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提·阿斯木
珍珠玛瑙
阿拉提·阿斯木
在这个热闹的夏天,三十岁的老姑娘莎尼雅,最终嫁给了五十五岁的马赫穆提。婚宴在卡斯木满杯的景点举行,是“摇篮苹果园”。当年,卡斯木满杯的朋友问他,你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不怪吗?卡斯木满杯说,我这个苹果园是进去出不来的地方,不是摇篮是什么?朋友说,你以为所有的人都是和你一样的酒辣辣吗?
卡斯木满杯的这个景点最早是村里的苹果园。苹果品种是前苏联人的二秋子,果子青白,味甘甜,照上阳光的部分粉红,像是涂在上面的色彩,远看像梵高的油画,美极了。秋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储存这种苹果,用来冬季调理脾胃。
三十年前,卡斯木满杯的父亲穆萨江承包了这个果园。前十年主要是卖苹果,后来旅游业兴起来了,穆萨江就把果园交给儿子经营。卡斯木满杯抓住机会,请了几个名厨师,开始搞餐饮了。主要的原因是水果的种类多了,苹果没有市场了,像以前新疆市场看不到的香蕉、橘子、菠萝、金橘、黄元帅、红元帅,把传统的二秋子苹果挤出了市场。
在卡斯木满杯的系列食谱里,最出名的是馕坑贴肉和把子面。馕坑贴肉是他的一个发明,以前没有这种做法。馕坑贴肉最大的诱惑是糊香,贴在坑面的肉,出坑后微糊,一杯酒后你咬一口这肉,那味道是荡秋千的感觉。这二十多年以来,城里已经看不到把子面了,这种吃法是当年大锅饭时代和困难时期的亮丽存在,形式和牛肉拉面是一样的。但是现在这种
面已经没有市场了。现在的面做得精,面条抹上油让沉沉地醒,一个多小时后搓拉拉搓,细硬筋道的面下锅,捞出来拌上菜,再来点鲜红的辣椒酱点缀,那味道又是黎明前的滋味,神智里是似梦非梦的甜酸游。卡斯木满杯众多的回头客,就是冲着他的这两道美食来的。
“摇篮苹果园”五个大铜字是旅游局的艾克拉姆帮他定制的。白杨树下的景点大门,大而讲究,是当下一流的铁艺,立在那里,像一件艺术品,愉悦客人的视觉。艾克拉姆说,满杯,我告诉你,你的那个肉好这个肉好,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门面,大门是脸面,脸好了客人才来。卡斯木满杯说,噢,是这样,我认为肉好才行。艾克拉姆说,满杯,你能天天把你的肉挂在门栏上吗?现在的人不吃南瓜,享受南瓜棚的凉爽。
参加婚礼的客人们开始出现在景点大门下了。有的愉快地大步朝景点里走,脸上的笑容和路边果树上的苹果一样灿烂;有的留在大门下,神秘地转动眼珠说悄悄话,她们的眼睛对视在一起,摇头诅咒这对新人三十岁和五十五岁之间的那个不要脸的二十五岁。微风吹来了苹果的香味和景点河边菖蒲的苦香味,飘洒在那些阴沉的脸上,宽慰她们愤怒的眼睛。
一百多亩的景点,风景地势最好的地方是河岸北面的高坡,能接待三百多人的露天宴会厅,就在这个能放眼欣赏河景的地方。南面是河水,其他地方都是五十多年前的苹果树,虽然二秋子苹果已经没了当年的名望,但高大茂密的枝叶,坚强自信地诉说着当年的威风和风光。河岸是五排一百多年的白杨树,像骄傲的贵族,傲立在爱河的上空,欣赏飞鱼的舞姿。那些巨大的青黄鱼跃出水面,享受人间的空气,滋润光的抚摸,呼吸百草的问候。
漂亮的衣服们开始入座了,都是自由组合。肉和肉、汤和汤、骨头和骨头们都分别结合在一起了。有的宾客是带着眼睛来的,他们一组;有的自己没有来,心来了,他们又是一组;有的没有带鼻子,在看不见的肠胃里,他们诅咒今天的味道。坐在角落里的那些客人,眼睛鼻子心脏肝脏肠胃眼皮子额头笑脸都带来了。坐在显要地方的客人们,在伦理和现实、哲学和生活等宏大命题的折磨里磨炼智慧。穿便宜衣服的人们,他们在最边的桌子上,愉快地用点心。一位中年妇女说,嫁给老汉怎么了?这是莎尼雅额头上的命,生活就是依靠,马赫穆提的朋友我都知道,都是靠卖嘴皮子吃饭的人,说什么娶比自己年龄小的女人男人死得快,男人不死,女人不死,有什么意思,这人间的房子够用吗?过日子嘛,有感觉就行,咬人家的年龄有什么意思?人间的游戏就是生和死,过程是我们的野心,终点是我们的命。
宴会厅的主桌是一个很大的长形桌,面对面可以坐五十多人。吃的东西很多,看的东西只有一样——玫瑰花。维吾尔人,世世代代都坚定固执地喜欢玫瑰花歌唱玫瑰花,这种花是一种万能象征的象征,象征爱情、友谊、愿望,是一种温馨暖眼的花儿,是花中之王。远看,桌上的点心像鲜花,鲜花又像点心。特别打制的喜馕,在馕面红花的衬托下,像一个个艺术品,喜悦人心。石榴花图案的刺绣餐布,衬托质朴的二秋子苹果,在香蕉和橘子中间,散发着自信的光亮。主桌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木卡姆油画的复制品,装镶在幕墙上,衬托整个宴会厅的美丽。那些深沉、似醉、忘我地演唱的民间歌手和乐人,在灵魂里衔接祖辈几千年的绝唱,那神态神情和姿势,像天外来客,向人间馈赠人类最早的曙光。
主桌周围的桌子上,已经坐满了许多高级的西服和项链们,那些伪高贵的少妇们,严肃
地坐在那里,偶尔眼角里扫视一下邻桌的一件昂贵的花裙,用自己脖子上的祖传玛瑙压对方的傲气。早早地在角落里占好了座位的老实客人们,像过节的儿童似地注视主桌的方向,寻觅新郎和新娘。
客人们基本上到齐了,绝大多数人都是碍于面子,逼着脚板走过来的。奸诈一点的,恶语在肚子里藏得很深。也有些馍馍一样好捏的人,眼睛里藏不住事儿,脸上布满了对今天婚宴的嫉妒和仇视。更多的人,脸上都是灿烂的菊花,但是在内心里,谁也看不见谁的虫子。
婚宴开始了,主持人开始糟踏那些生动的动词和优美的形容词。绝美的贺词,在百草的香味里,在客人们的头顶上,幽灵似地游荡。坐在角落里的一穷客说,雇佣的主持人,是钱的叛徒,三十岁的莎尼雅也好,五十五岁的马赫穆提也好,走到最后都是坟墓的朋友,生活有那么美好吗,不就是混个肚子吗?另一个胖穷人说,有钱的人,主要是嘴喜欢痒痒,脑子里来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男客和女客加在一起,也就二百多人。四百多只眼睛的光芒不在佳肴和美酒上,方向是主桌上的俩新人。好像没人欣赏音乐,被怠慢的旋律们飘到河面去了,这时候鱼成了知音。那些穷嘴富嘴们虽然都显得自然得体,但心里都有自己的大道理和小哲学。两个人相差二十五岁,谁能保证以后莎尼雅不在外面打野食呢?也有一些贫嘴脏嘴们说,就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和八十八岁的老爷子结婚碍我们什么事,人家上床我们哼哼吗?人家结婚我们大吃,死了我们葬饭小吃,都是天下不长眼睛的道理呀!
四百多只眼睛里面,什么样的眼珠都有。有些眼珠是莎尼雅从前眼珠里的私密朋友,有的是你好我好的熟人,有的是脸面朋友,有的是背后诋毁她的两面人。而马赫穆提的朋友们,基本上都是为他高兴的真哥们儿,他们一致的心言是,你这个年龄了,没有女人照顾,怎么过日子?也有的朋友开他的玩笑说,这个年龄里死老婆的男人最幸福,他可以娶鸡蛋一样纯洁的少女或少妇呀!另一朋友插话说,搞清楚,是老女人。那朋友反驳说,女人都一样,再青春,第二天都老了。
莎尼雅和马赫穆提坐在主桌中央,显得精神和自信。特别是莎尼雅的打扮,帮她回到了十年前的青春风貌。可爱的化妆品,把她的眼睛演绎的更加可爱了。苹果一样漂亮的脸蛋,闪耀着亲切的暖光。脖子上的项链,一闪一闪地配合她的笑脸,衬托她此刻的容颜。马赫穆提最出彩的地方是他的卷发,和他神幽的眼睛配在一起,衬托他内心的坚强和固执。
主桌靠河边的第四桌是女客,都是脖子耳朵手腕手指闪亮发光的有钱的胖胖们,是暗中攀比炫耀首饰的自封的贵族。坐在上席位的胖女人咳了一声,抢过身边玛瑙女人的话头说,老人们早就说过,好女人十六七岁都叫人抢娶了,三十岁了都没人要,身子木头的味道都没有了。马赫穆提命不好,娶了这么个没有盐味的空女人。她身边的玛瑙女人把话接过去说,这就是马赫穆提的伟大了,人家在他的眼里可是馨香万里的仙女。胖女人紧锁眉头说,男人嘛,有几个有眼睛的?人家扔掉的瓜皮,捡来当珍珠。另一大嘴女人说,老人们常说,你看得上的东西,国王也能看得上,自己喜欢上了,天山的冰达坂也挡不住。胖女人歪着嘴说,男人这些东西,有眼没有心,坐不下来,整天跑骚,还能找到珍珠一样闪亮的女人吗?大嘴女人说,这是命,命是没有眼睛的。胖女人说,没有眼睛的人,都是鼻子放屁的东西。另一个文静女人说,婚礼是一码事儿,日子又是一码事,他们两
人中间的那个年龄,可能是今后的麻烦。又一个细声细气的女人插话了,慢腾腾地说,五十五岁的男人,娶个五十来岁有良心的婆子,也就天天过年了,三十岁的女人,一个春天就把他的骨髓吸干了。又一个小嘴女人插话说,男人这个东西,洪水来了的时候,也就像个男人,其他的时间里,也就是糖葫芦的奴隶,心长不大。坐在玛瑙女人身边的一严肃女人说,允许我说一句吗?胖女人阴阳怪气地说,你是嘴不在自己的头上吗?严肃女人说,现在不是头的问题,是心的问题,人吃饱了以后,嘴巴就是闲话的仓库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头不在自己的头上。
马赫穆提只喝茶,不吃东西。眼睛不停地扫视身边和角落里的客人,寻找他精神田野里的亲人或朋友。他的眼睛找不到他盼望的亲人朋友的时候,仍装出笑脸,感谢那些和他对视的眼睛们的到来。总管亚夏儿过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小声地问了一句,我的那些鬼们来了吗?亚夏儿说,老三和老五来了,每人随了一千元,走了。马赫穆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马赫穆提的老三叫海米提,老五叫阿里木,他们离开宴会厅的时候,亚夏儿叫住了他们说,你们要走吗?阿里木看哥哥,意思是你说话。海米提说,我们还是走吧,您老哥在,我们也帮不上什么。亚夏儿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你们在着,爸爸就会高兴。海米提说,爸爸不这样想。亚夏儿说,你们还是娃娃呀,该从你们的笼子里出来了,爸爸才是你们的田野。亚夏儿走了。阿里木跟在哥哥后面,看路边清亮悦人的玫瑰。那些鲜艳的花瓣,好像给陪伴自己的绿叶们诉说着黑土里的故事。蝴蝶们和瞌睡虫一样嗡嗡叫的甜蜜蜂们一起飞过来了,祝福花瓣们恩赐人间的芳香。阿里木没有听见花瓣和蝴蝶们的对话,他扭过头看哥哥的时候,海米提已经在大门前等他了。阿里木说,哥,我们是不是有点过了?海米提说,我们也算是参加了呀!今天人这么杂,我们不好和人家说话呀!阿里木说,要是妈妈还活着,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事儿。
老大艾塞提激烈地反对爸爸娶莎尼雅,说出来的理由不能服人,能服人的蛔虫虫又不敢说,憋在心里,自己和自己打架。他找到买买江,到下游的景点喝酒去了。买买江是他的肝脏朋友,买来了羊头肉、牛肚子、牛蹄子,这些东西,都是艾塞提喜欢的下酒菜。一瓶子酒咣当完了以后,艾塞提说,怎么说呢,我心疼啊,脸没有了,那女人可是乱草堆里的蝴蝶啊!现在要给我们当后娘了。买买江说,嗨,你就是弯弯子多,常言说,你爹娶了谁,你娘就是谁,你忍心爸爸的下半辈子孤独一人吗?艾塞提说,道理是好道理,但要找个般配的呀!买买江说,你是做梦娶媳妇呀,什么叫般配,你的老婆般配吗,我的般配吗?这种事历来就说不清,般配的女人,公家哥哥的机器也造不出来。你就是喜欢月亮里面找乌鸦,再漂亮的人也是有屁股的,从前是从前,今后服侍好你爹不就行了吗!你说的再好,你能负责你爹的生活吗?艾塞提说,没这么简单,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我的心脏朋友!
老二艾力也请朋友迈尔丹喝酒解愁,说,我不管那个女人怎么样,最致命的问题是,爸爸死了,那女人还活着,这才是要命的事情,家产是爸爸妈妈的心血呀!迈尔丹把送到嘴里的肉退回来了,瞟了他一眼说,你脑子里的蝎子太多了,万一你的后娘死在你爹前面呢?生死是真主的旨意,那时候你怎么说?你我只是今天的馕的奴隶,明天太阳看不见了,我们的金疙瘩银疙瘩不就是擦屁股的土疙瘩了吗?秋天没有到,你就数鸡娃子,这是生活的态度吗?今
天这一顿酒是咱们的,明天是什么,谁都不知道。生命是爹娘给的,你和你爹斗什么呀!艾力说,话好说,那个女人取代我娘的位置,我舒服吗?迈尔丹说,你这样说,谁家没有一个麻烦事呢?你不要看透嘛!比如我哥,突然猝死,酒店和大车小车都撂给嫂子了,那娘们儿几个月后就找了一个嫩鬼,招进哥的豪宅了,她舒服了,我们舒服吗?
老四外力整天没有出门,躺在炕上听电视。老婆阿曼古丽从厨房出来,看到男人像个被抛弃的老狼狗似地蜷缩在墙角里,就把电视关了。外力阴声阴气地说,我还没有死呢!阿曼古丽停下说,你不是在睡觉吗?外力说,我的眼睛睡了,我的耳朵听着呢!阿曼古丽说,我看你那耳朵也是个蔫葫芦,该听的东西不听,你爸的婚礼它不听,也是个叛徒耳朵。外力爬起来说,你是我用钱买来的,你不要狂,你就是给我按脚捶背的命。阿曼古丽说,哦,现在这样了吗?以前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夜莺吗?外力说,傻婆子,以前是什么?以前是龙卷风,现在已经找不到了。阿曼古丽说,不,我的呼噜男人,夜莺还是夜莺,龙卷风在你的心里,所以说你现在没有方向了,爸爸的婚礼你不去庆贺,又不让我去,你不怕邻居朋友长老野猫骚狗骂你咒你吗?外力说,虱子什么时候咒死过雄鹰呢?阿曼古丽说,哎哎,今天不是世界的末日吧,你是雄鹰吗?你连雄鹰的影子都不是。外力说,现在呀,这个现在到底是什么呀!连贴肉的老婆都是叛徒。阿曼古丽说,叛徒在你的肚子里。外力说,化妆品越贵,女人的心越坏!阿曼古丽说,没有那么残酷,女人的心不就是男人的奴隶吗?你的花花肠子我不知道吗?你不就是怕你娘留下的那串千年玛瑙让那女人独吞了吗?外力说,你倒大方了,那串玛瑙可以换好几辆名车!这不是宰我们吗?唉,一个家,真正的长明灯还是妈妈呀!妈妈一走,爸爸就和我们隔开了。我现在才知道,爸爸都是摸摸头哄娃娃,妈妈才是温暖灵魂的神明啊!我现在想,今后怎么称呼那女人呀!家里的好东西都留给那个女人了。阿曼古丽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还找不到一个词吗?要不要我赠送你一个?外力说,我爷爷说过,最好的老婆都是舌头下面的敌人,你就大胆地糟践我把!阿曼古丽说,是最好的二老婆吧!外力说,不要急嘛,那样的日子你是能享受到的,到时候你整天在家里做饭洗碗,我和你赐我的二奶奶逛街臭美,你的愿望不就实现了吗?阿曼古丽说,你先和你的膝盖商量商量吧,我嘴巴上允许你疯癫了,但是见了女人,你的骚腿站不起来,倒霉的不是你的脸吗?至于怎么称呼你新娘的事,还是叫妈妈吧,要藏着一点,嘴甜一点不吃亏,草原上嘴甜的牛犊也到处都是妈妈呀!外力说,这办法好,等你妈死了,你爹娶小妖精的时候,你就这么叫吧!阿曼古丽说,你不是嘴坏,是心比煤炭还黑!不和你说了。
马赫穆提完婚一礼拜后,他的老大艾塞提把老三海米提、老五阿里木叫到家里吃饭。艾塞提的肥老婆米娜娃儿做的是面肺子,还有羊头肉和羊蹄子。这是她的拿手饭,主要是自己喜欢。艾塞提多次劝告过她,羊杂碎这东西玩多了,是高血压低血压的小妹妹,你现在是新疆第一肥了,坐下了站不起来,头起来了屁股起不来,决不能再吃这种东西了,女人好吃可不是好事。米娜娃儿说,这有什么呢?你可以找一个苍蝇一样嗡嗡叫的歪屁股呀!艾塞提说,我现在没有心思,你好人做到底,帮帮忙吧!米娜瓦儿说,男人的心啊,比毒药还坏!艾塞提说,毒药有的时候是可以治病的!米娜娃儿说,是这样,在不要脸的嘴里是这样。
艾塞提的客厅像宫殿一样漂亮,维吾尔人
传统的工艺精髓,都被集中在了这个六十平米的客厅了,所有的材料都是一流的阿勒泰高级红松,那些线条优美的花纹,立体感极强的一朵朵玫瑰和秀丽的枝叶,深度修饰着窗框、窗台、顶棚和门栏,给人一种远古的幽香。米娜娃儿满脸热汗,端来了两大盘面肺子,香气飘上来,开始引诱客人们的食欲。古色的铜盘,是几百年前俄罗斯人的东西,是米娜娃儿娘家祖传的宝贝。她嫁给艾塞提的时候,她娘哈斯也提把两个铜盘交到她手里说,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这个福气就传到你手里了,好好过日子,不要和男人顶嘴,男人是女人的规矩,男人说气话的时候,你咬住脖子上的护身符不吭气,男人的烧劲儿就过去了。
米娜娃儿用大白瓷盘端来了羊头肉和羊蹄子,接着把吃碟摆在客人们前面,把辣椒酱和醋瓶子,放在餐桌中央,邀请大家吃饭。老三海米提蘸着辣酱,尝了一块面肺子,咬了几牙,香辣辣地咽下去后说,嫂子这个手艺,新疆第一啊,真正的美食。艾塞提说,你们嫂子也不是顿顿这样,来客人了才亮手艺。老五阿里木说,这面肺子可是喝酒的好东西!艾塞提说,那就弄两瓶?米娜娃儿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在家里喝吗?河边开满了花儿,你们到那里去喝吧!艾塞提说,我是说说,今天不能喝酒。
饭后,开始喝茶的时候,艾塞提说,今天,我没有叫艾力和外力,他们和我一样,对爸爸的婚事意见大,你们俩呢,还能和爸爸说上话,我的意思是,妈妈以前用过的那些东西,能不能要回来,咱们五个孩子留个纪念。给爸爸讲清楚,我们不是和他要东西,我们只是通过这些东西,留住妈妈的恩情,别墅的事,往后放。米娜娃儿听到这里,站起来出去了。老三海米提说,早下手好,不然,那女人会把那些东西调包的,爸爸一高兴,把妈妈的细软都给了那女人,精神上,咱们就没戏唱了。艾塞提说,你们去看一下爸爸,把这个意思告诉他,就说我们是暂时存留悼念,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几个打借条也可以。老五阿里木说,哥,你是老大,还是你出面好,以往有什么好事,不都是老大先享受吗?艾塞提说,我不怕见爸爸,你们知道,我是电线杆性格,不会拐弯,他现在在喜头上,说僵了,我就没有退路了。老三海米提说,还是我们去吧,哥的情况咱们都知道。老五阿里木说,哦,原来是这样,我怎么说今天嫂子的面肺子这么香!老三海米提笑了,艾塞提瞪了一眼弟弟。
马赫穆提要续女人的消息传出去以后,第一个神经紊乱的人是艾塞提。艾塞提认为最大的炸弹是别墅,妈妈玛丽娅病危的时候,他婉转地建议过,和爸爸商量,立一个准确的遗嘱,五个儿子都能继承遗产,不是人不要紧钱要紧,而是精神上有个物质的安慰。玛丽娅瞪了一眼老大艾塞提说,你这样说,我很伤心,你们不缺任何东西,忘记这件事吧,我是好不了了,但是你们的脑子不能生病,永远记住,爸爸才是顶梁柱。隐藏在艾塞提盲肠里面的毒瘤是:妈妈走后,爸爸这个年龄,不续女人是不可能的,有了女人,就等于是别墅里面招毒蛇了,妈妈的家业,留给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窝囊吗?
别墅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建的,占地两亩。不算冬厨房和夏厨房的面积,卧室、客厅、书房和留宿客人的住房加在一起,共四百六十平米。是马赫穆提自己设计的,欧式风格加新疆民族装饰工艺,手工木雕,立体感强,一朵朵玫瑰透着一种温馨的人气。别墅在院子中央,前面是高高的葡萄架,花园在院墙两边,是两米宽的长条地,种的是玛丽娅最喜欢的玫瑰和海娜花。海娜花高六十公分左右,枝干紫绿,枝叶咖啡色,小花瓣肉红,花蕊粉红,像是画家画
在大地里的艺术品。蹲下来欣赏,花香里弥漫着童年的纯正和甜蜜。整个夏季,姑娘们都用海娜花包手指,把花瓣和枝叶剁碎,调适中的白矾,睡前包好双手,早晨解开,十指呈咖啡色,吸收差的地方呈暗红色,像二秋子苹果晒太阳的红脸蛋,极美。隔两天再包一次,三次下来,可以保持一个来月。姑娘们彩色的双手,装饰她们的靓丽,代表她们渴望美的灵魂。靠墙边的是爹娘花,类似藏红花的花瓣,罂粟般鲜艳清香,诱惑人眼。
别墅正中央后面是果园,也是马赫穆提精心设计的小乐园。这一亩地当年在玛丽娅的坚持下,马赫穆提才放下大男子气,给留了两块种辣椒和西红柿的地。玛丽娅不太欣赏男人的设计,中央的那个凉亭,主要是为马赫穆提和朋友聚拢在一起喝酒,她就不高兴。玛丽娅说,酒是不正确的东西,不应该在家里飘扬臭气。按照她的意思,还应该有一块种冬菜的地,像洋芋和黄萝卜,这是冬天的主菜。马赫穆提说,菜派(菜的复数),街上到处都是,毛驴车都送到门上来了,你也叫人家挣两个钱嘛!
整个小果园里有十多种果树,苹果树、梨树、桃树、木瓜、樱桃树、杏树、石榴、无花果、海棠果、枣树、核桃树、巴达木等。春天一到,各种颜色的花儿,向果园敬献温馨醉人的馨香,唤醒人的春心和大地的眼睛。亚夏儿是马赫穆提的心腹,比较了解他的习性和隐私,春风的味道刚刚有了几鼻清香的时候,亚夏儿就撺掇他说,马赫穆提,春风,春风来了,你没有闻到吗?乌拉因的羊羔肉十字路口上早就香起来啦!没有闻到吗?鼻子不行了还是心踏细浪(不行)啦?难道你的凉亭一冬天没有想念我们吗?于是马赫穆提备酒,亚夏儿提着醇香的羊羔肉来,那些招呼到的哥们儿,都带自己喜欢的东西,聚集凉亭,在万千朵花香的祝福里,享受春天恩赐的甜风和挠痒他们时间的烈酒。第一只空瓶被丑陋地抛弃在桌下的时候,都塔尔琴就会唱起来,和天爱的候鸟一起诵唱往昔留下的绚烂和伤痛。爱情是唱不完的千年主题,喝到心肺烤肉一样炙热的时候,最精彩最优美最伤感的情歌,就会从深藏在幕后灵魂里的记忆箱里逃出来,栖落千万花瓣的心胸,享受时间恩赐的机会和音乐亘古的安慰。当人的梦和花的梦,土地的梦和果树的梦,候鸟的梦和音乐的梦,都缠绕在一起祝福时间里的人和时间以外的人的时候,马赫穆提的果园就会变成当下神奇的神话,像童话的妹妹,缓慢地升向绚烂的天空,向温暖的大地播洒恩爱的神曲。
老大艾塞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他不忍心这个乐园落到那个女人手里。他有他的打算,定个市场价,四个兄弟应得的钱他出,自己继承存留着爹娘恩爱的这个小别墅。只是四个兄弟,都不知道他的这个心算,他的老婆也不知道。他的哲学是那种倒下了的图书馆,女人可以给她钱和笑脸,万万不能给心,不能传授计谋。
老三海米提和老五阿里木根据大哥的安排,来找爸爸了。熟悉的大门,今天在他们的心里却是那样的陌生。他们明白哥哥的玩法,先张口要地毯玛瑙之类的东西,尔后就可以闹别墅。玛丽娅走后,马赫穆提一手收住了那串玛瑙,压在了他的密码箱里。别墅里的地毯一共是十七条,九条是伊朗产的高级地毯,八条是和田产的一流地毯,都是他们母亲玛丽娅最喜欢的东西。玛丽娅酷爱地毯,那年外贸局要处理一批伊朗地毯,她就拿出多年自存的秘密钱,分两次买下了这些地毯。那时候他是国营食堂的名厨,辛苦一周,和食堂主任盘点盈亏,阴灯下也能有一些隐性收入。
海米提和阿里木没敲门就推门入院了。莎
尼雅从窗口看到他们,把躺在卧室里看电视的马赫穆提叫起来说,孩子们来了,你去迎一下。马赫穆提从窗口看了一眼葡萄架下的两个儿子,来到门前换鞋,笑着走出,热情地和儿子们握手。马赫穆提没有招呼儿子们坐下,自己坐在小花园前的沙发上,说,打个电话来多好,妈妈会给你们做好饭的,抓饭做得很好。海米提的脸色变了,没有说话。阿里木说,爸爸,咱们进屋说吧。马赫穆提笑了,你们还想进屋吗?要盘点屋里的东西呢还是丈量那些不要脸的地毯?海米提说,爸,我们是你的儿子,你这是怎么了?马赫穆提哈哈大笑说,是这样吗?我是你们的爸爸吗?看爸爸的儿子,门也不敲,就这样往里闯吗?你们没有认错门吧,这里不是车马店呀!也不是赌博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家,难道不是这样吗?要不要我给你们跪下?该你们和我斗心了吗?你们是从我的唾沫里诞生的,我知道你们的把戏,你们今天是要妈妈的地毯和玛瑙,明天就是爸爸的别墅小命了。也是,我太不要脸了,你们妈妈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但是,水总是干净的,回去告诉你们的老大,我连地毯的影子也不会给你们,别墅更不用说了。怪了,我养你们长大成人,我还欠你们的了吗?海米提说,爸,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对母亲用过的东西有感情啊!马赫穆提说,记住,狗也有感情,你们回吧,要等,慢慢地等我死亡,那时候就没有人挡你们了。
海米提看着阿里木说,那我们走吧。阿里木转身跟在了哥哥后面。马赫穆提坐起来说,知道回家的路吗?要是你们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啊!海米提说,爸,你不会不要我们了吧!马赫穆提说,我非常喜欢你们的童年,你们回去把你们的童年找出来,替我问候问候。
客厅里,莎尼雅小开窗户,躲在墙角,一直在窥听马赫穆提和儿子们的谈话。马赫穆提回屋的时候,她笑着迎过来,像熟透的甜瓜似地看着男人说,孩子们怎么没有进屋呢?马赫穆提说,他们急,和我商量个事儿,说备好了一只上好的麦盖提羊,要请你吃饭,要我定时间,在海米提的家,我说,羊你先喂着,秋天再说,咱们吃烤全羊。莎尼雅说,多好的孩子们,但是,那麦盖提羊多贵呀!马赫穆提说,不是那种玩钱的刀郎羊,是吃肉的本地羊。莎尼雅说,这样好,爸爸好,儿子也好。马赫穆提说,唉,这年头,什么叫好啊,我看孩子都是这样,长大了,肠子长了,眼睛里面的事就多了。莎尼雅心里说了一句,硬汉,苦水都存肚子里了。莎尼雅说,晚饭想吃什么?马赫穆提说,咱们出去吃吧,你不是说要到玛丽娅的坟头上去看一下吗?莎尼雅说,好,我去穿衣服。
马赫穆提把小地毯装在车里,把车开出来,锁上大门,上路了。莎尼雅不愿坐副驾驶位,在后座,从玻璃上欣赏街景。路边高大的白杨树那边,是匆忙的行人。一对双胞胎美女,在笔直的白杨树下优雅地行走,像画家哈孜·艾买提笔下的美女,深蓝色的艾德莱斯裙,在亲切的人群里,和她们迷人的长辫子一起舞蹈,把千年的蚕丝,衔接到今天的视觉里,让醒着的和已经没有了欲望的眼睛们,欣赏活着的乐趣。骑自行车的人,小心地在行人中间穿行,像舞台上的杂技艺人,弯腰拐弯的姿势,也是小风景。路上是满满的小车,相互诅咒的喇叭声,在车内车外,固执地控诉拥挤的老路,控诉拥挤的心。
马赫穆提的奥迪车跑了五十公里后,停在了恰木古鲁克村北面的森林墓地上。二百多年前,这里是未开垦的处女地,村里的穆萨江长老去世后,穆斯林们开辟了一个新墓地,把他葬在了这片沃土里,以示对他的爱戴。穆萨江长老的好名声是一碗恩泽乡亲们的水。那天,
村民们用图鲁姆(皮囊)背水,在他的坟头种下了第一棵梧桐树。尔后的二百多年里,人人在自己家的墓地里种纪念树,有白杨树、榆树、柳树,也有果树。最后村民们把渠水引到了墓地,在墓地最北的那片近千亩的荒地上,种树造林,开造了一片绿洲,都是亲切的白杨树。玛丽娅家族的墓地也是白杨树,阴凉的墓地,已经照不到太阳了,东面吹进来的风,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清凉爽人。
马赫穆提把小地毯铺在玛丽娅的坟头前,请妻子坐好,自己脱了鞋,坐在了妻子身边。他虔视墓碑,静坐几秒钟后,虔诚地闭眼,开始念经。悠扬的经声,在静谧的林子里回响,向另一个世界的亡灵,寄托他的哀思。莎尼雅见过玛丽娅的相片,她闭眼哀悼,在脑海里想象玛丽娅的形象。马赫穆提静坐在亡妻的墓碑前,深情地凝望亡妻的名字,回忆与她诀别的情景。
那天,医生做了最后的诊断,要他们把病人带回家,不要忌口,随病人的要求看护。玛丽娅躺在病床上,眼睛死水般凝固,脸上往昔的光芒不复存在,灰白的稀发,预示着已经爬到喉咙的死神,即将带她的灵魂远行。玛丽娅像是被套进龙卷风里的木马人,僵硬地躺在床上,最后的牙齿,咬嚼血红的死亡遗言。她缓慢地说,我、一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这是、这是我的、骄傲。今后、你、一个人,难,找一个有、有、有信仰的、女人,过日子。马赫穆提抓住妻子冰冷的手,脸贴在妻子冰冷的脸上,颤抖,痛哭。
莎尼雅看到男人满脸的泪水,从小包里掏出洁白的绣花手绢儿,放在了男人的手里。马赫穆提抬头看妻子的时候,传来了候鸟优美的呼叫声。马赫穆提用眼神感谢妻子的暖手,准备擦泪的时候,看见了绣在手绢中央鲜艳的小玫瑰,像亡妻新婚之夜的红脸蛋,闪耀着她灵魂的春光。他擦泪的时候,醇香的香水味飘进了他的心肺,莎尼雅用的香水和妻子竟是一个品牌,亡妻的味道开始在他的灵魂里舞蹈。他说,活着,最大的不幸可能是过早地发现了死亡。莎尼雅说,肉体属于时间,灵魂属于我们,生活在前,死亡在后。马赫穆提说,玛丽娅是珍珠一样透明的女人。
玛丽娅最早是国营食堂的学徒,爸爸安尼瓦尔退休后,顶替爸爸的名额,在饮服公司参加了工作,那时候她十五岁。安尼瓦尔是公司的警卫,是夜警,很辛苦,一辈子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伊萨克经理通知他退休的时候,问他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安尼瓦尔希望公司能安排女儿玛丽娅在食堂工作。伊萨克经理了解过玛丽娅的情况后,决定帮她一把,就找门路把玛丽娅的年龄改成了十八岁,就给她安排了工作。玛丽娅做得很出色,头一年择菜洗碗扫地,食堂经理阿吾提欣赏她的勤奋。第二年安排她跟厨师切菜了,切碎肉面的菜她很认真,过油肉面的菜,也切出了她的小发明,瘦肉片贴羊尾巴油,切块,一层肉一层油,过完油炒出来,吃面的人滋润着舌头过油肉一样嚼着往下咽。刀工过关后,她的师傅努尔允许她炒一般的莱了。所谓一般的菜,是那些凑份子喝酒的酒客们,吃完碎肉面后要的辣子炒鸡块和回锅肉。第三年,玛丽娅出徒了,可以独自掌勺了。一直在帮助她进步的经理阿吾提发现,玛丽娅的碎肉和过油肉,几年就超过了她的师傅努尔。那些常客,也开始点名要她的菜了。大锅饭的那些年,她和师傅努尔配合极好,每天晚上下班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是忙人,互相间都看不见各自安置在自行车后架上的黑包。自行车不会说话,黑包也是骆驼见了看不见,它们在那个萧条饥饿愚昧颓废的年月,把玛丽娅的家变成了顿顿有肉吃的安逸之家。
后来,后来就热闹了,公家允许私人可以做买卖了,玛丽娅就退休回家了。几个月后,她就开了一个食堂,生意天天红火,主要都是从前的回头客捧她,说她是男人一样胫骨坚硬的女人。二十多年下来,小食堂变成了大餐厅,孩子们都长大了,也能帮上手了,别墅也有了,只是她的身体出问题了。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死神就在眉毛和眼睛之间一公分的地方收走了她的生命。用马赫穆提的话来讲,在蝴蝶一样绚烂的蜜月里,在婚后温馨而又烦闷的雨后荒凉里,在老大艾塞提出生时给他们带来的喜悦中,在孩子们一个个完婚有了自己的家的日子里,在一个个孙子出生光耀家族人脉的辉煌时刻,这个生命始终都是创造了生活支撑着家庭的金柱,是最顶点的光荣,是最透明的珍珠。
马赫穆提收好小地毯,带着妻子走出墓地,上车,缓慢地开着车,来到了城里。莎尼雅说,咱们到“大地美食”去吃吧。马赫穆提说了一声好,把车停在了“大地美食”对面民族医院的停车场。这是新开张的美食厅,老板是暴发户,在口岸折腾了一年,就有了很多钱,据说脚上都是一万块钱的高级皮鞋,才是四十来岁的年轻人。一千多平米的餐厅,整整装修了两年,据说装修费比建餐厅的费用还要高。他们坐在窗户跟前,要了两份手工面、五串烤肉、五个烤包子和一盘凉粉。马赫穆提看着妻子说,喝酸奶吗?莎尼雅说,不要,够了。饭上来了,马赫穆提请妻子吃烤包子说,外面两块钱的烤包子,这里就五块了,一个包子摊了三块钱的装修费。莎尼雅笑着说,有人就是喜欢吃环境。马赫穆提说,是的,人变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这才是致命的旋风,就说我的儿子们,他们出生,成长,我是多么的高兴,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种感觉了,他们几乎都是我的烦心。可能我们都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毛病在哪里!
他们走出美食厅的时候,午后的太阳像远古的神话,照耀繁忙的大地,照耀匆忙安逸颓废没有方向没有欲望的灵魂。步行的人、骑自行车的人、有车的人、坐公共汽车的人、坐在毛驴车上的人、路边卖酸奶和奶油的女人、卖乌斯曼眉草的老太太、一只脚和三只脚的人们,都在共同的太阳下思谋自己的麻烦日子。在心灵一角的小天平里,他们忧扰自己的经线和纬线,在不同的舞台和旮旯里,改变自己的姿势和方向。盛夏午后的太阳,像流动在火墙缝里的《一千零一夜》,借用祖辈恩赐的语言的魅力,向炙热的大地散发永远的人气,像在馕坑里闷熟的和田大鼻子彩色南瓜,香气烫人,舌头和嘴唇顿时变成润润的蜜枣,回味童年的甜蜜蜜。马赫穆提把车停在院门前,开门准备开车的时候,邻居伊力多斯啤酒说,哥们儿,滋润了一圈?莎尼雅听到这句话,看着伊力多斯笑着打了个招呼,进院子了。马赫穆提说,到玛丽娅的村庄跑了一趟,上坟了。伊力多斯啤酒说,这个你处理得好,玛丽娅太伟大了,走了,还给你留了一笔续女人的钱!我命不好,这样的事情我想也不敢想,这个年龄死老婆,的确是天赐的幸福啊!马赫穆提说,不好,没有比啤酒的味道更好的了。伊力多斯啤酒笑着说,啤酒的味道是马尿的味道,三十岁的莎尼雅,才是沙枣花,才是郁金香。马赫穆提说,你的哲学是没有房屋的孤儿,能比得上初恋女人的恩情吗?伊力多斯啤酒说,嘴上比不上,其他的地方都能比得上。
马赫穆提是从商业局退下来的。工龄满三十年那年,年龄不到,手续没有办成。伊力多斯啤酒帮忙,歪道上找了几个满嘴豁牙善黑吃的邪哥们儿,都是有家没有锅的浪人。他们通过酒肉的麻痹麻醉,俘虏一些手和嘴,把马赫穆提的户口给改了,把退休证办妥了。马赫穆提
利用两个五年的时间,奇迹般地改写了存款位数,那些亲切的阿拉伯数字,优美地变换姿势,不断攀升,在精神上给他自信,物质上让他有底气。
马赫穆提在局里做了一辈子的采购员,正道邪道里的经验都丰富奸贼。第一个五年,他做水果生意,都是南疆的好东西,肉溜溜的大杏、香梨、美女的脸蛋一样精美的石榴、蜜汁一样甘甜的碧谢克奇甜瓜、玛瑙一样诱人的和田大枣,他都能第一时间组织到院子里批发,挣干脆钱。后来开始做干果生意了,南疆的核桃、巴达木、杏干、无花果干、葡萄干、杏仁都是挣钱的好东西。第二个五年,他改做地毯生意了,原因是城里人开始有钱了,家里的毡子送弱势的熟人,开始置地毯了。地方上的地毯批发商,都是他的朋友,他的资本是友谊,那些人信他,说他是胸脯上有毛的男子汉,敢给他赊账。火车头般大的几卡车地毯,他撂几个定钱,就能把东西拉走。挣的这些钱,基本上都用在了五个儿子们的身上,读书、工作、娶女人、住房,都是钱。他娶莎尼雅那天,没有看见一个儿子,心里空空的,心想,都不是东西,养几条狗,还跟着我转呢。
马赫穆提完婚两个月以后,老大艾塞提把四个兄弟的神经揪到他漂亮的家里,美味的抓饭招待完后,把湖南的黑茶灌进他们的肚子里,开始把小肠里的东西往外倒了。艾塞提的老婆米娜娃儿退出客厅,在隔壁的卧室里,窥听男人的嘴巴。当五张嘴巴最终都咬嚼一块骨头的时候,他们决定在艾塞提的家里请爸爸吃饭,把他们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要爸爸给一个说法。米娜娃儿诧异地咬了一口衣领说,这几个兄弟不是在埋葬自己的名声吗?
第二天,外面是灰蒙蒙的浮尘。尘风在迷蒙的天空神经病人似地飘舞,骄傲地侮辱青绿的树叶。快中午的时候,马赫穆提向老婆说,这个浮尘天气,我就不去了,给老大打个电话。莎尼雅说,你已经答应了,应该去。马赫穆提说,这些崽子我知道,他们没有好事。莎尼雅说,有爸爸照耀的孩子,舌头都不在自己的嘴里。马赫穆提给老大打手机说,这个天气,我就不去了。艾塞提说,烤全羊已经在馕坑里了,我去接你。马赫穆提说,你们先吃吧。艾塞提说,这羊是给你宰的,我们怎么吃?马赫穆提硬硬地说,用嘴咬着吃!艾塞提说,你不来,我们的嘴还是嘴吗!爸爸,你一定要来!马赫穆提没有回答儿子,把手机关了。莎尼雅说,去吧,孩子嘛还是孩子。马赫穆提说,孩子嘛也是害子,我现在才明白,真正的疼爱,不是给东西,而是给做人的道理。
马赫穆提开车来到了“苹果园”住宅区。这里老早是毛衣厂,在那个年代是非常有精神的地方,十几年穿不烂的一件毛衣,也就二十来块钱。当毛衣二百多块钱的时候,这毛衣厂就破产了,那些骄傲的倩女们,一夜间没有了眉毛和口红,下岗蔫着回家了,从前的风光像梦一样消失了。内地厂家优美亮堂的产品,几乎在所有人的身上。孤儿一样可怜的厂房,在风雨的侵蚀下,像死刑犯恐惧的脏脸,立在那里,等待时间的暗手浮出水面,拨拉算盘珠,钦定最后的句号。曾经灿烂了城市和人心的那些机器,又一夜之间变成废铁垃圾了。几年的时间里,一排排高楼,超过了几百年以来给予工友们凉快的白杨树。那些忠诚的白杨树,仍旧立在原地,顽固地象征着那个年代的人气。
艾塞提住三楼,面积二百平米。那年他半个喉咙细声说话,说只能买六十平米。马赫穆提知道他的意思,何况老大是他的第一个灿烂和血脉,就给他买了二百平米的房子。反应最快的是老二外力,不敢给爸爸讲,找到妈妈说,
妈,我们也是爸爸的孩子吧!晚上吃完饭,喝湖南黑茶的时候,玛丽娅向男人说,都给买吧,活着不都是为了孩子们吗?马赫穆提说,老大是老大,剩下的都一个标准,一百五十平米。于是五个孩子,都搬到了这个住宅区。
马赫穆提停好车,左右扫了一眼,在找接他的孩子。马赫穆提心里说了一句孩子害子的时候,一个人的影子也找不到。他上三楼,敲门。门开了,是老五阿里木的头。马赫穆提说,有一个叫艾塞提的好汉子住这里吗?艾塞提大步迈过来说,爸爸,请原谅,我刚准备下楼接你呢!米娜娃儿笑着走过来,说,爸爸您好,请进。马赫穆提笑了说,您好,孩子们好吗?米娜娃儿说,好,出去玩了,马上回来。马赫穆提说,要教育好孩子们,我现在才明白孩子教育不好就是害子,长大了逼老子,审问老子,那是比毒药还厉害的事情。马赫穆提走过来,坐在沙发上,看着艾塞提说,万幸,我没有走错门,你还接我呢,我再晚一会儿,你就去绑我了!阿里木说,爸爸,请你原谅,我们错了。马赫穆提说,你们还能错吗?你们现在可都是机器人,谁人能把你们怎么样?老三海米提说,我们没有想到你能来。马赫穆提说,我不来,还能活命吗?老四艾力说,请爸爸原谅。老二外力说,我本来是要去接你的。马赫穆提说,怎么接?外力说,开车。马赫穆提说,你英明的艾塞提哥哥会让你去吗?你小的时候听我的话,娶媳妇的时候也听,买房子的时候更听,现在,我给你们找了一个后娘,你们就不听了,你娘没有死,该有多好啊!艾塞提英明,说吧,逼我来有什么事?马赫穆提的脸变了,像霜冻的南瓜一样难看。艾塞提说,爸爸,我们是请你吃烤全羊的。马赫穆提直视着艾塞提的蓝眼睛说,烤全羊留给你肚子里的狼崽子吃吧,这段时间那狼崽子饿坏了,你的眼睛更亮了,你最好戴一副墨镜,不然,你的眼睛会葬送你的。艾塞提沉稳地一笑说,爸爸,你误会了。马赫穆提说,我这个年龄了,能和你一样英明吗?快一点,把你们肚子里的虫子都倒出来。艾塞提说,好吧,爸爸,不要脸有不要脸的好处,别墅和存款是你和妈妈的血汗,我们不是眼红,不能留给那个女人。马赫穆提咳了一声,盯着艾塞提说,你说的是哪个女人?艾塞提说,你家里的那个女人。马赫穆提说,你听谁说我要把你娘的血汗留给那个女人了?艾塞提说,现实不就是这样的吗?马赫穆提说,好像你知道我的死期了,你替我算过命?艾塞提说,我们是你的骨肉,我们要关心你,不能让外人瞧不起我们。马赫穆提说,你们是我的骨肉吗?艾塞提沉默了,眼睛里仍旧自信。马赫穆提说,你说的那个女人是你们的什么人?艾塞提继续沉默。在厨房门缝边靠着墙窥听的米娜娃儿,走出来说,爸爸,吃饭吧,我打过电话了,烤全羊马上送来。马赫穆提笑着说,可怜的烤全羊,你的男人,你的人脸狗心的男人,不配吃烤全羊,你的这些弟弟们,也不配,他们应该吃垃圾!你忙吧,我有话要给这些垃圾桶们说。米娜娃儿回厨房了。海米提说,爸爸,我们是你的儿子,不是垃圾。马赫穆提说,我听明白了,那我是垃圾了。那你们就听几句垃圾爸爸的话吧!你们记住,我不欠你们什么,这句话,你们记在骨髓里!你们娶女人的钱,买房子的钱,都是我给你们的,你们娘死后,每人我又给了十万,我还欠你们什么东西吗?我不就是找了个伴儿吗?我就成了你们的敌人了?我劳累一生,不就是为了你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吗?当年,你们一个个出生,我高兴的不得了,现在呢?你们现在都有孩子了,不怕孩子们长大了,也这样揉捏你们的心脏吗?艾塞提说,爸爸,我们没有这么坏。马赫穆提说,现在就这样了,好坏都是你们自己了,我可以走了吗?艾塞提说,烤全
羊马上就到。马赫穆提说,你们吃吧,我是个坏人,我不能吃烤全羊。马赫穆提站起来,走了。艾塞提和兄弟们跟了出去,把爸爸送到车上,回来了。大家长时间没有说话,都在心里想马赫穆提的话。最后艾塞提硬硬地说,现在看来,就是那个女人找巫师把爸爸的心给迷惑了。
莎尼雅是音乐老师,专业是手风琴,唱歌也好,脸也好,眼睛像蓝宝石,姑娘的时候,迷疯过不少小伙子。她是一个开放的女人,喜欢玩,性格外向,喜欢穿裤子,看着精神,不怕别人评论她的名声。朋友们办家庭舞会,都请她拉手风琴,她自己作曲,可以在圈子里唱那种赤裸裸的情歌。后来出名了,在公家举办的演唱会也拿过名次,于是舞会婚礼中请她唱的人越来越多。校长普拉提找她谈话说,你是教师,业余生活不能太花绿,要注意影响。莎尼雅说,什么叫影响?校长普拉提说,人家都说你半夜半夜、男男女女、吃吃喝喝、疯疯癫癫,这对学校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年龄不小了,该有家了。莎尼雅说,我私人的事你也管吗?校长普拉提说,我不是关心你嘛!莎尼雅说,我工作上有问题吗?校长普拉提说,没有。莎尼雅说,这就好,你首先是个男人,而后是校长,记住这一点就行。
莎尼雅恋过三个男人,都没有成功。第一个叫雅科夫,是教师,他们的关系已经上了花椒树的时候,莎尼雅发现薄唇情人雅科夫还有一个女人,他在两个女人中间寻找最佳辣味。莎尼雅不干了,说,你两个眼睛不在一个脑袋上,葡萄已经在手里了,心却在另一口烂锅里,如果你这种广阔的爱心继续泛滥,即便我们一个壶里尿尿了,我们的面袋子也立不起来。第二个恋人祖农是税务局的干部,这个大头汉子疯狂地追求莎尼雅,莎尼雅也变成了热馕坑。二人在无数个夜晚的帮助下,把许多电流一样的形容词变成了疯狂的动词,杏子在看不见的黑暗里成熟了,有时候杏核儿在莎尼雅的嘴里,有的时候在祖农的舌尖上。在颠倒的时间里,他们贪污了许多饭菜,但是电影很快就演完了。他的姐姐海日古丽,坚决反对他和莎尼雅一口锅里混日子,说她是一流的花心女人。祖农坚持了几个月,最后他妈妈说话了,孩子,玩音乐的女人,心也和音乐一样四处飘摇,找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吧,婚姻是一辈子的买卖,要看准,她这个年龄,花也是花,草也是花,要多考验女人,娶错了,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第三个恋人阿克是电厂的司机,魁梧,卷头发,是哥们儿的头羊。莎尼雅和他缠绕的时间最长,准备订婚的时候,他爸爸穆里克向妻子阿瓦汗说,你要偷偷地瞧瞧那个女孩子,阿克还是一个娃娃,吃甜瓜的时候不会留意瓜皮颜色的。阿瓦汗说,阿克当然嫩了,长大了,才能和你一样欺骗老婆呀!过年的时候,阿克把艺术品一样艳丽的莎尼雅带到家里认门,阿瓦汗在厨房通过玻璃,窥视莎尼雅的容颜,不干了。阿瓦汗说,不行,喜欢打扮的女人不会过日子。这是她给儿子给面子的借口,在这以前,她肚子里已经有定论了,这个姑娘不行。阿瓦汗找莎尼雅学校的人和他们巷子里的人们了解,很少有人说她的好话。一位老太太说,天下没有好女人,也没有坏女人,如果你认为她是好女人,那么国王也会说她是好女人,在心灵的小房子里,人人都是自己的国王,女人只有在男人的手里才好起来。阿瓦汗拿不定注意,晚上躺在炕上和男人商量主意的时候,穆里克说,我也打听了,不合适,贬损人家的姑娘是罪过,但他们说这姑娘是圈子里的野蝴蝶。阿克给莎尼雅买了一个纪念品,是一块手表。莎尼雅接过来,瞧了一眼,退到他手里说,你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吗?阿克说,为了纪念我的软
弱。莎尼雅说,你真的好疲软啊,软弱也是值得纪念的东西吗?
莎尼雅是亚夏儿给介绍的,他请马赫穆提喝酒时说,姑娘是好姑娘,喜欢玩,又是琴手歌手,人家就贬她。漂亮的女人,有名的男人,都倒霉。树尖上的苹果人家够不着,就扔石头,道理是一样的。马赫穆提说,人长得不错,是不是太懂事了?那眼睛里好像新疆的什么事情都有,女人还是傻一点才好。亚夏儿说,那是从前,现在是靠眼睛说话的时代,揪着老婆的耳朵说事的时代到坟墓里去了。马赫穆提说,我再和她吃几顿饭,我心里就有主意了。亚夏儿说,你和我玩这个,你老贼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这还需要几顿饭的时间吗?任何女人,你盯着眼睛咬她个瞬间,还看不透她肚子里的小眼睛吗?马赫穆提说,人不错,额头亮着呢,问题是脾性,脾性才是女人的珍珠玛瑙。
马赫穆提哄着莎尼雅吃完第三顿饭以后,向她求婚了。那天发生的一件小事,锁定了他最后的决心。女服务员端着莎尼雅要的馕包肉刚进包厢,不小心滑倒了。莎尼雅急忙扶起女服务员,从手包里掏出洁白的玫瑰手帕,为女服务员擦脸上的菜汤。在走廊里值班的服务生听到响声,走过来询问情况的时候,莎尼雅说,是我把服务员碰倒了,再要一份吧,费用加在一起。这一幕,马赫穆提看着感动,看出了莎尼雅灵魂里的平和人情。馕包肉用完后,那些画面一样灿烂的词语死死地围住了莎尼雅的空间,空气一样流进了莎尼雅的血管里。马赫穆提演员一样深情地笑着,把准备好的好词都撂了出来。当年,他征服玛丽娅的时候,也是这个办法。他常向朋友们说,任何高傲的女人,都是烫心的形容词的奴隶,你把她的血管说热了,她连人带灵魂都是你的。他眯着眼,脸上挂出虔诚的敬意,嘴还没有张开,舌头已经唱起来了,就是在世界的电影里,我也没有见过像你一样绝美的姑娘,你像月亮,给人希望,又像太阳,照亮男人的胸膛,你的脸庞,像神话的源头,让人心醉,你的眼睛,像天国的长明灯,让我的灵魂有方向,和你一起过日子,我不吃不喝,也能长肉长智慧。莎尼雅笑了,眼睛里飘过来的回答是,这个马赫穆提是人精啊,这个年龄了,还有这样的感觉吗?莎尼雅说,你的决定让我高兴,你了解我吗?我能给你当女人吗?你没有听说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吗?马赫穆提说,没有,但我是一个有毛病的男人,在你的温暖里,我会成为一个让你高兴的男人。
日子开始了。莎尼雅的饭菜和她一样漂亮,做抓饭她放红、黄萝卜,不用冰箱里的冻肉,买新鲜肉做,闷出来的饭,色香味在餐厅里飘舞,愉悦马赫穆提的心情。拉条子面筋道,有劲儿,菜炒的汤汤水水的,不放调料,很合他的口味。手工面更是一绝,先熬两个小时的骨头汤,后炝锅,再放汤,慢火煮半个小时,再放细细的手工面。面是用鸡蛋和的,擀出来晾十分钟,再细切,吃起来牙齿舌头喉咙眼睛一起出汗松骨。马赫穆提向邻居伊力多斯啤酒说,没有女人,男人的日子不是日子啊!伊力多斯说,你说清楚一点,小女人吧。马赫穆提说,会做饭,吃到肚子里,香味留在嘴里脑子里。伊力多斯啤酒说,你有福,在最好的时候死了老婆,我老婆比我还结实,我是没有机会了。马赫穆提说,罪过,你不怕真主惩罚你吗?伊力多斯啤酒说,你不要装圣人,你肠子里的毒蝎还少吗?你就是有福气,玛丽娅才是圣女,不然,她不会原谅你的。马赫穆提说,误会,我是嘴巴上的功夫,只是名声在外了。
七月的诱惑是天然林区。马赫穆提的越野车三个小时就能跑到。玛丽娅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年年不放过这个让人长精神养神智的季
节。阿尔斯兰山的羊羔肉、马奶、野蘑菇,是安慰贪欲和治愈嘴瘾的好东西。新年出生的羊羔,在绚丽的春天和蒸笼一样的夏季,吃的都是中草药。鲍里斯老板念一声经文,快刀子在羊脖子上漂亮地一划,那肉就是天鹅的好朋友了。下锅煮一个小时,一块肉一杯酒,三块肉安顿肠胃的时候,眼睛可以瞧见上天的繁华和梦中的彩虹,好嘴享用人间的美食,灵魂沉醉新的田野。在寂静的山林,躺在神话的翅膀上,享受活着的乐趣。
马赫穆提今天开快车,两个半小时就来到了阿尔斯兰山。进入山区的时候,莎尼雅回答男人说,我没有来过这个山区。因为她知道,最伟大和最残酷的真话,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能出口的。这是一个老音乐家送给她的经验。山区路口是白桦树,它们好像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每当马赫穆提的车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那些白桦树亲切的叶片,开始为他们歌唱,风的祝词飘进车里的时候,马赫穆提就小声地唱歌,是情歌。歌中有这样的词句:
美丽的哈丽黛是家族的美女/我生死爱恋欲娶/她却嫁给了异乡的外力
玛丽娅曾经说,这个美丽的哈丽黛你唱了一辈子,不行我给你娶回来吧,遗憾一辈子,老了就痴呆了。马赫穆提说,这个镜子一样漂亮的世界,还有比你更美丽的哈丽黛吗?如果你想给自己找个捶背的丫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车拐进山路的时候,马赫穆提看着茫茫的白桦树说,莎尼雅,在山里,我喜欢白桦树,在城里,我喜欢白杨树,你喜欢什么树?莎尼雅说,丁香树,初春开花,精美的小花瓣紫白紫白,紧紧地拥簇在一起,愉悦心灵,像缓慢舒展的音乐,演绎童年天国的绚烂。马赫穆提说,对,童年,人一生多么能耐,多么风光,多么可怜颓废,都逃不出童年的那根绳子。莎尼雅说,是的,我在童年邂逅了音乐,它变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我感到满足,因为我没有埋葬真主启示我的旋律,没有贪污我情感历程中迸发出来的生命挚爱。马赫穆提说,我不懂音乐,但我喜欢民歌,我喝上几杯酒,闭眼唱民歌的时候,我能回忆几岁的时候妈妈唱的摇篮曲。莎尼雅说,摇篮曲,那是生命的起点,斑斓的五线谱,就是从这个神秘的时光开始滋润我们的,我们的灵魂之所以没有迷失方向,是因为母亲的摇篮曲一生护卫我们的梦想。马赫穆提说,太好了,我们的梦想,没有梦想,旋风转悠我们,那会是多么的可怕。莎尼雅说,是的,梦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白桦树留在后面了,像流动的大地诗篇,也留在了他们的心底。路右侧是高大的千年松树。雄鹰低飞,在白云下的松林上空优美地展翅,像老者的舞姿舒缓自信,锐眼盘点大地的碧绿。莎尼雅看着挡风玻璃外面的景色说,太美了,大地是因为有了树木才美丽。马赫穆提说,还有水,水是我们最早的朋友。
从阿尔斯兰山的顶端下来,左侧是一片深绿的开阔地,是一片神话一样神往的领地。银亮的河水从远山流下来,流向城市的方向,带着净亮和爱心,流向繁忙的城市,流向饥渴的土地。这片区域是农民自己开辟的旅游景点,是一个亲切的去处。鲍里斯老板的景点在右边山腰下的平地,二百米远的地方是欢畅的河流。马赫穆提每年来,按照鲍里斯老板的说法,每天早晨起床,要先喝一碗河水,说是养肝脏和筋骨。从山上下来的活水,民间的说法是雄性水,对男人有特别的疗效。
马赫穆提刚刚左拐弯的时候,路边突然拐出了一辆运木头的卡车,占住了马赫穆提的车
道。马赫穆提迅速向右打方向,卡车司机反映也迅速,但还是把马赫穆提的车灯碰碎了。小伙子司机停好车走过来,给马赫穆提行了个大礼说,师傅,我有点快了,是我的错。马赫穆提说,错不错就那么回事儿,问题是命要紧,刚才你的方向盘打得再慢一点,我们就在沟里让狗熊过年了。小伙子内疚地说,师傅,车我给你赔偿吧。马赫穆提说,不是赔偿的事,你把我们的好心情碰没了。小伙子掏出一千块钱,递给了马赫穆提。马赫穆提说,我不要,算我消灾了,但是你要千万注意,玩机器的人,也是玩命。马赫穆提坐进驾驶位上,把车开走了。莎尼雅说,看那样子,这小伙子不是个稳重的人,开大车好像没有经验。马赫穆提说,我也这样看,以前考执照是很严格的,现在交钱就给,人家说是钱执照。
跑了十多分钟后,马赫穆提把车开进了松林里,没有专门的路。朝着能走车的地方开,就能走到鲍里斯老板的景点。都是小木屋,只有一个大毡房,能排着睡五十多人。马赫穆提把车停在了鲍里斯老板的伙房前,刚下车,鲍里斯老板就笑脸迎过来说,瞧瞧,这不是我们的男子汉嘛,欢迎,一路上辛苦了!鲍里斯老板露着粗陋的黄牙,握住了马赫穆提的手。马赫穆提说,好,好,你还是这样精神,车也多,生意一定好了。鲍里斯老板说,你来了,才能有生意呀!今天来的都是喜欢喝汤饭的软肋男人。马赫穆提说,也不会,人家可能是牙齿不好。鲍里斯老板说,是骨头上的事,气不够,三批客人一早就开始喝了,到现在连一瓶酒还没有喝完。马赫穆提说,酒是晚上的朋友,早晨怎么喝呢?鲍里斯老板说,山上没有早晚一说,山是人间以外的放肆,骨头硬了,你喘气的地方就是月亮下的好晚上,像你这样的男子汉太少了。鲍里斯老板扫了莎尼雅一眼,看着马赫穆提,小声地问,今年带新客人上来了?马赫穆提从鲍里斯淫秽的眼睛里看出了他肚子里的调侃,说,我续了一个女人。鲍里斯说,恭喜,月亮神一样美的姑娘啊,城里人就是幸福,有十八岁吗?马赫穆提笑着说,两个十八岁了。鲍里斯老板说,看不出来,看来这高级化妆品和好衣服加在一起,女人长不大呀!马赫穆提说,主要是哥哥的钱好。鲍里斯老板笑了,说,这才是冰糖一样的话,我为什么说你是男子汉呢,你的眼睛厉害,能看见人家看不见的东西,你们先休息,东西我叫小伙子们搬。马赫穆提说,好,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湖南的黑茶你有吗?鲍里斯老板说,我什么茶都有,黑茶红茶绿茶黄茶清茶蓝茶统统都有。马赫穆提说,你是能人,弄不好你露水茶也有,你说城里人幸福,其实你这里才是天堂,就这空气,也胜过天鹅肉的味道。鲍里斯老板说,城里人就是厉害,这空气也有味道吗?马赫穆提说,你光顾挣钱了,亏待空气了,我年年不就是冲着你的空气来的吗?鲍里斯老板说,我的空气?马赫穆提说,是你的空气,空气里的眼睛也是你的。鲍里斯老板说,英明,我在这个山旮旯里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几天你教教我吧。马赫穆提说,这种事情不好学,因为你的眼睛里别人的东西太多了。鲍里斯老板笑着说,我一个洗碗的可怜人,肚子里能有自己的什么东西呢?
马赫穆提喜欢住的一号木屋已经有人了,住进了靠河边的五号木屋。静夜的时候,只有河水冲击石头的声音,像雄水从深山里带来的绝响,又像是从大地深处迸发出来的深沉忧闷的旋律,忧扰睡眠和灵魂之间的天使,埋葬大脑私密的梳理。清晨打开窗户的时候,好空气蜜汁一样的味道会把天女的祝福和沃土的气息、松树的清香和野鹿的祝福、野鸡的歌声和蝴蝶的芬香一起吹进客人的鼻腔里,在他们的
动脉静脉里吟诵天国和大地的诗篇,馈赠人间遗忘和埋葬了的形容词,演绎在没有句号的时代里诞生的旋律,静唱在没有篱笆的领地里成长的灵魂和留在土壤里的祝福。
鲍里斯老板的刀已经在马赫穆提选好的黑羊羔的脖子上了。民间传下来的说法是,黑羊羔肉的药物作用极佳。血流在了精美的小黄花的碎瓣里小黄花摇晃着,诅咒刀的贪婪。青绿的小叶片,把眼泪送到沃土里,忍受鲍里斯老板巨手的蹂躏。莎尼雅漂亮的头发,已经在木屋里宽敞的板床上,享受麦草枕头的抚爱,睡眠和灵魂勾结在一起,收走了她的眼睛,留在那里的脸庞,像楼兰美女衔接今日的美梦,窥视黑羊羔的命运。剥皮的时候,马赫穆提在评论肉质和颜色,而在百草花丛中的蝗虫、毛毛虫们,紧张地逃离血腥味,唯有苍蝇们在歌唱。
松树下的饭桌,是坚硬的厚木板,是储藏风雨岁月的年轮转回。马赫穆提把浓香的烤羊肉端到了莎尼雅的前面。半生不熟的烤肉,自古是血脉食欲里的第一诱惑。莎尼雅的小嘴张开了,像艺术家的画笔一样静美,洁白的牙齿帮忙,舌尖品尝孜然、精盐、辣椒面的混合味,把肉送进喉咙的时候,肠胃睁开眼睛,欢迎美食的问候。马赫穆提说,木柴烤的羊肉,养胃养心。莎尼雅说,香,不腻。马赫穆提说,和你一样。莎尼雅昂起头笑了,眼神像刚才为他们的食道牺牲了的黑羊羔的眼睛。她说,我像烤肉吗?马赫穆提说,不,你是我的天鹅,在我的天空里为我的生命歌唱。
羊肉面用完后,黄昏从木屋的后面飘过来了。松香味和烤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幽香的饭桌前静静地歌唱。马赫穆提把莎尼雅的手风琴背过来了。莎尼雅的热身抱住了她心爱的宝贝,她漂亮的手指放在琴键上的时候,幽美的黄昏围在她的身边,等待她的灵魂为它们歌唱。莎尼雅说,想听什么歌?马赫穆提温热地说,民歌吧。莎尼雅说,民歌好,民歌是夜的朋友,一切千古的死灵魂,都在慷慨的夜世界里复活,聚集在民歌的旋律下,寻觅那个时代的记忆。莎尼雅开始自拉自唱,金子一样叮当响的歌喉,开始热吻马赫穆提的心弦,安慰无数亡灵的灵魂:
我要给情人建宫殿/用鲜花筑高塔/情人能理解我吗/我虽有错千万/是水就应该是清清的水/是常流不息的甜水/恩爱百年的情侣/应该是一对好邻居/未能天天见情人/总是期盼新的星辰/爱心未灭/活着总有心花怒放的一天/像小小的金盒银盒/像雪白雪白的精灵/如果人人有情/心灵天使一样美丽/如果有好马我会飞起来/异乡的孤独俘虏了我/在遥远的边城/哪里来的骆驼客/吐鲁番来的骆驼客/一路上见了多少骆驼/胡椒/花椒/姜皮子/黎明来了快起床/晨训时辰到了快开门/开门开门/黑眼睛/你的朋友谁来了/吐鲁番好吗哈密好/哪里有钱哪里好/小妹子好吗大妹子好/哪个欣赏哪个好/我为谁而来/我为情人而来/不去想我的生意/最后倒在了深坑里/白雀是个狡猾的鸟/不给糖不叫/西域的少妇美丽动人/不给钱不笑/西域的少妇美丽动人/不给钱不笑
莎尼雅的歌声停下来了。虔诚的夜,用沉默奖赏莎尼雅心灵深处的旋律。从厨房南面的那排木屋里,传来了客人们热烈的掌声。鲍里斯老板在厨房前喊了一句,美得很!燃烧灵魂的歌声啊!莎尼雅抱着琴,喝了一口水,看着马赫穆提说,你也唱几句吧,我给你伴奏。马赫穆提说,我的水平能在你前面唱吗?莎尼雅说,不,是你的灵魂在唱。马赫穆提咳了几声,开始
缓慢地唱了起来。莎尼雅跟随他的节奏,深情地拉起了手风琴。四周静下来了,鲍里斯老板提着一瓶酒,悄悄地来到马赫穆提跟前,倒一杯酒,无声地把酒杯送到了马赫穆提的手里。马赫穆提端起酒杯,干脆利索一口喝完,长长地吹出酒气,开始继续唱:
你的小嘴像初开的花一样美丽/我一生未能吻你一次/就结束了生命/我们出发远征的时候/情人留在了院门前/黑眼睛里流着泪/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高山后面是无边的果园/我的情人还是个未开花的小甜蜜/我从天窗里/看到了情人甜睡的笑脸/想告别她远去/又不忍心她的情恋/我死后名分不存在/风从头上飞过/我的那些好朋友/哭着从我身边走过/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我虽有亲人/但他们的心不在我身边/外人的辱/能忍受/亲人的恨/伤心头/情人的辱布满了我的心头/如果父亲健在母亲健在/我倾听他们的苦言/治愈他们的心伤/走过情人的家园/抓住了果树的枝头/你总是不出门/我在街头空流泪/我的情人是人见人爱的千古美人/是可以让一个男人死去活来的仙女/离别我不会失去生命/我哭献给我情人的爱心/唱吧我的百灵鸟唱吧/唱断那枝鲜花的枝杆/情人要离开我/我要让她心满意足/你是我在这个人世的唯一/你是我欢笑安乐的源泉/赶着快马我们穿越冰达坂/为什么一起受罪的是好汉和恶汉/我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你们自己保平安/我们穿越高高的冰达坂/请为我们求平安/在鲜红鲜红的花丛中/我像鲜艳的蓓蕾向你鞠躬/昂起头我望不到天涯海角/这世界只是一个旅店/我们是匆匆的过客/我们是匆匆的过客
马赫穆提唱完,又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他长喘一口气,看着鲍里斯老板说,我喜欢听,但是唱不好。鲍里斯老板说,男子汉,你不要客气,我知道你也是一只深藏的夜莺。莎尼雅把手风琴放在长板凳上,开始喝茶的时候,木屋里的客人们,端着肉和酒,来到了他们面前。马赫穆提和鲍里斯老板邀请客人们入座,大家高兴地围在了一起,鲍里斯老板向客人们介绍过他俩以后,又把来自各方的客人们介绍给了莎尼雅和马赫穆提。马赫穆提让服务生提来了马灯,吊在松枝上,照亮了客人们兴奋的脸庞。那个叫尤努斯的屠夫又做了一次自我介绍,倒了三杯酒,两杯敬给鲍里斯老板和马赫穆提后说,咱们干一杯,互相认识,是天下最好的事情。喝完酒,尤努斯屠夫说,刚才听到你的歌声,我们很兴奋,除了死亡以外,天下的事情都是歌声,我也给大家献一首吧,都是我在喝酒的时候学唱的歌儿。尤努斯粗狂的歌声响起来了:
一朵朵鲜花赐我们欢情/不要让他人发现我们/多情的心向往多情的人/放任他们去潇洒青春/你匆匆地走了心爱的人/什么时候能见你的芳容/回到从前你难上加难/我要为你的容颜勇往直前/我将深情地去看望心上人/她会多情地飞向我的乐园/如果心上的人爱心上的人/会像蝴蝶一样舞着花翅前行/情人已消失在远方/我跨上了我的烈马/情人不再爱我/心已飞向了异国他乡/我的爱没有改变方向/我仍真情地渴望/我信主的恩赐/信我心中的向往/爱情让我死去活来/我的心碎成了一片又一片/你理解我的真情/现在谁倾听我的悲情/我在这里唱我的心曲/你在家里欣赏我的甜声/你已是一个没有花香的主妇/什么时候可以变成少女妙龄/我要从头为你歌唱/你要用心倾听我的爱心/我要把这短暂的生命/
献给你情深意重的生命/我手里长长的神绳/套住了那匹骏马/如果你真心爱我/决不要去爱那陌生的路人/情人在高高的墙上/倒下的墙压住了她的心房/她的脸上没了艳丽/悲哀笼罩了她的身影/请你诉说吧我的爱人/我要为你解除忧愁/如果你仍真心爱我/我从沙漠接回你/入住我的心房/如果你的家在悬崖绝壁/我要喂你最好的食物/在留住真爱的情人怀里/献出我珍贵的生命/如果我有翅膀/我要飞往情人的爱巷/如果知道她酣睡的金床/我会飞进她的心房/我是天空的白云/是空中的爱鸟/我要把我的情爱/洒向你甜蜜的少女/如能娶到叫甜蜜的丽人/我无怨无悔/如不能得到真爱的姑娘/我的生命将枯萎/你的眉黑亮黑亮/院里正屋富丽堂皇/昨夜我多么想去看你/但小人总是窥视你的爱窗/千古以来总是小人损美人/下流心肠/来吧心上人我们欢唱/让小人去见他的娘/他们躲在门后/从缝里窥视我们/街坊太多/天天来偷看窗缝/当风从西面吹来/我会闻到情人的体香/我会闻到情人的体香
尤努斯屠夫唱完,站起来,在暗淡的光亮下给大家鞠了一个躬。四下里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在几位妇女的要求下,莎尼雅抱起手风琴,开始给大家演唱她自己创作的歌曲《塔里木》。悠扬、遥远、静谧、忧伤的旋律开始挠痒大家的神经,发自心底的旋律,把凄凉无边的沙漠世界带到了眼下的绿洲家园。一曲拉完,没有人说话,所有的心灵,都被往昔的苦难收进了沉默的笼子里。
夜的时间把客人们送到了各自的木屋里。所有木屋里的马灯都熄灭了的时候,鲍里斯老板的家狗和远处的牧狗开始呼叫,从它们悠扬自在的叫声里,传来了平安和谐的信息。精美的夜,在木屋里歇息的心脏和护卫主人精神期盼的灵魂们,深情地倾听警惕的牧狗传来的心曲。往昔的回忆,开始在夜的网络里寻找从前的印记,在牧狗成长的火堆旁和连绵的群山脚下,有它们太多的绚烂和自由的舞步。
马赫穆提和莎尼雅还没有睡。远处的牧狗和鲍里斯老板的家狗继续为他们伴奏,还有河水的喧响。马赫穆提说,我喜欢在夏日里远离城市,在一个角落静静地盘点和洗刷自己的日子和言论,你会发现人性的美好和人性的复杂。莎尼雅说,什么样的美好呢?马赫穆提说,日子里的热闹,那种纯洁和奸诈糅在一起的香辣味。莎尼雅笑着说,有意思,人性的复杂又是什么呢?马赫穆提说,明明是我的儿子,但是他的灵魂不属于我,他们成长的美好和现在的丑陋同时出现在一个镜子里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我抚养的是囫囵躯体,而不是一个个精神。莎尼雅说,我明白了,最大的苦难是精神上的苦难,我认为音乐能治疗颓废,音乐是人类最早的母亲。大地风起雨落,草木生生死死,动物世界千万次轮回,自在的生灵孤独绝望的时候,人类诞生了,这些伟大的灵魂,在音乐的抚爱指引下,适应了大地的生活,创造了人间规矩,告别了原始的自生自灭,创建了赖以永久繁衍的文明。莎尼雅顿了顿继续说,当文明展示自己的魔力,纵容人类兽性的时候,音乐又返回来拯救了人类,音乐启示我们——自然形态的生活属于你们的躯体和灵魂,身外的财产属于大地人间,最好的生活不是野心的留恋,而是在生活的重要过程中,在你们站着的那个地方友好地握住一只只陌生的手,与他们交流心灵的旋律,拥有和谐依赖和谐。马赫穆提说,音乐是人心吗?莎尼雅说,也是人性。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客人们都聚集在伙房
前面的草地上,开始愉快地喝奶茶。十几张地毯上面,铺的都是同一颜色的褥子,男客们盘腿而坐,女客们在另一角,文雅地并腿坐在褥子上,品尝奶茶。莎尼雅也坐在了女客们中间,愉快地和她们说话。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松树后面升起来,照耀餐布上的食物,亲切的馕和奶油、酥油、蜂蜜,在激光一样强烈的光亮温暖里,显得更加亲切美好。阳光下傲立的松树,像大地的巨手,又像听话的孩子,向天的光芒致敬。阳光照在莎尼雅的脸庞,温暖她深情的容貌,她的眼睛像千年的海底珍珠,闪烁珍贵的精神影像,自信地看着那些欣赏她的眼睛们,友好地同她们交流酥油的味道和在山里打制馕的经验。她回答女人们询问的时候,情绪极佳,眼睛和脸庞迅速回到童年时代,向客人们展览音乐生命的挚爱和固执,向她们阐述音乐在她血脉里的滋润。阳光照在她的额头美发上,温暖的前额,像浓香的抓饭,让人看着可亲可爱;乌亮的卷发,像天山深处的黑玫瑰,增添她的姿色;一圈一圈的花瓣,像支撑她灵魂的月亮,衬托她的精神气质。蝴蝶开始出现在馨香的花草中央了,几只蝴蝶落在矮小的黄花上,私密地和甜蜜的花瓣爱恋,享受花香的滋润。
许多鹰出现在了他们的上空。马赫穆提看着蔚蓝的天空说,那就是说,鲍里斯老板正在宰羊了。在伙房后面的草地上,鲍里斯老板的快刀,已经把两只好羊的生命,分在了愉快地用早餐的客人们的名下。鲜红的羊血味,招来了松林后面的天鹰,景点里的家狗和牧狗也都准备好了鼻子和舌头。它们是古老的厚脸皮流浪者,只要有血味,它们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窝和主人。鲍里斯老板手下的小伙子们把羊肉弄回伙房里的时候,首先是狗嘴们先把羊头咬回去享用了,而后是那些骄傲的鹰们傲慢地飘下来,站稳,礼节性地四周瞧瞧,开始啄吃那些温热的羊肺和肠胃。
五天的时间,像转眼间飞逝的彩蝶一样消失了。但五天的记忆牢固地留在了莎尼雅和马赫穆提的灵魂智库里。小木屋、麦草枕头、爱偷听的马灯、漂亮的花被,都听到了他们的从前,听到了在那些忧伤炙热的日子里伴随他们的爱和忠诚。马赫穆提愉快地把自己的童年送给了莎尼雅,那是暑假里整片整片的乡下记忆,史诗一样的田野,神话一样神奇的河畔游戏,在河对岸次生林里抓野鸡的记忆,在麦场骑马打仗的刺激,在瓜地的瓜棚里品尝冰糖一样甜的甜瓜,夜里奶奶缓慢地评讲的故事,都渗透在了莎尼雅静悄悄的血脉宝库里。而后是从成长的向往和鼓舞里派生出来的故事,也是鲜花的痛苦。鲜红的玫瑰,常常蹂躏他的脚步和神经,他抓不住那些最艳丽的玫瑰。后来出笼的是对亡妻玛丽娅的怀念,维吾尔语所有灿烂精美的形容词,都虔诚地云集在他的嘴里,深情地颂扬亡妻的美德和恩爱。而后是莎尼雅夜莺般的念唱,是音乐弥补挽救了她的情爱失败,那些细节变成了她的诗歌时代和音乐时代。吝啬的时间还是为她睁开了另一只眼睛,音乐的金绳把她的生活拴在了人间无穷的旋律上。那些天籁之音恩赐她感觉和激情,那些灵感变成睡眠的养分。当奋斗改变命运的精神激素的时候,她找到了自己的感觉,男人不是生活中一定要有的假圣人,音乐才是她的探照灯。而在另一个酝酿机会的时间里,马赫穆提的时间向她伸出了暖手。两只手触电的时候,她暗暗惊喜,她不再渴望的情爱,突然拨动她的神经,把她的眼睛退回到了十八岁的花季时代。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年龄,还会拾起她早已丢弃的绣花针,复活被埋葬的恋曲,用最早的心动,缝补那些梦想和痴心。结果蜜水一样的五天,变成了
镜子一样透明的五年。第二天烤全羊的味道,第三天手抓肉的味道,第四天野鸡的味道,第五天野羊的味道,在她的鼻腔和肠胃里没有留下任何的念想,唯有马赫穆提的味道,以及他固执地坚持自己和批评自己的生活态度,溶进了她的血脉里,拆散了她私密的哲学网络。
鲍里斯老板把他们送到了一公里的拐弯处,把手里的一包奶疙瘩送给马赫穆提说,这是没有脱过油的牛奶做的,没有菜的时候,是下酒的好东西。马赫穆提说,我知道,好东西都在你这里,这一次时间短了,没有和你一起进林子里打猎。鲍里斯老板说,也好,现在公家抓得紧,山里有林业警察的眼线,十月我还在山里,你可以再来一次。马赫穆提说,十月山里凉了。鲍里斯老板说,凉了好睡觉啊!马赫穆提笑了。鲍里斯老板看着文静的莎尼雅说,没有招待好,希望你们再来。莎尼雅说,谢谢,非常好,我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喜欢你在松树下的露天餐桌。
太阳在他们的背后照亮着狭窄的山路,两头奶牛从左边的林子里伸出头,缓慢出现在了他们的前面。肥壮的牛看见他们的车,停下来,悠闲地叫了一声。马赫穆提放慢车速,按了按喇叭,奶牛没有反应,仍看着他们的车,原地不动。马赫穆提不停地按喇叭,奶牛开始有反应了,病态老汉似地抬起蹄子,迈过了公路。莎尼雅说,多么幸福的奶牛啊。马赫穆提说,这些牛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都长得肥壮,脑子反应慢,也是一种幸福。
车翻越阿尔斯兰山的时候,一条黑狗又从左边的林子里出来,跑到对面的林子里去了。马赫穆提放慢了车速说,是牧狗,牧人的帮手,黄昏的时候赶牛群回家的牧狗。
车开到白桦林前拐弯的时候,一辆卡车突然出现在了马赫穆提的眼前,他快速反应,右打方向盘,但是晚了,卡车猛撞他的车,一下翻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卡车停下了,司机是个五十来岁的光头汉子,脸色苍白地跑进水沟,开始救人。车翻进沟里已经四轮朝天,副驾驶位的车门被撞开了。莎尼雅头部被撞在了外面,方向盘死死地压住了马赫穆提的胸部。光头司机脸色苍白,嘴里念诵经文,把莎尼雅拉出来,艰难地爬出水沟,把莎尼雅放在草丛中,掏出手机打电话,要朋友们速叫救护车来。而后从卡车里找来撬杠,滑下水沟,开始撬车门。光头司机撬开车门,修正方向盘,抱出马赫穆提,爬上水沟,把马赫穆提放在莎尼雅跟前,开始摸他的前额。这时,恢复知觉的莎尼雅脆弱地叫了几声,光头司机看了一眼莎尼雅,脸色更难看了。他掏出手机,向朋友询问情况,朋友说,救护车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光头司机抓起马赫穆提的手腕,摸他的脉搏。瞬间,光头司机的眼睛凝固了,瘫在了地上。
救护车停在了卡车后面,四位医护人员急步下车,跑过来,蹲下检查伤者的身体。跟在医生后面的吾拉姆来到光头司机跟前,握住他的手说,图拉洪,人没事儿吧?图拉洪光头直着眼睛说,朋友,我倒大霉了,可能、可能那个男的不行了。吾拉姆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仅无照驾驶这一条,你就一点情况也没有了。
吾拉姆来到医生前说,医生,可能这个男的情况严重。大肚子医生来到马赫穆提的跟前,艰难地蹲下,迅速给病人做检查。医生听完他的心脏,拨开眼皮,看了一眼情况说,他在这个世间的时间用完了,愿他安息的地方是天堂。另一个医生已经给莎尼雅挂上了吊针,说,快上路,不能耽搁。两个护士在医生的指导下,在马赫穆提的脸上盖好白布,她们把尸体放在担架上,抬上了救护车。
第二天中午,莎尼雅醒过来了,右边三根
肋骨断了。医生帮她给她弟弟玉山打电话,玉山和妻子博斯坦赶到医院,了解了情况后,立马给马赫穆提的老大艾塞提打了电话。艾塞提兄弟五人来到医院,在太平间看到僵硬的父亲,一个个放声大哭。那声音,凄凉无助。在艾塞提的要求下,兄弟们把父亲的尸体抬到救护车上,准备回家了。玉山走过来,看着艾塞提说,不去看看你们的妈妈吗?艾塞提瞪着眼睛说,什么妈妈!我的妈妈在坟墓里呢!
艾塞提的朋友拜克力阿洪用大榔头砸开了马赫穆提院门上的大铜锁。恐怖的声音惊醒了邻居伊力多斯啤酒,他跑出来说,拜克力阿洪兄弟,这是怎么回事?拜克力阿洪说,刚才艾塞提来电话了,他爸爸出车祸了。伊力多斯啤酒说,人怎么样?拜克力阿洪说,他爹走了,新妈妈抢救过来了,拉尸体的车在路上。伊力多斯说,真主啊,灾难降临了!那我通知清真寺的阿訇,咱们准备办后事吧。
拉尸体的车停在了院门前,艾塞提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把父亲的尸体抬进了父亲的卧室里。兄弟们哭成了一片,亲戚们围在院中央,放声大哭,艾塞提哭声最凄惨。马赫穆提的兄弟玛穆提第一时间赶到了,也开始放声大哭。艾塞提的哭声都惊动了路上的行人,穆斯林们停步,举手为亡灵祈祷。
站在葡萄架下一角的伊力多斯啤酒站出来说,艾塞提孩子,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你一只臭脚也没有来看过一次老爹,你现在哭得倒像啊,孩子,你可是个好演员啊!死后的孝道,你玩绝了!这才是大智慧!院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了,丧客们的眼睛都钻进了艾塞提的眼睛里,蔑视、不满、诅咒、辱骂变成强烈的激光,开始扫射他的灵魂。艾塞提停下来了,绷着脸说,我们家的事,有你什么事?伊力多斯啤酒说,我的好朋友走了,我能不说上两句吗?人死了,就不只是你们家的事了,也是众穆斯林们的事了,你一个人能把你爹埋了吗?孩子,不要狂,你没有看见死亡吗?它没有启示你什么?艾塞提不说话了。
清真寺的伊明大毛拉带着十几位弟子们来了,大家让开了一条路。满面红润的大毛拉,虔诚地握住一双双伸过来的手,不停问候那些肃穆哀伤的眼睛。那些或粗糙、或文弱、或自信、或坚强的手们,回到自己位置的时候,仍然用尊敬的眼神向这位睿智的大毛拉致敬。伊明大毛拉走进客厅的时候,艾塞提跟在了后面,大毛拉坐好后开始念经文,声音洪亮。念到中音或高音的时候,大毛拉深沉颇具魅力的独特音质,感染了每一个人。最后,大毛拉举手祈祷,念了一段经文,双手摸脸顺胡子,叹了一声,开始问候那些虔诚注视他的眼睛们。
艾塞提回大毛拉的话,把车祸的情况告知了大毛拉。大毛拉说,这是前定的事,至上的真主把马赫穆提的意念、欲望、份子都定在了昨天的那个时间,我们只能祈祷他的灵魂。马赫穆提是虔诚的穆斯林,生前几次为清真寺捐款,为贫困大学生捐读书费,做过好事。什么叫好事?死后有名声就是好事。今天是主麻日,是伟大的日子,今天入土安息,是他前世积德的回报,准备送人吧。
艾塞提的朋友和巷子里的青年人,联手把灵柩抬到了巷口的清真寺。玉山挤过去抢到了灵柩前面的把手,放在右肩上,急步朝前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一位青年人逼靠过来,从玉山的肩上接过了灵柩把手。
参加葬礼的人已经净身集聚到了清真寺,一部分人进清真寺大殿礼拜去了。一个多小时后,清真寺的穆斯林们结束礼拜出来了。亲切敏锐的伊明大毛拉出现在了灵柩前,简短地说了几句,开始念经了。念完经出发前,艾塞提根
据千年的礼俗,走到众穆斯林前行礼说,我是爸爸的长子,爸爸生前的一切债务、该奉还他人的财物、他人需要归还的账目,都由我负责交接。艾塞提回来的时候,朋友和巷子里的青年人抬着灵柩上卡车了。送葬的人们,分别上了大轿车和卧车。灵车开始在古老的马路上缓慢行驶,时间跟在灵车后面,开始清算马赫穆提留在人间的二八一十六、二八一十八和偶尔的三七三千七的历史和野史。灵车开到坟墓里的时候,岁月的账本已经很清楚了。在时间的金筐里,马赫穆提的金苹果没有满过筐边,而在那把银筐里,那些斑斓丑陋的象征都没能逃脱时间的抚摸和拿捏。那些洁白的羊脂玉夹杂在杂草丛中,像海底的珍珠,闪烁着让人欣慰的暖光。筐底的杂草,似紊乱的噩梦,固执地阐述着日子旮旯里的酸臭。
小伙子们把灵柩抬上了卡车。长袍汉子们,许多崭新的鞋们、变形了的廉价皮鞋们、领带们,都上车了。灵柩卡车走在马路上,行人和自行车、毛驴车、卧车、西藏牌照的牛头越野车,都自动让开了马路,它们把死亡的气息,传给了自己的主人。走出城市,灵柩卡车朝着五十公里远的恰木古鲁克村开去,在那里的森林公墓里,安息着马赫穆提的前妻玛丽娅。她的灵魂在等待自己王子的灵魂回归她的庄园,共同回忆往昔玫瑰生活的血脉记忆,在永恒的灵魂王国里,盘点黎明携带的黄昏,享受从黄昏的翅膀里派生出来的野性和痴迷,在黄昏的照耀下,回到遥远的青年时代,重新盘点那些玫瑰岁月。
玉山从墓地里回来,直奔医院,来到了姐姐莎尼雅身边。莎尼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玉山说,人埋到了恰木古鲁克村上游的森林公墓里了,他前妻的灵魂在那里,我抓了一把从墓穴里挖出来的土,感觉不错,绵软,姐夫是一个好人。莎尼雅的泪水在她清秀的脸庞上凝固了,她喃喃地说,老辈人说,孤儿的嘴巴还没有吃到一口饭,石头已经打在了鼻梁上,都是真理啊,好人都活不长。玉山说,姐姐,注意身体,这是真主的旨意,他们家那个艾塞提是一个很张狂的人,他把院门砸开了,好多丧客都骂他说姐夫的兜里是有钥匙的,你在卧室里有贵重的东西吗?莎尼雅说,你姐夫给我买的首饰都在梳妆柜里,无所谓了,人都没有了,我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玉山说,我看那个艾塞提危险,自古蓝眼睛的人都危险,眼睛里面有眼睛。莎尼雅说,家族的正道,穆斯林们心中亘古的善念,才是第一只眼睛,艾塞提这个孩子,把钱财看的太重了。医生说我至少要医治三个月,这些天你代表我到家里帮着张罗一下,几天后就是头七的乃孜儿(葬饭),有事可以和玛穆提说心里话,那人心眼正。
第二天傍晚,黄昏从近处的白杨树林里飘过来的时候,玉山接到了玛穆提的电话,晚上要商量邀请参加哥哥头七乃孜儿殡客的名单,要他过来一起吃饭。晚上,大家吃完抓饭,玛穆提在说话的时候,玉山看见艾塞提飓风一样混乱的眼睛刺了他几眼,就打消了说话的念头,一切表示同意。他一个做秘书的朋友说过,人多的地方,最好的话是同意。此刻,他觉得这两个字帮了他大忙。最后定下来的名单是近千人,莎尼雅家族的人请的很少,玉山心里明白,没有说话。他肚子里面的逻辑是,人都死了,我还计较什么呢!
一大早,参加头七乃孜儿的穆斯林们开始在客厅和葡萄架下喝茶用餐了。第一轮客人都是长老,艾塞提及兄弟们的朋友们给客人们倒茶端饭,其他的青年人在大门前招呼陆续赶来的长辈。吃完抓饭出来的人,在院门前几个一组,十来个一堆,神秘地评论马赫穆提的死亡。
有人说死亡太突然了,生命没有希望;有的说这下莎尼雅占大便宜了,别墅囫囵地留给她了;了解内幕的人说,马赫穆提是个弱智傻头,别墅为什么不留给孩子们呢?围在伊力多斯啤酒嘴巴周围的人最多,那些热心肠们对从他舌头下面飞出来的秘闻很感兴趣。这些人最后和艾塞提握手告别的时候,眼睛里明显折射着对他的不满和蔑视。
莎尼雅躺在病床上,开始和马赫穆提说话。她第一次见马赫穆提的时候,那感觉是热馕坑里的南瓜,温暖全身。她给他的评价是,是个男人气十足的人。而后她的眼睛嘴唇舌头都回到了十八岁的花季时代,那些天真如美丽斑斓的鲜花,开始愉悦马赫穆提额头上的年轮。第二次和马赫穆提吃饭的时候,她同样也得到了一束鲜艳的红玫瑰。她笑的时候,嘴唇微微张开,白籽玉般洁白的牙齿像千年珍珠似地闪光,温馨鲜活的嘴唇像神话故事里蹂躏男人的细节,温暖了马赫穆提的男人心。此刻,床头柜上的鲜花开始说话了,那是马赫穆提的声音,好姑娘,现在是我的血液在说话,我生活的沙子数完了,时间的轨道是冰冷无情的,我的一只脚已经被埋进了这个轨道的锁链里,而你的鲜花你的苹果还没有为你开放为你坐果,如果我们跪拜了某一口等待我们的好锅,我的内疚是,我会贪婪地贪污你的青春岁月吗?莎尼雅的眼睛变成了天国的宝石,她伸出手,抓住那束鲜花说,马赫穆提,我的生命和灵魂一起属于你。
玉山送午饭来了,是手工面,医生只允许她吃稀的。玉山说,姐,今天气色不好呀?莎尼雅说,昨晚一个坏梦缠住我不放,家里没有出什么事儿吧?玉山说,前几天的事情,就是那个艾塞提,姐夫的乃孜儿过完后,把家里的东西都卷走了,什么也没有剩,你们的邻居伊力多斯啤酒说,他们把新近装修的壁柜也弄走了。莎尼雅说,正常,都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只是,自己的东西不应该是这样取走的。玉山说,看来,你的那些首饰也让他们洗劫了。莎尼雅说,也是他们的东西,人活着的样子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活在面子里,有的生活在衣服外面,都是玩和折腾,我现在明白了,只有生命才是能看见的东西。
子夜,星星朋友们像深井里的蓝宝石,照耀着贪污睡眠贪污正道的脚们和眼睛们的方向。艾塞提和兄弟们开始瓜分爸爸的灵魂。每个人往自己的车上装东西的时候,伊力多斯啤酒的黄狗把这个熏黑的讯息传给了在床上抱住老婆做梦的主人。伊力多斯啤酒从老婆的怀里爬出来,准备出门的时候,老婆帕提满说,我的奴隶主,你是梦游吗?伊力多斯啤酒说,你没有听见狗的声音吗?帕提满说,是母狗吗?伊力多斯啤酒说,声音不像。帕提满说,现在的母狗就是厉害,变着声音在脏时间里偷人。伊力多斯啤酒说,自古都是母狗不摇尾巴,公狗不翻墙啊!
伊力多斯啤酒走出院子,朝前迈了两步,左右观察了一番,靠到左边,来到了马赫穆提的院门前。马赫穆提的老二外力正在往一辆小货车上装地毯。他看到伊力多斯啤酒,老鼠一样笑了笑说,伊力多斯哥,还没睡啊!伊力多斯啤酒说,早睡了,狗把我叫醒了,你嫂子还不信,怀疑我出去不干人事。外力说,伊力多斯哥,你真热闹,说话我爱听。伊力多斯啤酒说,我想,还是你嫂子厉害,这不,我一出门就看到了许多狗。外力听到这句话,愣住了,他跳下车,急步走进了客厅。
随后,他跟在艾塞提后面出来了。艾塞提的眼睛变成了闪光的狼眼睛,凶恶地说,啤酒哥,我爸爸生前没有欠过你什么吧?伊力多斯
啤酒硬朗朗地说,没有,这是我的一个遗憾,要是有,那倒是我一生的荣耀了。艾塞提说,那就撒泡尿回窝睡你的泥巴老婆呀!我们院子里你跑什么骚啊!伊力多斯啤酒说,这么多的狗散发毒气,我能睡着吗?艾塞提凶狠地说,没有人掐你的脖子吧!伊力多斯啤酒说,我梦见你爸爸在掐你的脖子,我就出来告诉你一声,可能你没有梦见,死亡已经来到你后面了,你和死亡已经没有距离了。艾塞提说,我得罪过你吗?伊力多斯啤酒说,你得罪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孝道和人道!贪婪和卑鄙,自古都是坟墓里的好朋友。艾塞提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你眼红什么?伊力多斯啤酒说,你半夜里臭气熏天能代表你们家吗,能代表这个家的人现在在医院,你们半夜这样搞,你父母的尊严,你的尊严,你儿女们的脸面何在?艾塞提说,我们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伊力多斯啤酒说,你好无耻啊,难道财富这个东西就这么伟大吗?你脸皮比古代的城墙还厚啊!你记住,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你恶言侮辱我,我现在就可以挖你的眼睛,但是我不能让自己的手脏一辈子,时间会掐你的脖子,那时候针眼那么小的空气也不会给你。外力急了,从哥哥的背后跳出来说,啤酒哥哎,你肚子里面虫子多了还是怎么回事儿,这关你什么事,你是警察吗?这时,一个黑影急切地闪了过来,是伊力多斯啤酒的老婆帕提满。她说,他爹,人家说得对,他们把院子烧了有你什么事,回家吧。伊力多斯说,今天是大狗和小狗干上了,还是小狗不要脸啊?外力说,啤酒哥,你以为我不敢动你吗?伊力多斯啤酒说,你长这么大,动过一只半只孤儿蚂蚁和瘸腿苍蝇吗?这会儿,我吐你一口,你就会淹死在我的唾沫里。外力急了,上前迈了一步,被哥哥艾塞提抓住了。伊力多斯啤酒说,兄弟,你好恶心啊,你不怕你要揍我的那只手会离开你的躯体吗?伊力多斯啤酒的老婆急了,说,他爹,走吧,你毕竟还是一条好狗,疯狗的恶性是会传染的!
那天晚上,别墅里的一切东西都变成了五双手的猎物,头狼是艾塞提,他的眼睛变成了机器人的眼睛,甚至角落里的一尺半的风景画也没有留下。当年,这些手出生的时候,马赫穆提的喜悦是国王的喜悦,宰羊请客,不停地亲那些手的嘴脸,反复和父母爱人商讨他们那些漂亮的名字,把未来寄托在他们身上。然而现在,马赫穆提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他艰难养育成人的这些手们、嘴脸们、眼睛们,现在却在性别不详的夜的掩护下,瓜分了他的人格和留在人间大路角落里的形象。空荡荡的别墅,竟如此可怜败落,二十多年的辉煌,竟在半个夜晚的蹂躏里,结束了宁静和灿烂。那些温馨的细节,只留在了漂亮的葡萄架上,珍珠般亲切的葡萄,在正午的阳光下像羞羞答答的姑娘,不敢正眼看那温热的阳光。
周末晚上,艾塞提奸笑着把莎尼雅的首饰盒送给了老婆米娜娃儿。艾塞提的遗憾是,没能找到妈妈祖传的那串深棕色的玛瑙。米娜娃儿熟悉这些东西,金手镯和厚重的俄国项链,一对蓝宝石戒指,当时都是她帮着参谋的,现在她看到这些东西手开始发抖,像是自己偷盗了这些东西。她把盒子还给了男人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以后会有用的。艾塞提说,我用这些东西干什么?此刻的米娜娃儿,心里有气,憋不住,嘴里突然走词儿,说,孝敬你的情妇呀!艾塞提的脸色变了,说,你在发烧吗?米娜娃儿说,很正常,你的本意我知道,想让我高兴,其实你是在侮辱我,莎尼雅姐姐还在医院,她的名分是你爸爸的爱人,你这样做,不怕众穆斯林们咒你吗?即便你是个城墙,我和娃娃们的这个脸还是要的呀!你这不是在垃圾坑里跺我
吗?我的好男人,首饰这个东西,是女人最后的尊严,这个东西你也敢夺吗?女人日月羞辱在男人下面,换来的就是这么一点闪光的小虚荣,我有脸夺这个东西吗?是我嫁错了人还是你娶错了人?如果是我错了,那么是我自己埋葬了自己的珍珠玛瑙,我的福祉从此结束;如果是你错了,你要拯救这个家,没有脸还能活人吗?这些天,街上的人们都在说我们,你没有发现我这几天不敢出门吗,女人们之间什么话不说?我真的想把脸蒙上了。
马赫穆提的兄弟玛穆提是在第二天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的。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看来,哥哥没有来得及留下什么遗嘱了。这些孩子,也太恶劣了。玛穆提的老婆古丽巴努姆说,遗产这个东西,要正确看它,它是财富,也是感情,就是一张破桌子、一张旧照片也是精神财富。玛穆提说,看来,哥哥的这个院子,以后还真的是一个麻烦。古丽巴努姆说,也就莎尼雅继承了。玛穆提说,做了一年半的老婆,捞一院子,天上掉金子的事情啊!古丽巴努姆说,这叫福气,没有办法,我想,咱们还是不管这事,那个艾塞提不好惹,走路的样子也很恐怖。玛穆提说,该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说几句。
三个月后,莎尼雅出院了。在弟弟玉山的帮助下,她回到自己的楼房住下了。第二天,玉山开车,带着姐姐来到了五十公里外的恰木古鲁克村的森林公墓。她找到了马赫穆提前妻玛丽娅的墓碑。玉山把备好的小地毯铺在了青草地上,那些艳丽的小黄花看不见了。玉山请姐姐坐好后,自己坐在地毯上,虔诚地低下头,开始念经。玉山念完经,看了一眼姐姐。莎尼雅流泪了,清秀的眼睛更加可爱。玉山坐起来,走出了公墓。莎尼雅静坐着想,如果我二十岁的时候认识马赫穆提并嫁给他,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会是多么的幸福满足啊!这时,她眼前出现了马赫穆提的双手,右手是金手镯,左手扶起她的左手,把手镯戴在了她的手上。他的暖手和温暖的眼睛,征服了她绚烂的灵魂。莎尼雅平静地说,将来,我死后,也要和他一起睡这个墓穴。她坐起来的时候,玉山从近处的大树后面走过来,收拾地毯,跟在了姐姐的后面。莎尼雅说,弟弟,记住,将来我死了,请把我和你姐夫葬在一起。
周末,伊力多斯啤酒带着老婆去看莎尼雅的时候,莎尼雅抱着帕提满,颤抖着哭了。帕提满安慰她说,一切都过去了,都是真主的旨意,活着的人,要活好。伊力多斯啤酒说,回家吧,我们还是好邻居,家里的事情,想必你听说了,回去住吧,你是法定的继承人。莎尼雅说,我不想继承什么,只是这些孩子们不能接受我,马赫穆提生前也讲过一些事情,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这么无情。伊力多斯啤酒说,娃娃嘛,还是娃娃,他们还不成熟,长高了还不行,要长智慧,回去吧,我们在一起过,马赫穆提不是一般的好人,他是懂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好人,我比不上他,他是真正胸脯上有毛的汉子,他的那些儿子成不了气候。
莎尼雅在弟弟玉山和伊力多斯的帮助下,回到了她熟悉的院子。她请人粉刷房子,擦玻璃,买了一套新家具,买了几条新地毯,开始了她宁静的生活。院子里的花都枯死了,她补栽了许多品种,几天后,嫩绿的新芽长出来了。她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每天都有朋友来看望她,更多的人是马赫穆提的朋友,他们都平静地安慰她,走的时候,内心里都为马赫穆提惋惜,这人世总是好人命短啊。
艾塞提看到莎尼雅住进院子里了,内心极为痛苦。更痛苦的是没有找到地契和爸爸留下的一些重要的东西。他知道爸爸有些细软,上次抄家的时候没有找到,怀疑是莎尼雅早早给
藏起来了。如果地契找到了,他早就把院子卖了,也轮不到莎尼雅住进来,在他的痛处撒盐。米娜娃儿的香抓饭又把兄弟们召集到漂亮的客厅里了,他们聚拢到小客厅里,开始密谋院子的事情。别墅卖了,不是一笔小钱,五个脑袋十只眼睛分,也能分个几套楼房的钱。香抓饭吃完了,不要脸的手表走到了星星冒出来窥视大地的子夜,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艾塞提想出了一个办法,眼睛一亮,心里踏实了。只是他没有给兄弟们透露他的计谋,嘴巴里流出来的话是,天不早了,回家休息吧,明天继续研究夺回权利的办法。
第二天中午,艾塞提把在法院工作的朋友塔西请到河边景点,请他吃肉喝酒,把肚子里面的秘密倒出来了。塔西放下手里的肉说,唉,哥们哎,你太博麦斗(不行)了,都什么时代了,能这样做吗,你以为这事像偷人家姑娘几口那么容易吗?汉族人有一句伟大的话,你要好好学习,这句话叫——算了吧!这个莎尼雅你把她说臭了,她破鞋了的时候你看见了吗?一个穆斯林,宣扬街上流浪的谣言,那才是罪过。塔西停了停说,你我怎么样,屁股洗干净了,精神能洗干净吗?用匕首刮也刮不干净吧!艾塞提说,那我们就这样放弃权利吗?塔西说,那么莎尼雅的权利呢?一天也好,一年也好,他毕竟是你的后娘啊?把你爹伺候好了,你爹高兴了,也不是你们的好事吗?生活就是这样的呀,你这个时代吃亏了,下一个时代你会赢的,如果今世没有情况,你的后代就走运了。艾塞提说,她这是伺候好了吗?要不是她嚷嚷着上山,爸爸会出事吗?塔西说,哥们儿哎,说话给嘴巴留条后路,时间是残酷的,恶念也是要受到惩罚的,这是报应的世界,幸福和灾难,都是前定的,人的嚷嚷和苍蝇的嗡嗡,都是风要埋葬的。塔西又认真地说,你以为你的假遗嘱就那么好过关吗?首先一条笔体鉴定你就过不了关,那时候,就不是几个人骂你了,你把娘的家劫空了,没有听到人们骂你的那些话吗?艾塞提说,那女人怎么会是我娘呢?塔西说,记住,并且告诉你的孩子们,我们的老爹续娶的那个女人,就是我们的娘,人前人后,都是我们的娘,那个叫后娘的词儿,是说给自己的,那是要永远隐藏肚子里的,肚子里面的事情,能随便拿出来让人看吗?艾塞提说,难道你不能给想点办法吗?塔西说,怎么会没有办法呢,问题是那些办法你用上了,脸上不好看呀!艾塞提说,这么大的事情,还顾脸吗?你给我讲几个和平一点的办法,我试一试。
艾塞提心不死,用讨来的办法把老五阿里木武装了一番,把他推到了前台。阿里木见到莎尼雅,勉强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姐姐,就把哥哥教会他的那些意思,用自己的舌头说出来了。莎尼雅说,我现在还活着,死了以后才能离开这个家,你们无权对我这样。阿里木说,我们的意思是,您呢,住楼房比较方便,这么多的房子,您冬天怎么烧热啊!莎尼雅冷冷地说,兄弟,我呢,什么都不愁,你爸爸留给我的金银财宝,够我烧几辈子!
这一次,艾塞提带着一个预谋好的新玩法,见到了莎尼雅。出门的时候,艾塞提要老婆米娜娃儿陪他一起游说莎尼雅,米娜娃儿挥着手,瞪着眼睛,粗暴拒绝男人说,我出去要饭,也不跟着你去干这事儿,我脸薄,经不起街坊朋友敌人般的咒骂。艾塞提说,你现在和我不一条心了。米娜娃儿说,你现在还有心吗?艾塞提说,为了你们,我的心早已分裂了。
米娜娃儿说,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蛊惑你的魔鬼。艾塞提见到莎尼雅,没有叫姐姐,像刚从冰窖里出来的人一样,冷冷地问了一句好,就开始玩他的心眼儿说,请你理解,这不是
我一人的意思,兄弟们意见大。莎尼雅说,好兄弟,现在,在没有你爸爸的遗嘱之前,这个院子归我说了算,这非常简单,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你们拿不出遗嘱,我才是真正的继承人。按照你们的逻辑,你们把院子卖了,分成六份,一份给我,是你们对我的恩赐了。但是在潜在的逻辑里,你们就真正欺负我压榨我了。我没有这么一点脑子,你们那么智慧的爸爸会娶我吗?记住,我是有名分的人。你一心想霸占这个院子,可是你的诡计不够,比如说你应该有一个能蒙住我的招数,你才能实现愿望。记住,我是拿钥匙的人,不是你们爸爸请来的钟点工。我再把话往回说,我不是垂涎这个院子,而是看不起你们这些娃娃的心胸。这院子不是我的,如果我占有它,受辱的也是我祖辈的名声。我和你爸爸成家的时候,你们没有参加庆典,后来我发现你们对父亲有意见,说我替代了你们母亲的位置,我就觉得你们很稚嫩,大人的脑袋,娃娃的肚子。这可能吗?我只是你们父亲生活的一个补充?说我自己一句,我这个年龄,我不想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手拉手吗?而你父亲,是我遇到的最殷实的男子汉,我感到幸福。他的脾性、气质、人品、心胸都在众多的男人之上,是我做人和生活的老师,我崇尚他的人格魅力。我感到悲哀的是,在你们的身上,为什么没有这些东西的影子呢?一只白羊不可能生下一只黑羊,你想过这些事吗?关于这个院子,你正当地拿出你爸爸的遗嘱,给你了,我站着就走人。我嫁的是人,不是院子,而且,在街坊朋友面前,我要脸。脸这个东西比财富还要金贵,今后的生活,全靠脸的支撑。
艾塞提把脸拉下来说,你是说,我没有脸吗?莎尼雅说,脸不是在你的头上挂着吗?艾塞提说,你这个女人,把我的爸爸骗到手,诱到山上弄死,赖着不走,你不害臊吗?莎尼雅说,我倒觉得自己很光彩,因为我能和你这样混蛋的儿子抗争。我看你这个娃娃大脑里有虫子,我怎么会弄死你爸爸呢?今生今世,你会为这句话流血的,如果真主没有时间与你清算,你的后代一定会付出代价,你不是你爸爸的儿子,你爸爸身上最臭的地方也比你身上最有人味的地方好。艾塞提说,我最后再给你半个脸,我可以给你买一套楼房,你体面地走人,如果你继续贪婪固执,我明天就处理这个院子。莎尼雅说,我知道,狗总是要咬人的,你可以继续疯狂。艾塞提恶狠狠地看着莎尼雅,张开嘴,准备说什么,但又不甘心地闭嘴了。
黄昏覆盖了温馨的大地,朦胧的薄雾神秘飘舞,栖落路边的白杨树叶间,倾听绿叶在正午的光热里吸收叶脉纹路里的讯息,又覆盖在庭院苹果树累累的果子上,享受果实的清香。没有风,空气像原始人类舒缓的呼吸,滋润路人的心肺。艾塞提的老婆米娜娃儿和再娜甫女士从神秘的薄雾里走出来,来到莎尼雅的院门前,敲开了大门。
莎尼雅迎了出来,和客人们贴脸问候。客人们看不到各自的表情,已经完全覆笼大地的黑暗,把她们领进了客厅。客厅里少了那些高贵的地毯,也失去了往日辉煌。
客人们走进客厅的时候,莎尼雅借助灯光,看到了米娜娃儿和陌生客人脸上的友好光泽,顿时自己脸上也有了暖光。米娜娃儿把手里的餐布放在桌子上说,带了些烤包子,是买地利斯清真寺跟前那个巴克阿洪的烤包子,还热着呢,我沏茶,咱们一起吃吧。而后,她把再娜甫介绍给了莎尼雅,这位姐姐叫再娜甫,是我们已故母亲玛丽娅的挚友,今天是特意来看你的。莎尼雅说,欢迎大姐。再娜甫首先为马赫穆提的过世表示哀悼后,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曾经是玛丽娅的同学,是从童年时候起的挚
爱朋友。
这当儿,米娜娃儿麻利地用电热壶烧水,泡好热性药茶,端出来,从漂亮的土耳其花纹餐布里取出烤包子,整齐地摆在俄国造的黄色圆盘上,在漂亮的小茶碗里倒好茶,请客人和莎尼雅吃热包子。米娜娃儿之所以勤快,暗藏的小逻辑是,我是这个家的媳妇,我是一个懂规矩的女人。
莎尼雅最后抓了一个烤包子,清香的肥肉味和洋葱味,开始在客厅里飘荡。莎尼雅说,巴克阿洪的手艺就是好,同样的东西,在他的手里就是清香迷人。米娜娃儿说,他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做事认真,烤包子才香。
再娜甫吃完烤包子,与米娜娃儿交换了眼色,看着莎尼雅说,马赫穆提的过世,给你带来的痛苦,我是可以体会到的,十年前,我丈夫因病离开了我们,灵魂的痛苦,时间也不好治愈,我们只能顶着伤痛坚强地活着,你要保重身体。莎尼雅说,是的,要坚强地活着。再娜甫说,我今天是特意为一件事来的,我和玛丽娅是私密的肝脏朋友,我们无话不说,马赫穆提也非常了解我们。再娜甫接着说,三年前,我小儿子结婚买房,我们遇到了困难,和马赫穆提借了十万块钱,现在我们把钱准备好了,今天交给你吧。莎尼雅沉默了,把视线移到了米娜娃儿身上。米娜娃儿看懂了莎尼雅的眼神说,钱你收下吧,爸爸不在了,一切自然由你做主了。再娜甫从包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捆钱,放在了莎尼雅的前面说,整十万,你点一下吧。莎尼雅有点不自然地说,这钱,怎么说呢,是以前的事情,还是米娜娃儿你收了,交给艾塞提处理吧。米娜娃儿说,千万不能这样,这艾塞提,现在可是两个眼睛不够用了,不能让他掺和这些事情。米娜娃儿抓起莎尼雅前面的钱,装进黑色的塑料袋里,放进了抽屉里。莎尼雅说,也好,我先存着吧。再娜甫说,谢谢你们,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马赫穆提帮助了我们,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心。米娜娃儿从包里取出一包东西,麻利地拉开抽屉,迅速地放了进去。莎尼雅说,是什么东西?米娜娃儿说,是你的东西。莎尼雅说,我看一下,是什么?米娜娃儿抓住了莎尼雅已伸向抽屉把手的右手说,我走了再看吧。听到这句话,再娜甫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上一下卫生间。再娜甫走后,米娜娃儿说,怎么说呢,我们家的艾塞提,在这件事上,变成了别人家的艾塞提,那张脸还是他,但说出来的话和做出来的事情,是另外一个人。米娜娃儿气愤地说,你上次住院的时候,他从你这里把你的首饰盒拿走了,这简直不是一个男人干的事情,我和他之间的难听话,我就不说了,我把你的首饰盒拿来了,你收好,我也就心宁了。莎尼雅说,没什么,那些东西,你用我用,都一样,那些闪光的东西,是嘴脸的装饰,不是灵魂的装饰。再娜甫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坐在米娜娃儿跟前,看着莎尼雅说,你一人今后的日子会很孤单的,最好能收养一个孩子。莎尼雅没有说话,她沉默了。在嫁给马赫穆提以后,她想要一个孩子,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第二天上午,来了两个西班牙斗牛士一样壮实的汉子。他们下车,喘着气敲莎尼雅的院门。说他们已经买下这个院子了,要她腾房子。
伊力多斯啤酒听到敲门声,从院子里出来,来到两个壮汉跟前说,兄弟们,怎么这么大声音,世界末日了吗?矮个儿壮汉说,今天是这个疯女人的末日,这院子我们买下来了,这傻女人不开门。伊力多斯啤酒说,谁卖给你们的?矮个儿汉子说,是艾塞提。伊力多斯说,所以嘛,他没有权买卖,这家男人死了,院子留给老
婆了,那个艾塞提,院里的麻雀一只,你们的把戏,你们自己知道,最好寡妇门前不要惹事,公家的警察现在是一个电话能来好几个。矮个儿汉子看了一眼伊力多斯啤酒说,也是,我们先撤,委托律师来办吧。伊力多斯啤酒说,聪明,让律师来,律师不砸门,他们喊人,现在办事,靠打打闹闹是不行的,你有道理,所有的黑夜都可以变成干干净净的白天。
两个壮汉走了,伊力多斯回到院子里,坐在葡萄架下,使劲儿地咳嗽了几声。这是他叫老婆的一个习惯。但是帕提满不高兴他这个习惯,生气地说,我有名字,你叫我的名字。伊力多斯啤酒不买账,肚子里面大丈夫的痼疾固执地自负,继续使唤他的喉咙,用咳嗽唤她。帕提满没有吭声,装着没有听见,唱着小曲,在廊檐上擦玻璃。伊力多斯啤酒带着那种不满的腔调又大声咳了几声。帕提满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男人说,哦,好汉,咱们家的牛像是饿了,你去牛圈看看。伊力多斯啤酒说,你少来这一套,给我下来,有情况。帕提满说,昨天让你出去买肉,你带回来的却是烂菜叶子,你还能有什么情况呢?伊力多斯啤酒说,你现在是牙齿脱落不争气了,不然我饶不了你,我的每一个情况都是能地震的!帕提满说,在梦里吗?伊力多斯啤酒说,你等着,我今天就收拾你,你叫哥哥都来不及,快过来,坐我怀里,给你说正事。帕提满说,老贼哎,你抱不动我啦,说说还可以。伊力多斯啤酒说,看在你门牙都为我牺牲了的面子上,我再饶你一次,好了,把马赫穆提寄存在我们家的那个皮箱子拿出来,我提上,咱们去见莎尼雅,还给她。帕提满说,时候到了?伊力多斯啤酒说,到了,刚才来了两个浪人,说他们已经把这个院子买下来了,要莎尼雅搬房子,我想,弄不好这个箱子里面就有马赫穆提备好的遗嘱。帕提满说,箱子很沉,弄不好里面还有玉石什么的,干脆你吞了算了,也没人知道。伊力多斯啤酒说,我要是说所有的女人都是引诱男人的毒蛇,那我就错了,但没了门牙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帕提满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都是什么?伊力多斯啤酒说,就是那个没有毒液的可以好好玩的好蛇。帕提满说,你老贼现在是越来越鬼了,要注意你的嘴巴!
伊力多斯啤酒提着皮箱,和老婆子一起敲开了莎尼雅的院门。莎尼雅被泪水洗过的睫毛亮亮的,可爱又伤痛。伊力多斯啤酒安慰莎尼雅说,一切都会过去,太阳会惩罚他们。帕提满说,把那些事儿从心里抹掉,现在的男人越来越坏,我们要自己救自己。伊力多斯啤酒说,不是所有的男人,比如说我就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帕提满说,内心软弱的人,往往喜欢吹嘘自己。
莎尼雅把客人请到客厅里,开始沏茶摆点心。帕提满说,妹子,不急着喝茶,我们家这个优秀的男人,要给你说事。莎尼雅坐在帕提满跟前,抬头看了一眼伊力多斯啤酒。伊力多斯啤酒把手里的皮箱放在桌子上,从兜里掏出钥匙,放在皮箱上面说,莎尼雅妹子,这是马赫穆提寄存在我家里的皮箱,我现在还给你。莎尼雅说,哦,皮箱,是怎么回事儿?伊力多斯啤酒说,你们结婚前三天,马赫穆提把这个皮箱交给了我,要我密存。莎尼雅说,有过什么交代吗?伊力多斯啤酒说,没有,只是委托我保存好。我想,里面可能有遗嘱什么的。听到这句话,莎尼雅明白了伊力多斯啤酒的用意,有些激动地说,那就是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皮箱了,如果这皮箱里果真有什么遗嘱,那算是真主护佑我了,谢谢你,伊力多斯哥。莎尼雅压住心头的激动说,我猛然有了一个想法,这皮箱我还不能一人打开,我想把马赫穆提的弟弟玛穆提叫来,把我弟弟玉山也叫来,咱们五个人,当场打开这个皮箱,里面是什么就是什么,一
起见证这个时刻。伊力多斯啤酒说,好,我同意!给他们二位打电话。莎尼雅坐起来,来到窗台前,抓起座机话筒。伊力多斯啤酒看着莎尼雅的背影,心里说,这个莎尼雅,脑子好使啊。帕提满看着男人说,哎,优秀的男人,你是不是也背着我,在什么地方密存了皮箱铁箱?伊力多斯啤酒说,我都变成你的放大镜了,能有什么秘密呢?
莎尼雅开始给客人倒茶的时候,弟弟玉山和玛穆提赶到了。伊力多斯啤酒握住玛穆提的手说,兄弟好,来得及时,坐。大家坐好后,莎尼雅要伊力多斯啤酒把情况讲一下。伊力多斯啤酒说,你说好,你能说清楚。莎尼雅向弟弟和玛穆提说,匆忙请你们来,是为了大家一起打开这个箱子。莎尼雅把情况讲了一遍,把皮箱的钥匙递给玛穆提说,你开吧。玛穆提说,哦,是这样,这合适吗?莎尼雅嫂子在呀!这不妥,还是嫂子开吧。莎尼雅说,玛穆提,你开吧,你是最好的人选。玛穆提说,不行让玉山开吧。玉山说,都一样,还是你来吧。伊力多斯啤酒说,兄弟,开吧,你可以代表你哥哥。莎尼雅说,我又想起来了,要不要叫艾塞提来?玛穆提说,让那小子先臭着吧,他还是他爸爸的儿子吗?
玛穆提从莎尼雅手里接过钥匙,打开了皮箱。皮箱里面是一个小铁皮箱和一个棕色的皮包。玛穆提首先拿出皮包说,嫂子,你开包吧。莎尼雅说,还是你来吧,你合适。玛穆提说,那我就来吧,以万能的真主的名义。玛穆提把皮包拉过来,念了一段经文,抓住包链,把包拉开了。包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手包,玛穆提拉开了手包的拉链,把包里的东西弄了出来,是一叠写有文字的纸张。玛穆提把纸打开了,里面是一张银行卡。玛穆提说,是哥哥的遗嘱。伊力多斯啤酒说,有遗嘱就好,谁也不敢乱来。玛穆提把遗嘱递给莎尼雅说,你看一下。莎尼雅接过遗嘱,仔细看了一遍,把遗嘱放在了玛穆提前面。帕提满看着男人说,他爹,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咱们走吧。伊力多斯啤酒说,对对,我们该走了。莎尼雅说,请你们不要走,玛穆提把遗嘱念一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完了把这个小铁箱也打开,大家都做见证人。伊力多斯啤酒说,这样也行,邻居嘛,该知道的事情耳朵还是要长一点。帕提满秘密地瞪了男人一眼。玛穆提说,遗嘱应该是家庭极为私密的事情,哥哥走得突然,嫂子又有这个要求,那我就念了。遗嘱是手写的,玛穆提咳了一声,一字一句地开始念遗嘱:
遗嘱
立遗嘱人:马里克之子马赫穆提
前面我要简单地说上几句,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现在还不是我立遗嘱的时候。但是我决定续娶我生命的伴侣莎尼雅的时候,我的儿子们肚子里有意见,开始敌视我,埋葬了我对他们的养育,不能理解我孤独的生活窘态。好日子里面也有坏日子,和莎尼雅结婚前,我觉得有必要留下遗嘱,一旦真主召唤我离开这个人世,我的儿子们就会闹腾莎尼雅,这是不道德的事,和尿祖坟没有区别,因而我必须留下这个遗嘱,用这种残酷的办法,拯救我的骨肉,最重要的是拯救他们的精神意识,也是拯救我的子孙。
1.我的五个儿子和子孙们,是延续我灯火的希望,是他们的母亲留给我的最伟大的礼物。
2.他们的出生、童年、成长道路上的美好和甜蜜温馨,都是我一生最鲜热的生命记忆和营养。
3.我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把你们养育成了一个个强壮的男子汉,给了你们健康和文
化,大学毕业后,都有了工作,这是我的骄傲;我也是一个不称职的、失败了的父亲,没能把你们培养成一个个有情意、懂人性的,能看见看不见的东西的男人,这一点,我没有下功夫。我认为安逸富裕的生活,会让你们洞悉生命生活中阴暗、颓废、能做不能说能说不能做的事物,实际上我错了,我过于自信了,时间最后惩罚了我。当我需要你们在精神上暖我一脸的时候,你们放过来的东西是一群群苍蝇。我认罚。
4.关于我的财产,我不留给你们任何东西,画有一个铜板的一张朽纸也不会给你们留下。我把你们养大成人,给你们娶了女人,买了楼房,我不欠你们什么了。你们要记住这一点,当你们的孩子们背叛你们的时候,你们同样也能用得上这个丑陋的办法。
5.这张银行卡里有两千万元,一千万是莎尼雅的生活费,另一千万的用处我还要说,卡的密码是我的生日,莎尼雅知道我的生日。二十八块玉和玛丽娅留下的玛瑙,莎尼雅处理,所有的权柄在她手里,我已公证这个遗嘱,要法律保护莎尼雅。
6.如果这几天我能娶上莎尼雅,以后我的生活中有什么变故,我唯一的要求是,请求莎尼雅把在蓓蕾孤儿院学习的艾丽菲亚接回来,代我抚养,送到好学校学习,懂人事。这是我留给莎尼雅和家族的一个丑陋和累赘。那个一千万,请用在艾丽菲亚的生活、读书和将来嫁人成家的事情上。艾丽菲亚的入院手续在皮箱的小兜里,请莎尼雅全权负责这件事情。我请求真主宽恕我,一个男人看不见的嘴脸,才是他真正的敌人。我信得过莎尼雅,她是真主赐予我的好女人。
7.我希望我的儿子们,在人世间白天晚上的事情上,都能比我纯洁、智慧和坚强,把名声也算作财富,留给子孙们。
玛穆提念完遗嘱,把稿纸放在了莎尼雅前面,大家沉默了。最让伊力多斯吃惊的内容是,他的知己马赫穆提竟还有一个叫艾丽菲亚的秘密。这么多年来,净事脏事,他们都是在一个缸里搅和,竟不知道马赫穆提肚子里面还有一个小肚子。玛穆提说,剩下的事情,咱们再商量吧。莎尼雅说,把铁箱也打开吧。玛穆提说,那就让玉山打吧。莎尼雅说,好吧,玉山,把小铁箱打开。玉山从皮箱里抓出铁箱,打开精致的盖子,把铁箱推到了桌子中央。玛穆提说,数一数看。玉山开始数玉石,几乎都是同样大小的玉石,每块长十五公分左右,直径七八公分,透明,没有杂质,是一流的上品。那串古色古香的玛瑙在玉石的中央,厚重高贵。玛穆提抓出一块玉,翻着看了几眼说,都是一流的东西。莎尼雅抓出玛瑙,左右看了看说,这东西有年代了,我奶奶也有一串这种玛瑙,好几个收藏家都到家里看过,奶奶说什么也不卖,说是传家宝。伊力多斯啤酒说,这才是真正的家底,来福气的东西。玉山说,一共是二十八块。玛穆提说,好,嫂子,那就这样了,就这些东西了,遗嘱上哥哥说的也很清楚了,咱们就这么办了,咱们散了吧。莎尼雅说,最后怎么办,咱们还要商量个办法,遗嘱就是遗嘱,但是这个遗嘱太残酷了,还是要让这个遗嘱有希望才对,这些东西,请玛穆提拿走保管着,有了处理办法后,就好说了。玛穆提紧张地说,嫂子,这不合适,这会产生新的误会和矛盾的。现在你是这些东西的继承人,只能由你来保存。莎尼雅说,我不能留这些东西,艾塞提现在完全乱了,如果你们把这些东西留我这里,可能明天我就没命了。伊力多斯啤酒说,没有那么残酷。一直没有说话的帕提满说,莎尼雅说的有道理,这几天艾塞提的眼睛乱了,脑子里只有财富,还是叫玛穆提把
东西带走吧。玉山说,我同意,玛穆提保管着最好。莎尼雅说,我的意思是这样,过几天咱们再商量,就这么执行这个遗嘱是不合适的,我再想一个办法,通过这个机会,怎样让孩子们围在爸爸的灵魂里忏悔,才是我们最大的智慧和积德。积德,是穆斯林永恒的目标,在仇视和苦痛的日子里,我们不能忽视放弃埋葬积德。我们要有具体的办法,我们是长辈,我们应该是正道的领路人和旗帜,我们要想出一个能笼络他们的办法,拯救他们的精神。
玛穆提勉强地提着皮箱走了。莎尼雅独自一人在咬嚼遗嘱的内容,直到今天,她都觉得马赫穆提是一个镜子一样透明的人,当听到刚才遗嘱内容的时候,她的内脏基本上都黏合在一起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激男人对她的极大信任,而那个叫艾丽菲亚的孩子的讯息,让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因为她知道,这种麻烦,常常在时间的搅和折腾下,会派生出新的丑陋和恶之花。她意识到,这个谜团,有可能是她今后生活中的头疼和刺激。她躺在床上,看着土耳其绣花窗帘,开始腹算处理那些东西的计划。漂亮的窗帘变成了聪慧的智者,那些朵朵绣花变成了天下辛辣绝美锐利的修辞,窗台上的塔兰奇花,在窗外神秘黑暗的催眠下,收卷花瓣,开始梦游它们的祖先最早在山野里的野性绚烂。莎尼雅把灯灭了,在黑暗里闭上眼睛,开始在意识的航船里寻觅马赫穆提留给她的光明。她看到了自己崇尚的星星,她的童年从群星的光环里脱落出来,围聚在她的胸前,为她回忆往日的童话。而后为她敬献玫瑰的是她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那些沙枣花一样迷诱心灵的日子,开始舔吻她的前额。马兰花一样亲切单纯的时光,把从前无数个月光之夜还原在她的意识里,支持她的哲学,在活着的人群中间播种玫瑰,播种橄榄树,播种支撑信念护卫信念的正道。神奇的星星,开始温暖她的哲学条文,她心中的月亮,照在古老的和田桑皮纸上,豪迈地书写她的意志和马赫穆提充满伤痛的意念。光荣的和田桑皮纸睁开了眼睛说,存在是光明的、浑浊的、颓废的,但最终是酝酿希望放飞希望的,人的光明是最早的绚烂和永恒的正道之源,书写光荣的灵魂,同样也是我的骄傲。最终,她精神田野里的遗嘱,睁开了眼睛。
辽阔的时间借助黎明的激光,唤醒万物的意志,自在的眼睛们开始在辽阔的光线里寻找自己的前定和命运。一大早,艾塞提就带着老二外力,来到了莎尼雅的院子。他没有进屋,也不坐,脸色像百年前乡戏里混痴的刽子手,眼睛像凝固的铅疙瘩,飓风似地嚷嚷开了。莎尼雅说,兄弟,我明白了,给我三天的时间,我搬家。艾塞提说,谁是你的兄弟?你是一天比一天不要脸,前面你要是搬了,还能捞个楼房,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你还玩什么三天你!我老子死了,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你的这个装修脸不是树皮吧?我一天都不给你,现在就走。外力说,带着你的破烂,快走吧!莎尼雅说,你们这么无耻张狂,就没有人治你们了吗?艾塞提说,我们是要回我们的应得,谁治我们?你不走,我们就锁大门了,你想走也走不成。莎尼雅说,你们不怕公家的人吗?艾塞提说,院子是我们的,我们怕谁?莎尼雅说,你们不怕真主的惩罚吗?艾塞提说,弄不好真主惩罚你呢!我老子都死了,你赖在这里不是孽障吗,你走不走?莎尼雅说,我要准备呀,说走就能走吗?外力说,怎么不能走,你以为是嫁人吗?我帮你往外扔破烂不就行了吗!莎尼雅说,外力,你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嘴巴是你的,时间审判的时候,鞭子就不是你的了!那时候火鞭会抽在你的嘴上,让你的灵魂流血,你今天的邪气,就是你在地
狱的火房。外力说,卖什么嘴皮子你,滚!艾塞提说,你不走,我们锁大门。莎尼雅说,你们锁吧,但是你们锁不住正道!外力从包里取出两把大铜锁,看着艾塞提说,哥,咱们走,我上锁,让这娘们儿看看我们的厉害。艾塞提说,走,咱们出去,上锁。莎尼雅站在原地没有动,艾塞提走到大门前的时候,伊力多斯啤酒打开门,把伊玛目阿訇请进了院子。伊力多斯啤酒说,您屋里坐。伊玛目阿訇问候过大家后,转身,尖锐地看了一眼顿时窘困了的艾塞提。
艾塞提看到伊玛目阿訇,惊了一眼,脑子立马有了反映,这是啤酒老贼要对付我的毒箭。莎尼雅退了一步,低着头,虔诚地向阿訇行过礼,大步侧迈过去,推开了客厅的门。伊玛目阿訇走进客厅,等大家坐好,举手祈祷。而后看了一眼顿时眼睛红润了的莎尼雅说,妹子,身体安康否?莎尼雅忧伤地说,还好。伊玛目阿訇说,会好起来的,在生活的某些光照里,真主会让我们赶不上,但真主不会让我们持续颓废痛苦流泪,好日子是非常多的,但有的生灵看不见好日子,他们不是没有眼睛,他们是没有信仰和灵魂,这等人往往是火狱的朋友。伊玛目阿訇看着艾塞提说,兄弟,爸爸走后,对你们的妈妈莎尼雅女士照顾的怎么样?艾塞提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阿訇大人会这样问他,他振作精神说,好。伊力多斯啤酒说,好什么好,你们刚才在院子里威胁辱骂莎尼雅的话,我们隔墙都听到了,你们赶莎尼雅出门,要接管院子,你们还是爸爸的骨肉吗?艾塞提说,哥哥哎,这不是我们家的事吗?伊玛目阿訇说,哪个是你们家的事儿,你们家的事儿就没有正理了吗?你想独吞院子的事,我听说了,这生活区里这么多的穆斯林们,如果不鄙视反对你的行为,他们会把你的劣行告知我吗?你灵魂里面的图案就是,你占有这个院子,四个兄弟你散点银子打发,满足你的贪欲。你看,这些事,你前额上都写着呢!你认错吗?艾塞提说,爸爸没有留下遗嘱,这院子自然是我们的了,现在我们收回,也属正当啊!伊玛目阿訇说,什么叫正当?你现在跪下来给你妈妈赔不是才是正当,娃娃,你陷得太深了,你以为这天下天天是太阳吗?你父亲走了,你没有发现死亡吗?死亡不是结束,是启示。因为死亡带不走血脉,死亡教会我们和谐。你为什么学不会和谐呢?你跪拜孝道的时候,你子孙的背后是光明的正道,你跪拜贪婪的时候,你背后可能是一沟沟泥潭。正道不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清浊不是自在的水磨和剪修毒瘤的剪刀,不仅仅在时间的手里,重要的是在每一个渴望正道维护正道的心灵手里,你为什么不觉悟呢?孩子,一个人的诅咒有可能是嗡嗡叫的苍蝇,众人的诅咒却是坚实的飓风暴雨。我看你这些年不是一日三餐,而是七八餐了,危险就来自这里。回家,你好好饿上几天,你就能回到你的从前。
艾塞提没有说话。伊力多斯啤酒说,娃娃,听见了吗?艾塞提阴冷地说,听见了。伊玛目阿訇说,你要是没有听见,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的眼睛嘴巴都是耳朵,我可以通知你们五个兄弟居住的生活区的长老和穆斯林们不参与你们家的任何活动,过年过节拜年问候和婚丧嫁娶的事情也不接受你们的邀请,弃灭你们。那时候你们的家人,家族的老少都会反对你们。你们会有两种选择,一是在规矩里做人,找回你们的人味;二是从这个生活区里搬走。
伊力多斯啤酒说,兄弟,说话,幸福和灾难,都积聚在你的嘴唇上了,钱不要紧,人要紧。艾塞提瞪了一眼伊力多斯啤酒,说,我明白了。伊力多斯啤酒说,你小子放老实一点,阿訇有阿訇的办法,我也有我的办法,不信你等着瞧。
艾塞提和外力像输光了钱的赌徒一样回家了。送走伊玛目阿訇,伊力多斯啤酒的火气上来了,向老婆帕提满说,这个艾塞提,已经是要钱不要脸了,烂到根子里了,在伊玛目阿訇前面也没个认错的样子。帕提满说,你管得多了,家里的私事,自古国王也是要装糊涂的,你把人家看那么清楚,今后我们还怎么做邻居?伊力多斯啤酒说,这事不一样,他不能欺辱莎尼雅,我还有最后一招呢,帮助莎尼雅上法院告他。帕提满说,这样,你就英雄了。伊力多斯啤酒说,我的老奶奶,你还不知道我曾经就是英雄吗?帕提满说,知道,我曾经梦见过!
玛穆提和玉山接到伊力多斯啤酒的电话,迅速赶到了他的家。伊力多斯啤酒把情况讲了一遍然后说,我的意见是,你们要想一个办法,把他鼻子上的瘤子拔出来,让他老老实实听话,如果他继续疯狂,咱们帮莎尼雅打官司,让公家主持公道。玉山说,最好是内部解决。玛穆提说,咱们三人一起找莎尼雅吧,一起商量,把哥哥留下的遗嘱,复印几份,撂给他们,他们就没话说了。伊力多斯啤酒说,不一定,那个艾塞提,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看到他今天的疯劲儿,我就觉得马赫穆提的遗嘱一点也不残酷。
听完玛穆提和伊力多斯啤酒的意见,莎尼雅平静地说,昨天我想了一夜,把解决的办法拿出来了,我用马赫穆提的名义搞了一个遗嘱,把马赫穆提给我的都让给了他的孩子们,我不能一生都和他们憋着,再往后,他们肚子里的虫子大了,就会出事。莎尼雅从抽屉里取出她写好的遗嘱,递给玛穆提,说,你们都看一下,我决心已定,完了拿去复印,发给娃娃们,由艾塞提打头处理,我们结束这场麻烦。玛穆提惊异地接过稿纸,开始读遗嘱的内容。坐在两边的玉山和伊力多斯啤酒把头靠过来,眼睛盯着稿纸上的文字。伊力多斯啤酒看完遗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玛穆提看完遗嘱,把稿子递给了玉山。玉山说,姐,这不合适吧,你太伟大了也不行吧!玛穆提说,是的,这不公平,哥哥的意志一点没有落实也不行,再说了,艾塞提是有野心的,他不会善罢甘休。莎尼雅说,那就是他的事情了,他的心玩火,倒霉的是手。伊力多斯啤酒说,我是外人,也想说几句,如果把权柄都给了艾塞提,他们兄弟之间的仇恨会更大,这事就不会有什么句号,如果他搬来和我做邻居,我就卖院子走人,我不和这种人做邻居。玛穆提说,如果我们放弃权柄,其结果是,艾塞提不会同意抚养艾丽菲亚的那笔钱,这笔钱必须留在嫂子这里。莎尼雅说,我不缺钱,就抚养一孩子嘛,我住自己的楼房,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这样处理,对我也是一个机会,我嫁给马赫穆提的时候,许多人说我的目的是暗算马赫穆提的钱财。这样一来,穆斯林们会看清我嫁的不是马赫穆提的钱财,而是他的热身热心。玉山说,姐姐再想一下,是不是急了一点,现在刀子在你的手里,一旦你有新想法了,说话就孩子的嘴巴了。莎尼雅说,我心里很明白,我也算是从死亡的魔床上回来的人,我要活出我的精神来,我不争金银,我要脸。玛穆提说,也可以,今天再放一天吧。莎尼雅说,也可以,明天叫艾塞提和他的兄弟们来吧,把遗嘱给他们,我就准备搬家了。
下午,莎尼雅和玉山一起来到了蓓蕾孤儿院。孤儿院在黑河边广阔的苹果园里。院长古丽麦尔艳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高个儿,前额突出,嘴巴大,平胸,和她的个头儿很不协调。莎尼雅礼貌地见过古丽麦尔艳院长,把艾丽菲亚的入院手续交给了她。院长看过证书说,我明白了,你是这女孩儿的什么人?莎尼雅说,我是马赫穆提的遗孀,是我男人留下遗书要我照顾艾丽菲亚。院长慈祥地看着莎尼雅
说,你有那个遗书吗?莎尼雅从包里取出玛穆提给他复印的遗嘱,交给了院长。院长看完遗嘱说,不好意思,我不应该看其他的内容。你是想把孩子领走吗?莎尼雅说,是的,今年孩子刚好七岁了,该读书了。院长说,是的,读书的事情,我们已经考虑好了,如果你要领人,还要补一些证明,一是你单位的证明;二是你要收养孩子的申请;三是担保人;四是遗书的复印件,只复印有关孩子的部分。莎尼雅说,我明白,我把这些手续办好,来找你。我想问一句,这孩子是有父母呢还是?院长看了一眼莎尼雅说,不清楚,孩子是马赫穆提先生送来的。莎尼雅说,是哪一年?院长说,三年前。莎尼雅说,噢,是这样,那好,我能看一下孩子吗?院长说,可以,跟我来吧。
她们在阅览室找到了艾丽菲亚。艾丽菲亚正在画画,是一只小猫,胡子画的很长,莎尼雅看着笑了,觉得是一个有灵性的孩子。海丽古丽老师来到院长跟前,给她介绍艾丽菲亚的情况说,艾丽菲亚很聪明,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数字可以数到一百了。院长摸着艾丽菲亚的头说,好,孩子的姐姐来看她了,让她们单独待一会儿吧。院长和海丽古丽老师出去了,莎尼雅坐在椅子上,抱起艾丽菲亚,温柔地在细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说,好孩子,喜欢姐姐吗?艾丽菲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莎尼雅喜欢上这个孩子了,连眉、大眼、圆脸、前额宽大,南疆人脸型看着很顺眼。莎尼雅想,我应该破译这个密码。临走,莎尼雅把手里的包留给了艾丽菲亚,说,里面有红枣和核桃,和多斯提(小朋友)们一起吃,我还会来看你的。
莎尼雅走出阅览室,看见院长和海丽古丽在桑树下说话。院长看见莎尼雅,走过来说,艾丽菲亚还可以吗?莎尼雅说,很乖。海丽古丽老师插了一句说,很聪明,喜欢画画,血脉里可能有这个东西。莎尼雅看着院长说,谢谢你们,我走了,我会尽快把需要的证明办好的。
在苹果树下等候姐姐的玉山,看见姐姐走过来的身影,把车开到了她的跟前。莎尼雅上车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留在大门前的古丽麦尔艳院长,她脑海里开始浮现院长刚才辣椒一样凝视她的表情。院长放出来的信息说,好姑娘,每一个孤儿的隐私也是她们的生命,扰乱她们的前定是不合适的。
第二天上午,在莎尼雅的坚持下,玛穆提通知艾塞提,带着兄弟们来了。莎尼雅的位子是玛穆提安排的,她坐上席,平静地倾听玛穆提宣读她重写的遗嘱。按照莎尼雅事前和玛穆提商量的意思,玛穆提简要地介绍了遗嘱的来历。而后伊力多斯啤酒站起来,把马赫穆提生前要他保存皮箱的事说了一遍。最后,玛穆提一字一句地念完了莎尼雅一手书写的遗嘱。
在玛穆提开始念遗嘱的时候,伊力多斯啤酒一直在观察艾塞提的神态。几分钟的尿尿时间里,那些名词和动词,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眼睛变成了激光,开始温暖他的弟兄们。自从爸爸马赫穆提决定续娶女人的时候起,他就没有这么高兴过。伊力多斯啤酒心里骂了一句,牲口的第五只脚一样丑陋的东西。
莎尼雅扫了一眼艾塞提。艾塞提脸上的人气也出现在兄弟们的脸上了。老二外力舒缓地出了一口气,老三海米提的笑容已经爬到额头上了,蚯蚓一样丑陋的皱纹也开始发亮了,老四艾力傲慢地哼哼了几声。老五阿里木干脆把心里的高兴说出来了,真主是万能的,自古钱财和垃圾污水是一路货,我们争的是人格志气,一个保姆女人想埋葬我们,这可能吗?突然,玛穆提的巴掌飞了过去,响亮地落在了老五阿里木的左脸上。阿里木倒下了,艾塞提迅速站起来,挡住了玛穆提说,叔叔,其实,你最
想打的人是我。玛穆提说,阿里木有救,我才打他,而你,已经死了,我不能污染我的手。艾塞提说,你给我们念了这么伟大的一个遗嘱,我还能死吗?玛穆提说,你走进黑暗的时候,你感觉不到自己的死亡。伊力多斯啤酒插话了,阿里木小弟弟,你不是你爸爸尿出来的吗?你连你爹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啊!你的嘴,是吃够奶长大的吗,这是什么地方?至少你爸爸的灵魂还在这个屋子里呀!艾塞提说,我们家里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掺和。玛穆提站起来说,艾塞提,你真是一条毒蛇啊,上天会割你的舌头!
众人都沉默了。最后莎尼雅站起来了,她看着艾塞提说,那就这样吧,这件事就结束了。皮箱里面的东西你们拿走,按照遗嘱上的说法,你们点清楚。明天早晨我就搬家,院门不锁,你们过来接收就行了,你们还有意见吗?艾塞提说,现在没有,有意见我们会去找你。莎尼雅说,好,我随时欢迎你们。
艾塞提提着皮箱,走在了前面。兄弟们跟在他后面,走出院子,打开自己的车门,跟在了哥哥的车后面。只有莎尼雅出来,把他们送到了院门前。她说再见的时候,没有人理她,都开着车离开了院门。玛穆提走出客厅,来到莎尼雅跟前说,这些娃娃没救了,一点人味都没有。莎尼雅说,人都会有疲软忏悔的一天,也可能是明天、明年、五年或十年后,这样的一天是会到来的,我信。如果他们不忏悔,他们的孩子们会忏悔的,什么样的一天都会到来的,但那不是世界末日。
莎尼雅第二天从这个亲切精美的院子里搬走了。她最后看了一眼葡萄架,黑珍珠和马奶子葡萄精美地垂在油亮的藤下,点缀别墅的灿烂。莎尼雅回到自己的楼房住下了。一周后,找人帮忙,办好了收养艾丽菲亚的有关法律手续,从蓓蕾孤儿院领回了孩子。院长古丽麦尔艳说,积德行善,是没有镜子的事情,孤儿院的孩子们,是时间以外的蓓蕾,不要企图把她们画进我们的路线图里,命运的袋子不在我们手里,给爱,让她们学会爱,是我们至高的荣誉。
艾塞提在自己的家宰羊,请兄弟们吃抓饭。老五在洁白的毛巾上擦过油手说,我们终于胜利了,要回了属于我们的东西,如果我们不闹,那个女人会把爸爸留给我们的遗嘱交出来吗?老二外力说,那个孤儿院的孩子,不会是爸爸的那么一次星星月亮吧?!老三海米提说,这事就和我们无关了。艾塞提说,我想,这个老女人不简单,她一定留了一手,爸爸的那个邻居,那个伊力多斯啤酒老贼,什么事都知道,找个时间我想和他斗斗。老四艾力说,怪了,爸爸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遗嘱,交给这个老贼呢?阿里木说,那就是爸爸糊涂了,脸上看着好好的,神智已经紊乱了。外力说,这就对了,他心不乱,能把遗嘱交给一个酒鬼吗?会娶一个小破鞋糟践自己的名声吗?艾塞提咳了一声,神秘地说,兄弟们,这几天一件事情冲进了我的脑海里,我以前听说咱爸还有一块三十多公斤的羊脂玉,是一流的东西,是妈妈给我说的,这宝贝以后就没有下落了,我想,弄不好爸爸把这个东西给那个女人了,不然,她会把皮箱交出来吗?阿里木的眼睛顿时亮了,说,对,那个宝贝一定在那个老姑娘手里,不然,他会交出皮箱吗?她要是把那玉石独吞了,也是我们的一大损失呀!哥,咱们都去,找那女人问问!剩下的几个兄弟们也开始嚷嚷了,说要去问问!艾塞提的妻子米娜娃儿,在厨房里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解下围裙,走出来说,艾塞提,你们也太狠心了,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最后她成罪犯了吗?就那么一个石头,你们也不放过吗?艾塞提说,那是我们家的东西呀?!米娜娃儿说,是你们家的东西,怎么不在你的手里呢?
艾塞提瞪了老婆一眼说,肉汤手工面,知道怎么做吗,知道厨房在哪里吗?米娜娃儿说,一个人什么也不怕,是要出事儿的。
第二天早晨,艾塞提和兄弟们来到羊蹄市场,在吐尔逊毛拉克的羊杂碎店里要了两大盘羊蹄子和五个羊头,美美吃了一顿早餐。当艾塞提喝口奶茶,开始吃第二只羊蹄子的时候,老板吐尔逊毛拉克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整了整小胡子说,哥们儿,有时间没有来吃蹄子了。艾塞提说,这宝贝不能经常吃,它可是高血脂高血压的好朋友。吐尔逊毛拉克说,这要看你吃了后干什么,光吃不干正事,歪血压黑血压都会有。听说你们兄弟几个得了一大笔遗产,都传开了,莎尼雅女士太了不起了,把钱财都施舍给你们了。艾塞提说,你说是施舍吗?那是我爸爸的血汗!吐尔逊毛拉克说,是吗?那你爸爸怎么没有留给你们呢?艾塞提说,爸爸娶了小女人,脑子晕了一段时间。吐尔逊毛拉克说,这就对了麻,莎尼雅女士不高尚伟大,能把财富还给你们吗?因为你们不知道葫芦里面的秘密呀!阿里木瞪了一眼吐尔逊毛拉克说,你和那个女人有亲戚关系吗?吐尔逊毛拉克说,没有,我和她有良心上的关心。艾塞提说,良心,良心这个哥们儿可是永远也说不清楚啊!
他们走出羊杂碎店,来到了莎尼雅居住的小区。阿里木探听到的地址是海棠苑九栋二单元三楼右边的房子。兄弟五人站到门前的时候,站在前面的阿里木猛烈地敲门,从他粗暴的拳头下,响起了愤怒的声音。屋子里,莎尼雅从猫眼儿里看到了阿里木肥大的头,打开门,生气地说,我以为是警察呢。艾塞提说,不急,警察会找你的。他们走进客厅,满面横肉,刀子一样凶残的眼睛盯着莎尼雅的脸。艾塞提说,我们没有时间废话,咱爸生前有一大块羊脂玉,请你把这个东西交出来。莎尼雅没有说话,转身,迈几步,坐在蓝色的皮沙发上,鄙视地看一眼艾塞提说,娃娃,还有什么事吗?艾塞提说,让你的歪嘴老实一点,我是决定你命运的人,把羊脂玉交出来。莎尼雅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我知道的,都交给你们了,你们还是出去玩吧。阿里木跳到哥哥前面说,你滚出去,我们要抄家。莎尼雅说,娃娃,老实一点,不要最后连嘴也张不开了。艾塞提说,你以为我们没有办法吗?到时候真正张不开嘴的人是你!莎尼雅说,你们都滚出去,想闹事,找你们的叔叔!她掏出手机,准备与玛穆提联系的时候,阿里木抢过她的手机,把手机扔到墙上,砸坏了。莎尼雅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对待自己,脸上的自信消退了。莎尼雅说,好,我滚出去,你们抄家吧。莎尼雅大步迈出了屋子。
阿里木开始翻东西的时候,老三海米提望着老大说,不应该让那娘们儿走人,她会把叔叔叫来的。艾塞提说,快搜,没东西咱们走人,弄不好叛徒叔叔马上就到。老二外力说,这个箱子是锁着的。阿里木说,哥,砸!外力从厨房找出柴刀,砸开了箱子。箱子里面都是冬衣和秋衣,没有找到羊脂玉。艾塞提说,没有咱们就撤,叔叔来了就麻烦了。
莎尼雅带着六名保安,出现在了屋子里。小胡子保安塔伊看到凌乱的屋子说,我们来晚了,您先检查一下家里的东西,到派出所报案吧。莎尼雅说,不去了,我们还是内部解决吧,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麻烦你一件事,帮我打个手机好吗?塔伊保安说,您说号码。莎尼雅从包里取出蓝皮电话本,找出玛穆提的手机号,念给了塔伊保安。塔伊拨通了玛穆提的手机,把手机递给了莎尼雅。莎尼雅谢着,接过手机,只说了一句,眼泪就流下来了。莎尼雅说,是的,有事,请您来一趟好吗?
玛穆提赶到的时候,莎尼雅的哭脸已经很
难看了。她开门的时候,玛穆提竟没有认出她来。他忧虑地坐在沙发上说,出了什么事?莎尼雅咬着嘴唇,把情况讲了一遍,被蹂躏和践踏的动词形容词,在她伤痛的喉咙里颤抖着,被侮辱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亮光。玛穆提说,我说过,你太宽容了,生活是几个河流的盐味,不是美好的想法,生活太善良了是不行的。你放心,我有办法治他们,这些孩子都是惯的,工作、娶女人,都是哥哥给他们操心的,现在一个个都成恶心人了,一点人味都没有。莎尼雅说,我真的不知道那块三十公斤的什么和田玉。玛穆提说,我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么回事儿,他们现在来劲了,你说得对,咱们还是自己解决吧,我有办法。
就三天的时间,艾塞提带着兄弟们闹腾莎尼雅的丑行,在圈子里传开了,每传到一个人的嘴里,那些残酷恶毒的形容词开始发酵膨胀,不断派生出更多熏臭的词语。当这些毒药一样的词汇传到艾塞提和他的兄弟们的眼睛里的时候,艾塞提在家里召集兄弟们,耷拉着眼珠说,我们一定要找到这块羊脂玉。这时,老五阿里木从包里取出一份东西,蔫蔫地交给了哥哥艾塞提说,好像到处都是这个东西,他们说是叔叔玛穆提发的。艾塞提接过材料,收住怒气,开始读材料。读完材料,艾塞提蔫了。老二外力看到哥哥的样子,从他手里抓过材料,看了一眼说,遗嘱,是怎么回事,是爸爸留下的真遗嘱?外力看完遗嘱后,也沉默了。海米提抓过遗嘱,眼珠子钉在了马赫穆提的手迹上,老四艾力把头靠了过来,二人开始细读真遗嘱。
这是玛穆提的第一招。他把哥哥留给莎尼雅的遗嘱复印了一百份,发给了亲戚们和圈子里面的朋友,让这个遗嘱自己说话。在遗嘱后面,他附了一份说明材料,把莎尼雅重写遗嘱的事情,详细作了说明。也把自己散发这份真遗嘱的目的向大家亮开了。
艾塞提的脸变成了洗碗水。神态上,这段时间公驴野马一样疯狂的样子看不见了,变成了像被人割掉了生殖器的汉子,兄弟们也说不出话来了。很长时间后,苍蝇们闹够了嗡嗡着飞出窗口以后,艾塞提从肛肠里憋出了一句话。兄弟们立刻浪人似地来了精神,阿里木说,对,大哥英明,就是这么回事,开什么玩笑!米娜娃儿在厨房里听到了男人从大肠小肠里憋出来的话,说,这个男人,从骨髓里就烂了!昨天,玛穆提也给她给了一份真遗嘱,要她交给男人,她看完真遗嘱,就压下了。她不想和男人理论斗嘴,不想破坏家的和谐,在这件事上,她遵循的规矩是不掺和男人的卑劣和贪婪,她的哲学是,谁玩火谁的手倒霉。阿里木来劲了,说,还是哥哥英明,这遗嘱是假的!让叛徒叔叔去折腾!海米提说,我也是这个想法,咱们不理他,东西已经在我们的手里了,别墅,哥哥已经住进去了,我们怕啥!艾塞提说,我也是这个意见,叔叔想用这个办法,把我们玩到他的锅里去,咱们不上当。
周末,艾塞提的朋友们请他到河边景点吃饭。饭后开始喝酒的时候,胡希塔尔要了两瓶烈酒,海尼说,哥们儿哎,四人两瓶多了吧!沙拉穆说,不急,最后咱们还得加两瓶。天禽野味的时代,一人不折腾一瓶,还是儿子娃娃吗?胡希塔尔说,那种喝法,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可以,像艾塞提这样的人造贵族就适应不了。艾塞提说,今天我陪大家喝好,喝到耳朵自己说话为止。胡希塔尔说,可不能这样,自己说话的东西多了,嘴和嘴不一样,有的嘴不只是脏,而且不要脸,所以还是少喝一点,不要让身上太多的东西都嚷嚷了。海尼说,咱们先开喝吧,酒这个东西,情绪好了,热老婆的奶茶一样往里流,舒服着呢。沙拉穆说,咱要的烤肉还没有上呢!艾
塞提说,喝酒就是喝酒,烤肉吃的多了,酒的味道就没有了。胡希塔尔说,还是有钱的人聪慧,听老辈人说,他们那个时候就是苹果下酒,越喝越舒服,咱们今天是公家的喝法,一人一杯。胡希塔尔端起酒杯说,今天喝酒,由头是我刮脸了,海尼要我请客,再说,这几天身上有几个不要脸的钱,老婆不知道,用了也舒服。胡希塔尔把三杯酒送到朋友们手里,自己留了一杯,说,干了,老辈人说,除了死亡以外,一切都是游戏,咱们今天游戏游戏,如果有良心的人,哭也行。大家笑了,喝完酒,把杯子还给了胡希塔尔。海尼说,还没有醉,还没有回家,老婆还没有开骂,就哭吗?胡希塔尔说,不要等到最后,咱们灵活一点,三杯酒以后允许哭。艾塞提说,今天这个气氛有点不对呀。沙拉穆说,都对着呢,不对的事情现在家里睡觉着呢。开始喝第二杯酒的时候,海尼说,咱们从小玩麻雀长大的四个棒棒,有时间没有野聚了,都快尿不到一起了,这不对,有钱了,脸大了,叫不到一起了,老到一斤肉吃一年的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光屁股的时候是朋友,砸核桃的时候找不到人,以后良心说话的时候,眼睛抬不起头来,地也会诅咒我们的动脉静脉。胡希塔尔说,主要是艾塞提有钱了,最近又有了一笔遗产,搬进爸爸的别墅里了,朋友的语言词汇就忘了。艾塞提说,嘴巴忘了,心里没有忘。胡希塔尔说,首先是心不要脸,而后是嘴巴,听说你这段时间玩遗嘱玩得不错啊,他们说你可以把一种遗嘱变成好几样玩。艾塞提的笑脸不见了,说,都是走狗们造谣。胡希塔尔说,睡狗们做出来的事情,走狗们好流浪着宣扬啊!我们都听说了,这一次,你的遗嘱玩得绝,长这么大,刚好你也没有个外号,就送你一个吧,现在大家都在说你的遗嘱,就叫遗嘱吧。海尼立马接上话头说,这外号有意思,遗嘱,回忆起来,很有细节,也有时代意义。沙拉穆说,将来老了,什么事也干不动了,还可以在邮局前写遗嘱呢,也来钱。胡希塔尔说,那咱们庆贺艾塞提的外号,干一杯吧。大家举杯,笑着把酒喝了。艾塞提沉闷地说,你们这不是侮辱我吗,这是什么外号?胡希塔尔说,外号都是圣人赐的,今天我是替圣人行道。艾塞提说,我知道了,你们这是一个肛门出气,恶心我。胡希塔尔说,你从小就贼聪明,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拯救你,那些知道了你爸爸留给你后娘的遗嘱,和你后娘改写遗嘱内幕的人们,都在骂你们不是人,是牲口,我们知道了,装不知道吗?因为你不是牲口呀!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让你哭血忏悔的人!我们不是羊肉朋友,我们是光屁股时代一个馕掰成四块吃的肝脏肾脏朋友,我看你那后娘比男人还要男人,多了不起的胸襟啊,可是你们威胁她,要她交出什么和田玉来。艾塞提混浊地说,你们不了解情况,我叔叔当叛徒了,都是他搅和的。沙拉穆说,你们也太丑陋了,莎尼雅女士嫁给你爹,就是伺候你爹的佣人,就一疙瘩石头,你们也不放过吗?按照这个逻辑,她还应该赔上吃你们家的饭钱吧!你也竟胡诌,你叔叔是那样的人吗?他是正派的大锅里煮出来的人。艾塞提说,那是属于我们家的东西。海尼说,有没有那个石头,还是个话呢!胡希塔尔说,艾塞提,还是要想办法,把名声收回来,这个东西可不能说没了就没了。艾塞提说,我的名声哪儿也没有去,在我脸上挂着呢!所谓的那个女人改写了的遗嘱是假的,她的这个把戏,我不知道吗?她嫁给我的爸爸,不就是冲着爸爸的钱吗?胡希塔尔说,我看你也是一个脏贪财,不冲着钱来,人家吃石灰喝污水吗?!艾塞提说,我不怕人家说,历来都是疯狗乱咬人,好人继续前进。海尼说,你是好人吗?你我的标准还不够,这不是小事,你连香事和臭事都分不清楚,还想做好人吗?好人可是了不起的事情,好人的大门不上锁,而你,心里脸上眼睛里到处都是锁子,你能做好人吗?
艾塞提沉默了。酒轮到他的时候,抓住酒杯张开嘴往里倒,而后闭上眼睛想心事儿。哥们儿逗他、惹他、讽刺他,继续拿他的新外号说事儿,刺激挖苦他,他都不说话,不理睬。两瓶酒喝完后,胡希塔尔又要了两瓶,艾塞提仍旧木偶一样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用沉默对付朋友们。胡希塔尔的酒劲儿上来了,稀稀拉拉地说,哥们儿哎,这酒没有掐脖子吧,肚子里面还有气吗?喝酒不出气,你就自动哑巴了,哑巴了,你那舌头就是我的那个东西了,你不臊吗?艾塞提猛地坐起来,掐住了胡希塔尔的脖子说,我捏死你,再操你的命!沙拉穆立马坐起来,拉开了艾塞提的手说,哥们儿哎,酒上头了吗?不要作践你的手,舌头说话嘛!胡希塔尔说,他现在的舌头已经是我的那个东西了,还会说话吗?艾塞提急了,做好架势,准备出拳的时候,海尼迅猛地起身,抓住了艾塞提的手说,哥们儿,降降温,出拳打人,还是要和你的那个好地方商量好,你小子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胡希塔尔说,就你这狼狈样,还想贪污个好人的名分,你屁股里的臭肛肠也会诅咒你!海尼拉着艾塞提的手,摇晃着走了。胡希塔尔说,今天的酒钱没有白花,他火儿到这个程度,我目的就达到了。
胡希塔尔按原想法,在河边景点、宫廷菜肴园、泉巷野味三个地方,请来了圈子里的朋友和三位知名的笑话家,吃好喝好,宣扬他给艾塞提起的外号。酒喝到开始松皮带的时候,民间笑话家尤努斯站酒说,你把光屁股时代的朋友搞臭了,你也不是好鸽子。胡希塔尔说,我这不是拐着弯弯救朋友嘛!笑话家莱提普汪汪恶毒地说,朋友的裤子掉了,他才能漂亮起来啊!笑话家吾守尔梳子说,胡希塔尔的确高明,他这是变着法子宣传朋友捣鼓遗嘱的能力,这样的广告,才能诱惑人心。尤努斯站酒说,这小子看得远,你梳头发,他梳人心。吾守尔梳子说,还是你老贼懂事理啊,柜台前站的日子多了,什么样的臭酒你都能闻出来。尤努斯站酒说,这就是本事,而且老板给我赊账。莱提普汪汪插话说,那是当然,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撒野啊!尤努斯站酒说,我不怕你的声音,因为你的牙齿都腐烂了!大家都笑了。胡希塔尔说,吾守尔说得好,我是变相地吹捧艾塞提写遗嘱的能力,大家需要立遗嘱或是玩遗嘱,都来找我。尤努斯站酒说,这年头也够热闹的,钱变成爷爷奶奶的时候,这男人们也开始蹲着尿尿了,那鬼臭的老子马赫穆提,可也是个站着尿尿的硬汉啊!他说话办事,一泡尿的气度,可也是好几公里的温泉呢!莱提普汪汪说,我说呢,我跑到哪里都是臭熏熏的,原来你和那老贼一起喝多了呀!大家又笑了。接着艾塞提的名声,也开始在许多嘴们的舌头上流浪了。
玛穆提等的就是这一天。艾塞提像个输净了的老赌徒,把眼神藏在肮脏的眉毛和熏臭的眼皮底下,像个没落的乞丐,耷拉在了玛穆提的眼前。玛穆提说,咱们出去碰几杯吗?艾塞提阴冷地说,你允许,我就喝。玛穆提说,我破规矩,以后咱们就不拿辈分规矩礼节当警察了。他们来到亲切的泉巷野味,要了一只雪鸡和六只鸽子,一瓶伊力大曲。玛穆提自己倒酒,第三杯喝完,也没有动鸡动鸽子一腿一翅,在叔叔看杯子倒酒的时候,抓住机会看一眼他的神态,揣摩他的心思。而玛穆提,把半只肥雪鸡和一只鸽子咬进肚子里,耐心地等艾塞提张嘴说话。艾塞提说,叔叔,放过我们吧。玛穆提看着艾塞提说,你看着我,把眼睛睁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在扰乱你吗?艾塞提昂起头说,我
想说,你不要替外人说话。玛穆提说,刚才,我见到你的时候,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你爸爸在精神上要求你的那些东西,现在我错了,你还没有进来,是我可怜呢还是你可怜?谁是外人,你永远记住,在婚姻千古牢固的账本里,有一种真理是永恒的,一个陌生的女人此时嫁给了你爸,她就是你的亲人。血缘不是前定的基础,人性人格才是最后的血液循环。你爸爸是什么人?你们又在干什么?难道这还不够吗?继母不是满足了你们吗?你们还要那个你们没有见过的石头,天能容你们吗?这继母的胸襟谁人不佩服?你们逼她,侮辱她,你们以为就可以拿到那个不存在的石头吗?你让兄弟们和你一起变坏,侮辱埋葬人家的名声,就不怕末日里真主惩罚你吗?艾塞提说,叔叔,这事没这么严重,在遗产的事情上,是不能讲道理讲人格讲善良的,财富是家庭家族的基础,这个东西是不能外流的。玛穆提说,娃娃,你知道的事情不少啊,但是你为什么不知道最主要的事情呢?人家的东西也是你的吗?爸爸把钱财物都留给你继母了,她为了拯救你们的灵魂,改写了遗嘱,你还踩着人家的衣领上头了!你为什么不摘下帽子当镜子,不检验一下自己的灵魂呢?你爸爸,你爷爷都是什么人?我们家七代祖宗,都是脸上有光的汉子,到了你这一代,你们开始尿自家的锅了!你的问题是目的不善,我帮不了你。艾塞提说,我也准备了一份遗嘱,是以爸爸的名义写的,和前两份遗嘱不同的是,用一套楼房安慰那个女人,你能帮我散发吗?玛穆提说,你这个臭烂的哲学,我早就听说了,街上的狼狗们,也在汪汪你的阴谋,这不可以,你可以自己散发,我等你悔悟,如果你不回头,坚持背叛你爸爸的灵魂,我就实施我的下一个办法,让你觉悟。我总的目的有二,一是要光耀你们继母的高尚;二是拯救你们,最后的目的是拯救你们的孩子。艾塞提说,叔叔,我可以收买你吗?玛穆提说,娃娃,不要太狂妄,我会割掉你的舌头的,你会变成植物人,你的灵魂已经腐烂。艾塞提没有说话,站起来走了。
周末,嫉妒的风,还没有来得及吹散清早馨香的空气,蓓蕾孤儿院的院长古丽麦尔艳和海丽古丽老师,敲开了艾塞提的房门。艾塞提昨天和叔叔闹腾,晚上找朋友继续喝赌酒,半夜才回来,现在还在酒被子里睡着呢。米娜娃儿开门,笑看客人,意思是,你们找谁?院长古丽麦尔艳和蔼地说,打搅了,这是艾塞提先生的家吗?米娜娃儿说,是的,请进。
艾塞提醉鸡似地睁开了眼睛。半只眼睛看着老婆,歪着舌头说,天塌了还是发大水啦!米娜娃儿说,两个美女来了。艾塞提闭上眼睛说,家里一个就够了,再来两个蹂躏,不世界末日了吗?米娜娃儿说,心坏的人,说话也熏臭。快穿衣服,客人等着呢。
艾塞提出现在客厅的时候,米娜娃儿已经给客人们倒好了茶。艾塞提嘴角动了动,算是笑了。米娜娃儿坐在院长古丽麦尔艳跟前,邀请她喝茶。院长介绍过海丽古丽老师后说,不好意思,我们冒昧来访,也没有打招呼。打听到你们的这个住址以后,一大早我们就赶来了。这小区太漂亮了,到处都是白杨树,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个果园,环境太好了,空气好。我们的孤儿院也是树多,树是养脾性的东西,我喜欢树。艾塞提两嘴角又动了动,假笑一嘴,心里藏着说了一句,一大早呀啰嗦什么呀!院长看了一眼艾塞提的眼睛,从他的神态上多少窥见了他的心理活动,说,是这样,我们是蓓蕾孤儿院的,我们之所以直接找你们来,是不想多事。我们的一个老师,在一次婚礼上,听到了大家的一个议论,说是你们家和莎尼雅女士之间有一块玉的纠葛,就觉得我们有责任把事情说清
楚。这块玉呢,和我们蓓蕾孤儿院有关系。当年,马赫穆提先生把这块玉捐给我们了,我们又把它卖给了新疆美玉公司,用那些钱给孤儿院买了一辆轿车和一辆工作车,我把当年卖玉的发票的复印件给你们带来了,还有那块玉的相片。院长把发票和照片放到了艾塞提的前面。艾塞提不再贼笑了,麻袋片一样的脸变成了丑陋的垃圾桶。他抓起发票,看见八十六万元的数字,脸更难看了,心里咕噜了一句,二百平米的房子没了。他看着发票,阴冷地说,这件事我不清楚,可能是兄弟们在了解一些情况,谢谢你们提供的这些材料。院长知趣地站起来说,打搅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再见。艾塞提没有说话,米娜娃儿调和气氛说,坐一会儿吧,我给你们做饭。院长说,谢谢,我们还要到批发市场采购,有时间到我们孤儿院看看吧,都是非常可爱的孩子们,我们会成为朋友的。米娜娃儿说,好,有机会我们一定会去看孩子们的。
院长走了。关好门,米娜娃儿看着男人抹布一样的脏脸说,家里来人了,你怎么这么个德行,你还是个穆斯林吗,人家抽你的筋了吗?艾塞提说,一早晨来了两个母鸡,不是好兆头啊!米娜娃儿说,你糊涂了,吃羊草不说人话,没有母鸡,你吃什么!艾塞提说,我没有说你,我说的是人家的母鸡。米娜娃儿说,这几年你变成狼狗了,我就没有打过你的脸,今天我说一句吧,你在外面的母鸡不行了吗?这就悲剧了呀,我怎么说你越来越陌生了呢,像个人家的男人。艾塞提说,你犯病了吗?米娜娃儿说,你都疯了,你爹娶的女人你都可以赶出家门,当垃圾侮辱,我能好到哪里?都是一口锅的奴隶,在外人的眼里,弄不好我就是帮凶。艾塞提说,我觉得自己很正常。米娜娃儿说,那是你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等你发现自己是一个男人的时候,你就会抽自己。艾塞提说,唉,世界末日了,身边的敌人好可怕呀!米娜娃儿说,是你自己心里有敌人。
米娜娃儿打开电视,开始欣赏歌舞。艾塞提说,你高兴了吗?米娜娃儿说,还没有,等你哭着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才高兴了,我高兴了,你心里的毒蝎就会死亡,这是我的愿望。艾塞提沉默了,抓起茶几上的发票,看着那个八十六万元的字样,呆在沙发上了。他不能理解爸爸,为什么要把家里的财富拱手送人,为什么要仇视自己的孩子们呢?米娜娃儿偷看了一眼男人,艾塞提的前额开始发黑,像民间匠人们制作的黑肥皂,脸上看不见人气,在沙发上变成了一个僵硬的木偶。
艾塞提没有用早茶,出去了。米娜娃儿没有和他说话。艾塞提没有开车,走出院子,来到巷口右侧的包子店,要了五个薄皮包子,像橡皮人一样,趴在桌子上吃了起来。对面窗口前面,邻居艾斯卡尔唠叨正在吃抓饭,看见艾塞提的狼狈样说,有钱的邻居,昨天没有输钱吧?怎么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呀!艾塞提没有抬头,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艾斯卡尔唠叨正在吃抓饭,说,我昨晚上天飞了一圈儿,早晨下来看见人间的繁杂,头晕。艾斯卡尔唠叨说,哦,上天了,在梦里吗?艾塞提说,和那些神圣的星星们在一起,那可是幸福她娘了!艾斯卡尔唠叨说,天上有这样的包子吗?艾塞提说,天上什么没有,都是天鹅肉包子。艾斯卡尔唠叨说,那你就傻了,下来干什么!我们连天鹅都看不见,你天天吃天鹅肉,不是神仙的日子吗?艾塞提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艾斯卡尔唠叨说,可能天上没有玩遗嘱的买卖吧,这可是个来钱的行当啊!这一次,艾塞提抬起头来了,刀子一样地看着他说,我听说过,你爹连张树叶也没有给你留下。艾斯卡尔唠叨说,我懂得羞耻,所以不要啊!这外号起得好,这可
是看不见的刀子啊,满城都传开了,你的后人,一代代继承上这个外号,他们的精神也就是斗鸡场上的臭泥巴了。艾塞提沉默了,他怕出事,包子没有吃完,站起来,来到坐在门口前收钱的买买提老板前给钱了。买买提老板说,包子怎么没有吃完?艾塞提看了一眼艾斯卡尔唠叨说,恶心。艾斯卡尔说,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包子都不吃,以后就蹲着尿尿了。艾塞提说,唠叨,咱们出去玩拳头还是玩刀子?艾斯卡尔唠叨说,你长这么大,玩过刀子吗?我给你找个羊牙子刀怎么样?买买提老板发现火候不妙,说,晚上才是打架的时间,早晨干正事吧。艾塞提瞪了一眼艾斯卡尔唠叨,出去了。买买提老板看着艾斯卡尔唠叨说,能这样说话吗?你含蓄着刺他呀!艾斯卡尔唠叨说,他是新疆第一不要脸,他懂含蓄吗?!
艾塞提走出大门,举手准备叫车的时候,在巷口开理发馆的祖农师傅迎面过来,叫住他说,哥们儿,恭喜你,终于有了一个外号。遗嘱,这可是个来钱的买卖呀,哥们儿,这个写遗嘱改遗嘱的事情,好学吗?艾塞提瞪了他一眼,说,你爹死了吗?祖农愣了一下说,我岳父死了!岳父死了行不行?说完,迅速地走开了。
艾塞提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叔叔玛穆提的家。玛穆提和艾塞提握手的时候,从他的眼神和冰冷的体温里,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内心变化。艾塞提公牛一样傲慢霸气的眼神看不见了,他没有进屋,在葡萄架下的凳子上坐了几分钟,忧愁地看了一眼叔叔说,叔叔,我可以请你喝酒吗?玛穆提直视他的眼睛说,你有钱吗?艾塞提说,我这么不要脸,怎么会没有钱呢?玛穆提说,这样说来,你看见自己的脸了?艾塞提说,看见了,只是没有看见眼睛。玛穆提说,这样说来,你的麻烦还没有过去,你就一张嘴,却谋略百张嘴的事情,你那眼睛不骂你吗?
他们来到了西大桥鱼市后面的小饭馆。艾塞提的意思是这边偏,没有认识的人,好说话。他知道叔叔喜欢吃干炸鱼,又要了两公斤手抓肉,一瓶酒分成两大啤酒杯,大口喝到一半的时候,艾塞提说话了。玛穆提抓了一块肉,边吃边听他的说道。玛穆提说,看来还是啃骨头舒服,牙齿、舌头、血管、眼神、嘴脸都可以兴奋起来,你有这种感觉吗?艾塞提说,没有,在您的帮助下,我现在没有感觉了,不是我自己。玛穆提说,那我就继续帮助你,把你变回来。艾塞提说,那将会是我自己吗?玛穆提说,骨头还是你自己的,肚子里面的那小块肉,过滤后就干净了。你刚才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你说,爸爸为什么在遗产的事情上,对你们这么残酷,这个事情,你是问我呢还是在问你自己?我想,你应该问你自己。你爸爸在遗嘱上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嘛!孩子,在童年的时候是孩子,少年的时候是朋友,孩子成家以后,肚子里对爸爸就有虫子了,因为他的生活里有女人了。女人非常美好,非常复杂,有四十只眼睛,前面二十只,后面二十只,男人用三十个太阳的时间明悟的事情,女人一个时辰就能把那个意思底朝天。这样,男人的灵魂就游离了父亲的血脉,痛心的一幕幕像牲口的屁股一样上演,孩子的姓是爸爸的,心已经是背后那个女人的了。因为这个孩子还不能彻悟这个秘密,就不理解父亲在不同时代的演变,也就不能理解在父亲看来是拯救儿子灵魂的决断,在儿子自己看来是父亲抛弃了自己。人活着非常麻烦,整个人类不是一个条田里的鲜花,人类在青春时代愉悦父母,在中年的狐狸时代,蹂躏父母的神经摇篮,践踏哺育我们成长的暖光记忆。我们的悲剧是,我们不是完全活给我们自己的感官、欲望、舌头、嘴唇和野心,我们的另一半,是他者的,是
社会舆论的,是小人唠叨的。小人常常能左右一个人的人格和情绪,一个环境的和谐,一个巷口的情绪,一个社区街区的氛围。你明白这些道理吗,你的,你以为完全是你自己的吗?吃肉的时候,是要扔骨头的,哈密瓜吃完了,瓜皮在我们的脚下,刚刚还在桌面上灿烂光明的金色哈密瓜,几分钟就在我们的脚下了。而你以为,爸爸留下的东西,必须是属于你的灿烂美好,你不就童话了吗?童话是黄昏背后的启示,不是生活本身。这样,你爸爸留下的别墅,就不是你的,你虽然和兄弟们商量好了,用沉默肮脏没有屁眼没有眼睛的钱钉死了他们的舌头,但是大家的舌头,民间的舌头,你是锁不住的。如果你就这样走到最后,你甚至不是在别人眼中的你了。你知道什么叫活着相当于死了吗?可能你不在乎,你的孩子们呢?艾塞提喝了一口酒说,叔,你绕的太深了。玛穆提说,好,那我给你讲一讲你眼前的事情。你这么喜欢你爸爸的钱财,为什么不喜欢他的人品呢?就是狗也继承的是狗的本性啊!艾塞提说,你是说,我比狗还坏吗?玛穆提说,你感觉到了?艾塞提沉默了,又要了一瓶酒。玛穆提说,有的时候,喝醉了也长见识,倒酒。
艾塞提醉了。玛穆提给米娜娃儿打了个电话,把他带回家了。艾塞提第二天中午才爬起来,洗了洗脸,摇晃着打电话给玛穆提说,叔,我昨天失态了呀。玛穆提说,小事,你活着就行,活着就有希望。艾塞提重复着玛穆提的话,活着就有希望。米娜娃儿吃惊地说,脑袋没有出事吧?艾塞提说,死亡通知眼睫毛的时候,死神会给我们的灵魂发信息吗?米娜娃儿说,还醉着,什么世道,胡大啊,不会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吧!艾塞提说,不要胡说,世界是永恒的,丢下她的无数臣民,会玩末日吗?无数有钱的人,还没有折腾完自己的财富,就离开这个充满了辣椒面胡椒面的世界吗?!快,手工面,辣椒胡椒姜皮子!米娜娃儿说,但愿你的脑浆不要辣椒胡椒姜皮子了。
第二天,艾塞提喝完茶,准备出门的时候,手机传出了放屁一样的声音,玛穆提的信息出现在了他的手机上——眼下,有一种科学的疗法,去看一下心理医生,在友好医院,有一个叫古丽巴哈尔的心理医生。
艾塞提看了一眼米娜娃儿说,我去看病,找一个巫医,看看脑袋。米娜娃儿说,你的心有问题。艾塞提说,心都是贪婪的,我的毛病在脑袋上。
心理医生古丽巴哈尔五十岁了,丰满的身体、睿智的眼神、亲切的脸,让人看着舒服。她的诊所是维吾尔人开的第三个心理诊所。艾塞提在护士的引领下,办完手续,坐在医生前面。看她眼睛的时候,他心里莫名地忐忑,好像在很早以前,在浪漫没有航标的河流上,偷过人家的什么东西。古丽巴哈尔医生张嘴只说了几句,艾塞提的舌头就颤抖了。古丽巴哈尔医生沉稳、温情的话语,开始侵入艾塞提的灵魂,她说,你的情况其实不复杂,人本来都是两只眼睛,你在肚子里不争气的地方,多藏了几只小眼睛,一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二是你的眼睛不睡觉,窥视人间的针眼。眼睛累了,就蛊惑你的心脏,心脏累了,就影响你的灵魂,最后你的眼睛就紊乱了。人活着本来是一日三餐,你一日三山了,所以你的灵魂严重超载了。你可能不会注意,核桃和无花果为什么不开花就结果呢?这才是最大的哲学,生活里,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是没有因果关系的,这是世界不可知的一部分,因而你不能和世界作对。大地的轴心没有正反,这是地球的前定。你现在的问题是,疯狂地诅咒那些没有开花就拥有了果实的果树。尊敬大地的规律,尊敬生活的偶然和黄昏
偷换黎明的痛心,也是一个男人,不,是一切人应该面对的事情。春天的时候,不是所有的花儿都属于我们,有些花儿我们是看不见的,它们开在旮旯里,悬崖下的石缝里,只有风是他们的朋友,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但风曾无数次把它们的芬香吹进了我们的心坎儿里,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呢?不是一切美好都属于我们。死神是没有钟表的刽子手,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但是我们知道它们是存在的,无情地熄灭你生命的灯火。从你的山里走出来,像一张白纸一样面对生活的风雨,你的生命会自己说话,引领你面向更舒展的和谐。这样,你就战胜了时间,活得悠然自在,你的星光就更加灿烂。那时候,你站着尿尿的时间会更长,你会闻到你自己的臭味,就会发现他人的香气,这个护身符,是你最后的胜利。
艾塞提的头早已耷拉下来了。古丽巴哈尔医生停下来的时候,他缓慢抬头,看她。艾塞提的眼珠子看不见了,他丑陋地看着古丽巴哈尔说,医生,我可以走了吗?古丽巴哈尔说,回去休息吧。你能找到童年的时候和你一起长大的朋友吗?艾塞提说,可以找到。古丽巴哈尔说,那好,你请他们吃饭,把心里面的事给他们讲一讲,你们一起回忆童年时代的事情,畅谈一次,你会好起来的。
艾塞提回到家里,病了。兄弟们把他送到了医院。玛穆提来看他说,让你的兄弟们每天都送些鹰嘴豆手工面来,那是调理脾性的东西,比医院的药好,不要打针,出院后,每天洗冷水澡,就好了。艾塞提出院了,三天的时间,果然好了。他向兄弟们报告了那个玉石的情况。老五阿里木说,都是叔叔捣鬼。艾塞提说,兄弟,不要说了,看来,我们都是嫩苞米。活着,活给自己,活给别人,真的不容易。话音刚落,艾塞提的手机响了,他听到对方的声音,立马从沙发上坐起来,走进卧室,扣上门,来到窗口前,左手拉开窗扇,笔直地站在那里,满脸是神圣的荣光。从手机传来的声音,字字钉在了他的神经上——把别墅还给后娘,给娃娃们留点脸。茫茫的人间,好汉的子嗣却如此贪婪无情,玷污家族的美名。可耻啊,你能想象你娘在另一个世界的痛苦吗……
手机没有声音了,艾塞提仍站在那里,看着窗外鲜美的葡萄,呆在了那里。很长时间后,阿里木敲开了卧室的门说,哥,没有什么事吧?艾塞提说,有事,你们回家吧,明天早晨叫人来帮我搬家。外力说,哥,出什么事啦?艾塞提说,大事,是无耻的大事,你们回吧。
第二天一大早,艾塞提请叔叔玛穆提喝早茶。玛穆提说,钱越多越抠门儿,早晨什么也吃不动啊,你晚上请酒不好吗?艾塞提说,晚上事情就晚了,早晨再帮我一次吧,我想见后娘,你帮我说几句话。玛穆提放下手里的碗,惊视艾塞提的眼睛说,第一次听见你叫后娘,人子嘛,还是有希望的。艾塞提说,我搬走,让后娘回来,遗产的事,按爸爸的遗嘱办。玛穆提说,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伟大起来了,遇到高人了吗?艾塞提说,一个巫师给我算了一卦。玛穆提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信歪道。艾塞提说,我的灵魂发现了。玛穆提说,那我就暂且感谢你的灵魂吧!但愿这不是什么把戏。
玛穆提敲开了莎尼雅的房门。艾塞提跟在后面,把装在麻袋里的一只羊的肉放在了门边的椅子上。莎尼雅看到东西,立马把视线移到了艾塞提的眼睛上。艾塞提窘迫地躲避莎尼雅的视线,问候了一声说,姐,我来看你了。莎尼雅后退了一步,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他又看了一眼艾塞提的窘相,把视线移到了玛穆提的眼睛上,无声的疑问是,怎么回事?演的是哪一出啊?玛穆提说,艾塞提亲自为你宰了一只羊,
他是来给你赔罪的。莎尼雅说,艾塞提没有罪,他灵魂里的魔鬼有罪,如果他把灵魂里的魔鬼赶走了,他还是他爸爸的好孩子。艾塞提说,姐,我们太蠢了,请你宽恕我们,我们明天帮你搬回去吧,爸爸给你留下的东西,按照爸爸的遗嘱做吧,请你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宽恕我们。艾塞提看见莎尼雅流泪了,他鼻子一酸,猛地站起来,出去了。玛穆提说,就这样吧,这几天你搬回去住吧,艾塞提发现肚子里的虫子了,我也觉得突然,但这是事实。老辈人讲,刀不砍忏悔的头颅,你就给他们一个面子,搬回去住吧。这个结果,也是你最早期盼的。你的精神和灵魂都胜利了,我很高兴。莎尼雅说,不,是马赫穆提的灵魂和精神胜利了,正道的种子是属于他的。莎尼雅停了一会儿说,那就这样,那个别墅我先住着,剩下的东西,按我那个遗嘱上的意思,分给他们吧。我想过平静的日子,艾丽菲亚长大了,我也有人照顾了。玛穆提说,好几次了,我都想问一句,艾丽菲亚的来路你搞清楚了吗?莎尼雅说,没有,我不想知道了,孩子的监护权已经在我的手里了,你哥哥在遗嘱上也没有细说这孩子的事情,那么我就应该尊敬他。尊重时间吧,时间不允许我们窥视这个秘密,我们就听命吧。玛穆提说,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什么时候搬家,你给我来电话。莎尼雅说,好,今天这个事情,我没有想到啊。
晚上,艾塞提请兄弟们吃饭。抓饭吃完吃西瓜,洗完手,把他的决定和与叔叔一起见过莎尼雅的情况,灌进了他们的脑浆里。大家长时间沉默,一个个低下了头。老五阿里木说,哥,你变得太快了,这不是你的意思,是那天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逼你做的。外力抬起头,看哥哥的眼睛。艾塞提说,都抬起头来,我们都是男人,但是我们的胸襟比不上我们的后娘,吃垃圾喝污水的人应该是我。这几天帮后娘搬家吧,我们是爸爸的尿尿变的,我们太过分了。我们有过一个难受,我们要破解这个污点,爸爸在最后为什么这样厌恶我们呢?我们再也不能生活在情绪里面了。海米提说,今天的抓饭没有吃好啊!艾力说,那就听话吧,现在,骂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阿里木说,男人怕骂吗?骂的人越多,身上就自己来激素。
艾塞提和弟弟们把莎尼雅的家搬回来了。伊力多斯啤酒怀疑艾塞提的诚意,说变得太快了,认为他的骨子里没有这么善良的东西。
十天后的一个礼拜五下午,根据艾塞提的安排,外力和兄弟们在河边的牛羊市场买了一只三岁的小牛,拉回来,在后娘的院子里宰好,准备了一场丰盛的家宴。客人都是亲戚们,在玛穆提的提议下,邀请了伊力多斯啤酒。
黄昏的时候,客厅里坐满了客人,黄昏开始飘浮在窗户前,窥视客人们的神态。莎尼雅坐上席,平和自然地和亲戚们说话。这是在艾塞提的坚持下,玛穆提给说定的位置。艾塞提的老婆米娜娃儿被安排在了莎尼雅的身边,艾塞提咕噜了几句说,你应该负责后堂啊!米娜娃儿说,你以为我愿意露脸吗?我还想到后院果树下洗碗呢!是叔叔要我陪莎尼雅姐的。艾塞提的半个脸假笑了一下说,我忘了,你永远是伟大的。
饭菜准备好后,玛穆提在艾塞提的示意下,站起来,开始主持家宴。玛穆提说,亲人血脉们好,今天是值得我们和我们的后裔铭记和传颂的一个日子,我们集聚在这里会餐,是为了追思我的哥哥马赫穆提,在人间他是一个合格的男人,这是我们共同的安慰和骄傲。今天也是伟大的礼拜五。我们集聚在我哥哥生活过的这个屋子里,怀念他给予我们的友
谊和生活,感谢今天的日子,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开饭前,我们搞一个仪式,艾塞提要给他的莎尼雅妈妈赠送他爸爸和莎尼雅妈妈在一起的一幅油画,我们欢迎!
大家开始鼓掌了。米娜娃儿高兴地看了一眼男人,艾塞提发现,妻子在恋爱季节,也恩赐过他这种蝴蝶一样幸福的眼神。时间回到了那些浪漫的月光下,妻子的善良,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再一次温暖地支持了他正在忏悔的心脏。
外力和海米提从小客厅里搬画像的时候,阿里木在四哥艾力的耳边唠叨开了,那女人现在成大哥的妈妈了,多可怕,咱们还是要想办法弄清那天给哥哥打神秘电话的人。艾力说,这需要时间,要等,等到时间的裙子烂了,什么都亮出来了。阿里木说,大哥是他本人吗?不会是一个克隆的替身吧?
艾塞提从外力和海米提手中接过一米多高的画像,送到了莎尼雅的手里,莎尼雅激动地接过画像,说了声谢谢,把画像递给了米娜娃儿。外力和海米提走过来,接过画像,挂在了事前钉在墙上的挂钩上。客人们开始欣赏墙上的油画,伊力多斯啤酒说,画的很像,眼睛像就行了,眼睛像了,灵魂就出来了。莎尼雅向米娜娃儿小声说了一句,画得像,谢谢你们。米娜娃儿说,是艾塞提找人画的,据说那画家是新疆一流的大师。在热烈的喧哗声中,玛穆提握住艾塞提的手说,这件事办得好,你看,大家多高兴,如果你只为自己活着,不会有这么多人为你高兴。艾塞提说,我心里知道,我不是个好人。玛穆提说,做好人是个大目标,你现在已经在好路上了,这是希望的开始。艾塞提来到妻子跟前,小声说,玛瑙。米娜娃儿从手包里取出棕色的那串玛瑙,笑着对莎尼雅说,今天大家都高兴,这串玛瑙应该在你的脖子上。其实,真正的胜者是你,你拯救了家族的精神和声望。米娜娃儿把玛瑙套在了莎尼雅的脖子上。闪闪发光的玛瑙,在莎尼雅的脖子上,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阿里木和艾力站在门口一角,观察客人们的神色。阿里木小声说,四哥,现在大哥就差把我们变成家奴送给这个女人了。艾力说,是他的妈妈。阿里木说,我从前不太明白叛徒的意思,现在知道了。艾力说,兄,咱慢慢活着吧,我们还会明白许多事情。
艾塞提开始欣赏墙上的油画,他非常满意画家艾尼的这个作品,当时请艾尼画的时候就说,钱不是问题,画好,奖励一匹冬天喝酒的马肉。艾尼笑着说,好,不要忘了第一场雪的时候把酒和酒杯也一起带来。艾塞提说,斟酒的美女需要吗?艾尼说,你太伟大了,现在,像你这样有智慧的男人越来越少了。艾尼拿起婚纱照说,这婚纱照是重新拼起来的呀。艾塞提说,是以前我的魔鬼帮我撕掉的。艾尼说,生活就是这样,你今天撕掉了,明天又把它贴在一起,你今天骂人家,明天又亲人家,自己扰乱自己,又医治自己。
抓饭、包子、大盘土豆烧牛肉、烤肉、油煎肉馕都上来了,人们愉快地用餐,也不时地抬起头来欣赏墙壁上的油画。马赫穆提亲切的眼睛在问候亲人们,莎尼雅贤惠的容光,陪伴马赫穆提的灵魂,盘点岁月在今天留下的启示和思想。
夜很深了,候鸟的声音也听不见了,静谧的夜,像人类的早晨一样悄无声息。莎尼雅睡不着,她开始和墙壁上的马赫穆提说话,给他讲心中隐晦的秘密,咬着牙省略了许多羞愧的细节。她从抽屉里取出纸和笔,开始写遗嘱,把别墅将来的命运,变成了美丽工整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