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先周
姐姐是一只褪毛的大鸟
文/宋先周
宋先周
广西南丹人。业余研习散文写作,文学作品多见于《广西文学》 《红豆》 《河池日报》 《贵港日报》 《河池文学》 《广西工运》等报刊,部分散文作品被旅游部门作为重要景点推介文本介绍。散文《老屋》在《广西文学》发表引起评论界关注。散文《哭沙》入选《201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系广西作协会员,河池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第四届青年作家班学员,2015年广西散文新锐。
童年,时常有一只神奇的大鸟从屋后的山坳里起飞,逍遥飘逸地飞入我的梦里。这只大鸟身形庞大,翼若祥云,翱翔之时,遮云蔽日。它丰满的羽翼上缀满绮丽的色彩,它那博大而神秘的气势一次次在梦里撞击着我的灵魂。
我对这只大鸟怀着神秘而庄严的敬畏,这种敬畏就像我对姐姐的敬重与崇拜。我常常把现实生活中的姐姐和梦里的神奇大鸟对比,总感觉梦中的那只大鸟正是我心中女神般姐姐的化身。
我以为姐姐是可以高飞的,像梦里那只神奇的大鸟一般,自由搏击苍宇,直上青云,拥揽日月,采撷繁星……
姐姐在家里排行老二,是我们五兄妹中唯一的女儿。
姐姐扎着羊角辫,穿着绣花鞋的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尽管只是个农村丫头,但是姐姐的小脸蛋却粉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小时候,姐姐常常跟在母亲身旁,牵着母亲衣袂,陪同母亲收拾简单家务活,或晒晒衣服,或洗洗碗……
至于家里那些上山砍柴割草肩挑背扛的重活累活,却要被尚未完全长大的我和哥哥们承揽下来了。
那时候,我们对姐姐无比羡慕。恨不得再投胎一次,变个女儿身。
听说姐姐出生时,很久都没哭出声来,嘴角还挂着诡异的表情,似笑非笑。见多识广的接生婆都有点惊悚,老练的双手竟然变得颤抖,她把姐姐横抱竖捻、轻拍重打地倒持了好长时间,姐姐才发出声来。姐姐最初发出的那几声绝非平常新生儿的啼哭,那些声音更像来自山野的声响,近似雏鸟低吟。她那似哭似笑、又非哭非笑的样子让人难以琢磨。
在那个刀耕火种的年代,人们总在为生存而奔忙,那时的农村,正到处闹饥荒,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我们生活在这个叫岩洞平的山旮旯里,贫穷就像阻挡在门口的那座大山,险峻陡峭断崖绝壁无法翻越。尽管生存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朴实的父母依然用自己的坚强和勤劳,让我们饱食三餐。天冷地冻的时候,父亲从“马槽柜”翻出几尺旧床单和老被面,专为姐姐缝出了几件厚厚的花衣裳。被视为“传宗接代”的我们几个男孩,反而被父亲忽略了,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被冻得手脚红肿。
那时在村里,“温饱”几乎已经是至高的追求,读书求学,几近奢望。特别在重男轻女封建思想严重的社会大背景之下,农村学校里很少有女生的影子。在我们村里,探听别人家生男生女的问话通常是“他们家新生的娃儿是读书的还是打猪草的?”只有男孩,才有机会去“读书”,至于女孩,就只好“打猪草”了。
不过,姐姐是个例外。
七岁那年,和村里的大多数男孩一样,姐姐高高兴兴地走进学校里。那时,姐姐是这个村小里唯一的女生,成为整个校园独特的亮色。在学校里没别的女生作伴,姐姐很多时候不得不忘记自己的女儿之身,与男孩打成一片,和他们一同疯跑,一同打闹,一同爬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
父亲读过几年书,在村里算得上“文化人”,他深知知识的重要性,总害怕自己的孩子将来成为“睁眼瞎”,所以把我们一个个都赶到学校去。纵然最终会被嫁出去,注定成为“外人”的姐姐,他认为也不应该一辈子刨食在土里。
当年,父亲让姐姐读书也曾经饱受非议,好多人都说老宋脑子乱了,让天生割猪草命的女儿读书去了,他是不是土酒喝多了,把脑子烧糊涂了……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父亲一笑了之。
别家的姑娘,看到姐姐可以背着书包快乐地走在通往学校的小径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老屋那被煤油灯点亮的窗眼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洋洋盈耳。羡慕嫉妒恨都不足以表达她们狂躁不安渴望读书的心。小舅家的大表姐,就因为没能像姐姐那样走进学校,与小舅小舅妈怄气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多天都没上山割猪草,圈里的老母猪饿得嗷嗷乱叫,拱开圈门,跑到地里糟蹋庄稼,大表姐为此遭受好一顿棍棒。
但是,哭干眼泪后,大表姐不得不接受现实。割猪草、做针线、铲草插秧……农活堆满她枯燥的生活。而村里别家的女孩,大都像大表姐一样,每天耕作在地里,围转在锅灶边。
母亲没进过一天学堂,是传统意义上的“老文盲”,但是没有文化并不影响母爱的表达。特别是母亲对于姐姐的疼爱,甚至比父亲更多几分,似乎母女之间的灵魂沟通得更自然顺畅。“女儿最贴心”,母亲常常这么说。农村妇人惯有的“养儿防老”的老思想老观念不但没有腐蚀母亲,母亲反而更希望多生几个像姐姐一样的女儿。曾经听说,当年姐姐的出生,让母亲如释重负,好像母亲空落落的心里终于有了依托。
姐姐头上有一个大哥,生完姐姐后,母亲相继生下二哥三哥,家里已经是三男一女了,母亲有些泄气,又有些不服,“怎么就不能再来个女儿呢?”
我是父亲自己接生的。我呱呱坠地时,父亲也许老眼昏花,也许是为了逗乐母亲这个年迈的产妇。他急切地告诉母亲家里又添一个女儿了。母亲产后痛苦的脸上顿时绽开了花,仿佛瞬间便忘记分娩的痛苦。当母亲坚强坐起,发现我比别的女孩多了个细小“配件”之后,母亲失望的眼泪刷地下来了。
“老宋你这个挨千刀的,是你眼瞎了还是故意在骗我?你不得好死呀!”父亲咧咧嘴,像个犯错的大孩子,耷拉着脑袋。
生完我之后,母亲对再生一个女儿依然抱着强烈的梦想。但是,我们五个孩子已经把母亲的身体刮干了。最后的我,成为父母的“收官之作”。因此,姐姐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儿,就一直被宠着护着。
在姐姐行走的路上,仿佛是一本本厚厚的书籍把姐姐一点点垫高了,脚下的淤泥总也沾不到姐姐的鞋袜,束缚不了姐姐前行的脚步。
从小学到高中,姐姐一路顺畅。那一张张贴在神龛两边的奖状,一度成为父母脸上烫金的微笑,成为村头长舌妇们嘴上的封条。
在很多男孩子还没读完小学就多次留级,甚至厌学逃学退学,越往高年级走,教室里的学生就越少的大环境下,姐姐不仅不受影响,学习成绩反而越来越好。在小考的时候,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乡里的重点中学。
上了初中,姐姐就要到乡里读寄宿学校。这时候,父亲每周要专程护送姐姐,父亲很自然地成为姐姐的御用挑夫,笑容整天挂在父亲脸上,父亲把姐姐的生活用品挑在肩上,就像挑着全家未来那个沉甸甸的希望一般。背着花书包的姐姐,像只小鸟,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拍击着扑棱棱的翅膀,在父亲身边飞去飞来。
三年后,姐姐又考上了高中。
上了高中的姐姐,已经出落得润泽秀美,挺拔温婉,妩媚动人了。那一头黑亮长发宛若飞射的瀑布,直直地从头顶挂到腰间。夏天里,那件洋气的碎花衬衫穿在身上,我觉得姐姐和电影里的漂亮女演员别无二致。
村里,别家哥哥们看姐姐的眼光好像带着电,忽闪忽闪。心想靠近,学识的差距让他们不自觉地远离。姐姐像个高傲的公主,走在村里,姐姐成为了焦点,成为村民竖着拇指谈论的话题。姐姐是村里第一个女高中生,大家看姐姐的眼神多是敬羡与崇拜,个别村民眼神很复杂,那些眼神里除了敬羡与崇拜之外,还包含着嫉妒和悔恨。
我隐隐感觉,姐姐是要起飞了,我心目中的这只大鸟,要飞出大山了。她就要成为岩洞平这个山旮旯里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了。她应该可以飞到她想去的地方了吧!她是要飞往北京上海广州,去享受那些都市的靓丽与奢华?还是飞往新疆内蒙西藏,去找寻边疆的原始与淳朴?
姐姐这只大鸟,翅膀上撒播着知识的种子,她应该比别的鸟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那段时间,我正在村里小学读复试班,我和小伙伴们谈论最多的也是姐姐。我们都认为姐姐已经是“文化人”了,是一个将来可以端铁饭碗的“公家人”了。
我还骄傲地告诉小伙伴们,我们的下一个老师可能是我的姐姐。同学们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对我的嫉妒和羡慕的表情。那些天,就连平时总欺负我的彭老光,在上学路上都愿意主动为我背书包了。我的腰板也因此挺直了整整一个夏天。
也许,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吧!姐姐这只大鸟在振翅起飞的半空中,好像突然被一场暴风雨阻隔。
事情发生在姐姐读高二那年。
那时,我们五个孩子都在读书,所有的花销都得靠父母在土里翻找,生活的困顿几乎让父母窒息。大哥远赴贵州复读准备高考,二哥考上县城高中,三哥正准备小考,我也在村小踟蹰。迫于生计,父亲到离家很远的一个电站做临时工,我们就很少见到父亲了。但是,父亲只去了半年就被送了回来。被送回来的父亲和去时的父亲不是一个样子了,他变得疯疯癫癫,脑子里满是幻觉,老觉得有人在追杀他,他不得不到处躲避,到处逃窜。那时我们无法探究病因,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想来,也许父亲命里该有一劫,也许姐姐命里也该有一劫。也许我们全家本该有这一劫难。
这种疾病一发作,父亲生活都不能自理,只在喝完酒之后,父亲才能忘记那场虚无的“追杀”。父亲整天变着花样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都拿去兑酒喝了,喝完酒,父亲在屋里不断高声诵读“老三篇”。背完这些“老三篇”之后,父亲又一个个数落自己的孩子,恼恨我们不努力,恼恨我们不争气。
那段时间,一回到家里,大家就很腻烦。家里原有的温馨荡然无存,我们常常找一些不回家的借口,企图躲过父亲的唠叨。
不知是父亲的怪病刺激了姐姐,还是姐姐一贯的乖巧让大家忽略了她似乎早就萌生的厌学情绪。我们几兄弟还在学校里坚持着,姐姐上学却突然变得懒散起来,经常找一些“莫须有”的借口在上课中途跑回家来。姐姐上学渐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后来甚至一个星期都不去学校。父亲疯了,文盲的母亲每天忙碌在田间地头,恰好姐姐在身边插手帮忙,也就懒得考证姐姐上不上学的真实原因。
又或许,姐姐正处于青春期,生理、心理的发育变化,让生长在农村的姐姐没有完全正确的辨别是非的能力。她是不是也容易受社会上不良风气的影响,而疯了的父亲让她在学校也饱受指责,说她是“宋癫子”的女儿,她心里难以接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乡里那些不良少年,或留着长发或剃着光头,他们光着膀子,穿着“喇叭裤”,腰间别着牛角刀,经常来到学校里打架斗殴,寻衅闹事,吸烟喝酒……姐姐或许是被吓怕了。
那些年“读书无用论”根深蒂固。教育成本的不断增加,收费连年增长,毕业后还要面临就业的压力,对于少数即使能够升入大学的佼佼者而言,上学也成为一种不堪负累而又意义不大的事情。更何况无依无靠的姐姐呢?
在这一系列困难的堆积之下,姐姐身上固有的农民劣根性一点点暴露出来。
我们家里的开支巨大,单靠母亲一个人劳作,吃饭都已经成为大问题了,读书的费用也是亲戚们一点点接济拼凑。生活已经穷困到极点,全家的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地里的包谷棒子还没丰满,就被母亲掰回家,连同包谷球一起碾碎炖着吃了。田里的稻谷,撸着还在冒浆的时候,已经被疯了的父亲廉价抵押给别家换米下锅了。我们的衣着妆扮也已经大不如从前,大哥的衣服二哥穿三哥再穿,轮到我的时候,屁股已经打了第四层补疤。姐姐也把母亲当年的嫁衣都翻出来试穿了。我们家境没落,生活不在原来的水平线上了,“儿多母苦”这句古训在我们家得到印证。
那年寒假,大表姐出嫁,姐姐看到变成新娘的文盲大表姐美丽得像个明星,大表姐满足幸福的表情深深刺激了内心萌动的姐姐,高额的聘礼和丰盛的嫁妆让姐姐原本对“读书改变命运”的坚定决心彻底动摇了。
大表姐没上学,家里富裕得流油,三年前的老米还压在楼上,隔三差五还能割点猪肉改善生活。姐姐想,这些幸福,读书可以得来吗?为什么我们越读书,家里就越穷?
尽管已经读到高中了,但是高中校园里的女生也仅寥寥几人,那几个女生都是来自国家干部或别的非农业家庭的娇小姐,姐姐和她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姐姐想要找一个说话的同伴都很难。在学校里,亭亭玉立却也土气十足的姐姐常常成为男生嘲讽讥笑的对象,有时甚至被追打欺凌。年龄越大,姐姐遭受的麻烦事情越多,被男生侮辱更为平常,揪辫子、藏书本、在书包里塞死蛇烂蚂拐……姐姐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
没有父亲的庇护,姐姐变成了一只落单的孤雁,再也找不到飞行的方向。
学校里,姐姐没有亲友。很多时候,姐姐一进入校园就莫名恐慌,晚上在宿舍里,姐姐难以成寐。姐姐原本纯净的内心世界被这些烦心的事扰乱了,姐姐无法安心,无法正常学习。
懒散一段时间之后,姐姐不敢再去学校,就索性不去上学了。
姐姐把在学校里遭受的欺辱埋进心里。把得不到亲人们的关怀和依赖的苦闷埋在心里。
姐姐辍学了。这只即将起飞的大鸟,像突然被折断了翅膀,摔回地面。原来她身上那些丰满的艳丽羽翼,突然被风霜冷雨打湿并渐渐脱落。这只大鸟又回到起点,扎根到生她养她的这片贫瘠土地上。她身上原本娇艳的羽毛成为一场摆设,成为一段过去的时光。
姐姐这只褪毛的大鸟,回到农村,像一只斗败的落汤鸡。
回来之后,母亲并没有过多责怪姐姐,母亲独自舔舐生活的苦水。
“回来就回来吧!帮点农活,减轻家庭负担。”母亲说。
看到姐姐放弃学业,疯癫的父亲浑浊的眼眸曾经突然一闪,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嘴唇不断挪动,似乎要说点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的“老三篇”因为姐姐的辍学也停止了诵读。父亲一个夜晚就白了头发,父亲原本高大的形象,因为神经错乱而猥琐,姐姐的辍学让父亲在村子里彻底矮了下去。在人前背后,疯了的父亲或多或少都还会觉得尴尬。当别人再谈论读书之事,脑子失灵的父亲都会刻意避开,不愿再去触碰心灵深处的那道伤疤。
从此,姐姐和很多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一样劳作在田地里。
因为在学校读书,逃离风吹日晒雨淋多年,姐姐的小手娇嫩,腿脚光洁。但是,往后的日子,她的手脚就将褪去本色了。
姐姐不再是家中原来的那颗掌上明珠。她在学业上的“落荒而逃”,丢尽全家人的脸面。家人与姐姐说话不再像原来那么友善。特别是我,很少理会姐姐,她在我心中原本女神的形象,一下子落入凡尘。我的同学们也开始奚落嘲讽我:“你姐姐什么时候来当我们老师呢?”
因疏离劳作,回到家里,姐姐在农活上,总比不上别家的姑娘,母亲难免唠叨几句。很少受到委屈的姐姐也开始掉落伤心的泪水了。
不甘心没落,农闲时节,姐姐和寨上的老人们学习山歌,学习针线活。姐姐在学校多年养成的好记性再次派上用场,只一两个月时间,那一排排的酒歌、情歌、四季歌……都让姐姐全部学会记牢,甚至还学会了现编现唱,姐姐圆润嘹亮的歌喉慢慢被认可。没过多久,姐姐就成为周边村寨小有名气的山歌手。村里红白喜事,总能看到姐姐的身影,总能听到姐姐动人的山歌。
当年,姐姐和村里女孩们在我们家里现编的那排十二月姊妹歌,如今我还依稀记得:
“正月好唱姊妹歌,姊妹怕少不嫌多;今晚姊妹排排坐,来听姊妹唱好歌。
二月好唱姊妹情,姊妹情深坐一城;围着姊妹团团坐,明天各自又起程。
……
冬月好唱姊妹们,姊妹能撞多少春;一年四季忙活路,能唱一春算一春。
腊月好唱亲姊妹,亲姊亲妹来帮衬;一年四季各自忙,歌唱一阵是一阵。”
姐姐的针线活也做得有模有样了,村里的姐妹们出嫁,姐姐总会前去帮忙,纳鞋垫、钉布鞋、绣围腰……姐姐似乎又无所不能了。
也许,姐姐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生活吧!
务农三年,姐姐已经彻底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身上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儿读过书的样子。红润的脸颊已经黝黑,娇嫩的双手粗大并长满茧子,光着大脚丫,裤腿上沾满泥巴。
姐姐形象的改变让我难以接受。她身上原本的淡淡书香,如今已经被汗臭覆盖。我越来越不想看到姐姐凌乱的身影,那个曾经让我与电影里的女演员媲美的形象,只能在童年的梦里翻找了。
姐姐这只大鸟身上光鲜的羽毛,渐渐稀疏褪色衰败。
渐渐长大后,我曾经猜想,姐姐当年放弃学业,会不会为了某位男生?但是,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姐姐没有任何一场爱情,哪怕是“蜻蜓点水式”的恋爱,姐姐都不曾经历。她和很多普普通通的农村孩子一样,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远远地看了自己男人一眼,就莫名奇妙的被嫁出去了。
姐姐的婆家离我们很远,要翻越重重山峦,从广西嫁到贵州,步行六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相似的是,我们两家一样偏僻,一样贫苦,这应该也算“门当户对”吧!
出嫁之后,姐姐彻底失去“宝贝”的身份。
姐夫表面憨厚忠诚,却偶有家暴。他粗大的巴掌没能料理生活,却时常落在姐姐身上;他赚不来钱,却经常做着发财美梦;他成不了事,却喜欢享受生活;他没有能耐,却喜欢吹牛。一个地道的农民,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国家干部,衣着光鲜,头发齐整。姐夫干农活怕苦怕累怕脏怕臭,还隔三差五邀约三朋四友到家喝酒猜拳,然后是醉躺几天……姐夫一个大男人,没能扛起家的重任,却把生活的负担撂给了自己的女人。
姐姐也曾经试图抗婚。嫁出去的前两年,姐姐一直躲在娘家。那时,姐姐的婚姻有名无实,姐姐没有得到男人的宠幸,没有体会过已为人妻的美好时光。回到娘家,姐姐常常和母亲挤在一张床上哭诉,姐姐想要把婚姻不幸的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早上起床,我看见姐姐和母亲的双眼都已经哭得红肿。
但是,姐姐懦弱的本性再次暴露。姐姐不敢悔婚。姐夫家东拼西凑的那点彩礼已经作为我们几兄弟的学习费用花销出去,无法偿还。何况当年,离婚是让所有亲友蒙羞,让整个家族抬不起头的事情。包办婚姻的苦果,姐姐独自咽下。父母明知姐姐婚姻不幸,也常常为此暗自落泪,“一个独女,一不小心就嫁错了。”但是父母却碍于颜面,屈服于社会重压,又连哄带逼,狠心把姐姐一次次送去婆家,送到姐夫身旁。
姐姐无力回天,姐姐的命运淹没在世俗的无奈里。姐姐咬咬牙,也就此忍辱负重了。
姐姐不得不把自己的小家扛在肩上。姐姐的小日子过得特别艰难,生活窘迫到无法自给自足,每年要从娘家“借”来包谷大米补充口粮。
毕竟,母女连心呀!母亲对姐姐永远放心不下。农忙时节,母亲忙完自家地里的农活之后,又要帮工到姐姐家。那条通往姐姐家的长长的羊肠小道,像一根剪不断的脐带,一直连着母亲和姐姐。
后来,我因读书工作在外,很少再与姐姐谋面。
听母亲说,姐姐生活状况有所改观了,姐夫被大哥二哥几次威胁,他粗壮的手掌也不敢轻易落在姐姐身上了。
有一年,姐姐婆家村里的小学空缺教师,得知姐姐读过高中后,把姐姐请去给孩子临时代课。我原来想象的姐姐教师形象,终于站在贵州农村小学的讲台上。得知这一喜讯,我竟然有了想哭的冲动,我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终于顺畅了。
哪怕只上一天课,姐姐也是教师。我觉得,姐姐就应该以这个模样生活。
半个学期之后,新老师调来,姐姐又不得不离开了讲台。
离开讲台的姐姐,被安排在村里做了个扫盲教师,每晚在油灯下,她教村里的大人们识字,教他们扫盲歌谣。
似乎,姐姐又走在一条有文字的道路上了,道路很窄,姐姐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翻找那些尘封的时光,我不知道姐姐会不会被抖落的尘土迷乱双眼。
再后来,姐姐在属于她的那几分薄田里再也翻不出新的花样后,为了养活她的一双儿女,她把自己一天天老去的身体挤进南方。姐姐来到繁华的深圳谋生,姐姐让自己一天天苍老的身子站到工厂的流水线上。
我不知道,在南方闷热的工厂里,在那些高楼林立的都市霓虹中,姐姐是否筑起了新的梦想。
前些年,姐姐用打工的积蓄盖起了新房,姐姐乔迁新居那天,我专程前往道贺。我看见姐姐那栋高高的大楼立在村子中央,尽管还没装修,但已是派头十足。我心里有了点小小的安慰,经历那么多的苦难,姐姐也该走出了生活的沼泽了吧!
今年春节,姐姐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与我们一同欢度除夕。我们在镇上三哥新建的毛坯房里,在宽宽的堂屋中央,吃了一餐不平常的团圆饭。
姐姐陪同母亲端坐在香火前,五十五岁的姐姐与八十岁的母亲挨在一起。我看着被生活的穷迫磨光棱角的两个女人,如今都已经老得失去女人的本色了。
姐姐和母亲,头紧紧靠着,两头银发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她们絮叨的话语闸门拉开,积压在心中的思虑,像滔滔的流水,奔涌而来……
姐姐曾经的圆润和挺拔,已经成为昨天的故事。姐姐暗淡的脸庞,猥琐的身形,竟然有点逊色于近旁的母亲。也许,母亲老了,什么都想开了,干脆什么都不想了,人就变得豁达了,除了脸上的褶皱比姐姐更密集之外,母亲肤色竟比姐姐保持得更光洁亮丽。
姐姐还在继续艰辛,房屋的装修、建房所欠的尾款、儿女的婚姻大事……这一切都还得张罗。姐姐的苦闷还在,生活的负累还在,姐姐肩上的担子还很沉重。
席间,姐姐再次唱起熟悉的山歌,姐姐一边唱歌一边给亲人敬酒,姐姐让那一杯杯装满故事的酒逐一敬下去。姐姐的歌声里原本清纯与甜美被沉重和沧桑覆盖。听着姐姐熟悉的歌声,我内心隐隐作痛。“酒杯敬酒酒杯真,酒杯敬酒弟弟吞;小弟喝了这杯酒,人又喜悦心又平。酒杯敬酒酒杯黄,敬杯美酒弟弟尝,小弟喝了这杯酒,荣华富贵万年长……”我把姐姐敬我的那杯酒和她的山歌狠狠地灌进嘴里,让酒的辛辣连同即将掉落的眼泪一起咽进肚里。
灯影里,我醉眼昏花地打量姐姐,她这只大鸟的羽毛已经彻底褪尽,姐姐已经褪化得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
姐姐不会高飞了,姐姐不能高飞了,姐姐飞不起来了。
童年梦里的那只神奇大鸟,永远都只装在我的梦里,飞不到现实中来。
姐姐离开的时候,母亲把我孝敬她的压岁钱又偷偷塞进姐姐随身的口袋里。姐姐把那个装满希望的口袋扛在肩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踏着天边淡淡的光亮,静静离开。
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如果当年姐姐不荒废学业,她勇敢地把书读下去,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呢?姐姐会不会成为我梦中的那只神奇大鸟,自由翱翔在蔚蓝的天空下?而我在姐姐宽大的羽翼庇护下,前行的路上会不会少一些风雨?
恍然间,姐姐举杯敬酒时的那些沉重而沧桑的歌声一直在脑子里盘旋,久久不散……
(责编: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