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叙事的困境与出路
——王威廉小说集《听盐生长的声音》中山大学研读会

2016-12-08 04:14Text李德南王琨李兰刘秀丽苏沙丽徐威周会凌唐诗人姜昕园
广州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威廉灵魂小说

Text_李德南 王琨 李兰 刘秀丽 苏沙丽 徐威 周会凌 唐诗人 姜昕园



灵魂叙事的困境与出路
——王威廉小说集《听盐生长的声音》中山大学研读会

Text_李德南王琨李兰刘秀丽苏沙丽徐威周会凌唐诗人姜昕园

李德南:大家好,今天我们相聚一起,讨论王威廉的新书《听盐生长的声音》。我觉得威廉近年来的写作,提供了很多异质的因素,有很大的讨论空间。他的写作一方面讲究整体规划,有共同的主题,那就是对以现代性的反思。另一方面,在这个大的主题之外,威廉又特别注意探讨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获救者》、《非法入住》、《胶囊旅馆》对空间问题的重视,《没有指纹的人》对科技与存在的思考,《水女人》、《父亲的报复》对记忆问题的关注。《暗中发光的身体》、《第二人》等小说,则重视探讨现代人的欲望困境。《听盐生长的声音》则涉及劳动的异化等问题。不管是在对个体内心世界的突入,还是对现代生活结构的考掘上,威廉这些尝试都有其值得注意之处。虽然他从事写作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是个人的叙事美学已经开始慢慢形成。在他那里,小说似乎成了思想历险的方式。

因为讲究整体规划的同时又在每篇小说的写作中都有自觉的问题意识,王威廉的写作很少会自我重复。他的文学世界,有很强的生长性和开放性。吴义勤、房伟、张艳梅、陈培浩、陈劲松、徐勇等批评家,还有我本人,都写过关于威廉小说的评论。虽然讨论的都是同样的作品,但是大家所切入的角度并不一样。这也可以说明,威廉的小说有它复杂、开放的一面。因此,接下来,大家可以从威廉小说的不同面向入手,畅所欲言。

自剖与孤独:王威廉小说的灵魂叙事

李德南:巴赫金在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曾提到他小说里的主人公主要是一些“思考型人物”,这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总是在不断地追问各种问题,比如理性的局限,个体的自我如何可能;如果没有上帝的话,我们应该怎样活,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等等。在王威廉的小说中,我们是不是能够体会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灵魂纠葛?

姜昕园:我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来谈谈我对这部小说的看法。一直以来,有两种写作是极为吸引我的,一种是在局促而特殊场域中的故事,一种是对自我的剖析。前者淡化了外界的纷扰而关注于人本身,而后者则更加直接,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以寻找一种心灵的深刻。这两种写作的优势在于,他们关注的是“人”的特殊性,也就是说,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图景都串联着独特的回忆和经验,这也就使得写作变得广阔起来了。王威廉《听盐生长的声音》,它似乎就是在做这种对写作广阔性的尝试,作家将背景安置在一个特殊的、单调的场域中,这个场域虽然在地理范围上很大,但因为人在其中生活的单一缘故实际上是很局促的。外界的平静扩大了内心的焦躁,正是有了这一背景的预设,王威廉的故事中关于人的内心的、深度的、灵魂的、道德的探讨才显得更加突出。

唐诗人:昕园讲到她所喜欢阅读的两种小说类型,其实就是灵魂叙事最为普遍的两种情况。对于威廉这部小说集,我前段时间写的书评就是谈他的灵魂叙事,这个集子里,多的是人的内心问题,关注人的灵魂重量。《听盐生长的声音》一篇里的灵魂,就是个体对死亡的深重体验,是对“导致”他人死亡的良心愧歉。《绊脚石》一篇,父辈人的历史记忆也可以是后代的生命“阴影”。小说里的苏奶奶和“我”,都讲述了父辈的悲惨遭遇,不遗忘历史罪恶,时刻警惕恶的莅临,这也是一种灵魂内容,是良知感的内在驱使。《书鱼》是一个寓言式的故事,被书鱼附身,于是我们有了内心的声音,也就是阅读的魅力,阅读让我们愿意去倾听内心的声音,它不是我们的肉身器官发出的声音,而是存在于我们肉体之中的、灵魂的声音。《父亲的报复》里,身份的纠缠,是对自我问题的探究,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它们到底该归属于哪里?出生地决定一切?你生存于其中几十年的那个地域又意味着什么?身体的诞生地与灵魂的寄居地有否区别?这种分裂感,也是自我灵魂的一份重量。当然,王威廉小说的灵魂重量,并非简单地诉诸于赎罪和负重,更在于如何带着有重感的灵魂去完善自我与世界。比如《听盐生长的声音》里的金静,这种愧疚的负重感,让她到处流浪,去佛庙忏悔,并希望把自己的生命埋葬在世界最大盐湖。而“我”觉得,去哪忏悔,以及埋葬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把我们每天的平凡存在变成一种有灵魂重量的生活,不是逃离,而是带着灵魂的重感去开辟新的可能性。

王琨:我觉得这种灵魂叙事,也可以从小说的人物状态作为切入点进入。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最醒目的一个共同特征,大概是他们边缘或离奇的生存状态。可能我们的日常生活太正常了,正常得令我们近乎麻木。作者选择一种边缘化的生活倒可能会成为一条有希望的救赎之路。即使我们自己不能真这么选择,那么在小说中看别人如何在极端化的生存境遇中活着,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有益的警示和排遣。在异地盐湖工作生活的“我”,习惯被冷漠,从来没有人专程来此看过“我”,而“我”与至亲妻子的关系也是日渐降到冰点;在喧哗异域努力生存寻求身份认同以此获得归属感的父亲,一味地与孤独作战,他沉默的姿态略显几分悲壮;在短途列车上,试图通过与陌生人交流,寻求灵魂碰撞与慰藉的“我”,用这种微弱的方式对平凡生活进行着无声的抗争;处在现实尴尬的生存困境,又突遭异常疾病的青年“我”,终于看清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哪怕在二人天地中,妻子的爱都是那么地不经一探;在年华里挣扎却始终在情场原地徘徊的家桦,爱得执著又无力。这些小说中的角色,虽是生活中的小人物,作者却借助他们的不同境遇,抵达了宏阔而永恒的孤独所在。

余阳:你讲到孤独,在王威廉这个小说集中,灵魂叙事或者就体现为威廉不断显现着他对个体孤独感与精神困境的关注。在每一个故事中,无论是故事的主人公,还是出现在故事中的其他角色,每一个个体都是孤独的,无论是面对陌生人,还是伴侣、朋友,或是精神上憧憬的对象,甚至自我本身,他们寻求理解的尝试总在不断地受挫。个体想要通过他者的理解来确证自身的主体性,但同时,个体又不断地通过自身想象来构建他者,消解着他者的主体性。比如故事《听盐生长的声音》中的主人公和妻子夏玲,他们本以为可以借助彼此的温暖,在荒凉的盐湖区坚持下去,却渐渐彼此为敌;又或是《北京一夜》中的主人公与陆洁,虽然他们始终有意地进行着精神层面的交流,甚至互相诉说隐藏在心里的秘密,实质上却始终只是各自在自说自话,各存心思,就像《绊脚石》中萍水相逢的“我”与苏奶奶,轮番讲述着与自己相关的故事,苏奶奶反复重复着“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在故事的结尾,苏奶奶说“是这样的,我的孩子”,“我”说“是这样的,奶奶”,这样的重复,看起来似乎是在确认,却不断流露出犹疑。不仅对人如此,包括对于历史,对于一个地域的融入,皆是如此,在《书鱼》中,主人公感觉,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历史的寄生虫,只能像应声虫一样发出既定意义的回声;在《父亲的报复》中,父亲自身对广州充满感情,却始终是本地人眼里的外来者。然而,在尝试不断受挫的同时,小说中人物对理解的寻求却始终没有停止,个体之间相互的吸引力,并没有因为不断的受挫而消失,反而在不断产生希望,又陷入失望的过程中,更吸引着个体继续向前探索。因此,在《听盐生长的声音》中,主人公与妻子还是慢慢修复了感情,虽然这种修复,来自于分隔两地,隔膜并没有消失,但感情还在持续;在《书鱼》中,主人公心中涌起一股逆历史流势而上的冲动;在《父亲的报复》中,父亲这种以证明自己更爱广州为报仇方法的行为看似毫无意义,却使父亲的内心切实地获得了慰藉与满足……或许,小说向我们展示的,正是这样一种思索,即虽然个体与个体、个体与世界、个体与真理之间的隔阂是永恒存在的,但不断地寻求理解,不断地重复思索,即便能产生一点点的共鸣,取得一点点的慰藉,这一尝试的过程,便已经形成了意义本身。就像虽然石头会一次次滚落,西西弗斯还是会不断地推石上山,在这种不断的重复中,也自然地形成了意义。

周会凌:我把王威廉的小说分为两类来理解,一类是“虚”,呈现出异色,有着神秘色彩与荒诞意味,有些篇目甚至充溢着诡异气息,如《第二人》、《魂器》、《没有指纹的人》,还有最新的《听盐生长的声音》与《书鱼》,书写灵魂苦痛、异域想象或是疯狂的人性。另一类是“实”,关注当下现实与存在困境,如《胶囊旅馆》、《安静的天使》,还有《父亲的报复》,在《父亲的报复》里我们读到诸如少年的成长、乡愁与归宿感、底层的抗争、父亲形象的坍塌与重塑。所以,我觉得,王威廉小说的灵魂叙事,是在虚实关系上展开的,它们既指向内心灵魂,也与当下现实有着极强的对接与呈现。

徐威:灵魂的声音如何呈现也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所必然要面对的问题。这里面其实就涉及到了叙事方式的选择与把握。在小说叙事中,如何处理人物的声音、作者的声音等,实际上很考验作者的功力。在《听盐生长的声音》这一部小说集里,基本上每一篇我们都能够读出人物自身的“声音”:这种声音不单单来自于作者的话语和人物自身的话语,而是有赖于叙事的选择、情节的设置和人物的塑造。在这五篇小说里,我尤为喜欢的是《父亲的报复》。在这篇小说中,一个对身份认同极度敏感的焦虑的灵魂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它深刻地反应出了近几十年来城市化进程中由人口流动带来的身份焦虑问题。“父亲”为了证明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更爱广州这个城市,其所作所为,看似天方夜谭,实则是对现实状况的有力呈现。它完全地呈现出了城市化进程中外来人入城之后的灵魂颤动。

叙事与故事:王威廉小说的先锋特征

刘秀丽:在小说叙事上,我觉得《听盐生长的声音》首先是一本可读性很强的集子。尤其是小说开头的可读性,有的小说如《书鱼》,有元小说的意味。这部集子大部分小说的破题之法,借鉴了古代说书人的“暖场”方式,不直接入题,而以楔子开头。《书鱼》,这个古典传说的现代隐喻,却以卡夫卡《变形记》的讨论开篇,探讨人要是不变成甲虫,而变成猪狗牛羊,或者变成猫会怎样。又述及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促织》,引出回到人变成虫子的隐喻,然后才切入“我”书鱼附体的故事。《北京一夜》从飞机上冷与热、南方与北方的琐碎对比开始,宕开笔墨叙述去医院看颈椎病遇到一个幽默的医生,尽管“医生的幽默,对于他来说太特别了”,这样的延宕还是显出了写作者的勇气可嘉。《绊脚石》里“我”在和苏奶奶的相遇之前,有一个“我”和漂亮女孩的搭讪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小说的开篇都是宕开笔墨去写,当然,每个宕开的地方都和小说的主题、和后面那个大的故事关联。它们之间也有差异,有的是正衬,如《书鱼》、《北京一夜》,前面人变虫、医生的幽默与后文中书鱼附体、医生陆洁是一种正面的“顺延”。而《绊脚石》中搭讪漂亮女子,则是以空洞的无关的外在美来反衬苏奶奶充实而真诚的内在灵魂,则是一种“逆转”。

徐威:秀丽师姐说到小说的开头、破题,我也注意到,在这部小说集中,五篇小说的叙事模式各不相同,既有以对话为主线的《绊脚石》,也有“现在”与“过去”来回穿插的《北京一夜》;既有以现实主义叙事手法推进的《父亲的报复》,也有荒诞化、寓言化的《书鱼》。这些多样的叙事形式也是我们应当关注的地方。从情节的来回穿插到极致气氛的推动,可以感觉到,王威廉小说的可读性较强,读者很容易进入到他的小说故事之中。但是,进入故事容易,真正进入小说的思想却也是有难度的。因为在这各不相同的叙事模式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作者对于社会、对于人性的独特思索。

周会凌:王威廉小说都颇具可读性。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小说在讲好故事的同时,还有着很强的隐喻性,凸显出思想性。比如他的不少小说有着荒诞情节,像《没有指纹的人》里写主人公因为天生没有指纹而烦恼不已,经历了种种波折之后,鲜活的生命个体居然因为没有指纹而失去了存在的社会合法性。再如《书鱼》中写主人公总是听到自己说话的回声,因为他身体里有书鱼——“应声虫”的存在,幸得遇上一老中医识得此异症,让他读《本草纲目》,读到哪味药,书鱼不再应声,就证明此药正是其克星。这些情节充满了荒诞意味,但却释放出作家对于个体与社会存在、个人与历史之间的种种冲突与对抗的深切思考。

余阳:从一个读者的视角来阅读威廉兄的小说集,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反传奇式的意味,故事中情节、人物关系的发展,总是与我们的预期相违背,似乎每当我们觉得应该这样发展的时候,他就偏偏不这样。比如在《听盐生长的声音》这个故事中,当我们期待着小汀的到来会给主人公“我”带来什么巨大的影响时,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到最后小汀离开后,也只给“我”寄了一幅画,两人就断了联系。

唐诗人:若从叙事层面谈。我更愿意谈王威廉作品的先锋叙事。德南师兄以前写过评论,认为威廉是新世纪的先锋派。那这种先锋体现在哪里?在我看来,他是摆脱了先锋即形式实验的思维传统,而是在先锋精神上下功夫。形式实验在今天已经不先锋了,尤奈斯库说先锋即自由,这种自由是内在的自由,是灵魂的自由,今天很多小说的形式实验已经离开了这种内在性,只见花哨不见内核,这肯定行不通,只能说明形式实验本身才是危机所在。所以,先锋写作要重点在精神上突破,这种突破如何表现?威廉小说所抵抗的就是经验的贫乏化,比如最早的《非法入住》,在极致叙事上有突破,而在他更多的内心叙事作品中,也在不断地触摸、刺激我们的灵魂含量,他在对抗当前社会日益物质化、庸俗化的潮流,不断探入人的内心困境,自觉地同很多浮于现实的故事化写作区别开来。

苏沙丽:记得去年的南方文坛,在几个“80后”作家的对话中,威廉兄就讲到,自己的出场方式其实是源于对先锋的模仿。而这样一种先锋,是一种精神的先锋,是对存在的勘探和质疑,也不同于我们以往所指的审美的现代性,像沈从文一样在古意中寻找面对现代性纷乱的资源,而是对现代性包括制度在内的质疑和反思。

王琨:对于小说的形式问题。我个人感觉,这部书最令人感动的是作者对于故事本身的执著姿态,其对于小说情节和人物关系的营构,贴切入微。小说集中的五个故事,特色各异,作者在每一个故事中对于情节和主人公心理的把控能力,是他在日常中善于观察、领悟、思索的结果。

李兰:都说短篇是高难度写作、是激发作家探寻叙事的无限可能性的艺术,是检验作家禀赋、想象力和文字驾驭能力的重要文学载体,看威廉的这个短篇,仿佛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认识威廉,在这样一些安静却并未沉默的文字中了解威廉的内心世界、倾听来自作家本人的灵魂深处的声音。特别喜欢《听盐生长的声音》一篇,整个故事、语感和氛围的叙述让我对其爱不释手,尤其是书中对主人公金静的心理描写及其命运的安排上,我以为,作为一个男性叙述者,其对“感觉”这个层面的把握极为到位,让人读起来仿佛自己就成了书中那个角色、那个金静。

理性与荒诞:王威廉小说的思想智性

李德南:在威廉的笔下,有大量的“思考型人物”。他们主要是一些知识青年,在大学里接受过系统的人文教育。他们读书甚广,论辩犀利,见识不凡,重视人的尊严与价值。然而,在进入社会后,因为所接受的教育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需求,他们大多退居社会的边缘位置,在政治——经济金字塔的底部聚集、留守。人文教育在他们身上所建立的“人是有尊严和价值的”这一价值理念,还有卑微的现实处境,使得他们时刻面临精神的冲突,忍不住对自身的存在处境进行提问,并着力思考加诸他们身上的种种社会法则。威廉小说的这种强烈的思辨色彩,给人的印象是非常深的。

苏沙丽:我无意于将威廉兄的小说用“70、80后”这样的代际眼光来划分和看待,但是,又忍不住拿他的小说与同时代的人相比照,想看看他都在关注些什么样的话题和问题。写作对于不同的人也许意味不同,因而各自所展现出来的风格也不尽一样,比如说,史铁生,他的写作与其自身的精神思想问题是相一致的,他的作品有很浓重的哲思在里面。王威廉的写作,与史铁生不同,但读其作品,可以感受到浓烈的哲学底蕴,他所思考的问题,也是哲学化的问题。同样是“80后”这代人,颜歌可能更加关注对人情伦理的展现,张悦然可能更在意青春本身的意绪,但是这些文字、故事的背后,你可以感知到叙事人(作者)本身的情感张力。还有其他“80后”作家,在哲学、智性角度上,基本是无法同王威廉相比拟的。

唐诗人:沙丽师姐讲到语言的理性问题,我也说几句,我认为王威廉的优点在于理性、智性,但缺点也可能因此而来,小说要有一些野性的、芜杂的东西,尤其是长篇小说,过于理性可能会局限你的语言表现力。另外,小说的理性千万不能走向哲学的理性,哲学在讲道理,文学也讲道理,但这道理不是直观的,而是用故事来呈现的,而且这故事不能成为某种哲学理论的演绎,否则就成了哲学的奴仆,也就没意思了。当代文学之所以被哲学界的人士看不起,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我们习惯于从哲学汲取资源,却又不能超越哲学。莫言作品的杰出在哪里?他肯定读一些哲学著作,但他的小说其实都不按哲学套路走。文学必须从哲学中腾飞起来,否则就无法杰出。

徐威:哲学家用理性、理论来告知大众该如何生活如何思考,但这种哲思往往过于深奥而无法被普通大众所轻易接受。文学恰恰相反。文学家则用故事、人物来呈现生活的一万种可能,并以此来引导读者进行对生活的思考。这种思考是因人而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的出发点与角度,每一种解读都是从读者深有感触的某一个点出发的。所以才会有:“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也正是因为如此,文学作品往往比哲学拥有更为广泛的传播,也能够给读者带来更为深刻的印象。这是文学作品的魅力。

周会凌:你们说理性,其实威廉小说富有思想性这一特质表现的最为明显的是《从冰川的高处》,小说中的主人公他买鱼放生,却被卖鱼人又捞回来再卖,他又去救狗,差点身陷险境,一位物质优裕的女人报警解救了他,称其为“大师”并将其供奉在自己的豪宅里,而“他的心却变成了蓄满悲伤的容器”。这个弥漫着神秘色彩的故事传达出作家对当下这个物质时代如何安妥灵魂的尖锐叩问、对信仰和精神这样宏大命题的深切反思。作为一位“8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王威廉的创作有自己的特质,思想性是其作品让人印象深刻之处,也是其之后继续着力之处。

苏沙丽:我在威廉兄的小说里感受到的,确切地说,是通过语言,感受到的是一个非常理性、智性的叙事者,有着对生活本身的,对现存秩序的,对过往的生命经验的质疑,比如《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书鱼》等等。我所感觉到的他小说的语言是一种被修饰、被精心维护的精致的知识分子的语言,而不是一种天然的、生活的语言。一方面,这样一种语言与叙事者的那种冷静的质疑,叙事者的口吻,叙事者的身份也是相一致的,与作家本身所质疑、思辨,所要探讨的问题也是相关的。我很欣赏他在质疑与思辨中所传达的精准的感受及现状描述,但是又有一种担忧,当这种语言在一个作家的创作中存在的太久,是否会带来创作与阅读的疲倦,进而影响表达的精深。其实很多作家在不同的小说中是有语言变化的,甚至每一部小说都有变化,比如,莫言,林白等等,从这些语言的变化同样可以旁证一个作家创作和精神的体量。所以,我很期待威廉兄以后的小说能够看到更多语言的变化。

王琨:他在故事中的身份代入感真切动人,体现了作为小说家的职业操守,以及对世事人心的体恤。同时对于小说本身,作者怀揣有着深沉严肃的诉求,看似平实的叙述艺术,铺展开作者的理性哲思与生存困惑。

姜昕园:王威廉小说中透着一种哲思,始终关注人的生存困境,有一种揭开人类生存表象、寻找问题的勇气。比如《书鱼》是对《变形记》的“变形”,那个只存在于远古神话中的小虫实际是人内心声音的某种象征,这个寓言式的故事探讨的,是人应该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父亲的报复》中作家的目光则转向现实社会,他关注的是在这个流动如此频繁的时代,现代人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绊脚石》将个人置于纵向的历史中,在不同文明之间从对苦难的认识中寻找某种共识;《北京一夜》中则通过人物的自言自语,寻找男女之间权利的制衡力,也质疑回忆的可靠性。我认为正是作家这种写作态度,让他的作品显得宽阔。

刘秀丽:从思想性角度,我再补充几句关于威廉小说的结尾的想法。我认为,威廉的小说结尾有思想升华的意味。《绊脚石》中,“我”要把绊脚石放在心里,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忍受不了一点滞涩,变得太平滑了”。对平滑与滞涩的思索就将这部小说的主题进行了一个拔升。类似的操作还在《北京一夜》中体现,“我”和心爱的陆洁,成了芳泽坛上“遗留下来的两件祭品”,祭品隐含着虔诚、恭敬,遗留的祭品是无用的,那就表明二人超越十年的纯真爱情,他们的虔诚与恭敬,成了这世间无用而孤独的存在。这种升华在智性小说,譬如钱钟书《围城》中也是如此。智性也是威廉小说的一个特色,因此,这种结尾的方式倒是在情理之中。结尾的升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威廉另外一些题材的小说,比如《父亲的报复》,则不能升华,只能顺着人物的性格而去。一个无根的扎根者,一个试图挤进广州的异乡人,一个上门推销的推销员,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故事,不会在思索中结束,而更多可能以与现实世界、自身生活相关的“行动”结束。因此,小说的结尾是父亲的报仇,父亲以对家园的捍卫证明了对这个城市的深情。通过不同的结束方式,可以感受到,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王威廉,在写作中尊重人物身份,遵从人物自己的行动轨迹和命运安排。

李德南:刚刚大家从不同的角度对威廉的小说进行了解读。沙丽谈到他小说中对生活的质疑,余阳则谈到他小说中对个体孤独感与精神困境的表达,重点都是关注威廉小说中的“疑”。秀丽则谈到他小说中的升华机制,认为他的小说中也有“信”的元素。这种“信”与“疑”的辩证,我觉得在威廉小说里是很值得重视的。我刚才也提到,威廉有志于以小说的形式反思现代性,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威廉不是站在审美现代性的立场上来反思现代性。审美现代性的立场,实际上是一种二元对立式的立场,比方说,当之前的运思方式更偏重的是强调理性,那么持这一立场的人们则多是强调非理性的因素的必要性。当你重视精神的时候,他们就会反其道而行之,强调肉身的意义。这种对立的运思方式是激进的,也是片面的。实际上,对于审美现代性的一些观念,威廉也持一种反思、追问的态度,认为其中一些非理性的成分具有瓦解人类自身的意志与价值的负面作用。我记得他在一篇早期的作品《铁皮小屋》中曾经把简陋的“铁皮小屋”隐喻为现代精神的起源地。这显然不是什么高贵的出身。从中也可以看出,威廉既不完全信赖理性,也无意给非理性划出无限的地盘;他的小说,也因此而充满思辨的张力。他还坚信,那些古老的、在许多人看来早已经过时落后的人文主义理念对人类生活是有意义的;人的自由、尊严与独立,对人所受创伤的同情、理解与呵护,是他始终关注的写作命题。因此,他的书写,既能深入到恶的内部,又不失警觉与悲悯。也正是在这些层面上,他的小说很好地处理了“信”与“疑”的关系。

责任编辑朱亚南

广州人广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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