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谅
那个叫花的女孩
■安 谅
一
明人不知怎的,这段时间老是想起她,隔三差五的,她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里荡漾着青春的波澜和颤动,还有一丝令人不忍拒绝的渴盼与央求。那个叫花的女孩,那个确实如花似玉的女孩,多少年过去了,她是否还美丽如旧?她是否仍徜徉在属于她的那一份春风韶光里,摆脱漫长的困惑乃至噩梦,像灰姑娘一样善良而快乐地生活着?
光阴的流逝,悄然无声,又迅疾倏忽,它不给你有任何抓住它的机会,不像光亮滑溜的鱼儿,看得见,摸得着,有时也可能一把抓住。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飞逝如电。某一天,蓦然回首,人生已过了大半。不过,记忆还算有情,那往日的影像仍历历在目,清晰如昨,令人回味,也令人喟叹。此刻,虽然很多年不见了,那个叫花的女孩真实又生动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明人轻啜了一口微烫而又清香沁人的春茶,微微闭上了眼帘。
那个叫花的女孩定格在明人心目中的,是一米六几的个儿,不胖不瘦,圆脸,一头浓密的乌发,有时瀑布似的披肩,有时绾盘在头顶上。那双明澈的眼睛,像是会说话,闪着光也带着一丝忧郁。那丝忧郁还是明人多年之后才品味出的。
肌肤光洁、紧致、白皙、嫩滑,让明人略带罪恶感地想起了她的妹妹。那个妹妹也叫花,长得小巧玲珑的,没有她这副让人舒心的眉眼,但也有几分水灵,皮肤更是一样的白,凝脂一般。那还是念小学不久,她妹妹大约也六岁的年龄,混沌未开,男女无猜,互相玩耍,掀衣抓痒。有一刻,她妹妹被按住了,玩闹时,露出了一截小肚腹,光滑,平坦,白得耀眼,明人的心似乎被蛰了一下,男女羞耻之心,在这一刻从朦胧中开启了眼帘。那一幕像是烙印在他的心里。
白,耀眼似的白,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细微的淡淡的血管。那个叫花的女孩,拥有着无可匹敌,美不胜收的白。一白遮百丑,何况她的容貌够美。
然而那个叫花的女孩,她接受了父母赐予她的花一样的容貌和名字,却又不得不接受了同样来自父母的另一种现实给予。她有了一个弟弟,唯一的一个弟弟,家人疼爱之至的弟弟。然而,弟弟生就一身怪病,浑身上下都是癞皮,鱼鳞般的,皮开肉绽的,结了疤似的,层层叠叠。小孩见了都害怕而逃。明人与他们住一幢公房,邻里之间,难免碰到,都不敢目光停留,更无来往。
乡下的老奶奶,对孙子的病从不放弃治疗,找了很多土方、偏方。有段时间,她住在她们家,和颜悦色地把明人和几个小伙伴叫到家里,让他们撒尿在一个印花痰盂里。尿一次,给一分钱。小伙伴们有点害羞,可又觉着不碍什么,还给一分钱买糖吃,也就乐意而为。老奶奶一脸的褶皱,在这一声声的尿声中,愈发绽开了,那是一阵舒心轻轻地掠过。
明人后来明白,这是老奶奶听来的偏方,说是用童子尿给孙子擦洗,可以驱病。老奶奶是只要存有一点可能,就会满怀希望地去付诸实施的。不知道当时是否产生了一定效果,但最终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的。老奶奶的小孙子,也即那个叫花的女孩的亲弟弟,一生都是癞皮满身,身上气味浓重,不堪入目。
她家里总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小时候,大人就说,不好好吃饭,要像癞皮一样的;不好好洗手,要长癞皮的;不好好睡觉,癞皮也会搭上你的。诸如此类,癞皮这词让明人和他的小伙伴们避之惟恐不及。
两个也叫花的小妹妹,父母先是托付乡下的叔伯代养,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只能带回家了。一套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中间加隔了一堵墙,一家六口蜗居于此。那个叫花的大女孩,自然承担家务最多,是父母的小帮手。她在外面楼前空地稍玩一会儿,母亲就会从二楼窗口探出身来,厉声把她叫唤了回去。拖地、洗碗、买菜、倒垃圾……明人他们住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公房,厨房是几家公用的,卫生间是没有的。每户人家都是用的马桶,之前是每天凌晨环卫工人摇着铃,推着粪车到小区,大家各派出一个代表提溜着一天一夜沉积下来的排泄物,排着队倒入粪车,自己再去楼下的公用水池洗到干净。后来是环卫部门在小区里砌了一个粪池,住户可以随时倾倒,环卫工人则是定期来清理。那个叫花的大女孩,每天提着沉甸甸的马桶的任务,自然是她的。两个妹妹尚幼,而比他略小几岁的弟弟,因为怪病,走路也小脚老太太似的,趔趔趄趄。
二
那个叫花的女孩家的顶梁柱,不是她父亲,而是她母亲。
她父亲戴着玻璃瓶盖一样厚厚的眼镜,人老实巴交的,半天打不出一个响屁,憨憨的模样,反衬出她的母亲的能干。
她母亲其实是一个温和的人,属于贤妻良母型的。眉眼里也透出一种温情和善意,与邻居、同事也都和和气气的,显示出一定的文化教养。这话绝不是过誉。明人居住的这个小区,是父亲所在港区的职工住宅。最早一批入住的都是在一个港区工作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上班下班也都见,看得出,比父亲年轻一些的她的母亲,在单位也是懂事、踏实的那种女职工。这里居住的都是港区一线职工家庭,老的工人居多,都是大老粗,她母亲的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就尤其突出了。
明人不知道她母亲的学历,也许只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可高中毕业生,在当时文化水平普遍较低的,大多数人只上过夜校,至多扫盲班的港区里,她母亲是大受青睐的。她还担任了车间的一个重要职务。
虽然,她召唤大女孩回去的声音,有些严厉,但她对明人及其他小朋友一直是笑眯眯的。她的笑自然、明净、和谐,温煦如春风一般。你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她的苦恼、忧愁和烦闷,看不出她的困倦、艰难甚至折磨!须知,她有四个孩子,其中还有一个特别的,患不治之症的儿子!
明人现在想来,她的母亲真正是坚强的女性。
男人不坏,但够窝囊。她母亲里里外外担待着,忙碌着。她母亲给予邻居、同事们的笑,都是不变的!
她母亲的脚步总是匆匆的,也不见她公休业余串门闲聊。大热天,这小梁薄板建造的公房,蒸笼似的,凉水擦洗过的床上竹席,一会儿就热得发烫,烙着屁股。稍有劳作,汗流浃背,年轻人都感觉胸闷气短。傍晚纷纷逃下楼去,去蹭一点微热但带点劲道的穿堂风,祛除些许暑热。明人在这纳凉的人群中,似乎从没见过她母亲的身影。她真的是勤勉能干的当家人。
有一回,明人去到她家。她母亲把家里拾掇得整齐又干净。虽然明人总感觉有一种怪怪的味道,那也许从是她弟弟身上散发的,或者是治疗他的疾病的什么药味,但狭小的屋子里清清爽爽,简单的家具摆设井然有序,并不比邻居哪家有所逊色。而她递给儿子一杯热茶时的目光,是无比慈爱的。
对她母亲做事持家的如潮好评集中迸发的,是在某一个冬日。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冬日,在上海也是寒冷刺骨的。明人的手背上长满了冻疮,馒头似的肿起,通红通红的。小脚趾也红肿着,痒痒的,奇痒难忍,在风中裸露着的耳垂子,也时烫时痒,真想把它们韭菜一样割了。也许这刀的割痛还会比这阵阵奇痒更好受一些。
冬风送寒。这天傍晚,在港区工作的父亲和邻居同事们陆续回家,带来了令人心头一紧的消息。港区的车间下午发生了火灾事故,叫花的女孩的母亲严重烧伤,被送进了医院的急救室。不几日,又传来消息,说是她母亲的烧伤面积达90%以上,所幸人已抢救过来。又过两周,再有噩耗传来,说她母亲因烧伤感染,人还是走了。
小区的气氛悲怆压抑。一片痛哭,一片痛惜。看着或想着这特别的一家子人,很多大人忍不住一片哀叹:这家的顶梁柱走了,这家人,这患病的孩子又怎么办呀!也有人含泪埋怨,老天不公吧,偏偏把她给带走了!
连明人父亲提起她的母亲,也泪湿了眼,这个小字辈,走得可惜呀!
三
她的父亲在经历了丧偶之痛后,似乎愈加沉默寡言了。
他内向,不擅交际,顾家却不能持家,家里的大小事情,毫无置疑地都落在了他的大女儿柔弱的肩头。那个叫花的大女儿,也只有十来岁,里里外外都要她撑着。
叫花的女孩比任何邻家的女孩都辛苦。她忙上忙下,还要照顾着那个让母亲临走都牵挂无比的弟弟。据说,母亲临终对她的嘱托,就是让她照顾好弟弟。这嘱托是现在的,是以后的,也是叫花的女孩此生无法推卸的。
有小孩欺负她弟弟,骂他癞皮,叫他来追。弟弟骂不过他,也追不上他,气得站在那儿直哆嗦,眼里冒火。她把那小孩呵斥走了,扶着弟弟进屋,柔声劝慰,砌茶递杯。弟弟不能上学,却喜爱读书。也许读书才会给他带来丰富精彩的生活和世界。她向明人和周边的邻居代弟弟借书。可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书借给他。大人们早就说了,癞皮是要传染的。借给他的书,还不会沾染上什么细菌什么气味嘛。很多人是直言拒绝的。明人心软,找了几本看过的书,给了她,还补了一句,不用还了。那不行,一定要还给你的。她坚持道。明人说,真不用还了。没关系的,就几本书。明人不让还,是有原因的,她听了,则心生感动。明人确实是小区里公认的最乖、最懂事,将来也会最有出息的孩子。明人看见,她的眼眸闪动着,很好看。
这天周末,阳光暖融融的。明人正倚着窗台看书,就听有人喊道:“有人坠楼了!”明人心里一凛,连忙奔出门去。循声找寻,发现竟是那个叫花的女孩,是她从二楼的自家窗口摔了下来。原来她想晾晒衣被的,把被褥放置在窗外的竹竿上,从窗口抽出身,想努力把它们摊得平展一些,可以多多承受太阳的照拂。一不留神,身子前倾,就全身扑到了窗外,幸亏是带着竹竿被褥一起坠落,只落了一点皮外伤。她独自站起身来,那白皙的额头渗出了殷红的血丝,那双明眸亮眼,还是水汪汪的一片。
隔壁阿姨这时说了一句:“你可不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呀!你家里都靠着你呀!”
她双眼含泪,微微颔首。
那一年,明人他们住的公房前面,又规划了新住宅楼。新楼要与马路对正平行,就与他们的老公房斜行而建。一头过窄,一头过宽。过窄处仅三、四米,把阳光严严实实遮挡住了。那个叫花的女孩家正巧在过窄区间,得以被置换到新楼了。是新楼沿街的屋,阳台门一推,就是人来人往的水泥路。这客观上让她和家人与外人碰到的可能又增加了。
要保护好弟弟不被淘皮的小孩欺凌,也要防止陌生的没有教养更无怜悯之心的路人的唾弃。糟糕的还有,她老实巴交的父亲,竟然也被路人欺负了,仅是一个偶然的碰擦。那路人就是不依不饶,父亲那玻璃瓶般厚的眼镜也被拉扯掉地,碎成了玻璃渣。他还趴在地上,两手满地抓摸。还是她飞快地从家里奔跑出来,先扶起父亲,又与那路人说理。幸好有些路人看不惯,又帮着说了,才算息事宁人。她拾起掉落在地的眼镜架,扶起木讷的父亲,一步一步地走回家,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四
一个撩人的春夜,已念初中的明人到邻居家串门,顺便送来她要的书本。叫花的女孩家当时还住在他家楼上,二楼的一个单元,女孩比明人大一届,见明人来了,很是高兴,把他引进屋,还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话梅糖。酸酸的,甜甜的滋味,迅速弥漫在齿颊之间,味道好极了。
女孩的脸红扑扑的,真像诱人的苹果。眼睛也扑闪着,仿佛在述说着什么。女孩说,她有点病了,低烧。她说着握住明人的手,让他碰了碰自己的脸,说:“你摸摸看,是不是还有热度?”
明人这才发现家里就她一人,房门虚掩着。她眼眸灼热,紧紧地盯视着他。他心中小鹿乱撞,也有些慌乱。她的脸颊白净,泛着红晕,俊俏的鼻翼翕动着,鼻子下方的两瓣嘴唇,也微微颤动着。他刚才触碰到了她的脸颊,温软而且发烫。她的前额宽阔光洁,一个小小的月牙似的疤痕静卧在额头上方,那是上次她从二楼窗口摔出去留下的一个永恒的纪念。
明人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回事,但他自小谨慎,也不敢轻举妄动。楼与楼太近,他甚至觉得对面楼内有人正关注着这一幕。但女孩的目光是太灼热了。他也感受到了和她仅是一尺之间的身上,有种比话梅糖更加炽热的具有冲击力的气息,正在裹紧自己。
他的手掌在她的额头上停留了短暂的几秒钟,他就放下了,并且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也退出了她的气息的包裹。
这时,她又牵着他的手,移步到了后间。那里灯光昏暗了许多,对面楼内的目光也完全被阻隔了。
她站定了,面对着他,说了一句至今令明人耳红心跳的话。
“我,让你……”她凝视着明人,左手已搭在了外衣胸前的纽扣上。
这一刻,明人仿佛清醒了。他竟然什么话也没说,缓缓转身,打开门,快步离开了。有点惶恐,有点忧虑,有点不可思议。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是多么残酷的转身和离去,他把她一个人撇在那儿了。她一定呆呆地站在那儿,很久很久,也许还有泪,晶莹的泪滴,从她白皙的脸庞上滚落。
五
那时的明人还是懵懂的。不过,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相思,哪个少女不怀春。明人心中有过朦胧的爱,但绝不是她。爱在明人心中是十分圣洁的,他只想把自己的爱及其所有,有朝一日,献给自己心中的人。
如果明人当时稍微心肠柔软一点,性情随意一点,好奇与冲动也强烈一些,或许明人的初吻一定归属于那个叫花的女孩了。那么这一切对明人来说,对叫花的女孩来说,又会发生多少变化甚或奇迹呢?抑或明人也不会像今天如此深怀歉疚,深切回忆,刻骨铭心了?
世事难以预料。明人那时完全是真诚的袒露,也是理智的驱使。他真的不爱她,因为,也真的没想到过,会爱她。
事情的发生,有时自有缘由,或者总有一丝蛛丝马迹的前兆。
曾经也有两个人单处交流的片刻。那时她仰脸看着明人,告诉明人,都说我长得白,长得美。隔壁阿贵先看上了我,还追求过我。后来他也是因为同班的一个女孩长得像我,而去追求那个女孩的。
她没直说这个阿贵为何又换头找别人了。明人却能感觉到她的一丝妒意,或者说是酸楚更恰当。
那天,她还对明人说过两句话,明人当时没放在心上,后来乍然间想起。一句说,你觉得我美吗?这一句,明人都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可见,明人对她是不上心的。
另一句是:阿贵后来不追我了,只因我有这么一个弟弟。
六
这世界谁也不能精确地把握好自己的人生轨道。是的,把握,并且是精确地把握,这是人梦想的极致,又有谁能自人生之初就从容地把握这种把握,从而走向自己心怀梦想的终点?
明人后来举家搬迁了,加之投入自己忙碌的工作,与老邻居的接触甚少。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对于那个叫花的女孩都已然淡忘。当然也包括她的家人,她的父亲,她的弟弟,还有她的两个同样叫花的妹妹。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一个老邻居老阿姨的来访,她与明人的母亲常有来往,是蛮谈得来的老姐妹。她们在客厅东拉西扯的,刚巧明人去取当天的《新民晚报》,晚报搁在紧挨门边的鞋柜上。就在拿取晚报的几十秒时间,老邻居正说着那个叫花的女孩,口吻依然是充满着惋惜:她找了一个垃圾瘪三,是西高泥墩的。他还打她,为了弟弟,她只能忍气吞声。真是可怜呀!
多漂亮贤惠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她弟弟,她怎么会下嫁这样的人家。
老阿姨所说的垃圾瘪三,明人见过。以前上小学时,都要路过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四个光榔头,都是偷鸡摸狗的捣蛋鬼,以老大为首。老大长得电线杆似的,瘦猴一样的脸型。家里穷得叮当响,更缺乏家教,孩子们就到处惹祸。当时,连女人晾在外面的文胸,内裤都要偷回去,所以垃圾瘪三的臭名方圆几公里的人家几乎家喻户晓。
那个老大比女孩大了约一二岁。她既委身于他,自然有其原因的吧?
明人留神打听了一番,多少知道了一些详情。
是“垃圾瘪三”先追她的。每天在她买菜的路上尾随着她,与她搭讪,帮她挑菜,替她与菜农讨价还价。约她看电影,请她吃小馄饨。在她生日那天,还从野地里摘来一捧菜花,嬉皮笑脸地,毕恭毕敬地,煞有其事地献给她。菜花虽老土了,花蕊也有少许枯萎,但菜花的清香,还是清新浓郁的,这是那叫花的女孩,第一次收到异性赠送的花卉,她那颗孤独、寂寞而又悲伤的心,瞬间被击中了。眼泪稀里哗啦地流淌了一脸。
听到这里,明人的心针刺一般的锐痛,好久他才缓过神来。
不知怎么,他想到了一部老电影,片名,叫《苦菜花》。
有关那个叫花的女孩的音讯,时不时地从家人口中得知。两个姓花的妹妹也陆续出嫁了,据说嫁得都远远的。嫁的人家还算不赖。癞皮弟弟是和她住一块的,为了照顾弟弟,她没少受男人及其婆家的鄙视和欺凌。
若干年后,她的老实巴交的父亲先蹬脚走了,去会面她仙逝二十多年的母亲了。再后来,她的弟弟也死了,死于一个冬夜,是感染肺炎而不治。
也许,他们终于解脱了,而她也将拥有自己新的人生。她生了一个女儿。都说长得像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雪白,模样俊俏。她央求她的性格暴躁、脾气古怪的男人,同意她为女儿也取了一个叫花的名字,她说是母亲托梦给她,让她这么取名的。
七
2015年3月的一个周日,春暖花开。明人应区图书馆的邀请,参加本市作家新作的签名赠书活动,他埋首为排队求书的读者龙飞凤舞地签名。人太多,明人签得手都酸了,但心中不无快乐和得意。
这时,有一个童音清脆地响起:“叔叔,能不能给我签两本呀?”
“为什么呀?”明人抬起头。眼前的小女孩长得水灵灵,白白嫩嫩的,那双大眼睛特别清澈闪亮。
“我妈妈和我一起来的。我叫李辰花,我妈妈叫刘金花,喏,她就在那儿。”
明人循着她的手指望去,那张活动巨幅广告下,有一个老妪,佝偻着身子,但扬着颈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一个年轻、白净、美丽的脸庞和身影,与这显然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过早衰老的身影叠加在了一起,明人的视线渐渐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