棍子赶来了,正碰上熊大壮骂儿子何光天,这还了得!马上接过话来给予回击,不过何老头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在前些年能起作用,如今早已过时了。
熊大壮见何老头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一把火也蹿了起来。这老家伙倚老卖老说起什么大中农贫农的,骂你的儿子就反动,老子姓熊的吃了你儿子多少亏,你个老不死的也仗着儿子的势过去没少欺压过我们。你今天还有个么本事,老子不信邪,再不是前几年我听你们摆了。熊大壮说:“何老头有哪个文件规定防洪加围子必须挖大中农的田而不能挖贫农的田?我骂你儿子剥削乡民是反动,你去告吧!我等着。今天我熊大壮家的田谁都不能挖,围子溃了就溃了,反正不是淹我们一家!”
“围子溃了就找你熊大壮算账!狗日的东西过去斗少了。我儿子是书记,书记家的田挖了你们是安的什么心?我今天就在这里守着,谁挖我就和谁拼命!熊大壮你来!”何老头浑身颤抖着,嘶哑的嗓子叫出了白沫。
熊大壮提起锹就朝前冲,被李大生一把拉住。熊家三只虎都没插言但都捏紧锹把虎视眈眈站在父亲的后面。
李大生叫起来:“我说各位老爹,你们莫吵了好不好?动武伤人命挨枪子蹲班房有人治你们的。算了算了,这田都不许挖土那就不挖,这围子也就不加了好不好!反正淹了大家都倒霉,不过也饿不死人。现在各人都回去回去回去不要在这里吵了好不好?”
李大生说完提起锹带头朝村里走去,却被一直没作声的四婶拉住,四婶说:“大生这样要不得要不得,这围子不加高今夜下雨非漫水不可。叫大家别走,挖我家的田好不好!”
李大生望了望四婶,说:“四婶,你何必呢?这围子里你的田最少,淹了没事,你到四叔矿上去享福吧!挖你的田,要走多少路,近的不挖挖远的,说不过去。走吧走吧四婶快回去,我看你衣服穿少了快回去加件衣服。”
四婶没动,脸苍白瘦弱的身子抖起来。眼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在一边望水的细狗见大家都走了也缩起脑壳喊了声“四婶快走吧!”也走了。
好久好久,四婶叹了口气,提起锹浑身无力慢慢地回村了。
浊黄浊黄的水还在二道围子外边荡漾着,荡起浪头舔咬着围子。天阴阴的,一块块云团正往西驰去。围子内的水稻还是那黛青着摇晃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围子外的威胁。小湾位处在长方形外,静静地蹲着,有炊烟从屋顶上袅袅升腾。
四婶回到家,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小湾出现了傍晚前特有的一刹宁静,冲突在二道围子上发生,暂时平息,熊何两家的恩恩怨怨怕一时了结不成的。四婶觉得该去做晚饭了,可又不感到饿,反正就一个人,就免了吧。她不想去烧火,就在床上歪了歪,这一歪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四婶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外风呼呼刮起来,树摇起沙沙声。呼呼沙沙声响了一会,像是从远处响起鞭炮越来越近,噼噼啪啪响了三天三夜仅只停歇了一个下午的蚕豆般大的雨点又敲起屋瓦,雨越来越急,不是一时半时要停的样子。四婶心头一紧,完了,这二道围子今夜是凶多吉少,看样子保不住了。围子保不住那块到手的稻子也完了。五十多亩好田哟,今年稻子又长得那么好,好几万斤粮食呢!这该死的天这该死的雨。四婶觉得这要怪人怪人心。这人这人心真是说不准哪!多少年住一个湾和和睦睦,哪能为鸡毛蒜皮的事红脸!过去生活清苦一家有点难处,大家都来相帮,一家断粮隔壁左右你一瓢我一碗地接济,那时粮食多金贵!如今可好了,田分了粮食多了日子好了钱也多了,什么都比过去好就是人心有些变了变得针眼大,为一个蛋一只桃也能吵上半天。你熊大壮前几年窝火是实情,湾里人心里有数从没把你当外人,你挨批挨斗是不该,但如今光找何书记出气也不一定对吧,那些事何书记有责任可不能负百分之百的责任,那是那种世道啊!怎么?如今家里殷实了粮食不金贵了就把粮食不当回事了?有了钱啦,就把到手的粮食糟蹋掉?罪过啊罪过啊,有钱能买粮,那粮食就那么容易得来的?四婶永不会忘记,那几年吃糠咽菜的日子,孩子饿得皮包骨,连哭声都听不到,大人饿得一个个浮肿得像发面馍。那时有粮,能救回多少人的命。粮食是农民一手种的,大生这个组长是怎么当的?
不行,这围子一定要加高,熊家田里不让挖土,何家田里不让挖土,都不让挖土这围子也就不加高了,等洪水把田都淹了你们心里就高兴了。唉,真是人心人心啦不好猜测。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雨越下越大越急。四婶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办才好!还是去找大生,要他带人上围子这事不是好玩的。四婶穿起雨衣摸着黑到了李大生屋门口,屋子里已经黑了,这家已经睡下。四婶在黑地里喊:
“大生大生,快起来!这雨下得大了,带人上围子去呀!”
屋里没人作声。四婶又喊了一遍,才听到李大生懒洋洋的声音:“四婶,有么事呀?明天再说!”
“大生,雨越下越大,快起来喊人上围子去呀!”四婶的声音急切而带点哀求的成分。
李大生过了一会才说:“我说四婶你又何必呢?你那五亩田淹了就淹了吧!下这大的雨天这么黑,哪个愿去上围子,上了围子又怎么办?熊大壮不让挖他们田的土,何老汉也不让挖自己田的土。你叫我有么法!算了算了,又不是哪一家的田!说不定淹不了的,四婶你就莫操心了!”大生说完打了个很响的呵欠就再不作声了。
四婶在雨里站了好久,如呆了一般。雨还在下,噼噼啪啪响得好狠。四婶愣了一会转身回屋。半个时辰后,四婶的屋门又打开了,一个瘦瘦的影子很快就没入大雨的夜中,一盏摇摇曳曳的灯光从小湾出发,穿过田埂路走向二道围子。那灯光是亮在一盏小马灯里,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弱小无力。
小湾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人们睡觉了。谁也不知道有一盏灯走向田野。在这样的雨夜听屋瓦上的雨响,睡在夹被子里他们感到很惬意。谁也没有想到,有一个女人在朝二道围子进发。
路太难走,马灯的光只能照很小的亮。四婶一手提灯一手提锹,摸索着一步一步慢慢前行。熟了的稻子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有不少穗子盖住了田埂。多好的稻子,那是血汗啊,踏着冰凌下种,顶着骄阳除草,一天天盼着发青、扬花,如今成熟了,四婶不忍心把它们踩进泥巴。她用铁锹把穗子一把把推向大田,然后再朝前走。风雨中,那台五寸径的电动水泵还在尽职地响着。四婶推开稻子,稻子上的雨水已湿透她的衣袖,裤腿虽挽在膝盖上,但塑料雨衣下摆不断被风掀起,四婶裤腿很快就湿到大腿根了。她终于上了围子。天哪,围子外的水在摇荡着,马灯光照上去现出土色。水流转着漩涡,水位不断在升,大约几座排灌站都在尽力排水,升上的水位一会又稍微降一点,洪水急急地朝大渠流去。围子边,浪头在一下一下地拍着泥土。围子的顶离水位只有寸把高了。必须马上加高围子,再过两个小时,洪水将漫过围子顶,稻田就成一片汪洋了。四婶来不及多思索,把马灯放在围子上,提起锹就朝围子里的稻田冲去。也许是跑得太急,或者是太黑,马灯在围子上照不到田埂,四婶扑通一声跌在水田里,浑身立刻湿透了。她爬起来,用手摸着了锹,上了田埂又朝前冲去。穿过一道田埂,四婶摸到了自己家的那块五亩水田。这块田原本不怎么样,分给四婶后,四婶精心料理,就像料理自己的独生儿子一样,一把屎一把尿都送到田里。有时在路上碰到一摊牛粪或猪粪,四婶都要在附近摘根荷叶,把粪包起来送到田里。这块田四婶接手两年,就大大变样,庄稼种下去一片青,绿汪汪的人人称赞。四婶的心血浇在田里了,平时只要发现有一棵草,她都要脱鞋下田拔掉。这季水稻,长得特别爱人,估计这五亩田,收个六千斤谷子是靠得住的。
四婶摸黑到自家的田,手碰到了沉甸甸的穗子,心里一热。顾不了许多,四婶握着锹,摸着四棵稻子挖四锹。再将四棵稻杆折弯一缠绕,连根带土就被缠绕成一块长方形的泥砖了。四婶就这么摸着挖着缠着,一块块泥砖做成了,四婶把它们送上田埂。泥砖积起来,四婶伸伸腰,爬上田埂,抱起一块块泥砖朝围子上冲去。她把泥砖在围子顶一块接一块地码好,就着马灯光,使泥砖与泥砖之间紧连着,没有半点缝隙,然后离开围子转身又到稻田里去做泥砖,做好泥砖又朝围子上搬。
四婶不知跌了多少跤,最后雨衣也被撕破了,她干脆把雨衣扔掉,光着头,头发搭到脸上来了就用泥手顺顺,她头上是泥脸上是泥浑身是泥,双手抠着泥,指甲卷过来了开始钻心地痛,后来就麻木了。她在围子上田埂上稻田里滚着爬着,把稻子和泥巴做成砖,然后再一块块地搬到围子上。雨还在下着,天还是漆黑着,小湾的人们已进入梦乡了吧!时间不多了,围子顶已垒了一道泥砖堤,还差一丈多宽没有接拢。四婶喘着粗气,她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不能歇下,这一丈宽的口子不垒成,马上洪水漫上围子,将前功尽弃。四婶在拼体力,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瘦弱的躯体中哪来这大的力量。她连滚带爬,跑了几趟,终于把那一丈多宽的围子垒上了。
现在围子顶已经全都加高了一层,围子外的水在今夜是涨不上来的,围子里的稻子保住了。想到稻子四婶这才意识到自己家的稻子已被挖了一半啦,这一半是自己一锹一锹挖的,一把一把用手抠起来的,一块一块搬上围子的,她有些心痛,多好的稻子啊!但其他田里的稻子保住了,四婶想这也值得。
折腾了大半夜,四婶一身泥一身水,刚才滚爬跌撞不觉得,一坐下来她就感到又饿又累,浑身一点劲都没有,不想动弹。后半夜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四周还是黑黢黢的。四婶想站起来,回村去一下吧,昨夜还没吃晚饭咧。心里想站起来就是站不起来,浑身如有千斤重。她只好继续坐在围子上的泥地里。田野上在起风,风刮得稻叶沙沙响,四婶身上颤抖起来,感到说不出的冷,她就这么颤抖着颤抖着情不自禁。马灯在身边亮着,撕破了的雨衣在围子上耷拉着,不远处的电动小水泵啪啪啪还在不倦地工作。四婶想止住身上的颤抖就是止不住。她想回忆点愉快的事情,儿子就这个月大学毕业,儿子是个孝顺儿子,说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就要把四婶接去。四婶是哪里都不愿去的,老头子一个人在煤矿上,每到月底就回来住几天。她到老头子的矿上去住过一段日子,还是不如家里好,她等着老头子再打两年工后就回小湾来,这里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地方。
轰哗!轰哗!连着两声雷响四婶惊醒过来,就着灯光看到围子外的水似乎又涨了不少。雨哗哗地又下起来了。她想站起来把这五十多米长的围子巡查一遍,还是力不从心还是在原地如生了根一样让雨淋着,颤抖仍然不停止。哗哗哗雨在下,哗哗哗轰响轰响,不对呀,这是什么声音?她扭过头去,只见一股水头通过围子射进稻田里。不好,缺口了,缺口了!她没有多想突然一使劲也就站起身来了,她向缺口扑过去,摔倒了,她就在围子上爬着爬着爬着,呵!终于到了缺口边,她想到田里去挖两块土把缺口堵起来。这时缺口在扩大她不能去挖土了,等她把土块搬到围子来缺口就扩得更大就无法堵住了。缺口现在还不大,这儿大概是鼠洞或蛇洞引起缺口的吧!她一翻身,一屁股坐在缺口里。
哗哗哗的轰鸣声没有了,只剩下哗哗的雨声。一个缺口不大不小正好被她坐着堵住了。她两肘扶在围子上的泥埂上,只感到背后冰冰的水在撞击着,一会腰脊针扎般痛了起来一会又不痛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就这么坐着坐着她打算坐到一直有人来为止,她一点也不感觉到累了饿了困了乏了。身边的马灯油干,四周一片漆黑。
黑胡乡长有一嘴的黑胡子,他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指针正指向凌晨四点钟。他披着雨衣拿着长电筒带着两名乡干部在各村查险情,凡是有围子的有渠坝的村子都派有人在巡逻,他和乡干部都要走过去看看,并叮嘱巡逻的人小心谨慎。到了小湾朝围子方向一看,连个鬼火都没看见。这个小湾的几户人家他黑胡子是熟悉的,他妈的连个巡哨的都不派!李大生大概正抱着老婆做梦。
他气冲冲走进小湾,把李大生家的门擂得嗵嗵响,粗大的嗓门把李大生骂得连声都不敢回连忙爬起来。李大生叫了大虎二虎三虎细狗上围子,他怜惜四婶是个女人家就没喊。几个人听说是乡长来了也不敢不起来,大家提马灯拿电筒急急朝围子走去,连熊大壮听到胡乡长的大嗓门也出了门。人们经过田埂,水稻田里并没有积多少水,更不见白茫茫一片,都在庆幸昨晚围子还没漫水真是个奇迹。
当黑胡乡长的电筒照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泥砖块,围子外的水并没有漫过围子顶,有人已在围子上筑了一道埂子,他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当李大生大虎二虎三虎熊大壮看到围子上筑了一道泥埂都感到奇怪,只有细狗还是缩着脑壳在看围子外的水,围子上有道泥垒的埂子对他来说无任何意义。
当所有人的电筒马灯一起照向坐在缺口里的四婶时,黑胡子乡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扔下手中的长电筒向那个满身泥水动也不动的女人扑过去,大喊一声:“四婶!”可四婶已经不能答应乡长了。
李大生随着乡长向四婶扑过去,并大声号啕起来。熊大壮看到灯光中扔在围子上的旧雨衣和他们家的田后面四婶家的已被挖掉一半稻棵子的田,看到缺口边已经僵了的女人,他突然抡起巴掌抽起自己的耳光来,直到嘴角滴血。
大虎二虎三虎成了三个呆子,细狗缩着脑壳还在望水,随着胡乡长的两个乡干部都在流泪。
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天真正地晴了,小湾的乡民要准备镰刀收割稻子。
责任编辑杨希
刘益善/Liu YISHAN
著名作家。1973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诗集《我忆念的山村》、《雨中玫瑰》、《飞在天上的人字》、《情在黄昏》,及散文集小说集长篇纪实文学《窑工虎将》、《母亲湖》、《玛瑙石》、《染血的牛笛》、《白色毒魔》、《迷失的魂灵》等。
新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