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陈丽帆
溯洄:直到岁月变得殷红
南京大学/陈丽帆
我曾在七月初七见到了江风的来临。
那是一阵多温柔的、多令人心动的风啊。立秋之后,时间在傍晚变成金橘色,一排蓊蓊郁郁的红豆树告诉我:风来了。
风姗姗而来,红豆树对我耳语。它们第一棵向西遥望,第二棵也低声呢喃,第三棵相继俯身,第四棵、第五棵……枝叶轻颤,如抖落绵绵细雨。它们含着羞怯,为谁沉醉?
我爱这江风,爱这夕阳昏黄的温暖,爱这粼粼的水波。如同此株相思,亦是我之所爱。
喜鹊衔一粒红豆来,我把赤红晶莹的一粒相思捧在手心。捂热了,便能看见叶子在雨水里绿得赤诚,看见光阴吹拂轻盈的鸟鸣。
在七月初七种下这枚红豆,我的眼里泛着清冽的小溪,嗅着雨后薄暮,高昂的头颅低进了尘埃里。
那株红豆树也曾蓬勃鲜活,永恒地向南,等待晚归的舟楫。我渴望将它安放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当大地和江水涨落了四个秋。
我忘了我有比时间更空洞的命。姗姗来迟的霜降提醒我,我是命贱的浪子,是精疲力竭的摆渡之人,不得不匍匐向水,向那大水的更远处。我也忘记了它本该是参天入地,而不是像我一样择水而居。
断肠人伸出右手,扎进土壤的深处,把血肉模糊的新芽和根须拔起,弃入江水中。
我大笑着寻水而去,谁说流水无情,看呐,它宛在水中央。顷刻之间,我的喉咙艰涩如崖壁,我哑了,在离它三尺的水边,我的眼里汩汩流出昏黄的血和泪。
我在长江里饮血,用沙砾灌满食道和肠胃。我哑着,我从不忍心喊爹喊娘,我只叫雨再下大些。
我沿长江疾走,喉咙干渴了两轮春秋。
当春天再次探入树木的胃里,我满口含着味苦的草汁,咽下悄然的相思。我艰辛地划水,溯洄从之,却是白茫茫一片荒漠。而沟壑中还残留有腐烂的根,纠缠成春日最浓的阴影,像一束断了多年的发。
那就是我的红豆树。我跪在空旷中,伸开右手的五根手指虔诚俯身下去,摩挲皲裂的土地。它们扎进荒原的内部,也进入我的更深处。我的右手殷红,我的五根手指从此便是一簇盛开的根须。
我大笑着寻水而去,我的双腿企图生长进大地里。可土壤拒绝我,我也拒绝了鱼。
我走了好久呀,从朝露到黄昏,从水里到岸上,路遇他山红豆籽,我仍旧哑着。一开口我就怕丢了路,断肠人在天涯无处可赴。
我沿长江疾走,直到岁月也变成殷红、南国成了水岸,右手终于不再落下血滴。
在江南的初夏夜里,在一片蟋蟀哀哀的长鸣里,在稀薄无力的黑暗里,我听说那年的红豆树逆流而上,抽芽,开花,结籽,在水的上游,在那曾叫做故乡的地方。
谁说流水无情,看呐,我的红豆已在水之涯。在我又爱又恨的故乡。可我不是归人,我不愿做归人。我登高,我到江南的云里再向西望一眼我的红豆树啊。在云上,我想起信佛的祖母曾讲过的一个老故事——右手是持凶器之手,因而右手的罪孽深重。
再后来,也许岸上流浪着一个左撇子,沿长江疾走,弯下残损的左手,一路捡拾颗颗散落的红豆籽。那滴血的右臂高高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