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祖成
彩霞满天
■秦祖成
要不是心里有鬼,叶乡长才懒得搭理赖娃子。他一看到赖娃子就烦,这个人早让他受够了。不过现在,那个似是而非的把柄在赖娃子手里,他得装,装得客客气气的。叶乡长和颜悦色地赔上笑,给赖娃子打来一颗烟,是软中华。赖娃子把烟拿到鼻前嗅了嗅,觉得香,出奇地香。他舍不得抽,但他还是装作见过大世面的人,把烟叼在嘴里,用牙齿咬着过滤嘴,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乡长把火机打燃亲自给赖娃子点上,赖娃子也不客气,把含在嘴里的烟凑到火苗上,猛咂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牛气地说:“叶乡长,那个钱啥时拨给我们?”
叶乡长迎着笑,心平气和地说:“今天找你来,就是说这个事。那笔钱我们坚决认账,不过,现在乡里资金困难,晚点兑现,晚点一定兑现。”
“认账就行,认账就行。我等着。”赖娃子过瘾地吐出一口烟圈,神气地翘起二郎腿。
叶乡长又给赖娃子打了一颗烟,试探着说:“你有没有兴趣为乡里做点事?”
赖娃子放下二郎腿,突然来了精神。“做事?啥好事啊?”
“我们有个想法,想请你当乡政府的监督员。你看咋样?”乡长语气平和,态度诚恳。
赖娃子把烟夹到耳壁上,似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乡长,你说什么?要我当监督员?”
叶乡长点了点头。“没错。监督乡里的工作。”
“监督政府?”赖娃子一脸惊愕。
叶乡长点了点头。“政府迫切需要农民群众的监督。”说着,叶乡长摸出一个信封,递到赖娃子手里。“我们不会让你义务劳动,我们会给你支付一定的报酬。”
赖娃子搞不明白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弄不明白信封里装的什么,他当着乡长的面打开信封,看到里面装着好几张红花花的人民币,心里又惊又喜。他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语无伦次地对乡长说:“叶——乡长——这是——啥意思——呀?”
“这是你任监督员的聘用费啊!”叶乡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钱收好。
赖娃子忙把信封往衣服里塞。
“你对政府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以后发现乡上在哪些方面做得不到位,只管提意见,我们一定虚心接受,努力整改。这也是促进工作嘛!”
“乡长你放心,有啥意见我会直接提,我一定尽职尽责。”赖娃子收了钱,态度也和缓了。
叶乡长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的魄力乡民有目共睹。当初建生态经济林,老百姓大多不响应,嚷嚷说栽那些树鸡巴用,又不能吃。可他硬是带着干部群众大干三年,坚持植树造林,硬是把山搞绿了。竹庄乡地处穷乡僻壤,交通不便,资源匮乏,老百姓致富门路少,群众生活困难,叶乡长上任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表态,一定让每个村路通民富。三年来,村村通路愿望顺利实现。为修路,也有不少老百姓闹意见,茅家坪村赖娃子就是其中代表。赖娃子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两年前,乡里修建茅家坪通村公路,占了赖娃子家一小块地,赖娃子胡搅蛮缠,死活要乡政府给补偿,乡上搞建设东拼西凑,哪来的钱给他补偿?赖娃子不听劝,经常到乡里来。开始乡干部好言相劝,但劝着劝着赖娃子还是照来不误,乡干部就搪塞,实在搪塞不过就给他一些物资救济。渐渐地,赖娃子尝到了甜头,隔三差五往乡政府跑,找乡长。说地占了,没饭吃了;老娘病了,没钱上医院:家里穷,至今还没讨上老婆,乡长咋办?叶乡长当然不是面红薯,懒得理他。狗日的赖娃子,你好坏不分,只顾个人得失,忽视集体利益,政府修路是为群众着想,还修错了?搁别人可能算了,不再找了,可赖娃子偏不。乡长态度坚决,他比乡长更坚决。你乡长修路是没错,可你占了我的地,占了我的地,你还有理了?我要补偿难道就有错?你不给可以,我有的是办法。
赖娃子说到做到。他把老母亲弄到乡政府,说乡上不给钱,他不走人,就让老娘住乡政府,让你们管吃管住。这一招果然奏效,乡长告饶了,给他搞了大几百块钱,想堵住他的缺德。拿了钱,乡长以为可以风平浪静了。谁知这个赖娃子不知好歹,再来,再要,不给就上访。你拿这点钱就把我打发了?当我是叫花子啊!
说到上访,乡长就想骂娘。为上访的事,乡长没少吃苦,没少花钱。为半点恩怨,有人往北京跑,他亲自去接,好吃好喝好睡,啥办法呢?上面不管啥情况,要求属地管理,他这个一乡之长守土有责。不管啥问题,不管能不能解决,不管根子是不是出在乡里,反正只要乡民上访了,一个电话追问过来,你就得亲自出马去北京,去省城,把上访的人接回来,不然就得挨板子。
凡事要疏堵结合,疏不了,只能堵。怎么堵,当然是拿好处堵。给钱给物给好处,也算是给自己省点心。于是,一点一点的好处往赖娃子身上堆积,日积月累,就堆积成他谋生的手段,乡政府似乎成了他的财神爷。乡长自然是怕得够呛,听到赖娃子声音心里就发慌,一看到赖娃子心里就发毛。他躲赖娃子,恨赖娃子,骂赖娃子,但这都阻止不了赖娃子的野心。
办法还是有的。每个人都有软肋,赖娃子也有自己的软肋。他的软肋就是赵彩霞。赵彩霞是茅家坪村的年轻寡妇,赖娃子一直对赵寡妇垂涎三尺。叶乡长顺藤摸瓜,牢牢掐住赖娃子的七寸。终于有一天,叶乡长发飙了:狗日的赖娃子,再厚颜无耻找乡上闹,老子找人把赵彩霞搞了。这一招还真灵验,赖娃子从此收敛了许多。
但那个莫名其妙的“把柄”,又让赖娃子的野心起死回生。
赖娃子还是隔三差五到乡政府来,见不到乡长也无妨,反正乡政府的人他大多都熟,总能说上话,就算无功而返,他也打发了时间。对于一个无事可做的人来说,打发时间也是一种享受。吴秘书见赖娃子又来了,打趣地说:“赖娃子,听说你把赵彩霞搞了?”赖娃子知道吴秘书在调侃他,脸上紫一块黑一块。他见吴秘书电脑桌面上有个女人在妩媚地笑,顺口问吴秘书:“这你媳妇啊!”吴秘书笑笑,说我没老婆。赖娃子不相信,吴秘书头谢顶了,咋说也不像没结婚的人。“你是国家干部,还愁娶不到媳妇?”吴秘书嘿嘿一笑,“你看我还不到三十岁,头都谢顶了,天天写材料,熬夜,工资又低,房都买不起,哪有资格找对象啊!”说着,他点开电脑,打开一张照片,冲赖娃子说,“这女人咋样?有赵彩霞好看没?”赖娃子看到电脑上的女人长头发,瓜子脸,柳条腰,皮肤白净净的。“这你女朋友吗?”吴秘书摇了摇头,“不过我喜欢她,她是我的梦中情人。”赖娃子咧开大嘴,口水滋滋地溢了出来:“这女人中看!中看得很!”吴秘书神气地一笑,“那还用说,瞧人家多有气场!多有范儿!她是范冰冰——大明星啊!”说着,自恋地咽了咽口水。赖娃子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想起和吴秘书聊媳妇的事,赖娃子就想起了赵彩霞。他摇头晃脑地颠到赵彩霞家。赵彩霞男人多年前去河北煤矿打工,至今杳无音信,听人说埋在煤窑了,尸首都没找到。可怜她年轻轻地就成了寡妇,虽然没钱收拾打扮,但赵彩霞生得水灵,容貌不错。三十多岁了,白净净的,长得很饱满。赖娃子一看到她心里就发痒。痒在哪呢,他说不上来,有时是在心里,有时是在眼睛里,有时又在身体里,这种痒是不由自主的,自发的,六神无主的。像要长出的庄稼一样,蕴含着蓬勃的力量。可赵彩霞对他的“痒”视而不见。他烦赖娃子,烦他窝囊,烦他懒惰,烦他游手好闲。
赖娃子进屋的时候,赵彩霞正在洗衣服,她勾着身子搓洗盆里的衣服,胸前那两团白白净净的肉蹦来蹦去,赖娃子心里涌起一股热浪。
赖娃子嬉皮笑脸地说,“你可真贤惠啊!”
赵彩霞看都没看他一眼,骂了句:“要你管?死东西。”
赖娃子挨了骂,也不生气,愣了愣,突然对赵彩霞说,“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说着从衣服里扯出叶乡长给他的那个信封。”
赵彩霞瞪了他一眼,“怎么,有钱了?乡长大人又孝敬你了?”在茅家坪村,几乎人人都知道乡政府是赖娃子的唐僧肉。
赖娃子嘿嘿了两下,把信封在赵彩霞眼前晃了晃。
赵彩霞继续洗着衣服,两团白白净净的肉比先前蹦得更欢。“哪来的钱?”
“不告诉你。”赖娃子神气地抓着蛤蟆头,喜滋滋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扯出两张红票子,使劲在赵彩霞面前晃来晃去。
赵彩霞继续洗她的衣服,“怎么,你要给我钱?我嫌脏。”
赖娃子并不恼怒,“这是正经钱,拿去买件衣裳吧。”
“我不稀罕。”
“这钱干净。是我自己挣的。”
赵彩霞愣了愣,停下手中的活儿,“哟,看不出来啊,你还能挣钱?”
“小看我。”赖娃子得意地晃动着手中的两张红票子,笨拙地捉住赵彩霞的手。赵彩霞脸一红,甩开他的手,那两张钱也被同时甩掉了,落到地上。赖娃子讨好地捡起来,重新递给赵彩霞。
“就两张?”赵彩霞似乎故意试探赖娃子。
赖娃子咧着嘴悻悻地说,“还有还有。一共十张呢!”
赵彩霞疑惑地看着赖娃子,“你牛啊。那你咋只给我两张?”
“总不能都给你吧?!”赖娃子吞吞吐吐,磨蹭了半天,终于把那个信封交给了赵彩霞。
赵彩霞把信封揣在衣服里,对赖娃子说:“我不会无故拿你的钱,这钱先放我这,免得被你三下五除二糟塌了。”
赖娃子眼神斜了赵彩霞一眼,“你看,钱都给你了,今晚我就不走了吧?!”
“想得美。你把我当成什么啊?”赵彩霞从衣服里掏出信封,扔给赖娃子,“你的钱我也不要了,你快滚吧!”
赖娃子脸羞得通红,“钱都给你。我滚,我滚!”
走出门外,赖娃子还是忍不住折了回来。他说了一句让赵彩霞十分来劲的话。他对赵彩霞说:“乡上欠你的钱。”
“乡上欠我什么钱?乡上怎么会欠我的钱?”赵彩霞一脸惊愕。
“反正欠你的。”赖娃子卖起了关子。
赵彩霞半信半疑地看着赖娃子。
真欠你的。赖娃子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这么多哦,九千。”
“啊?有这好事?”赵彩霞惊恐万分。显然,她并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赖娃子有些急了,“你咋不信我呢?是真的。”
赵彩霞顺口说:“那你帮我要回来啊。”
赖娃子咧开嘴“好好好”个不停。
赵彩霞一阵好笑。
出门遇到刘婶,刘婶指桑骂槐地把赖娃子骂了一顿。赖娃子并不生气,反正村里人谁都敢骂他,谁都可以骂他,他已习惯了。为讨好刘婶,他也对刘婶说了那九千块钱的事。
刘婶忙拉他进屋,给他做好吃的。
对于赖娃子说的这笔钱,刘婶倒是动了心。她催了赖娃子好几次,甚至每次都把赵彩霞搬出来,说赵彩霞让她过问的,要他尽快把这笔钱搞到手。赖娃子听到赵彩霞三个字心里就发软,当然得把这件事办好。他只得硬着头皮再去找叶乡长。这钱该要吗?按理说与他们毫不沾边,但谁能解释清楚呢?这里面明明有鬼嘛!心里没有鬼,不怕鬼缠身。做了鬼事,就得认账。想到这,他觉得这钱应该理直气壮地要,不要似乎有点冤枉。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该争取的,就要大胆争取,不要怕,不要退缩。而且这笔钱说得通,行得正,要得也不过分,又不是讹乡政府?
一提起这笔钱,叶乡长还是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一脸愁容。愁什么呢?当然是不想出这笔钱。这笔钱涉及茅家坪村五十多户,将近五十万。五十万,对于一个负债累累的乡政府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尽管赖娃子一再强调只负责自家、赵彩霞和刘婶的,别的可以概不认账。但乡长毕竟是乡长,乡长要有全局意识,要通盘考虑,他当然不糊涂,这钱要真给了,只给他们三户,早晚会出娄子,出大娄子,那后果他可担待不起。
此时,叶乡长才感觉到人民币是多么地重要。银子钱,硬头货啊!不过,赖娃子虽抓住了他的把柄,但他不至于这么容易妥协。这个钱自己又没贪污,又没有滥花私占,又没有拿来请客送礼,怕什么呢?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说是这么说,事情如果真闹大了,捅到上面去了,上面追究下来,他自然脱不了干系。可是,这么大一笔款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事情还真捅到上面去了。赖娃子见要钱无望,一个电话打到县财政局,负责农财工作的同志给他回复说尽快解决。这下叶乡长被动了,他主动找到赖娃子,一方面收买赖娃子,请赖娃子做乡政府监督员;另一方面,还是从思想政治工作入手,耐心解释,慢慢拖。
慢慢拖就是慢慢来。慢慢来,是为了寻找更好的解脱办法。叶乡长没有票子办这个事,只能慢慢来。县上过问也只能慢慢来。当然,县上催也只是走走形式,是做给赖娃子看,表明县上对这个事重视。
赖娃子可等不急,钱不到手他就不甘心。找乡长,乡长躲他,不见,赖娃子就往乡长家里找。找他媳妇,找他娃儿,要搞钱,不搞钱不走。乡长家人忍无可忍,报了警,赖娃子被关进了看守所。关了几天,乡长又打电话给派出所长说把人放了。
赖娃子从牢里出来,又找到乡政府,吴秘书叫住了他。这期间,茅家坪村干部、村民代表一杆子人找到乡政府,要求把茶园建设的项目落到茅家坪村。县上下了指示,要建茶叶大县,要求每乡每镇明确三到五个村为茶叶种植专业村,资金由上面拨,茶叶基地建成后,收益算农户的。这等于把钱存到荒山坡地,本钱都不用出。茅家坪村农民群众当然不傻,他们要积极争取。可是乡长态度坚决,说村上修条公路,就被那个赖娃子缠得够呛,再建茶园,那……乡长直摇头。茶园项目最后落到另几个村。村民自然对赖娃子恨得咬牙切齿。这个人,游手好闲,靠纠缠乡政府过日子。这个时候却把村民害了,真该千刀万剐。
吴秘书拍了拍赖娃子的肩,咯咯地笑,“茅家坪村民都在找你呢,要剐你的肉。”
赖娃子听吴秘书说到茶园项目的事,心里骂了一句:关我鸟事。老子对茶园不感兴趣,老子只对钱感兴趣。但还是觉得欠了村民的情。这样一想,他又想到了给赵彩霞和刘婶承诺的事。那个钱还没到手,还得找乡长。
吴秘书一把拽住了他。“你闹得乡长家里都不得安宁,你还想折腾啥?”吴秘书板着脸,对赖娃子厉声说:“那个钱,责任不在乡上。那个钱上面是拨了,拨好几年了。不过,这钱拨下来用于修公路了,就是修的你们茅家坪村公路。这个钱,乡上一分没用到,更别说贪污,还倒贴了不少才修通你们茅家坪的路。”
吴秘书呷了一口茶,接着说:“当初,乡上列茅家坪村村级公路项目时,县上把公路建设指标用到了城关镇茶园村。县上打造茶叶产业,茶园村是县上的茶叶专业村,县上要打造观光茶园,要在茶园里建康庄大道,一条条公路绵延盘旋在茶园间,像嵌在画里的白丝带。茶园村的公路倒是修好了,上面检查的领导一拨拨地来,说这观光茶园建得好,既达到了观光效果,又实现了增收目标,是新农村建设的样板,县领导挣足了面子。苦就苦了县上其它的乡镇和村。为茅家坪的公路项目,叶乡长没少下工夫,陪县交通局长和分管副县长跑了不知多少趟,礼也送了,客也请了,结果,项目还是落到了茶园村。这是县上重点培植的一个示范点,项目必须得往这里倾斜。结果把别处的公路项目指标占了。还不光这,我们乡好几个村的人畜饮水项目也被县上挪到别处了,挪到茶园村去了,说茶园面积大,要配套灌溉设施。有什么办法呢?国家一年只有那么多项目,一占就占没了。”
吴秘书今天的话有点多,话匣子一打开,有点收不住了。“你们茅家坪公路不修不行啊!为了想办法修通茅家坪村公路,乡上只能巧立名目,当时就立了一个危房户改造项目,报了五十多户,上面有政策,列进去以后,每户可以补九千,这一笔就有五六十万,可以为茅家坪村公路建设筹点资。这个钱就是这么个情况,当然,乡上还列了其它的名目,比如生猪圈栏改造项目,每个村每个村地想办法列项目套资金,能套一点是一点。惠农项目好几百项,总有能列进去的项目。乡上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名目,是帮县上列进去的,县上要用钱啊?钱从哪来?当然得靠各乡各镇找名目、立项目、套款子了。当然,这些都不能说。我当你说,掏掏心窝子,你可不能对外讲啊?”
吴秘书说完,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能乱讲呢?”
那次,赖娃子晃到乡政府,无意间在乡政府服务大厅查询台上看到了那笔钱。
那天他到乡政府找吴秘书聊天,吴秘书一直忙着,他就在政府服务大厅里转悠。大厅里办事的人挺多,有小年轻结婚的,也有年纪轻轻离婚的,还有办准生证的,办低保的,他们坐在大厅长椅上耐心等着,每个人手里端着一部手机,尽情地玩着。赖娃子想起吴秘书说过的一句话:人和人最远的距离,不是你在这里我在那里,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却在玩手机。赖娃子学问不深,可他懂这话的意思。赖娃子没有手机,但他处处都看到玩手机的人,要是没有手机,人们怕是不得活了啊!他在心里愤愤地说。
他没手机玩,就在大厅里捣弄。这里有一个查询台,是县财政局在乡政府新设的一个惠农资金查询点。他打开县财政与编制政务公开网,在上面点了起来,点到惠农资金查询这个栏目,搜索到竹庄乡茅家坪村,打开了农村危房改造资金发放明细表。天啦!竟然有茅家坪村,竟然有自己的名字,竟然有那么大一笔钱——整整九千。领取时间是二零一二年七月十六日,发放形式为存折发放。何时到我存折了?赖娃子自己都搞蒙了。都两年时间了,我根本就没有存折,怎么会有这笔钱?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没错,不光有自己名字,还有赵彩霞名字,还有刘婶、李婶、张叔,这些名字他都熟悉,都是一个组的,一个村的,一共有五十多户。将近五十万啊!真是见鬼了,我没新建房屋啊?他们也没改建房屋啊?怎么会有这笔钱呢?一连串的疑问在赖娃子心里凝结住。但他很快醒悟过来……
“这个钱要是搞不到手,我不好给赵彩霞交待啊?!”赖娃子摊开手,对钱的事还是恋恋不忘。
“你知道那天到乡上来找你的人是谁撑的头吗?就是赵彩霞。茶叶项目没落到茅家坪村,村民不答应,赵彩霞也不答应,她说要把你千刀万剐。”
“她不打算要那九千块钱了?”
“人家压根就没提这事。”
听到这里,赖娃子表情木然了。“这个钱我不要了。吴秘书,请你转告乡长,我不要这个钱了。我欠茅家坪村的人情,早晚会还上。”说着,赖娃子悻悻地走了。
这以后,赖娃子没在乡政府出现过。乡上的干部也换了好几茬。叶乡长调到县里当了局长,吴秘书跟着他一起进了城,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听说至今仍单身。
多年以后,赖娃子开着一辆豪华轿车悄悄回乡。这些年,他和村里的二狗在内蒙古弄了一个矿,挣了一大笔钱。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找老婆。曾有一个身材不错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跟着他,但没多久,赖娃子就把女孩子打发走了。这让二狗想不通,也让很多人想不通。
现在的竹庄乡变了样,不少村落按照新农村建设要求建成了清一色的小洋楼,很气派。茅家坪村也变了样,建了不少新楼房,听说村里精准扶贫,村民易地搬迁,好多村民都住进了统一新建的新房里,房前屋后有花有树。
车到村口,赖娃子突然停下了。田园山头绿意盎然。一派乡村美景矗立眼前。已近黄昏,天上出现一片片红彤彤的彩霞。
赖娃子想起那次临走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彩霞。那天他去和赵彩霞告别,被赵彩霞骂了一顿:“你个杂种赖娃子,害得村上茶叶基地建不成……”
“那九千块钱,我早晚给你还上。”.
“那本是无中生有的钱。不是我的,我也不指望,也不稀罕。”
“你等着我,我一定混出个样儿,回来找你。”
“谁稀罕你啊,你死了都没人稀罕……”
那一幕对话至今在赖娃子耳畔回响。那次赵彩霞把他骂得无地自容,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扭头走的那一刻,听到赵彩霞哭了。那是他第一次见赵彩霞哭,竟如此动人。
他又想起了现在当上局长的那个叶乡长,那次出城的时候,叶乡长给他拿了几千块钱,叮嘱他出去好好闯,闯出个样子来。如今呢,有钱了,是不是有样子了呢!
他还想起了吴秘书。他出门的第二年,他请吴秘书帮忙,是吴秘书帮他把老娘送到城里的。这个人情早晚得还上。
彩霞一片片地伸展,满天都是彩霞。这些人就像彩霞一样,在他心里伸展着。
这次回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但他是有准备的。他打算投资把村上的茶园建起来,把满山遍野都搞成茶园,到时候,村民出门摘叶子,进门数票子。不过,村民会接受他吗?赖娃子心里没底。
当然,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去一趟赵彩霞家。玫瑰花他都准备好了,九十九朵,他要像城里人那样,浪漫一次。不知道赵彩霞会不会跟他走?
他启动了汽车,车子在霞光映照下泛着红,像飘移的光影。他打着方向盘,一时竟忘了该朝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