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俏

2016-12-06 14:07杨则纬
作品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芹

文/杨则纬

香 俏

文/杨则纬

杨则纬

女,1986年12月出生,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学院教师。已出版长篇小说《春发生》、《末路荼蘼》、《于是去旅行》等。小说、散文刊于《北京文学》、《美文》、《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2010年荣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2015年荣获第五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

1

清晨总是美好的。身体包在被自己暖和了的被窝里,安静、舒适、自我。

刚刚的梦境打破了一切:她拼命撕扯自己的衣服,声音里透出歇斯底里。是什么声音?好像在喊着非礼,又好像不是……

身上已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无法从梦境中抽身。

突然,她醒了。以最快的速度抱住自己的身体,身上全是汗,内裤紧紧地贴在身上。这时,她好像才听到自己的呼吸,终于回到了白天里。

奇怪恐怖的梦境让她越想越混乱,梦里明明只有自己,那么是为了什么情绪失控?那个非礼自己的人是谁?

香俏在19岁这年做了这个古怪的梦。也是这一年,她接到了专科落榜的通知书。现实的失落很快将梦境全部覆盖。

妈妈叫她吃饭她也不愿去,又回到炕上,蒙着被子想哭,眼泪却挤不出来。

“大白天的你起不起来?”

“我烦!”

“有饭吃你还烦,这么大了不出嫁,还懒,以后饭都是你做。你爸爸在外面挣钱让你们上学,我一个人伺候你们几个……”

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两只手抓住被子往上一拉,没用什么力气,就把头也盖在了里面。

她索性肆意地哭起来。并没有哭出多少眼泪,听到妈妈的声音,以为又是来唠叨,气得在被窝里捂住耳朵。

“你爸不在你就当祖宗吧。”

“你弟弟妹妹没在,不然哪有当大姐的样子。出来吧。”她感到妈妈手掌的力量,不轻不重地拍着自己,这才慢慢从被子里钻出头来。满眼泪花的眼睛面对突然的光看不清楚,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湿热的东西,她把手凑到眼睛上擦拭了几下,眼睛和脸都舒服多了。

炕上放了过年才拿出来的小桌子,爸爸喝酒看春晚才用的。桌子上面没有酒和小菜,只放一碗稀饭两个包子。离小桌不远,妈妈坐在炕边,没有脱鞋的脚翘在半空,上半身拉得长长的随着手里的小笤帚一动一动。

“你就不能歇会儿,扫来扫去的。”

“吃点东西吧。”

“我一会儿起来扫炕,你歇着吧。”

“快吃吧,都凉了。”

“你脱了鞋坐上来吧,炕上可暖和了。”

“我一早就给炕添了柴禾,烧得旺当然暖和。”

香俏钻出来,抓了包子吃起来。

“羊肉的?”

“你别哭了,本来也没想让你继续上学,认几个字就行了,上那个学有啥用,回头找个好婆家……”

“我不找,我还小。”香俏说着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

“你也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和你爸结婚了。就是生你生得晚。”

“为啥?”

“我那会儿怀了就掉,掉了两个了,要不也许老大就是个儿子。”

“掉了?”

“干活累,哪像你。”

“那你咋怀上我生下来的?”

“你婶婶看着不行,给我弄了猫胎盘,晒干砸碎了我喝,就怀上你了。”

“哦!”

“可惜是个女娃。”

香俏正和妈妈说着话,突然和爸爸一起打工的建民叔跌跌撞撞地跑到她家院子里吆喝起来。她赶紧下炕迎上去。

打工的爸爸出车祸了。

家里离不开妈妈,弟弟妹妹太小更不可能去处理这样的事情,香俏只有19岁,没去过城里,但这次只有她去了。

妈妈拿出家里所有能凑出的钱包好给香俏。换上妈妈给她缝的带兜兜的内裤,为了保险起见,妈妈拿着针线,给她把那个兜兜又缝了起来,并反复叮咛“一定要把你爸照顾好”。

2

坐上车,建民叔就闭着眼睛休息。香俏的眼睛却闭不住。冬天的北方天灰朦朦的,越看越烦躁。急刹车拐弯,香俏的焦躁变成了闷热,她的肚子开始难受,来不及想肚子是怎么了,头又开始胀。

“香俏,晕车了?”建民叔突然睁开眼问她。

她想张嘴说难受,但是又难受得张不开嘴。建民叔递给她一个塑料袋,她撑开就吐了一袋子。吐后舒服多了。这样的感觉并没有多久,刚才的难受又重复着来了一遍,并且难受也翻了倍。她不想进城了,本来就充满恐惧的她更加渴望下车。

“叔!叔……”

“咋了?”

“叔,我不想进城了。”

“难受了就继续吐,坐几次就好了。”

“叔,让我下车吧。”

“你闭上眼,睡着就不难受了。”

香俏强忍着,终于昏昏沉沉地和痛苦说了再见。

城市的夜晚好混乱。车上亮着灯,房子高高低低的也亮着灯,就连树上都好似开了一树的灯泡花。奇妙的景象好像大山连绵一样没有尽头。香俏努力地挤到窗户边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眼睛上。巨大的高楼,密密麻麻的车辆和明晃晃却混乱的夜晚弄得她大脑空白起来。

下车进了医院,建民叔领着她走了好一阵子才看到躺在楼道里的爸爸。

“爸……”香俏眼泪就滚了下来。

“累了吧?家里都好吗?”她俯过身子靠近爸爸,拿胳膊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说“都好都好”。她看到爸爸在流泪,流泪的脸像地里浇灌的田一般,亮晶晶的。

“吃了吗?带馍镆和菜了吗?我娃晕车,估计也饿了。”

“爸,你吃点吧。”香俏弯了腰去拿放在床边的布包。

“你们都累了,帮我挪挪,给你们留点坐的地儿。”

“吃点吧,香俏,给你爸拿出来。”香俏翻出妈妈装的馍馍和菜,建民叔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带盘子的饭缸和筷子,她把馍放在盘子上,拨了一点儿咸菜。

“你先吃,我带着香俏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给你弄点热水当稀的喝。”香俏端着饭缸跟着建民叔走,建民叔边走边给香俏介绍哪里是厕所哪里是热水间,又告诉她明天不要在医院里买饭,出了医院过马路往前走的饭店给的饭又多又便宜。建民叔嘱咐了很多话,说他明天就要去工地干活了,不一定能来,让香俏机灵一点儿,告诉她医院让给钱别给,因为给也不够,把家里带的钱藏好了,不管医院还是撞人的或者警察来了,不知道的就不说,实在不行的时候就哭。

他们再回到病床前时,香俏爸已把碗里的馍吃完,咸菜还剩一些。香俏的爸爸说还是家里的饭香,还想再吃一个。香俏想起来还带了鸡,把盛了水的缸子递给爸爸,又去袋子里摸出那包鸡肉,扯下一个鸡腿放在小盘子里。

“给你建民叔也扯个鸡腿吃,吃了再走。”

“不了,已经耽误了几天,我得赶快回工地,明天要是来不了我后天就来。香俏,把你爸照顾好,门外面那椅子可以睡,床下面有薄的单子,医院里比咱农村暖和,不太冷,你靠着你爸床睡也可以。”香俏陪着建民叔走出摆着各种床的病区,走到电梯跟前,建民叔又告诉她上下楼就坐这个,走楼梯比较累,解释了两个按钮,下楼的时候按朝下的箭头,上楼的时候按向上的箭头,去几楼就按电梯里的数字。

香俏回到病床前,爸爸把鸡腿塞到她嘴边让她咬一口,她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香俏正和爸爸拉着家常,护士来了。香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仪器,一块布缠在胳膊上,一根管子一头连着这块布,一头连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护士小姐的手对着一个圆球一下下地摁着,绑着胳膊的布就鼓了起来,一会儿又把气都放了……她有点想问这是什么,但是并不敢开口说话,就只能呆呆地站在一边,小心地看着护士操作完一切,接着在床头绑着的一沓纸上写下一些东西。

“你女儿?”

“是的,我家大闺女。”

“长得挺漂亮。”

“谢谢谢谢谢谢。”

“扶你爸上厕所的时候要小心,到门口的时候喊一声,如果里面没人再扶着你爸进去。”

“谢……谢!”香俏突然发现护士是在和她说话,急忙点着头道谢。她不知道怎么称呼,是叫护士,还是叫阿姨或者姐姐。她看到护士的眼睛很黑,睫毛那么长而且翘,眼睛上还有淡淡的紫色,嘴唇上的口红也好看。

到了晚上九点半护士就请家属离开病房了,一个床位只允许留一个陪护。香俏的爸爸主要是腿不方便,晚上并不用一直陪着。香俏取出一个被单,安顿了一下爸爸就到病区外面。那里有四排椅子,第一排和最后一排的椅子是可以横着躺在上面的,只是能躺着的已经有人占了位置。香俏在最边上的座位坐下来。医院里很暖和,不用被单也可以,她就干脆把被单叠成方块放在腿上。

一天就这么快地过去了。她静静地坐在病区外楼道的椅子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3

王缜第一眼看到香俏,觉得香俏好像是认识多年的小优。扎着干净的马尾辫,脸蛋小小的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不怎么笑,整个身体散发着陌生和距离的气息,不主动走进你,你也轻易不敢靠近过去。出于职业的原因,他没有和香俏打招呼。虽然他差一点就要走过去问她。回到办公室,半杯茶都喝了下去,脑中还是“小优”的模样。

他再次走进病区时,“小优”就在病房外过道上坐着。她捧着饭缸,一口口地喝着里面的水,随着头的抖动,王缜看到马尾辫儿一下下地晃动。她的辫子不粗,越往下越稀疏,那么一小撮儿的头发一抖一抖地就像在他的皮肤上扫动,随着“小优”喝东西的节奏,王缜觉得自己也咽下去了好几回口水。他知道这个小姑娘不可能是小优。小优的爸妈都是教师,病床上的这个男人他是知道的,外来农民工出了车祸,交警来了好多次,一直扯不清楚责任人,撞人的那家也就是送人来时候交了一次钱,现在还差的费用也不愿意再交。

王缜回到办公室,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很久都没有打开过的抽屉,翻出来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校服,个子挺高,瘦,松松垮垮的装在衣服里。书包袋子是黑色的,勒在肩膀那里,,锁骨很明显的立在脸蛋下面。可能是职业病,王缜看着她的那两根骨头,越看越心疼,每次都要嘱咐她多吃点儿饭。这么看着,他估摸小优应该比刚才那个姑娘要大一些。他收起照片,锁好了柜子,准备忙完工作就回家去。

最近王缜的爱人带着孩子旅游去了,家里只有他,他也就尽量晚点回去。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了,脱了白色的褂子,取出大衣,锁了门,快走到电梯前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休息区,早已经习惯有家属在那里睡觉了。不料刚刚从他脑中赶走的那张脸却出现在面前。

她的头发松散开来,身子半斜着靠在椅背上,脖子支撑着脑袋直直的,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侧面看起来脸部到脖子的弧度很漂亮,本来就瘦,又是高个子,锁骨就像是刻意镶嵌进去的。王缜神使鬼差似的,朝她走了过去。

“来照顾你爸爸的?”

“嗯!”香俏抬起头看着这个和她说话的男人,有点眼熟。

“晚上就这么坐一夜呀?”

“嗯!”

“那挺累的。你……挺孝顺。”

“嗯!”她突然想到他穿白大褂时的模样,更不敢多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候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没吃晚饭?。”

“嗯。”

王缜突然很高兴,那种高兴是很久没有过的。

“我也没吃饭,一起去吃点?”他说出这句话,感觉面前的“小优”瞳孔都放大了,手把头发拽了几下,顺便勾到耳朵后面。

“我是你爸的医生,叫我王医生。”

“嗯!”香俏说完这个字,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一下就站了起来。腿上的被单也就滑落在地上了,王缜弯下腰去帮她拣,她赶紧也弯下腰,两个人都伸出手去够,手碰到一起,两人就本能的抬头看对方,靠得那么近,医院白色的灯光下面,他看到“小优”头发挂在耳朵那一边,夹在耳朵和脸蛋之间有一层细细小小的绒毛。

“我帮你把毯子放我办公室,你等我一下,省得你回去放毯子吵醒你爸爸。”

这一次香俏没有回答“嗯”,她就站在那里,脑袋上下用力的晃动了好多下。她跟着王医生穿过医院的一大厅,那么多的屋子,那么高的屋顶,那么白的墙,还有那么亮的灯光。他们走出医院的大门,一阵风就呼呼地吹来。

“你披上吧。”王缜把衣服给香俏搭在肩膀上。

“以后进屋子要脱外套,室内比较暖和,这样出来就不会感冒。”王缜说着把“小优”肩上的衣服用力地拉了拉。在夜色里,他更觉得香俏和小优像极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他觉得自己多年都没有如此的心跳加速过。

香俏就这么跟着王缜走,目光跟着他的身体又不敢多看,脚步跟着他的步伐又害怕超过了他。

香俏人生第一次进了西餐厅。这么晚了餐厅里灯火居然比医院还要明亮,人一点儿也不少,她坐在一张桌子前,时不时的朝着王缜的背影看,又立刻低下头来。香俏是第一次用手拿着一个好像馒头的东西吃,味道是淡淡的甜味,里面的肉又脆又香,王缜把饮料杯推到她面前,她学着别人把吸管放在嘴里却迟迟不敢吸。

“你吃不吃薯条?”

“嗯?”她拿着的汉堡举在面前,又是只有一个字。

“我去买,买回来咱俩都去洗手,刚才我居然忘记叫你洗手。”

……他把薯条都倒在托盘的一边,另一边挤了四包番茄酱,他告诉香俏怎么吃,让她学着自己的样子,她看着他的目光好奇又害羞,虽然迟疑着但她还是跟着他那么做了。王缜的内心被眼前这个酷似小优的香俏刺激着,这么多年没有了的激情,这么多年埋藏了的感情,这么多年封存了的记忆,在一时刻似乎要爆发了。

王缜从来没有见过小优本人。他还在读医学院的时候,学校里面的女孩特别地少,那时候在杂志上刊登座右铭,然后附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如果有人看到觉得好就会给你写信,一来二去就成了笔友。

他和小优就是这样认识的。除了写信,后来有了寻呼机,小优给他留言后他就给她打电话,那些日子是他最美好的时光。

王缜的这个夜晚都恍如梦中,刚刚面对面的“小优”是那么真实,一切和他想的一样:虽然在电话里她有说不完的话,但是见面了,她只剩下害羞了。唯一不同的,是“小优”爱笑。他想到当年买两个馒头就着榨菜,喝几口冷水就是一顿饭,省下钱来都打电话给小优;想起自己接到寻呼机的呼叫,为了第一时间就能去电话亭,专门买了二手自行车,想起收到了小优的照片,拿着信在阳光下看,里面的人形就透过信封衬托出来,他还能记得自己那一刻的激动,久久的对着阳光看着那封没有拆开的信,居然就是不敢打开……

“那个姑娘不是小优!”这个想法一次次地袭来,压得他起不来。这些年忘记了的事情就这么一下子涌来了。昨晚的美好感觉全部转换成反面,他不想去单位,他是如此害怕见到那个姑娘,他知道那不是小优,并且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小优。等他起来准备喝水,情绪影响了身体,他的胃病开始犯了。

“要是小芹在,还会有碗热的稀饭喝。”他这么想着,胃更疼了。环顾屋子,这周没人打扫,已经蒙了一层灰。对于爱人的想念也浮上心头,但是明明又在想念小优……

吃了胃药又在医院门口买了包苏打饼干,今天还有好几台手术要做。

4

“好点了吧?家里人来了?”

“我家大闺女来了。”

“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为你这案子我也是费了劲了。”

“赔偿的事?”

“你自己不遵守交规,弄得我们……”他刚说到这里,香俏端着饭缸走了过来,看见有人步子就慢下来,眼神也飘忽地朝两边散去。修长的脖子、修长的手指,他脑海里闪出“亭亭玉立”这个词。

“香俏,过来叫叔叔。”

“叫什么叔,叫大哥就行。”

香俏慢慢走过来,目光看向这个男人。她也觉得应该叫他叔叔,穿着制服的人她觉得都是大人,所以就应该叫叔叔。

“这是我大闺女,19岁。”

“你那个老乡呢?你闺女能处理得了吗?”

“她跟着跑跑腿没问题。”

“叫我李哥吧,你爸爸这案子,以后去局里签字问话你就跟着我。”

“让您费心了,费心了。”

“可不是,为你爸这事我都跑了无数次。”

“我们都是农村人,出来打工不容易,您是公安领导,全都靠你了。”香俏的爸爸一直说着好话,半躺在床上的身体也随着语气鞠躬,香俏更是不敢说话了,眼神也不敢看这个爸爸嘴里的公安领导,她不知道是该微笑还是面无表情,只觉得心跳得特别快。

……

“你爸的事情别担心,哥肯定给你办好。”

“嗯。”

“饿不饿?”他问香俏话的时候,总是会去看她,目光里有一股东西,像是要看透她,这让香俏害怕。从来没有男人这么看着她,这让她不敢回答。

“哥带你去买件新衣服吧,给你买件新毛衣,一穿就和城里姑娘一样。哈哈,不对,比城里姑娘漂亮。”

她想问不是要去公安局办理他爸赔偿的手续,但是又不敢多问。爸爸让香俏跟着这“李哥”,走时又特意嘱咐了几句,让她一定要“有眼色”,赔偿的问题就靠这个人了。这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想着爸爸的话,想着爸爸的处境,想着出门前妈妈的眼泪和嘱咐……

香俏跟着“李哥”坐电梯直接到负一层,这一层都是汽车,灯光很暗,除了车还有垃圾堆,一下子到另一个世界。她跟着他走,走过一排排车,都是从未见过的景象,香俏不敢好奇,紧跟着。最终停在一辆汽车前面,她记得是一辆银色的汽车,上面蒙了灰尘,让银色看起来并不闪亮。李哥自己开了一边的车门,香俏站在那不知道要干嘛,他就下车,从车的前面绕了过来。

“咋不上车?”

“我?”

“这么就打开了,你来用力。好了吧。”他拉起她的手,塞到一个银色的扶手里,然后用力地摁,车门就打开了。

“在家不干农活吧?手还挺嫩的。”

“嗯。上学。”

“来,咱们把安全带系上。”他说着,身体全部倾斜过来,呼吸一下下的都打在香俏的脸上,但是很快,一根带子就从右肩膀一直到左边的腰部,她就被固定住了。接着他还说了什么,但是香俏没有听到。也许是因为刚才靠得太近,也许是因为车子发动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车子在路上穿来穿去,香俏在他的介绍和问话中慢慢的没有那么拘束和害怕,她知道了他有一个女儿,知道他的工作是站在马路上指挥交通,还知道他是读过大学的,这让香俏的心里一下子对“李哥”崇拜和羡慕起来。一路上她的注意力都在听他讲话上,初次坐车时候的那种眩晕呕吐都没有了。

车还是停在地下室。城市里好像只有大楼,每个大楼里都有地下室,然后都要有车停进去坐着电梯才能上来。

他们直接到三楼。出了电梯,眼前一片金碧辉煌,一个个的小店铺,屋子的顶都特别高,很多的灯泡,还有一些好像是宫殿里的水晶。她觉得刚刚放松下来的情绪又提了起来,她看着周围的人,看着自己穿的小花裤子和棉袄,有点想把这些都藏起来。

“哥带你买件新衣服。”李哥说着就拉着香俏的胳膊。一排排的店是分开的又是连着的,里面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毛衣,她知道这种衣服。

“给我看看有没有适合我妹子的。”李哥对着一个和香俏妈妈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说着。

“这里的款式都太老气了,你应该带你妹去负一层,那里都是小姑娘穿的。”服务员说这话的时候上下打量香俏,香俏不好意思极了,只好把目光躲闪到一边,刚好看到了一件红色的,有高高的领子,上面有很多闪亮的像钻石,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就被李哥拽着又去坐电梯了。

“忘了,姑娘家衣服在楼下,这里你嫂子来买得多。”他们说着走着,这会儿坐的电梯就好像楼梯一样,她开始有点不敢踩上去,因为一直移动,李哥让她不要去踩黄线,站在黄线的中间。他们一前一后的站在电梯上,香俏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他的胳膊,旁边的黑色扶手也是移动的,这让她有点不敢去抓。

她僵硬地站在电梯上,跟着电梯向下走去,坐了三个这样的电梯,她们才到了那个“给小姑娘买衣服的地方”。直接走进正对着电梯的一间,李哥说的话还是那句,让服务员帮着她看什么适合。

服务员是个挺年轻的姑娘,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红色格子的裙子,黑色的袜子下面有一双红色的皮鞋,嘴巴涂得红红的,和电视里的人一样。接着又来了两个女孩,年龄差不多,穿的衣服也一样,鞋子是黑色的,有一个头发很长很卷,眼皮上面涂得亮晶晶的。她们就拿来好几件衣服,有一条红色的裙子,上面还有黑色的花朵,还有黑色毛衣和短裙子。

“我看那个模特穿的粉色毛衣适合我妹。”

“哥你眼光真好,广告款,宋慧乔穿的。”

香俏接过那件毛衣,跟着服务员去了一个小门,打开门里面四四方方的,有一个小的座椅。

“美女,你试试看,给你拿的中号,看你个子高,不合适了叫我。”香俏拿着毛衣站进去,里面有一面落地镜,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镜子,上上下下的看自己,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脱了棉袄,把里面一层层的衣服都脱了,拿着毛衣摸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穿,想起刚才模特好像就这么穿了一件毛衣,于是就光着身体套上,摸起来绒绒软软的毛衣,穿在身上有点扎。她脱下来毛衣,穿上了自己的两件线衣,又套上毛衣,对着镜子看了好几遍,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处哪里了。忽然想起缝在裤子最里面的钱,这让她紧张了一下,伸手去摸里钱,都在,缝的口子也没有打开。

“美女好了吗?我进来帮你看看。”

“啊……好。”

“美女好瘦呀,给你拿个小号的就行,你等一下。”

红色皮鞋的服务员帮她把两层衣服去掉,说毛衣里面不用穿那么多,告诉她是有貂绒成分的,非常暖和。等她出来站在李哥面前的时候,她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票递给服务员,嘱咐她们把其它衣服包起来。然后服务员就拿了小剪刀,让她别动,从她背后剪下衣服上的小牌子。

“哥,你看这裙子妹妹穿上也好看。”

“裙子就算了,哥看你这鞋子好看。”

“我们的工鞋,哥你去那边看看,有运动鞋,我们这鞋不舒服。”

李哥从烫了卷发的女孩手里接过袋子,香俏立刻跟上他出去了。

“喜欢不?”

“是不是很贵?”

“哥给你买件毛衣没啥贵不贵的,再去买双鞋子?你要运动鞋还是皮鞋。”

“我……我不要了。”

“还是见外,哥见你就觉得特别亲。哈哈,走,吃饭去。”

“不是……要办手续?”她想叫声哥,但是叫不出口来。

“吃了再弄嘛,有我在,你担心啥。”

这一次车并没有停在地下,而是一个小院子。走进大楼的时候,门是旋转着的,香俏不知道为什么城市里的东西都让人觉得害怕,通过旋转门,里面更豪华,灯光不是亮堂堂的,而是黄灿灿的,脚下面是好多颜色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有点像长了草的田地。

七拐八拐的走就到了吃饭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很暗,一边一个沙发样的座椅,中间一张桌子。他们各自坐在一边,有年轻的服务员拿着单子来询问。

“哥给你点好不?这里牛排好吃。”香俏听了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牛排是什么。她看着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服务员拿着单子就走了。

“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一会儿和哥喝一杯,要办的事情不着急,都办好了,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特别喜欢,有缘分。”

服务员把一瓶酒打开,倒在玻璃瓶子里,玻璃瓶子的下面是透明的圆环,倒进红色的酒后很漂亮,还拿来两个杯子,杯子也是透明的玻璃,有长长的腿。另一个服务员还给她们的桌子上点了一根大蜡烛。她只见过红色的和白色细长的蜡烛,面前的蜡烛是粉红色的。

“干杯,喝了以后这个妹子我就认下了,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哥。”他举起倒着红色液体的杯子,香俏赶紧学着他的样子也端起来。玻璃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香俏学着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酸又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咽下去后,有一股子劲头冲进鼻子里,眼泪就涌出眼眶。

“哈哈哈,没喝过吧?开始是觉得不好喝,慢慢你就会喜欢,这是法国的红酒。”香俏不知道法国是哪里,她只尝过爸爸和叔叔喝的白酒,又辣又呛,比起白酒,这个确实要好很多。她们又碰了几次杯,但不是每次都喝干净里面的酒,服务员端来一盘子绿色的菜叶子,没有加热全是生的,还端来一盘肝,李哥告诉她是鹅的肝脏,也是法国进口的。服务员接着端来个黑色的铁盘子,应该很热,上面的肉还随着油在翻腾。这也是她第一次用叉子吃饭,电视里见过,自己从没有用过。李哥让服务员帮他们切成小块,她看见她们左手拿着叉子右手拿着刀子,用叉子按住铁板上的肉,右手很熟练的就把肉切成一块块的。

“好了,一会儿需要什么再叫你们。”李哥对服务员说完,拿起叉子叉了一块,朝香俏伸了过来。

“啊,张嘴,尝一口好吃不。”香俏张开嘴,肉送进了嘴里。从见到这个男人开始,每一件事情都让她那么着急,生怕跟不上节奏做错了事情,吞下的第一口食物也是这样,几乎是硬生生的咽下这块牛肉。

“好吃不?再喝一口酒,这样搭配是绝配。”在李哥的嘱咐下,香俏拿起杯子,一大口酒又咽了下去,刚好帮助把那块肉咽下去。

就这么几杯酒下去,香俏觉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这力量让她大胆地拿起叉子,把铁板里切好的肉放进嘴里,并且慢慢咽下去。她抬头看着时不时说话的李哥,眼前浮现出王医生的模样,还有王医生请她吃饭的情景。那天的灯光比这里明亮多了,就好像王医生的笑容。

“想什么呢,还是喝酒喝高兴了?”李哥的话把香俏从回忆拉了回来,她看不到自己脸上浮现的笑容。

“酒量还挺好的嘛,好吃不?外国的饭你喜欢吃不?”

“我吃过外国饭。”她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有了想说话的冲动。

“哪个国家的?”

“薯条。”

“啊哈哈哈,医院旁边吃的吧?那是快餐,咱吃的这种才是真正好西餐。”

香俏想着,什么时候王医生会和她来吃这种好的西餐呢?她越吃越高兴,还讲了很多话,比如家里的弟弟和自己没有考上学的伤心,她没有发现自己有说话的天赋。一瓶酒很快就喝完了,李哥又要了蛋糕。他给自己要了咖啡,给香俏要了一杯“长岛冰茶”。虽然是冬天,香俏穿着毛衣在这样的屋子里,还有个冒着热气的铁板让她觉得很热。

蛋糕端上来了。放在她面前的是长方形的粉红色,上面还放着草莓,旁边还有一个只有两个刺的小叉子。李哥的是一块黑色的,不如她的好看。李哥告诉她给她要的是草莓奶油蛋糕,小姑娘都比较喜欢,让香俏先尝尝他的是巧克力。她还尝了一口咖啡,只觉得热和苦,没有其它感觉。等她的“长岛冰茶”上来,圆柱形的玻璃杯里好几种颜色,一根粉色的吸管,旁边还有一个粉色的透明桃心的棒棒。她拿着吸管一口气喝了半杯,特别热的身体稍稍有了缓解。这么好喝又好看的东西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很快就喝完了一杯。等到第二杯还没有上来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晕,浑身软,脸上好像发烧了一样。

她后来记不得自己究竟喝了几杯,只觉得自己身体好软,腿累得没有力气,连坐在沙发上都觉得很困难,她就努力使劲,努力地喝冰水……

“哥带你睡会儿吧,看你难受的。”她感觉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她听得很清楚,她想回答,可是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有一段时间,她知道自己一个人靠着沙发,她也不知道李哥去了哪,她就是难受,除了发烧无力,几次她想找人来问问他去哪了,可是一用力一想说话她就想呕吐。

5

她恍恍惚惚的睁不开眼睛,也不想睁开眼睛,她听到有人走近了自己,觉得是李哥,又觉得不是。

当她靠在墙角缓缓醒来的时候,她看清楚了那个男人,刚刚还坐在饭桌前的一切就在眼前但又变得遥远起来。她想说话,说不出来什么,她听到很近很近的水流声音,还没弄清楚是什么,就觉得有温热的水从自己的头上一直淋了下来,水流哗啦哗啦的满脸都是,无法睁开眼睛,她就干脆闭得紧紧的,不一会儿浑身都湿漉漉的,那种温热舒服的状态就没有了,因为贴着身体随着一股股的水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拿手去摸脸上的水珠,随着一阵阵的热气,她更是连抬手擦脸的力气都没有。

“醒了吗?你喝多了,哥给你洗个澡。”她听到他说,然后她感觉到一双手在她的身上开始动作。他的动作很快,等她感觉衣服被脱了的时候,她的两条腿已经光溜溜的了,她看着自己赤裸裸的两条腿,这时候她想到自己的内裤里面还缝着的钱,浑身没有力气的她努力地想要起来去找内裤,但是一个男人的手一把就摁住了她,然后她感觉上身的衣服像被拔了皮一样被拽下来,头发遮住了她的视线。接着又有水柱冲了过来,她感觉一只冷冷的手在身上来回的游动,手上粘着湿湿滑滑的东西,她使劲的抬起一只胳膊,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她看到自己身上满是白色的泡沫,一只手来回的在她身上搓动着。

她顺着手看到李哥的模样,吓了一跳,刚刚还在找装着钱的裤子的心情一下就没了。她叫着:“啊……啊……干嘛……”身体想往后缩。

“哥给你洗洗,你刚吐了,别动,要不你自己难受。”李哥的话并不能安慰香俏,她的眼睛里全是自己满是泡沫的身体,光溜溜的刺眼。那只手在身上来回的揉搓,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被一点点的刮掉鳞片。她在恍惚中很快清醒过来,她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没有衣服……

“哥……”香俏特别地害怕,这个她叫不出来的字眼终于就叫了出来。“让我走吧……我好了……哥……让我走吧。”她的话都淹没在水流里,李哥就好像没有听到似的。恐慌中她还是站了起来,可是她不敢跑,她想找个东西遮住自己的身体,又突然想着还要找到缝着钱的内裤。

“你着急啥,泡沫冲干净啊,刚还吐了,都走不了,把你抬过来的,你别摔了。”虽然李哥这样说,她还是很害怕,她很想走,又不敢跑,更担心那包钱……

水冲得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终于停了。李哥拿起一个白色的大毛巾,一把包住了她的身体,遮挡住身体让她稍稍放松了一些,可是一整套的深呼吸还没有做完的功夫,她的身体就被抱离了地面,头被倒着甩在李哥肩膀的后面。

“啊……啊……不要……”她叫着,其实她已经开始有了力气,被扛在肩上的她却不敢太过用力,她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妹子你乖点,你把哥都折腾死了。”

“啊……放我下来。”

“这不就放你下来了,以后咱俩关系就更亲密了。”

“啊……哥……不要……不过来……”

“哈哈,别害羞,以后你要啥哥都帮你。”刚刚被扔在床上的香俏抓住了枕头,抱在自己身体前面。

“你刚把哥折腾的,现在乖点,你爸的啥事情以后都是我的事情了。”香俏被李哥压在床上,香俏感觉身体上的李哥是那么重,让她不能有一点动弹,身下的床怎么那么柔软,好像要把她陷进深渊一般。房间地上暗红色柔软的地毯,屋顶上镶嵌着一排排的灯发出明亮但柔软的光,让屋子里充满了软绵绵的气氛。有这样的两个人,正在这样的气氛里,一个人在用尽力气想压住一个人,另一个想用尽力气抵抗,而抵抗只能是软绵绵的。

她终于没有力气了,只能闭着眼睛。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床单上的白色被她湿漉漉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当然还有随着她身体扭曲动作后留下横七竖八的褶皱。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湿漉漉的痕迹还有身体和被子的褶皱也都会消失掉,从她身体里留下的其它痕迹可能会让李哥交上一些钱作为清洗费。最终,这里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6

王缜的每天都过得很快,今天也不例外,只要有手术,时针就变成了分针。中间休息的时候他让护士直接给他买了饭送到办公室,他不想见到那个姑娘,可是去上厕所的时候,还是朝着休息区的椅子望了又望,就算不是同一个楼层的,还是要多留心几眼。等到手术都做完了,他在办公室整理的时候,心慌得更加厉害了。他开始想她,想她昨天是否休息好了,想她今天都做了什么,想她有没有吃饱吃好。

“感觉怎么样了?”

“王大夫,好多了,你说我这骨头什么时候能长好?”

“快了,你家闺女不是来了,人呢?”

“她去交警队了,可怜我们这些农村人,看我们老实,一直也不赔医疗费。”

“哦!自己下床小心。”王缜说完回到办公室,感觉失望极了。他整理病例,怎么都集中不了。

下班之前又装模作样地去病房转了一圈,他的“小优”还没有回来。天黑了,走出电梯的时候心跳都加快了。他觉得打开电梯门转一下弯好像就能见到她。和昨天一样,她会松散着头发,安静地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已经快要四十岁的人,王缜却紧张得好像青春期的少年,脑子里空白到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

然而休息区并没有她的身影。病房区的玻璃门已经锁上了。

……又是难熬的一夜,他躺在床上,刚刚为了见到“小优”,他换了白大褂,找了个病例假装去询问,病区里大部分人都睡了,“小优”的爸爸也没有见到“小优”的身影……

王缜再见到“小优”的时候是她在水房拿着饭缸接水,这次她的马尾辫并没有绑在头顶,就在脖子后面。她也没有穿外套,里面的衣服换了一件毛衣,贴身的款式下显得更消瘦,侧面的角度鼻子和胸部的线条更好看了。

“去把你爸的病例和治疗卡拿来。”

“啊!”她轻轻地叫了起来,正在接水的手抖了一下,王缜立刻冲过去把她的手推到一边,热水就淋到了自己的手上,立刻就红了。

“……王大夫,你没事吧?”她惊慌的看着他。

“快点整理拿来,我在外面等你。”他说着就转身走了。这么近距离的说话,他听到整间水房里都是他心跳的声音。他先找护士用冰敷了一下,没有起泡,就是有点蛰疼,抹了一些药膏。等他去病区门口的时候,“小优”已经站在那里了。这么熟悉的医院,他觉得好像多年前幻想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了,穿过一道门,或者透过玻璃窗,小优就会突然地出现在眼前。

“你的手可以抹点香油。”她说话的时候只要目光交汇,就会立刻躲闪。王缜听到她的关心,也许只是错觉,他觉得“小优”的脸上印上了一层晚霞般的红色。

“没事,病例和治疗卡给我。”

“没有病例,有这个卡,还有这些……票。”

王缜做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做的事情,一件在上学时候和小优讨论过的事情:遇到了特别可怜但是没钱看病的病人,他会不会用自己的钱给病人看病。他记得他说肯定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钱。但是小优坚持让他一定要做好医生,要有怜悯之心,说到激烈的时候,小优的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开辩论赛。

香俏跟着王缜在医院里上上下下地穿梭着,医院对于王缜来说太熟悉了,对于香俏就如同迷宫一般,她不知道王医生在干嘛,她也不敢多问。

“你爸的住院费我都帮你垫付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去休养,这样你也不用每天在板凳上睡觉了。”

“这……警察……警察大哥说可以赔偿。”

“赔偿了再说,到时候还我也行,或者不还也行。”

“我咋给我爸说呢?”香俏看着王医生,她有话想说,可是张不开口,她的牙齿咬着嘴唇,两手拽着毛衣。

这是她人生穿的第一件毛衣。进城后的每一件事情都让她欣喜中带着害怕,激动里带着疑问。

王医生盯着她,看到她紧绷的身体耸起的肩膀,粉红色毛衣显得她皮肤有些黑,她的手还用力的扯着自己的毛衣。

“你紧张干嘛,我去说。”王缜说着,他的手伸过去拉了一下她拽着毛衣的手,她的手很凉,但王缜感觉自己的皮肤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

7

这一天他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他很想打电话给小优,告诉她:自己帮助了一个病人,他还是愿意随着小优心愿的。

王缜还是不想回家,他还在期待着走的时候可以哪怕只是看一眼“小优”。只是因为帮他付了费用又不好意思去找她。他有点饿,但还是在等着病房关灯后,她大概就会坐在休息区了。这么想着令他几分钟就会朝着表看一眼。

“谁?”

“王……王大夫。”他站起来开门,王缜并没有想到打开门后看到的居然是“小优”。这一次她的马尾辫扎得整整齐齐的,几乎没有任何盖住脸的碎头发,袖子在胳膊上被卷起了几层,露出一小圈的胳膊,左边的胳膊上套着一个彩色的绳子,绳子很细很细。白色的灯光下,嘴边有一圈细细的汗毛,她的头微微低下朝着左边,也能看到右边的脸上也有一层细细小小的汗毛。

“年轻真好。”王缜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声。

“我……可以进来吗?”

“哦,请进请进。”王缜伸手拉了一下她,刚好拉住他红绳子的那一段胳膊,这次不是冰冷的。他把她拉了进来,自然地关了门。

办公室没有沙发,只有一个可以检查身体的病床,这里并不是门诊,所以基本都是他用来休息的。他帮她拉了一把椅子。

“坐,来,喝水吗?有茶叶。”他边说边转身去找杯子,取出纸杯,找茶叶。

“红茶还是绿茶?”拿着纸杯转身问“小优”,她的身子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挺得直直的。

“给你红茶吧,绿茶凉。”他找出红茶盒子,给纸杯里倒出一些,拿起水壶,把倒好的茶杯放在她面前的办公桌子上。

“小心烫。”

“我……我爸让我来谢谢你。”

“哦,你爸让你来谢谢我?怎么谢?”

“我……”香俏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王缜本来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拉住她,把她摁在椅子让她好好坐着,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喜欢的姑娘,她的脸上非常明显地一下子全红了,头发扎得一丝不苟,耳朵也看得真切,像个西红柿。这样的情况下,王缜的一句玩笑倒让她不安起来。

“坐坐,我开玩笑呢,以后再也不开玩笑了。”他故意放出几声笑,想让“小优”放松下来。他的笑声还没有在屋子里安放好,“小优”的脸突然凑了过来。

王缜的脸被烫了一下。他忽然想到水房里淋在手上的热水。他还没来得及明白她亲了自己脸上的哪一块皮肤,整个脑子里都是开水淋在胳膊上的画面。这让他有点不敢看“小优”的脸。

“我爱一个人有错吗?爱是错吗?”这是小优在电话里几乎要失控的话。那时候他知道小优说的那个“一个人”就是自己,但是他却没有勇气。现实的状态下和幻象的世界里,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脚踏实地的走在自己该走的路上。于是,他就有了现在的妻子,有了永远看不完的病人,有了现在越来越多人的尊敬。

“小优”整张脸上都是泪水,不是一颗颗的,而是一串串的,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滑进脖子里。

那时候,电话那头的小优是不是也是一边说话一边这么落泪,哗啦啦啦的泪水洗刷了脸,得不到他的任何回应,泪水最终滑进脖子里流进心里,把爱的小苗全部淹死。

王缜慢慢地走近她,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帮她抹掉右脸上的泪水,又用右手的大拇指去擦左边的,两只手其余四个指头刚好捧住她的脸蛋。

“湿漉漉的一张小脸。”王缜对着她说。她的泪水更多了。

“别哭了,和你开玩笑呢。感谢什么呢,快别哭了,我又没欺负你。”他说着笑着,但是他越笑心里越难受,这么清秀干净的脸,泪水应该已经遮盖了她的视线了。王缜终于没有忍住,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就这么捧着一张脸,把它捧到自己的嘴边,他的嘴里全是咸咸的味道,他想把捧着的这张脸全部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感受到她的配合,但是又完全不在一个音调上,他是如何的深情,她却是一张紧紧闭着打不开的嘴巴。

王缜稍稍冷静下来,捧着脸的两只手换到她瘦弱的胳膊上,她的个子真高,两人几乎是平视着。

虽然渴望,但是他更疼惜她,他小心翼翼地问她。刚刚吻干的泪又刷刷地挂满了整张脸,这一次她的泪开始有了声音,先是感觉到他双手捧着的“小优”身体的抖动,接着他的目光里,那张动人的小脸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嘴里好像要说什么,但也只有断断续续的“我……我……”。

他的右手朝着她的身体后背伸过去,身体随着胳膊的活动,稍稍的向后蹲去,左手和右手都向下滑,这样的瞬间,他似乎吻了一下她的耳朵,他忽然用尽全力一把抱起了“小优”朝着病床走去。屋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声音,原本他想对着她说:“别害怕,我会对你好的。”但声音却全部掩埋在这样的安静里……

爱本来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吧,欲望也许比爱还要纯粹。

王缜抱着她,他看着这个眼睛紧闭的姑娘,更加觉得这是在做梦。她的头发覆盖在白色的单子上,突然显得多起来,他用手轻轻的把它们整理在一起,露出她的脸蛋。

脱了她的毛衣,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了小洞的灰色秋衣,他的动作更轻了。把这件衣服也脱了,因为渴望,他急促的动作中连着她里面的小背心一起脱了下来。

王缜却有了第一次上手术的那种兴奋和紧张。“小优”躺在那里,瘦到是他熟悉的一副人体骨骼图,裸露的上半身瘦到连腰翘都没有,还有她好像少女的胸部。王缜都不知道自己的呼吸有多急促,他伸手去解她裤子上的扣子,去拉拉链,碰到了什么东西,再看是一条自己记忆里妈妈穿的那种高腰花短裤,只不过上面缝着一个蓝色布料的小兜兜。

他知道里面是钱。

心疼交织着欲望,他有点害怕,或者害怕这个词语并不贴切。

“你愿意吗?”他知道这样的时候问出这样话,很不合适,而这样的话还是就这么飘了出来。躺在那里的半裸着的香俏就这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王缜有一种要被这样目光吸进去的感觉,这么清澈,有一刻,他几乎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

香俏是愿意的,她去找王缜的时候就是愿意的,可是一切和她想的差别太大了,当她望着王缜的时候,她如果不立刻迎上去,有一些画面就会立刻涌现,她害怕原本心甘情愿的事情变成另一个模样。

……

8

王缜下班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他亲手布置的小屋。进到小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无论“小优”在做什么,都要拉住她的手,就这么好好的看看她。看着看着,她就不好意思起来,虽然她并不挣脱,她的头就微微地向下低,对着他就是一个微笑,他常常就控制不住地一把抱住她,她全是骨头的身体就拥在他怀里,让他心疼。

王缜好像找到了多年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屋子是他亲自去挑了租下来的,家具都是现成的,生活用品这些自己从来没有买过的东西,现在也推着超市的购物车,一车车为她准备好。

牙刷、杯子、毛巾、浴巾就连睡衣拖鞋都要精挑细配,“小优”喜欢粉色,他就给自己搭配蓝色的,如果没有同款的蓝色,绿色、黄色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搭配成“情侣款”。床单也挑少女系类的,被子不能在超市凑合买。当他一件件地完成所有能想到的这些家常事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些年,王缜都是工作工作工作,就连吃饭都经常忘记,一门心思就是干好工作,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日常却琐碎的生活。每次回到这个小屋子,弥漫的都是自己的心思,怀抱着她,就是怀抱着自己的遗憾。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只能去爱别人?我爱一个人有错吗?爱是……”这么多年的梦里亦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都能恍惚地听到她的话,他拿着镶嵌在水泥墙上的电话听筒,好像罚站的孩子,他听到小优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一句一字冷静清晰的声音渐渐变成哭腔直到完全被哭声淹没……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小优的哭声,也是最后一次。

他也不是不爱他的妻子小芹。他还在大四教学实习的时候和朋友吃饭,小芹就是朋友的朋友。他只记得当年的小芹有一双特别修长的手,和她矮小的身材很不相称,其余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后的某一天,小芹来找他。护士报给他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疑惑地觉得从未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小芹刚剪了短的头发,穿了一条连衣裙,背着一个特别大的黑色皮包。那个皮包里放着她自己做的咸菜和红烧肉,还有很多塑料包装的牛奶。

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小芹是这么说的:“从小就很崇拜医生,你是学医的,也算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医生朋友,那天认识你很高兴。”王缜,隔三差五的就有红烧肉吃,早上的时候还能喝一包牛奶……吃着吃着他们就在电影院里拉了手,这也是王缜第一次亲吻女人。在他的宿舍里,舍友都不在,两个人拉着的手变成抱在一起,从床边倒在床上。两个人又害怕又激动都是第一次……

王缜人生第一次为了爱情伤感起来就是在自己的第一次后。他躺在床上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觉得荒唐又可笑,他想起小优的模样,想起她的声音,想起遥远却就在心里的小优……王缜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他的欲望背叛了心,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变成男人的那个夜晚。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爱着的小优,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善良的小芹。

很多人生都不是自己选择的。王缜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和小芹说清楚,而他还没有去找小芹,小芹就来了。她神秘且喜悦的模样王缜记得特别清楚,就像记住自己当时复杂的情绪一样清晰。

“我爸妈同意我们的事情了,而且我爸说他托好关系,你可以去唐城医院上班了,正式编制。”唐城医院,全市最好的医院,他从未奢望的医院。

王缜站在水泥墙前面,这里有一排公用电话,成了他记忆里最美好的角落。他听到小优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告诉小优,他就要成为真正的医生了,那边传来笑声,那笑声里夹杂着一句“好像你以前是冒牌的一样”。王缜更伤心了,他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说:“小优,我要结婚了。”

电话两头只剩下安静,安静得两人都能听到彼此掉眼泪的声音。

“那小优要祝福哥哥了!”好像是她先挤出这样的一句话,又是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只能去爱别人,为什么我不能爱……”一字一句的话变成断断续续的哭腔,王缜第一次听到小优哭,也是最后一次和她通话。

小优再也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他的寻呼机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关于她的信息……

大学毕业,他去了所有人都羡慕的大医院,然后结婚,有了孩子,他的医术也越来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他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心里的那个人渐渐淡化了。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下班后不再一门心思研究病历,他期待着早早回家,带着喜悦的心情走在路上,走进小区,走上楼梯,走进屋子,他的脑子里都是“小优”。他们一起去超市,下楼梯的时候他都要拉着她的手,出了楼梯他会松开,虽然他一刻也不想松开,他会刻意走在她旁边靠后一些,人少的时候,还是要时不时的碰一下她的胳膊。

本来令他厌烦的闲逛也变得有趣起来,三层的超市也不觉得大和嘈杂,他告诉她货架的位置,带着她去买喜欢吃的食物,告诉她蔬菜、肉这些东西买了该怎么称量,带着她在儿童食品的货架前给她挑选口味……每一件事情都因为一个人而充满了乐趣。

9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明早手术?”

“爸爸,你吃饭了吗?”儿子听到爸爸回来小跑出来了,打开鞋柜取出拖鞋,等王缜脱了鞋袜,他就把鞋子放进鞋柜,再把爸爸的袜子拿起来飞快地扔进洗衣盆里。儿子有时候会说“今天的袜子好臭”或者“爸爸今天的袜子不臭”。

“明天手术有点问题,取消了。”

“那你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儿子每天都想和爸爸一起吃饭。”

“剩的我吃几口就行。”

“行什么,本来就有胃病,我给你下面条去,几分钟就好。”小芹说着已经卷了睡衣的袖子,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儿子,拿了袜子记着洗手。”

厕所里和厨房同时响起了水流的声音。儿子洗了手拿着试卷就跑了出来。

“爸,你看我考了98,就差一道题,下次我努力考满分。”

“可以了,谁还能不出错。”

“早知道你回来我就不让我妈签字了,我想让爸爸签字。爸,我给你说,我们班上……”小芹的动作特别快,没几分钟面条就下好了,臊子也是新炒的,小芹从来不让他吃剩饭。

“快去做作业,让你爸吃饭,作业做完了再过来和你爸说话。”王缜闻着这面的味道,就觉得饿了。

王缜端着小芹做的面条,热腾腾的雾气里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屋子里的儿子乖乖的做着作业,这个小区里亮着灯的窗户里都有这样的画面吧。

“你看出来我烫头发了吗?”

“好像乱了一些。”

“对了,你多久没给家里钱了?什么情况呀?”

“工资不是都给你了?”

“最近没有家属感谢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不想收。”王缜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敢看小芹。这些日子他回家越来越少,对儿子和她都很少关心。

小芹总有做不完的家务,还要辅导孩子,这些王缜都不用操心,他以前是没时间操心,现在也还是没有。他躺在床上等着小芹忙完哄了孩子过来。

在这样的夜晚里,王缜突然感到有愧小芹。

10

“这么晚了,医院出事了啊?”

“没……挂了,骚扰……骚扰……”电话又响了,王缜干脆关了手机。

最近,王缜去香俏住处少了,已经有近一周没有去了,香俏不停打电话,白天还好,半夜老打让王缜心里很不安,他怕让小芹发现。

第二天上午,王缜把医院的工作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谎称胃痛身体特别难受要请半天假休息。他必须去看看香俏,叮咛她一下,他最近忙,妻子在家,以后少打电话给他。

他敲门,香俏问了一句谁的同时就打开了门。她穿了一条短裤和背心,头上还包了毛巾,手里也拿了一块毛巾。

“你回来了?我正收拾屋子呢。”她说着一把就把毛巾从头上拽了下来,头发倾斜下来,她好像很高兴,脸上全是笑意。烫过的头发都是乱蓬蓬的,王缜又想起昨天小芹的模样,他深呼吸了一下,再一次下定决心,他必须对香俏有个交代,他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以为你生气……生气不理我了。”她把头上的毛巾搭在椅背上,右手一直把蓬松卷曲的头发往下摁。

窗帘拉开着,当初选的朝阳的,这会儿屋子里明亮极了。这样的时刻,当然应该伸过手揽她入怀,阳光下初夏的早晨,多好的时间。

“你坐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你今天没有上班吗?吃饭了吗?我去超市买……”

“你坐下来吧,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哦!”王缜看着她坐下来,她身上的T恤一边的袖子翻了上去,露出整个胳膊,她还是那么瘦,这样的头发和她稚气的脸蛋显得不伦不类。

“咚咚咚……”

“有什么人来?”

“没……有……估计是警察。”

“什么警察?”

“那时候帮我爸处理事故的。”

“他怎么知道你住这?”

“我……”

“咚咚咚……王缜,开门吧。”

王缜觉得眼前一下子就黑了又亮了,黑得看不见又亮得看不清。

“找你的?是谁?”

“你一会儿什么都别说,是我老婆。”

小芹进屋子后平静的脸上时不时地抽动。他看见小芹坐下来后,手几次都握住了又松开,又好几次想开口,但是都咽了回去。

“这是……”王缜想打破该死的平静。

“你是小优?”

她不回答,她的头盯了地板,什么话都不说。

“你今年几岁?成年了吗?”

“她……”王缜想说话,他看见小芹的身体在发抖。

“我是王缜的老婆,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王缜看到小芹的身体越抖越厉害,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两只手用力地抓着椅子,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站起来,两只手握住小芹的胳膊,想让她平静下来,小芹却用力地甩了一下胳膊,没有甩掉。

“小芹,你跟我走,我们出去说。”说完这句话,小芹突然站了起来。小芹的个子小,站起来仰着头看着他,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伸出手自己在脸上抹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我准备最后一次来的。”

小芹在脸上乱抹的手垂下来,“你对着小优再说一次刚才的话。”

“这是……”

“你看着她说。”两个过了那么多年的人,就这么面对面着。

“可是……我怀孕了。”

“你别胡说,不可能。”

“我就是怀孕了。”

“你疯了吗?”他要给小芹解释,看着小芹的身体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向着地板栽下去,来不及扶住她了,王缜于是扑倒在地上,小芹的身体砸在他身上。

他抱起小芹,顾不得自己的膝盖上已经渗出了血,香俏跟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你的腿流血了。”

“松开!”王缜的两只手抱着小芹,不然,他真想打她。

“我和你一起去。”

“你……你这个疯子,别再找我。”

“你……我怀孕了。”香俏的脸上也是泪。王缜想起那天,就是那天,她在他的办公室里,也是这样的脸。王缜不想看她,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小芹,发现她的左手指甲上全是血,一定是刚才抓椅子太用力。

他用力把小芹往上抬了抬,抱得很紧了,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11

“哥……李哥……呜呜呜……”

“喂?喂?”

“李哥……李哥……”

“香俏?咋了?遇到啥事了?”

“呜呜……我,我……”

“你等会儿,哥和朋友吃饭,你这是咋咧?”

香俏自己也不明白,她找到公用电话就拨通了李哥的手机。李哥还算义气,一会儿就过来了。

香俏一见李哥就开始哭。

“你哭什么?别哭哭啼啼,慢慢说,咋了?”香俏的眼泪就立刻收住了。香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平和的语气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你当着人家老婆说你怀孕了?”

“嗯!”

“我的好妹妹呀。”

“我害怕。”

“你害怕你还那么说?那你怀孕没?”

“我不知道。”

“走走走,咱们出去说话,我带你吃点饭去。”

“我不想吃。”

“那我也不能和你呆这里呀,这要是我媳妇,不把你这里砸个稀巴烂,你也跟着被撕烂了才好。”

“我害怕。”

“赶快先跟哥走,我先下楼,院子门口等你。”

李哥说他喝了酒,没有开车。天已经黑下来,他们上了出租车。

“去哥家,回去慢慢说。吃饭了没?”在后座上,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轻轻蹭着说。

“没,没吃!”

“晚上住哥那,给你下点面条,有啥也别和自己过不去,哭呀哭的还不是自己伤心。”他们下了车,是一个小的农贸市场,李哥买了面条和青菜,还给她称了点核桃酥之类的点心,买了一块卤好的肝。

“一会儿到了门口,走我后面,别太近了,跟上就好。我家没人,但是院子里万一遇到熟人。还有呀,我家有个猫,你不用怕,它估计看到你都吓得不出来。”香俏就在夜色里跟着他一前一后的走,他家的楼道就有门,进去了还有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李哥摁了7层。

门口站着一只猫,一只白色的大猫。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猫就转身跑了。李哥家的地板也是乳白色的,在灯光下干净发光。猫咪转身跑得太快,爪子和地板发出摩擦打滑的声音。

“先吃点点心,我给白妞和你弄点吃的。”临走进厨房,又说了一句,“哥家就是你家,随便点。”

香俏的脚塞在一双很小的拖鞋里,脚后跟挨着地板凉凉的。电视机闪着光发着声音,电视机旁立着一张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的照片,远远看起来,好像是明星。沙发很大,她只坐了一点,她把身体试着稍稍往后靠,感觉整个人都要陷进去。窗帘是拉着的,不是从前见到的一个布帘子,布帘子上套着小的布帘子,布料的边上还有一圈小的花边。她静静的看着,目光落到了猫咪的身上,它就站在里屋的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从来没有被一只猫这样看着,她赶紧转移了目光看着电视机,也不敢多看一眼屋子里的模样。

香俏在吃面条的时候,她听到了猫咪轻轻的叫声,让她想起村里一年有,另一年又没有的猫叫。那声音在夜里“嗷嗷嗷……”地听着渗人。这只白猫的叫声也渗人,软绵绵、甜腻腻的像是女人捏着嗓子发出来的。

“哥下的面条好吃不?”

“嗯!”

“我去取个换洗的内裤。”

香俏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城市里的人都那么爱洗澡,做爱前要洗澡,做爱后要洗澡,出汗了要洗澡,睡觉前也要洗澡。王大夫常常早晨出门前也是要先洗澡。

李哥带她睡觉的床都特别柔软也特别大,她穿着他给她的T恤躺在床上,衣服的布料绵绵滑滑的,特别舒服。她的头顶挂着很大的镶嵌在白色金边相框里的照片,里面的李哥手里拉着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她猜想这个就是结婚照。她的脑中好像闪现了什么别的图像,李哥的模样变成了王大夫,她立刻深呼吸了一下,不敢去想。卧室里的灯也是白色的,家具也是白色的,还是那么明亮,这一次她没有喝酒,刚刚的画面在脑海里却让她有点眩晕。

“今天的事不用怕,以后有哥呢?”

“我,我,”她的话没有说出来,李哥就已经跳上了床,她的嘴巴就被堵住了。香俏把被子蒙过两人的身体,这样她就更觉得安全起来。

“你不想我,我可想死你了。”李哥伏在她的耳边,被子里呼吸的气息更加剧烈,她的呼吸也跟着耳边的呼吸声沉重起来。香俏不自觉地伸手去抱他,他的身体宽阔、瓷实,她闭上眼睛,更加大口地喘息起来。

12

这一次,香俏是真的怀孕了。

香俏先是呕吐,乏困,什么都不想干,开始她还以为得了什么大病。给王缜打电话,不是无法接通,就是关机,她又不敢再去医院找他。告诉李哥,李哥一听就让她去医院检查,化验结果出来,孕检尿样阳性。她一看结果,更吓得不得了。还是李哥帮忙拿主意,要么打胎把孩子做掉,要么回农村赶快找个男人嫁了瞒过这事。香俏在惊慌痛苦中挣扎了几天,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赶快回农村先嫁了。

……

香俏坐在婚车里,穿着大红色的裙子,手上戴着一枚亮灿灿的金戒指,虽然是大喜的日子,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厌烦土坯房,厌烦老老少少穿着土不吧唧的衣服高高低低的站满两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羡慕又好奇的傻样子,她更厌烦的是有些孩子跟着车跑,一边跑一边拿手去摸车。车里的男人她也不喜欢,他穿着一身西装,打了一个红色的领带,一说话,脑袋上已经有了很多道的皱纹。

“毕竟自己是从城里回来的,怎么都不能和农村的那些姑娘一样。”她自己这么想着,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男人。

“香俏,你真好看。”她对着他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好看,她现在更加知道自己好看。

……

“你给咱家建个厕所。”

“啥厕所?咱家后院不就是?”

“你让我蹲露天上完茅房,自己铲了土盖上去?”

“那还要咋?”

“我要马桶,像城里有冲水马桶的厕所,坐在上面上厕所。”

“别逗了,还坐着,不怕沾一沟子屎。”

“你知道啥。”

“好了好了,累了一天了,赶紧上炕睡觉。

“你又想干啥?”

“你说我干啥?嘿嘿……你是我媳妇……”

“你去洗洗?”

“洗啥,耽误时间。”

“刷牙去,”

“牙刷都不知道扔哪了,别折磨我了……”

香俏的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越来越大。村子里关于香俏的各种传言越来越多,也像她穿的花裙子一样越来越乱七八糟。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女儿。算命先生还说,这孩子命里缺水,于是起名叫淼淼。

13

香俏的女儿过完周岁生日,她也到了22岁。

这一年春天和夏天之间有着模糊的界限,就好像少女和少妇之间不好区分。她决定要回到城里去。她坐上了大巴车,车站的男人抱着孩子,隔着玻璃和她招手,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一路上她再也没有晕过车。

李哥给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学习做美甲。她22岁,与其她美甲女孩相比,她居然是最大的。一个月有四天的假,平时分早班和晚班,早班要9点半到下午7点半,晚班是11点到晚上9点。不管住宿每个月的底薪是800,管住宿的话就只有600,然后根据办卡顾客和每天的工作量拿提成。香俏刚来还是学徒,李哥帮她交了1200元的学费,第一个月是没有生活费的,李哥又给了她1000元钱。

她休息的时候,只要李哥不忙,他们就会混在一起。酒店没有以前去的那么高级,但比宿舍要好得多,香俏可以好好洗个澡。她对洗澡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当淋浴温热地打在身上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年轻的气息,更感觉到有一种优越感。人的记忆真是奇怪,她居然记不起来自己第一次用淋浴,她被灌得大醉,躺在酒店的厕所里,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次。

“李哥,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没?”香俏从浴室出来,光溜溜的连浴巾都没有裹。

“你变化太大了。”

“老了?丑了?”她低下头来。

“就你这模样呀,越来越好看,谁能看出来你生过娃娃。”

“我看同宿舍小姑娘的乳头都是粉嫩的。”她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身体。

“下次有空请你要好的姐妹一起吃饭。”

“听我说人家粉嫩,这就要认识?”

“还吃别人的醋呀。”

“李哥,你以后都会对我这么好吗?”

“你只要别给我惹事就好。”

“我……”

“快过来,让哥好好心疼心疼。”

时间总是走得很快又悄无声息。香俏在城里一晃就是半年,中间的时候她男人来看过她一次,她却不想告诉她工作的地方,说自己这里上班老板管得严,地方也不好找,让他找地方住下她下班了就过去。提前请好了假,香俏恨不得脸上打一层腻子,眼睛上的眼影描了一遍又一遍。

他男人住的地方很偏,特别小的招待所。其实和她住的宿舍差不多。她走进那个招待所的时候就开始不高兴。她敲门,男人开了门就把她往床上推,屋子是两张小床,放着一个小书桌,也没有厕所。

“我刚下班,你别把我妆弄花了。”

“可想死我了,你身上咋这么香。”

“因为我干净。”

“我已经洗好了,你放心。”

“你来找我就做这个。”

“不做这做啥,你是我媳妇。”

14

香俏在美甲店刚刚过了学徒期,她的手又细又长,老板有什么新色新花样都拿着她的手试,也有心把她留下来。这家店里还有化妆的,她也跟着慢慢学。她学会了盘头、贴假的睫毛或者是给客人烫睫毛,虽然化妆出来都是大浓妆,但是很多人都很喜欢。后来她给客人开脸,就是用棉线把嘴角和脸上的汗毛去掉,她做了几次就学会了,而且每个客人都说她“开脸”一点也不痛。

香俏的孩子三岁的时候,李哥的老婆和娃从国外回来了,不是短暂地回来过个节,而是回来生活在一起,这么一来,香俏常常一个月也见不到他一次。

王啸天是香俏在夜店认识的。店里的女孩过生日,一般大家会去KTV,他们每次去的那家居然歇业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去夜店。几个女孩第一次去夜店,进去了才知道如果要桌子,最低消费就要1500元,来都来了,5个女孩站在那里都不想走,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闪烁的灯光,舞台上还有穿着比基尼跳舞的女人,这些都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时候王啸天就出现了,他趴在香俏的耳边自我介绍了一下,说他们几个朋友喝酒,想请美女们一起玩。几个女孩眼神交流了一下就答应了。

香俏不敢喝得太多,但是一杯杯地碰着加上音乐的刺激她还是兴奋了起来。王啸天拉着她去舞池跳舞,舞池里拥挤而热烈的气氛很快让他们贴在了一起,只是微笑的她跟着音乐越跳越高兴,她的一切都跟着放肆起来,两个人的手再也没松开,一直拉着走出了夜店,走到了王啸天的家里。

王啸天的家不是很大,也不豪华,可是香俏很喜欢,有两间屋子,还有厨房和洗手间,距离她上班的地方稍微有点远,但是走上十几分钟就有直达的公交车。王啸天比她大五岁,没有成家,单身汉一个,自己做点小生意,一阵忙一阵闲,挣了钱就会塞给香俏一些,喜欢抽烟喝酒,有时候也会带着她去玩,她可以感觉到王啸天其它朋友对他的羡慕。在夜店玩的时候,他的朋友借机摸过她,还表示过她这么漂亮,能跟她好简直是天大的福气。这些都让她更加得意,她也喜欢和王啸天在一起,他们一起喝醉了回去闹个翻天覆地,醒来了一起坐在床上抽烟,你一口我一口,屋子里好像着火了一般,然后就在这样的烟雾中又闹腾一番。王啸天年轻身体很好,有时候香俏觉得自己要被他弄死在这个床上了,可是过几天她又想。

那天应该刚好降温,她记得特别的清楚。她挤公交车被冻了一路,店里也没有开暖气,中午的时候就冷得不行了,王啸天刚好在家没事干,她就给他打电话让带个衣服来接自己。快到六点的时候比较忙,来了几个一起化妆的女孩,估计晚上要出去玩,她的电话一直响就没注意,然后她就看见了自己男人……他穿着破旧的夹克,深灰色的裤子和绿色的布鞋,站在店里叫了一声“香俏”,旁边还领着一个娃,娃扎了两个冲天的小辫,穿了一件红色碎花的衣服。

她放下手上的活儿就把他们往店外面拉。

“你咋来了?还把娃带来了?”

“娃想你,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你跟我回家吧,都快过年了。快,叫你妈跟咱回家。”

“我店里正忙着呢,你先去找地方住下,明天我找你们,咱回头说。”

“明天?我俩在店里等你下班。”

“你先住下,娃也累了,我下班找你。乖,先和爸爸走。”

“妈妈,我想……”

“小香。”王啸天手里提着她的外套朝着这边走过来,她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就感觉心里“咚”地一下,她对自己男人和娃说了句“你们先走,我去忙完了找你们”。话都没说完就朝着王啸天的方向跑去。

“谁呀?”

“走走走,家里来的亲戚,要钱的。”

“什么情况呀?”

“快走快走。”

“妈妈……呜呜……妈……”香俏拉着王啸天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里,可是四岁的孩子不仅吐字清楚,哭叫起来的声音特别洪亮,孩子挣脱了爸爸的手朝着她这边追过来,一边哭一边跑……

在上次他男人来的小旅店里,她找到了他们。香俏开始发高烧,从旅店被送到医院,在走廊里挂着吊针。

“昨天那男人是谁?”香俏不说话,他男人把娃抱到对面的椅子上,对着娃说了几句话后过来对着香俏说:“那男人是不是淼淼的亲爸?”

“你胡说什么?”这一次香俏开口了。

“咱俩离婚吧,淼淼不是我娃。”

“你疯了吗?”

“我不想吓到娃,村里人都说你在外面找野男人,淼淼也不是我的娃,你自己最清楚,别逼着我做亲子鉴定,我也丢不起那个人,你好好地和我离婚,娃不是我的我也不要,礼钱你一分也不少的退给我,利息我也不要,不然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了,你父母也别想要脸了。”

15

送走了男人和女儿,香俏急忙去找王啸天。她想告诉王啸天她的一切,告诉他这不是她要欺骗他,请他原谅,她可以跟她男人离婚。

香俏一连几天去王啸天家敲门,每次都坐在门口等上好久,但都没有等到王啸天。

终于在一个早晨等到了王啸天。他一身的酒气,歪七扭八的往家里走。

“骗子,你还来干啥?”

“你听我说。”王啸天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突然捏住她的脸蛋,然后甩给她一个巴掌。

“你这个骗子。你有男人,你有娃,还整天装的跟大姑娘一样。”他转身去开门,香俏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跟着他就进了屋子。

“你咋还有脸来找我。”

“你听我说,我……我离婚,我……我不离开你。”香俏说的是心里话。

“给我倒杯水。”她赶快去厨房,接了自来水赶快烧,烧好了,拿着两个大碗来回的倒,忙活了半天,水终于不那么烫了,小跑着给王啸天端过去。

他端起水开始喝,“咕嘟咕嘟”的,香俏又赶快去厨房再倒水。她又找出一个碗,一手一只来回的把水倒过来倒过去。突然,一个力气把她推了一把,两只碗都倒在案板上,水顺着案板往下流,同时香俏被直接按在满是水的案板上。

“给老子趴着不许动。”她被摁着,脸和身上都沾上了水,她感觉自己的裤子被往下拽。

她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常常因为鼻青脸肿无法去上班。她不出门,害怕自己走了后王啸天就再也不给她开门了。他对她的态度也时好时坏,心情好的时候给她带些吃的,不好的时候她就只能饿着肚子。

“为什么男人会是这样呢?”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香俏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她只是疑问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好好的就变成了另一副面孔。

噩梦也许会有一个好的开始。王啸天居然带她出去吃饭,就和以前一样,他很认真地问了她离婚的事情,虽然没有给出承诺,但似乎是要和她好好在一起。香俏像是抓到了重生的机会。她每天收拾屋子,每天按时上班好好存钱,给他做饭……她憧憬着两个人的生活,觉得爱情和幸运还有一切她能想到的美好的词语都要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

……

香俏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连衣裙,上面一颗颗五颜六色的仿钻让裙子看起来更加廉价,这样的廉价和她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贴了睫毛的眼睛更加有神。她的脸色看起来也红润饱满,涂了过红的嘴唇稍微掩盖了她本身的美丽。但这个艳丽还是会吸引人想要多看她一眼。只要你停顿了目光,你就会再多花一些时间来仔细看看她其它的五官,更会为她的修长的身材赞叹,同时为她庸俗的打扮而叹息。

王啸天端详着她。这样的情况很久都没有发生过了,香俏早就忘记了王啸天还会这么认真的再看自己,带着那种欣赏和怜爱的目光。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蛋,露出一个在香俏眼里充满爱意的微笑。

“以前我对你不够好,以后你好好帮我做事情,我一定好好对你。”

香俏很想对他说,谢谢原谅我,以前都是我的错,不该瞒你,以后我会好好对你,我会赚钱我也会节俭。但是她没有说,她把头低下去。

王啸天带她去吃饭。他在为了一个新的生意努力。他摸了摸香俏微微低下的头说:“今天请客吃饭的这个人是‘我们俩’未来美好生活的关键人物。”

她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她看着王啸天。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自己现在想要的东西,不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吗?她终于找到了对自己的肯定,对未来的肯定。

王啸天说的这个关键人物又胖又矮。但是香俏为了她和王啸天未来的美好一点都不讨厌他。香俏不让服务员来服务,自己给他添茶,在他提议“让美女也喝一杯”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拒绝,拿起白酒就干了三杯,酒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好。

王啸天提议接着去KTV。

饭店外面的风很冷,香俏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们上了出租车,香俏先进了后座,那个男人被王啸天也请到了后座上,一路上男人的手开始乱摸香俏的腿。她是清醒的,只是不敢说,偶尔礼貌的轻轻推开,然后给他有点害羞的微笑。她告诉自己不能坏了大事。

KTV里摆满了啤酒,王啸天让她陪着好好喝。她想告诉王啸天刚才车座后排发生的事情,却也找不到机会,望着他坚定渴望的眼神,她没有犹豫,拿了啤酒就倒了满杯。香俏还和他情侣对唱,唱一首就要干一瓶,胖男人还自己点歌,如果香俏不会唱的话就得干一个。她觉得肚子越来越胀,头越来起沉,喝的酒也越来越多。

她靠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会儿。她感觉有人在亲她,开始以为是幻觉,然后她觉得身体被一只手揉搓着。她睁开眼睛,KTV里的灯都关了,只有电视屏幕里还在放着歌曲,她看清楚了是那个胖男人。

她推开他,胖男人哈哈哈哈的笑着,说:“小香看来真的喝多了,走,咱换个地方。”

王啸天进来的时候她已吐了一地,她想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但身体和心里的难受让她说不出口。王啸天拿纸巾给她擦了擦说:“你今天辛苦了,咱们走。”她被他扶着,觉得一切难受都值得。

他们上了出租车,风还是很冷,可是这次却没有把她吹得清醒,她靠在王啸天的身上,暖烘烘的身体。小车继续行驶在城市的马路上,车还是很多,一个红灯又一个红灯,车停了又停了,她从玻璃上隐约的看到马路上的灯还有各色的广告牌。香俏觉得她终于就要扎根在城里了。

她是被淋浴的水冲醒的。她一丝不挂的坐在一条浴巾上,水哗啦啦的浇在她的身上,她用力的抬起头,看到王啸天的脸。温热的水一股股的顺着头流下来,覆盖了身体,她看见王啸天的裤子都被水溅湿了。

香俏最喜欢洗澡。她开心的是王啸天正在给他洗澡,更开心的是今晚自己为了他做了一件大事。她闭上眼睛,觉得眼泪和热水一样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她被抱上床,是酒店那种柔软、白洁的床。她有点想问他干嘛花这么多钱来酒店,还来这么高档的酒店。但是她闭着眼睛,她不想睁开。

“也许是一种奖励。”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突然又听到关门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发现刚才那个胖男人正在一颗颗解开自己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肚子。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臃肿的身体,上面还有浓密的毛。他接着脱下裤子,毛下面的一切也裸露了出来。她睁大眼睛,感觉自己的眼睛和身体都被施了诅咒,定在那里动也不会动,然后她身上的被子掀开了,她看到了同样是裸体的自己。

16

女儿淼淼七岁了。这一年,香俏和男人离了婚带着女儿又来到了城里。她找了一份麻将茶馆的工作,租了一个小屋子。麻将茶馆的工资收入本来就低,加上房租、淼淼又要上小学了,学区费、托管费等一大摊开销实在让香俏犯了难。没办法,香俏又去找李哥帮忙。

“李哥,我实在没办法才找你。”

“哎呀,我现在工作特别的忙,你嫂子钱又管得紧。”

“我这次是借钱,回头……”

“你看你说的,晚上见一下,我给你想想办法。”

李哥给她的办法是找淼淼的亲爸,让他负担淼淼的抚养费,如果他不愿意承担,那么就去法院告他。

“你去找淼淼她亲爸呀,人家王大夫现在可是名医,有的是钱。”

“可是……可是他万一不给怎么办?”

“这个好办,你去法院告,可以做亲子鉴定。”

……

17

香俏选了一件素色的衣服,把烫染过乱七八糟的头发夹成直的,扎了起来。化了简单的妆后对着镜子,涂了口红又把口红擦掉。她到了医院门口往里走,很多年前的情景她似乎都忘记了,医院也重新翻新过一样,她顺着印象却没有找到王缜所在的科室,又走到服务大厅去咨询。

“麻烦问一下,骨科的王缜大夫在哪个办公室?”

“看病去挂骨科,王大夫是专家号,估计已经没号了。”

“我找他不是看病。”

“那你给他打电话联系。”

“我是他的亲戚,找他有点……您能告诉我哪个办公室吗?”

“你最好自己联系,这个我们帮不了,我也没有,骨科门诊在4楼,住院部也在四楼,你自己去看看。”

“好好好,谢谢谢谢。”

电梯外排了很多的人,她想了想自己开始爬楼梯,楼梯上也有匆匆忙忙的人,香俏思量着该怎么开口说话,走得很慢。等到了四楼发现格局和从前一样,中间是休息的椅子,一边是门诊区另一边是住院部。

香俏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住院部的门打开了,她往里走,护士拦住了她,问她找谁。她刚要开口说话,王缜出现了,没有想到这些年过去了,她还能一眼就认出来他。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穿着白色的大褂,被很多人簇拥着,手里夹着文件夹,边走边说话。

他们的目光应该有一瞬间是对上的,香俏看到他的头发白了很多,也没有染,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她就静静地看着他和这群人在面前走了过去,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短暂的发呆后她赶紧跟了上去。

王缜当然也看到了她。那个瘦瘦高高身影的女孩,扎着马尾辫、披散着头发的“小优”。他的心头一紧。就是刚刚的那一眼,他强烈的知道那个人就是香俏。

他的步伐慢下来,和周围的人交代了一下,香俏的步伐也快几个节奏,两个人就站在一起来。

她的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肉,身上也没有,30岁不到的她在王缜眼里还是青春美人一个。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王缜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么多年了,如果她真的有难处,就帮她一次吧。”

“王……王……”

“好久不见了。”

“你头发白了。”

“你,你都挺好吧?”

“我……我有点事,”

“什么事情?”王缜看着她,当然知道她有事情,没事情干嘛过去这么多年了突然来找他。香俏把肩膀上的包拿到面前,从里面取出手机,打开翻到相册那里,找出一张淼淼的照片。

“你看这个,她叫……淼淼。”

“你孩子?”

“嗯,我的孩子,八岁了。”

香俏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她的眼泪往外涌,她的嗓子里有咽不完的口水,咽下了这口接着又咽下一口,唯一想要说的话就是说不出来。她的脑海里出现王缜很多年前突然让她拿了爸爸的病历,带着她在医院穿梭的画面……出现了他们一起逛超市一起吃饭,出现这个男人进门来就要先抱抱她……淼淼生病了她抱着她在夜晚的街上跑着找车,她被王啸天一脚脚地揣……她不知道怎么了,此时此刻,她面对着王缜,她看到他还穿着那件让她曾经觉得很了不起的白色大褂,而此刻他的头发却白了。

她的身体渐渐往下沉,她把头埋在大腿上,她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小腿,她好想哭一会儿,她要怎么说?告诉王缜你刚刚看到手机里八岁的淼淼就是你的女儿,淼淼八岁了,你却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孩子,你是不是还应该见一见我曾经对你的那份真心,那份也许你根本早就忘记了的真心。

“王大夫,没事吧?”

“病人家属,没事,你去忙吧。”王缜对着走过来的护士说。他站在那里,看着缩成一团的香俏,静静地等着她站起来。他再一次下了决心:她有困难,我一定要全力帮她。

香俏慢慢地站起来,画得妆不是很浓,但是依旧哭得妆都晕了,左眼睛黑色一片。

“别哭了,遇到什么难事你说吧。”王缜尽量平静的说。

“淼淼八岁了,她其实是你的孩子。”

王缜一怔,“香俏,你说什么?”

“我一个人带着她很辛苦,我不想影响你的家庭,但是……希望你每个月支付孩子的抚养费。”李香俏的话里带着一点哭腔,王缜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他突然很想嘲笑自己。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然后他好像释然了,对着她笑了一下,转身就走。香俏愣住了,然后快步跟上去,拉住他的胳膊。

“你要干嘛?”

“你……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淼淼她是……”

“我劝你别再说了,更劝你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

“你,你……”

“别再来找我,我和你早不认识了。”

“可是……你……你怎么这么绝情?”

“你怎么……怎么这么不要脸?”他站住了,半转过身体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我去法院告你。”香俏不敢相信王缜会说她不要脸,不相信这是王缜说出来的。

“你去告我好了。”在香俏的眼里,王缜越走越远。

18

香俏死了。从医院的楼道纵身一跃,结束了她的生命和她的城市之旅。没有人为她的死负责。也没有人为她的死负疚。开始的几天,王缜上班经过香俏跳楼的楼道,还会有些许别扭,很快也就自然了。大家都在忙,谁会记起她呢?就算有人偶尔说起,不过是一句:“香俏啊,自找的么。”

又过去了许多年,我听说了香俏的故事,并记录了下来。如此而已。

(责编:王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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