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渊的诗

2016-12-06 14:07任洪渊
作品 2016年11期
关键词:脚步声姿势词语

文/任洪渊

■ 汉诗|长诗

任洪渊的诗

文/任洪渊

任洪渊

1937年夏历8月14日生于四川邛崃。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61届毕业。1983年-1998年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出版有《女娲的语言》《墨写的黄河》《汉语红移》等诗学论著,以及诗集《任洪渊的诗》。

乐善桥并 序

邛崃山间,白沫江从天台山近天的峰顶流下,流进岷江流进长江。

二月三月,春潮的白沫,一江玉碎的水花,似流动的霜,漫野的白露,溅洒的梨花雪霰。

流过平落古镇。赭红砂石乐善桥卧在江上,等他,80多年了。清朝早已从桥上走过。从东桥头朝上游,13株古老的黄角树排列在岸边,仪仗一样的,一株一重笼罩江笼罩岸的葱郁,葱郁掩映着葱郁,桥,便浮现在这13重掩映中。等他,桥在引着,而树在隐着。再从东岸往西岸,桥面的新月弧线缓缓抛着,抛过八百尺,九百尺,一千尺,与桥下7孔桥拱的心形抛线,连连,断断,好像有什么藏了一半,又好像有什么露了一半。

1937年夏历8月14日,乐善桥上游,东岸,在第二株黄角树后临江的一户民居里,一个男孩出生了。除了年年将圆的未圆月,一个永远没有最后完成的先兆,好像并不是在回应什么的呼唤。

洪渊,谁第一个叫出这个名字?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在国民党的成都监狱,不满周岁,父亲已经远在太行山抗日根据地。他的童年父亲不在场。

他在白沫江水声中成长,在桥畔成长。

6年,他的母亲也退场了。听说,她是那个年代的平落镇花(虽然儿子没有看见过母亲美丽的少女时代)。也许是一个高过乐善桥的秘密虚构,以生命的命义驱动两个同乡的同龄人同时走过她的面前,并且以历史的名义同时规定了他们别无选择的角色。他们一个是四川大学学生,地下党员,另一个是黄埔军校学员。她与他们来同祭一个时代之殇:为她,在他和他对决的残损历史里,是她为他和他残损的生命。戏剧无形的幕起落着,当一个北上,在敌后6年无音地淡出,另一个从前线有声地南回。像是演员的舞台换位,、他们,一个出场的时候是另一个离场的时候,一个缺位的时候是另一个归位的时候。她有了第二个家庭,两个同样破缺的家庭。

6岁,他跟从祖母,而不跟从母亲。为什么?成年后,他不断追问自己。但是没有人问过他,一个没有母亲怀抱也没有父亲肩膀的男孩,怎样非弗洛伊德地长大?

好像是一个秋寒袭人的日子,他跟随祖父、祖母走过乐善桥,回到西岸的大碑山中。

不到两年,祖父去世。祖父身后是71岁加7岁的遗孤。带着祖父的遗愿和遗产,他到县城三姑母家寄居上学。四年,等到三姑母败落了自己的家产,连同败落了祖父遗留给他的家业,甚至暗算卖他去学徒,他又跟从谁?

10岁,他跟随祖母走过乐善桥,第二次还山。

他的70岁和10岁相遇在桥上

是一座走不尽的桥

他的70岁和10岁相遇在桥上

70岁迈着10岁的脚步,10岁的眼睛

在70岁的目光里眺望和回望

西岸的山路,石阶,石阶,石阶

上,下,80岁,6岁,70岁

他的第一声脚步,踩响空山

踩响了自己前前后后的年年月月

是10岁的脚步向后踩响了6岁的脚步声

是6岁的脚步声向前踩响了10岁的脚步

没有送别,守候,和相逢

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跟踪自己的脚步

不管走到哪里,走了多远

也走不出遗落在邛崃山中的脚步声

路,谛听着他的来去

在上一阵脚步声与下一阵脚步声之间

无数的山峰耸峙在这里,为了守护

他的6岁,未名的空阔

一个词语前的日暮,一个

没有被悲凉悲伤悲恸叫出叫破的日暮

落日要沉,在最红丽的一刹

落向他,一个幼小的孤独

熔进暮色,熔进

天际,一轮旷世的孤绝

天空沉没了,群山

一山推倒一山,倒下

在同一个高度,沉浮

这一个落日——他的第一次日出

是6岁的落日碰亮10岁的黄昏

是10岁的黄昏碰亮6岁的落日

同一个落日印在他的每一个黄昏

一天照映每一天,每一天叠映在一天

是一桥走长了的路

长过白沫江水流的雪霰,白露,和霜

在邛崃山间传响的脚步声里

在邛崃山间的晚照下

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解构

6岁走过,10岁走过

他在桥上停步,回步,重温什么

那是偎在桥栏臂弯的感觉?

那是依在桥栏怀抱的感觉?

一条温暖在石头上的线

偎依,母腹内的记忆

婴儿期的第一个姿势

他偎依着、呼吸着、吮吸着的曲线

动脉一样流动在自己身上

没有臂弯里的童年,怀抱里的童年

在石头的桥栏,他寻找回自己

第一个姿势,生命展开的第一条线

他在成长,桥线在延长

同一条偎依拥抱的线在成长与延长

正像偎依与拥抱是一个姿势的两面

从偎依到拥抱不过是一次转身

也就是面向与背向的不断转向

在转身、半转身、转身与半转身之间

从第一个主动姿势,偎依

到第二个主动姿势,拥抱

似乎看不出多少形体的差异,动作的难度

——祝福偎依中拥抱中的人

偎依吧,拥抱吧,偎依拥抱与拥抱偎依吧

浮动在白沫江上的桥线,水线

他的第一个美学符号

江水流多远,桥线就有多长

不论从近旁从远方,在他的视域

如果站在桥上,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

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地解构

无论多少S都同样危险

美丽的,敢不敢接受白沫江邀请

走过他的桥上,或者桥畔?

也许白沫江桥在等你,你走来

桥线,水线,又一次因你改变

邛崃山中的落照反照在江间

在桥上转过身让路去踌躇,去歧途,去陌路

他70岁迈着10岁的脚步,10岁的眼睛

在70岁的目光里眺望和回望

桥上的范儿太多。他走过去了

没有在谁的肩旁留下,静听水声远去

再多一分惆怅,多一个伤逝者?

水去了,人去了,连桥都已经

被伤逝被惆怅到去伤逝去惆怅了,连桥

走过去,没有在谁呐喊声歇的时候

继续他的呐喊,在桥上

呐喊,没有回声。只有自己对自己呐喊

喊不低天空,喊不落太阳,喊不断流水

喊不停云喊不倒桥喊不沉船

那就喊老自己的面容喊尽自己的岁月

直到,喊掉自己也喊掉呐喊

或者停下来,在谁离去的地方

驻足,回首。无言地沉思

已经有很多的很多的人被这个姿势

摆在路上摆在桥上,再被摆出一次?

最好,也选在雨天,逆光

自己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眼神和嘴角的含意

一种藏匿中的显露

只剩下一副衣衫说:人在别处

这到底是一种疲乏,倦怠

无形陷落中的无语的认同

还是一种出离,逃离

苍茫独立中的遗世的孤寂

冷色的,一袭风衣垂地

风露下面是风露,风露上面还是风露

当后尘不过是前尘的继续

在那一刻,前瞻和回顾互相取消了

来路和去路也相对逆转了方向。人呢?

不管是家园假设了流浪

还是流浪假设了家园

无家的流浪变成在路上的失踪

这一代不为祖先守陵

却不能不为自己招魂的现代人

不要再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应当开始问:是家园追踪着漂泊

还是漂泊寻找着家园?找回自己

自己就是自己漂泊的家园和流浪的地址

在桥上,当浪游人转过身

让路去踌躇,去歧途,去陌路

去为承受不起的沉重和沉痛喘息呻吟

由失去家园的古典流浪

到找回自己的现代逃亡

最终颠倒了人和路,并且最后解放了人

邛崃山中的脚步声在他身前身后击响

词语化石

1966—1976(选二首)

那是我逐年写作的编年组诗《1966—1976》。1976年5月焚稿。

一些没有在火中成烟成灰的词语,化石一样重现在我90年代的随笔中。

在自然博物馆,我看见过用石膏镶嵌化石还原的恐龙。我能不能够也用今天的词语镶嵌昨天的词语化石还原,但是还原什么?

我知道恐龙是史前巨兽。高僧才有舍利子。我也有词语化石?允许我在修辞上假装狂傲一次。

1967

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ПечаΛьноягΛяжунанашепокоΛенье

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身回望我的悲怆

我走过弯下腰的长街,屈膝跪地的校园

走过一个个低垂着头颅的广场

我逃避,不再有逃遁的角落

斗人的惊怵,被人斗的惶怵

观斗者,斗人与被人斗的惊怵与惶怵

不给我第四种选择,第四个角色

跪下了,昆仑已经低矮

黄河,在屈折的腰膝曲折流过

为太阳作一份阳光的证明

我们生来有罪了,因为天赐

自诩的才思,灵慧,

自炫的美丽

不是被废的残暴就是自残的残忍

残酷,却从来没有主语

谁也不曾有等待枪杀的期许

庄严走尽辞世的一步,高贵赴死

不被流徙的自我放逐

不被监禁的自我囚徒

不被行刑的自我掩埋

在阳光下,跪倒成一代人的葬仪

掩埋尽自己的天性,天赋和天姿

无坟,无陵,无碑铭无墓志

没有留下未来的遗嘱

也没有留下过去的遗址

去王,依旧是跪在王庭丹墀的膝

去神依旧是,去圣依旧是

顶礼神圣的头,躬行神圣词语的身体

100年,这就是我们

完成了历史内容的生命姿势?

不能在地狱门前,思想的头颅

重压着双肩,不惜压成脚下的土地

踯躅在人的门口,那就自塑

这一座低首、折腰、跪膝的遗像

耻辱年代最后的自赎

也不能继续英雄断头了

尽管我仍然无力在他们落地的头上

站立,那不再低下的尊严

从第一次用脚到第二次用头

站起,我的19世纪没有走完

但是我的头没有站立就偏侧倾斜

在20世纪,枪外炮外一个人的战场

头对心的征服与心对头的叛乱

两千年的思想,没有照亮黑暗的身体

重新照亮思想的却是身体的黑暗

第三次了,假如在我的身上

有19世纪的头和20世纪的心

假如一天,我同时走出两个世纪

用头站立——在历史上

用心站立——在今天

1972

黄昏未名湖

红卫兵甚至改变了太阳的名字

只剩下这一湖未名的水,未名的涟漪

我来守候湖上一个无人称的黄昏

直到暮色,从湖心沉落塔影和我的面影

在看不见面容的时候,面对自己

一个逃离不出自己的人

不敢失踪不敢隐形不敢匿名

尤其不敢拒绝和放弃

我侧身走过同代人的身边

半遮蔽自己的面貌和身姿

畏惧自己嘴角的轻蔑,眉间的怀疑

畏惧哪怕一瞬稍纵高傲的眼神

守候在湖上,一双映出我的眼睛

一双眸子的颜色改变天色的眼睛

那是红卫兵不能红变的眼色

那是两湖未名的夜光,未名的晨曦

是爱的绝对命令,她

以身体的语法和身体的词法

给我的名词第一次命名

动词第一推动,形容词第一形容

在禁地外,禁锢外,禁忌外

她是不容许被改写的天传文本

红卫兵的名词无名,动词不动

形容词失去形容,失尽形容

湖上,洞庭波远潇湘水长

娥皇,女英,是神

巫山云,雾,雨的瑶姬

和洛水流韵的宓妃,是半神

隐舟在五湖烟波,西施

多一半是个体之上的家和国

一切从她的眼睛,波去,雨去,烟去

她第一个是人间的,个人的

自己给出自己生命意义的

我又多么愿意长映在她清滢的眼里

从我天骄的风姿,风华,风仪

到天成的人格,天纵锋芒的词语

红卫兵以红太阳的名义

却走不近一泓照人的湖水

守住一湖未名的涟漪,和她

等待我命名的眼波,守住自己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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