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
你他妈的才是猪,你祖宗八代都是猪!祁小山走出宾馆时心里咒骂着,觉得仍不解恨,又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刚才肥矮的经理厉言疾色地训斥了他,原因是那个男疯子又溜进了宾馆的女厕,吓得女宾哇哇惊叫,身为保安的他竟然没有发现。这已经是男疯子第三次潜入宾馆钻进女厕了,肥矮的经理十分恼火,于是朝他暴吼:你是猪啊?光吃不做,再发生这样的事你他妈的就卷铺盖滚蛋!祁小山心里本就没想在这长呆下去,小宾馆也混不出个啥名堂,只是现在想找个合意的工作太难,暂时混个囫囵温饱再说。挨训斥本是家常便饭,可今天他特别恼,觉得很霉气,因为他老爸要进城。
二十四岁的人了,在乡下大都娶妻生子了,可他在城里混了这些年,还是光杆司令一个。可每年春节回老家祁小山是绝对不肯露出窘迫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鲜艳的领带,香烟比村长的还高级,甚至吹牛说准备在城里买房了,女朋友谈过好几个了,等等。昨天上午哥哥祁大山打电话来,说麦收后打算把老家的房子再加一层,让老爸进城在他这里暂住一阵子,一来是让城里的医生治治老爸的老哮喘,二来是让老爸瞅瞅未来的儿媳妇。哥哥还说老家的房子加一层是留给他将来做新房的,若老爸觉得他的女朋友还行,就趁早把婚事办了。祁小山抓了瞎,正闹心时,一不留神被那个疯子钻了空子。
傍晚如血的晚霞,将西天抹得姹紫嫣红。祁小山烦乱地走在喧闹的街头,两眼茫然,胸中空荡。街头的电线上站满了暮归的麻雀,叽叽喳喳一片,仿佛在热烈交流整个白天的趣事。祁小山羡慕它们无忧无虑,那么自由快活,从不寂寞,哪像自己一肚子烦恼。想想自己十八岁进城到现在,仍孤零零地像无根浮萍,别说女朋友,就连老爸进城来的吃住都成问题。宾馆包吃住,他吃的是大杂烩,和另一位保安住在洗衣房里,里边堆满了脏床单,阴暗潮湿,散发着刺鼻的怪味。
祁小山不想让老爸进城,可他又不能不让老爸来。妈死得早,老爸含辛茹苦把他和哥哥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啊。老爸没有再娶女人,是怕后妈虐待两儿子,老了以后,这些年都是哥嫂照料,没享过自己一天清福,甚至都没进过城,现在哥嫂要盖房忙不过来,没空照料,让自己暂时照料老爸一段时间,自己好意思推辞吗?
遇上烦心事,祁小山都会到小饭馆吃喝一顿,像宣泄,像安抚,也像疏通淤塞的腑脏。他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酒菜,花钱不多,吃喝上他是很克制的。饭足酒饱,他满头热汗,身体轻盈,心胸通透,那些恼人的事似乎遥远了。于是他去“水宝贝”里找小芹。每次吃喝舒服了,他都会去找小芹。
“水宝贝”距离宾馆不远,在一条树荫浓密的小街里,那条街上全是按摩店、发廊、洗脚房、成人用品店之类。小芹模样一般,但肤色白皙,穿着性感,走起路来娉婷妖冶。也不知小芹是不是她的真名,祁小山觉得无所谓。小街上的小姐经常被客人带进他所在的宾馆,小芹也在其中,日子久了他见到小芹便会微笑颔首,后来慢慢聊上了,才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是老乡,两个村子只隔一条小河,于是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一天晚上警察突袭宾馆,祁小山趁警察不备偷偷给小芹打了电话,小芹及时逃走,可别的小姐全被抓了现行,小芹感激他,慢慢地两人就有了那事。
微醺的祁小山摇摇晃晃地走进光线暗红的“水宝贝”,大厅的沙发里坐着几个白肉抢眼的女子,一见他都笑了,纷纷嚷道:小芹,你小山哥哥来了。祁小山也呵呵傻笑,楼上伸出小芹白润的脸,笑着朝他招手。祁小山踏上木梯,突然一个丰满女子顺手朝他屁股一巴掌,笑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水汪汪!小芹俯身笑骂女子:你的水大,我哥正想請你给他洗个头呢!接着浪笑一片。
苟合完事后,一般的客人都会立马拎裤子走人,但祁小山可以继续躺一会儿,吸支香烟,喝杯小芹端来的热茶。狭窄的包间光线昏暗,小芹坐在床边抚揉他的大腿:哥又在烦啥?小芹了解他的习性,知道他有心思。祁小山先是骂了一通肥矮的经理和那个男疯子,然后才叹息老爸要来,不光要花钱治病,还要看看自己的女友。小芹咯咯笑着在他大腿上掐一把:喜欢吹,现在牛皮吹破了吧?还吹买房呢,哥的脑子里长草了。祁小山扔了香烟沮丧地坐起:屁话已经说出去了,我咋收得回来?忽地祁小山眼睛一亮,搂住小芹的双肩说:要不你冒充一下我的女友?小芹一怔,随即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滚:我都觉得对不起人。
祁小山怏怏离开,边走边想:老爸来了总不能让他住阴湿凌乱的洗衣房吧?无奈之下,祁小山只好去央求肥矮的经理,宾馆一年四季从未客满过,尤其是四楼的普通客房。肥矮的经理听了祁小山的央求,瞪圆双眼张开大嘴,祁小山顿时泄气了,连忙退出办公室。
如果上夜班,祁小山整个白天就没事,除了定时去吃免费的大杂烩,其他时间他都是出去乱逛,他跑到公园或广场看人跳舞、唱歌、打牌,一个白天很快就胡乱打发了。可今天他却躺在床上长吁短叹,烦得都不想动弹。
哥哥祁大山打死都不肯进城,他和嫂子承包了一面山坡,种果树,养牛羊,还接下别人撂荒的土地种庄稼,起早贪黑的虽然辛苦,但日子踏实,建起了两层小洋楼。自己呢?丢人啊,可越觉得丢人他就越嘴硬,越不甘心,越是要在城里赖着。山沟的人认为能在城里混就是能耐,可老爸一进城,纸就包不住火了。
手机响了,祁小山一看来电显示是小芹,小芹嬉笑说:哥,那个啥我想好了,我就牺牲一回吧。祁小山困惑地问:你说啥?小芹说:冒充你女友啊。祁小山苦笑:你坐在哪扇磨盘上想转了?小芹笑:我觉得好玩。接着小芹叫他到南湖公园见面,既然要演戏蒙老爷子,就得商量好各个关节,不然到时穿帮露了马脚。祁小山连忙说马上就到。
天蓝云白,阳光灼灼,满街攒动着红男绿女,仿佛幸福的花儿遍地绽放。祁小山满脸热汗地赶到南湖公园,一眼就看见一棵浓荫如盖的老榕树下伫立着小芹,白色露脐吊带衫,黑色短裙裹着浑圆的臀部,纤长秀白的腿宛若直立的象牙筷,祁小山惊讶地说:哇,你今天好漂亮!小芹却蹙起了眉头:你看你穿成啥样,整个儿一打工仔标本。祁小山的黑色短衫已洗得泛白,灰色裤子皱皱巴巴,皮鞋灰头土脸。祁小山却大咧咧地说:咋了?这就叫劳动人民本色。
小芹拖着祁小山要去商场换掉这身行头,祁小山顿时紧张起来,他已经几年没买过新衣了,他把每一分钱都存起来了。小芹瞪眼说:你不在乎这身烂皮,我还要脸呢。祁小山讶异了:那你以前怎么不嫌弃我?小芹说:以前和现在不同,你的角色换了,懂不?
祁小山心疼花钱,大商场他都不进去,小芹只好带他来到批发市场,那里包罗万象,价格低廉。祁小山跟着小芹穿行在拥挤不堪的市场内,很快就是满脸热汗,胸口也堵得喘。小芹却一脸潮红,两眼闪亮,她沿着狭窄的过廊逐个摊位地挑拣,讨价还价,不停地让祁小山试这试那,直试得祁小山心惊肉跳地害怕摊主恼怒。小芹砍价砍得连祁小山都觉得鲜血淋淋,人家喊八十,她砍到三十,慢慢的,祁小山心里溢出一股暖暖的感觉,这个叫小芹的女子是真的在替自己着想。小芹终于看中了一件红T恤和黑色牛仔裤,叫他换上,又让他转来转去前后打量,然后笑说:行,马屎皮面光!祁小山从穿衣镜里看到焕然一新的自己,惊讶自己居然也有几分俊朗,便笑着对小芹说:马屎也是肥料,可以滋养你这朵花。小芹笑骂:呸呦,本姑娘是好花得有好瓶配,你这泡臭屎只配插那些野花。祁小山虽被抢白了几句,但还是吱吱地嬉笑着。
兜里钱花个精光,祁小山两手拎着鼓鼓的购物袋,里面装着衣裤鞋袜。挤出空气混浊闷热的市场,祁小山大口吸着清新空气说:你买东西有瘾呢。小芹擦着汗教训他:记住了,女人就爱买东西,将来你女朋友不高兴了,你就领她到商场花钱,保证立马鲜花盛开。
已经是午饭时间,祁小山想请小芹吃饭,可兜里没钱了,小芹爽快:我请你吧,你记住欠我一顿。祁小山说:既然是请,何必又说欠呢?真俗。小芹瞪眼:我就俗了,怎么的?两人走进街边一家小店吃串串,一锅鲜红沸汤氤氳着令人馋涎的麻辣味,菜架上各色荤素任选,祁小山见小芹捡的多是素菜,便说:你要多吃肉,看你瘦得骨头都硌人。小芹冷嘲:你喜欢肥的?那去抱母猪吧,保证压死你。两人坐下,不一会儿便吃得唏哈唏哈、脸颊滚汗。小芹问:你喝啤酒不?祁小山抹着下颌难为情地笑了,小芹笑道:想喝就说,想放屁又憋着,难不难受啊?于是要了两瓶啤酒,祁小山举瓶和小芹碰了一下:祝你生意兴隆。小芹嘻笑:请客官多多关照!两人一顿乱笑,慢慢说到老爷子进城,祁小山的兴致陡然低落,他是犯愁老爸住哪里,心里痛骂肥矮经理吝啬,房间空着都不行个方便。小芹笑说:多大点事啊,犯得着咒天骂地吗?租房子不就行了。祁小山一愣,是啊,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小芹拿筷子指着他笑:骂你是猪,你还不服。
吃完饭,小芹又陪祁小山去房介公司租房,房介公司不少,房源也很充裕,只是一看房价祁小山的脑袋就大了,他不在乎房子的好坏,而是在乎租金的多少;可小芹不在乎租金的多少,而是在乎房子的好坏,尽挑那些精装洋房电梯公寓。祁小山恼了,自己哪里租得起啊。于是两人一路磕磕绊绊、意见不一,最后小芹烦了:你租个狗窝都行,关我屁事。说完扬长而去。
两天后,祁小山在菜市场附近租到了房子,一室一厅的,老旧鄙陋,嘈杂污浊,家具老式笨重,但租金很低。祁小山拿着钥匙,心里竟涌出一股踏实的感觉,他立刻给小芹打电话,渴望她分享喜悦,可小芹赶过来一看,一个劲地咧嘴,眼里尽是不满意……尽管小芹满脸鄙夷,但她还是答应帮他拾掇房子。
祁小山按小芹的吩咐买回肥皂、去污粉、杀虫剂和一双长及肘部的乳胶手套,还顺便配了一把房门钥匙给小芹,涎着脸笑道:你以后也就住这儿吧。小芹冷笑说:你就别想白占本姑娘的便宜了。两人忙活着擦洗抹扫,直到中午才歇下,屋里干净透亮多了。午饭是祁小山从外面打包回来的水饺,还有卤肉,他边吃边问小芹:你有没有男朋友?小芹说:没有,好男人都死绝了。祁小山干笑几声。小芹问:你有没有过女朋友?祁小山承认有过,说是在另一座城市打工时认识的,后来吹了。小芹问:为啥吹了?祁小山苦笑:还不是嫌我穷呗。小芹笑了:你干了她没?祁小山嬉笑:没有。小芹嘲笑道:呸,我宁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会相信男人的破嘴。祁小山笑呵呵地说:是真的没有,我只是摸过几回奶。他比划着手伸向小芹胸口,小芹用筷子狠敲他的手:别在这里耍流氓。祁小山缩回被敲痛的手问:为啥?小芹斥道:因为这是你的家。
吃完饭,小芹说还得添些床单毛巾之类的日用品,但祁小山觉得房东留下的虽旧,但洗干净还能用,乡下人不讲究那么多。小芹说新家就该有个新气象,祁小山拗不过,只好又和小芹去批发市场。
一进市场小芹就精神抖擞起来,她不但买了床单被套、窗帘枕巾和洗漱用品,还买了绣花罩布、踏毯、拖鞋、卷纸等,林林总总又是几大包,拎得祁小山两只胳膊都疼了,可他更疼的还是钱,他最喜欢存折的数字往上涨,哪怕涨得像蜗牛爬一样慢也行,可跟小芹来了两次批发市场,钱花得流水似的往下跌。小芹不耐烦他的絮叨:钱是你的爹,钱是你的命。祁小山争辩:你我进城图不到权、图不到名,不图手里多几个钱,那图啥?小芹冷笑:我告訴你,钱是人的狗,高兴了宠它,不高兴就揍它,你要是成了钱的狗,你就别活了。祁小山气哼哼地:花别人的钱你当然不心疼。小芹顿时恼了:又不是我老爸要来,我是瞎操的什么心啊。说完小芹气冲冲地扭身走了,祁小山愣怔着,脸颊上火辣辣的。
一个人回到出租屋,祁小山将一包包东西扔在地上,躺在床上郁闷地抽烟,他想不明白,从前每次去“水宝贝”时小芹都是笑容可掬,柔软得像春天的柳枝,可真正在生活中交往了,她却是个火药性子,炝得人吃不消。
天色昏暗,祁小山赶去值夜班。宾馆的生意半死不活,刚过午夜服务员都睡了,只留下保安看门。祁小山独自坐在收银台后面,深夜寂静得死水一般。他想起从一座城市漂泊到另一座城市,干过不少行当,可都是不起眼的职业,没有什么成就,于是丧气灰心起来,加上夜色荒凉、寂寞难耐,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芹。拨通小芹的手机,他听见手机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小芹说话却冷冰冰地:干嘛?祁小山说:想你了。小芹愣了一下,然后呸了一声,接着就咯咯笑。祁小山的心情倏地轻松起来:你是我的女朋友嘛,不想你想谁?小芹又呸了一声:那是假的,鬼才相信!祁小山讨好:你下班后就到我那屋里去睡吧,好歹都比你那里睡得舒服。他是一番好心,小芹却抢白道:你就别净想着吃豆腐的事了,我可是照单收钱的哟。祁小山被噎住了,心里骂道:妈的,婊子就是婊子,认钱不认人。
通宵未眠的祁小山第二天一早回到出租屋时,进门竟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厨房里传出乒乓的响声,他奔进厨房一看,小芹戴着簇新的花布围腰,头上包着蓝色蜡染头巾,脸上正沁着细汗,边炒菜边看着手里的一本菜谱。小芹见他进来便急忙将他往外推:不许看。祁小山笑嘻嘻地退出,发现屋里焕然一新,窗户挂着崭新的窗帘,床上是雪白的床单、花色雅致的枕巾,旧沙发上铺着印有活泼卡通图案的坐垫。笨拙的木饭桌上铺了鲜艳的塑料桌布,冰箱上燃着一支气味温馨的藏香。祁小山心里暖洋洋的,困顿消失殆尽,有微醺的陶醉,他想这也许就是家的感觉吧?
饭桌上摆了两荤一素一汤,更让祁小山意外的是小芹还从冰箱里取出四瓶啤酒:乔迁新居第一顿饭必须吃好点,今后日子才会红火。祁小山连说对对,可尝了尝菜,不是咸就是淡,但他还是大加赞赏。小芹笑:既然要冒充你的女友,没有炒菜的功夫哪行?祁小山说:我老爸说好媳妇的标准首先是会一手好饭菜。小芹笑着用筷子指着他:你想得美,本姑娘做谁的媳妇都轮不到你。祁小山反驳:嫌我是个打工的?大厦是我修,大路是我开,我们是城市建设的功臣,不像你们……可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怕小芹恼怒,但小芹丝毫没有恼怒:我们咋啦?一不偷二不抢,自带资源谋发展,没有我们,天晓得世界上会出现多少强奸犯,我们为构建和谐社会做出了重要贡献。祁小山目瞪口呆,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大笑着向小芹举杯:来来来,你我共建和谐,互利共赢哈。咣,两只酒杯撞得泡沫四溅。吃完饭小芹让他睡觉,她收拾碗筷,一夜未眠的祁小山却毫无睡意,又喝了点酒,心里蠢蠢欲动起来,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拦腰抱住小芹,在她后颈窝嗅个不停。小芹笑着挣脱:哥别动手动脚了,我们好好说话好吗?祁小山喘着粗气:去床上再好好说。小芹挡住他伸过来的嘴巴柔声道:哥,我们干干净净做朋友好吗?祁小山失声大笑:跟我还装淑女?小芹倏地脸色通红,定定地盯着他一眼,突然甩手给了他重重的一耳光,然后怒不可遏地开门走了。
祁小山懊丧地和衣躺在床上,他闹不明白小芹怎么突然装起淑女来了,花街柳巷里的女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不知不觉间他跌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直到手机吵醒他,哥哥大山打来电话说老爸就快进城了,老爸问城里的儿媳是不是也要包一份礼金?祁小山顿时乱了,说城里不兴那一套。祁小山挂了电话,心里在想以后咋个收场。天色已是黄昏,吸完一支烟后,祁小山沮丧地想到还得央求小芹,当务之急是把老爸哄住,等他回去了再说。
“水宝贝”的大厅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朦胧的玫瑰红,几个暴露性感的女子坐在沙发里做刺绣,她们一见祁小山就笑着嚷嚷:小芹,你小山哥来了。连喊了几遍也没见小芹露脸,祁小山讷讷笑着,只好直接上楼,他在一个包间找到了小芹。小芹脸朝墙壁坐着,冷冰冰的没反应。祁小山又是赔不是又是骂自己,可小芹仍旧面无表情、不理不睬。祁小山尴尬得不知所措,突然掏出两百块钱塞到小芹手里,不料小芹像被火烫了似的猛跳起来,将钱狠狠摔到他的脸上吼道:滚!
老爸进城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祁小山忧心焦急、束手无策,混得灰头土脸,就连小芹都瞧不起自己,快要火烧眉毛了,到哪去找人冒充女友呢?
祁小山焦虑彷徨,不想工作上又出事了。那天中午祁小山吃完大杂烩后到各个楼层巡查,刚上二楼就见一个人影闪进卫生间——疯子,肯定又是那可恶的男疯子——祁小山心里憋了很久的火腾地窜起,拔腿冲过去,只见男疯子正在大把大把地扯着卷纸往口袋里塞。祁小山猛喝一声:这回看你往哪跑!男疯子吓得惊慌失措、嗷嗷乱叫,突然窜向窗口,嗖地跳了下去。疯子没有摔死,但是断了一条腿。疯子的家人也算明理,只要了几千块的医药费。可肥矮的经理却气得七窍生烟,他赶走了祁小山。
节骨眼上把工作丢了,祁小山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茶饭不思地喝闷酒,醉了睡,醒了喝。他也想过把自己的窘境坦白地告诉老爸,告诉他自己女朋友没有、房子也买不起、甚至现在工作都丢了。老爸肯定会伤心,但毕竟是老爸,不会嫌弃自己。可祁小山又觉得这么灰溜溜地承认失败,在城里这些年不是全白混了?
那天上午房门突开,小芹阴沉沉地走进来。祁小山蓬头垢面地瞪着双眼,木呆呆的。小芹穿着紫花长裙,袅袅婷婷。小芹不理他,拎着一个袋子径直去了厨房。祁小山怯怯地跟过去,见小芹系好围裙在案台上刮鱼鳞,头也不抬地冷冷地问:我的菜谱呢?祁小山忙去找来菜谱,拿在手上惶惶地站在一旁。小芹说,我去你那个宾馆时才知道你被炒了。
小芹做了酸菜鱼、蒜泥茄子和鱼头豆腐汤,祁小山几天没吃热饭菜,却仍没胃口,他长叹说:小芹我太没出息了。小芹咚地将一碗饭重重地搁在他面前:你这副熊样不把你老爷子气死才怪,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好歹你还有亲人牵挂着,你该知足了。接着小芹说这些天自己老是心口隐隐作痛,想念爹妈,做梦都梦见他们进城来看自己,可老家早就放出话了,说只要她胆敢再跨进老家一步就活活打死她。小芹眼里淌下了热泪,祁小山愕然不语,愣愣地望着伤心的小芹,他想与她相比,自己这点烦恼何足挂齿?祁小山突然一把握住小芹的手说:小芹,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哥——亲哥。小芹满脸热泪地望着他,哽咽地叫了一声:哥!
那晚,小芹把自己的行李拿了过来,在这边洗澡、睡觉。
祁小山多数时间在外边找工作,自打小芹那一番伤心哭诉后,他再也没有了非分之想,他把铺着崭新被褥的大床留给小芹,自己则在阳台上搭了一张折叠单人钢丝床。小芹进门都会招呼:哥我回来了。走时也招呼:哥我走了。夜里,祁小山听着小芹洗澡的水花声和她梦中的呓语,浑身骚热,心里刺痛酸涩。他曾经劝她:小芹别干了好吗?小芹低头幽幽道:可是谁养活我?祁小山一听又泄了气。祁小山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好点的工作要学历、资质什么的,他都没有,脏累苦活又大都不稳定。一天傍晚小芹给他打电话,叫他迅速赶到一个十字路口,说自己在一家超市门口等他。祁小山赶到时,小芹在超市门前的休闲椅里坐着,正和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小芹见他来了,立刻给他介绍女人:这是陈姐,超市的老板。小芹又给陈姐介绍祁小山:这是我哥。陈姐诡异一笑:你哄鬼哟,从哪里冒出个哥?小芹脸红嬉笑:捡来的。陈姐上下打量祁小山一番,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是你哥,我就放心了。陈姐的超市需要一个守夜的,超市约莫百十平方,规模不大,祁小山每天晚上九点过来,第二天上午十点就可以回去,每月一千块。陈姐抱歉地说:小本经营,莫嫌钱少啊。祁小山急忙答应:这工作清闲,我干。之后陈姐又和小芹唠叨,说自己老公开一家摩托车代销店,一直催她把超市转手,可自己舍不得,说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小芹哼哼哈哈着。离开超市后小芹才告诉祁小山,说陈姐担心放了超市,万一哪天男人有变化她就无依无靠了。小芹又笑着说:哥你好好干,说不定哪天陈姐会让你当店长呢。接着小芹告诉他:陈姐以前也做过小姐,所以一直对老公心有余悸。祁小山吃惊地问:她老公知道吗?小芹说:知道啊,男人混得窩囊,女人在外面的那点破事就会睁只眼闭只眼,可男人一旦混出点名堂,什么花花肠子会没有?她说完尖厉地盯了他一眼,祁小山背上倏地掠过一阵冷气,脸上热辣辣的。
祁小山每天晚上九点去超市值班,次日十点离开。小芹是下午两点到“水宝贝”上班,凌晨回到出租屋,他们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呆在一起。祁小山想献殷勤,于是把小芹换下的衣服全洗了,以为小芹会高兴,哪知小芹不买账,还责备他:哥呀,七尺高的汉子给女人洗衣,女人以后只能跟着你吃风喝屁。祁小山争辩:我也想当老板挣大钱,可有门吗?小芹忿忿道:你就等着老天爷扔金元宝吧。小芹不满意他白天闲着,认为他应该出去再找份事做。被小芹抢白心里自然不痛快,但祁小山也觉得白天闲着的确不行,于是他出门找机会,还真找到一份送水的活儿,客户一打电话他便骑着电动车去送,虽是纯体力活,但收入稳定。慢慢地祁小山打算自己开个配送店,成本并不高,主要是店面租金,厂家免费铺货,每桶水加个二三元再卖给客户。小芹听了马上叫他打消念头,说报上都说了饮水机不卫生,用桶装水的人越来越少,这生意没前途。祁小山很吃惊,一是吃惊她有生意头脑,二是吃惊她居然常看报纸。
小芹住在出租屋后,祁小山别说做那事,就是摸她一把都不行,她说不能让他家老爷子觉得她是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那股认真劲让祁小山既好笑又无奈。一次小芹问他:你家老爷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祁小山想了想说:像我嫂子那样的,朴实勤快,不搬弄是非。小芹笑说:我这种涂脂抹粉、露胳膊大腿的,老爷子肯定看不惯。祁小山愣着大眼瞪小眼,一时哑口无言。
哥哥大山打电话来,说老爸一周后进城。小芹突然脸色苍白,慌张地说:哥呀,千万不能告诉老爷子说我们是老乡,不然老爷子过河一打听,我就原形毕露了。祁小山和小芹忙着采购款待老爷子的食品,将冰箱塞得满滿当当,老爷子苦了一辈子,第一次进城,没吃过的都要吃,没看过的都要看,没玩过的都要玩,还得到市场给老爷子置几身新衣。两人又专门走了几家医院寻访老中医,咨询给老爷子治病的事。
正忙得热络时,小芹突然出事了。那天天刚蒙蒙亮,祁小山还在超市里值班,忽然手机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叫他到派出所去交罚款取人。原来凌晨时分警察突袭了“水宝贝”按摩店所在的小街,抓获一批嫖客和小姐,小芹也在被抓之列。小芹交代说他是自己哥,警察才叫他去交钱领人的,罚款是五千,否则就要拘留半月。祁小山恼羞得直想撞墙,五千块倒不说,她竟然把自己拖进了龌龊事里。他想置之不理,可又想到见死不救实在不仗义,自己有难时小芹热心热肠帮自己,怎能忘恩负义呢?于是祁小山给陈姐打了电话,陈姐叫他快去派出所捞人,说自己赶到超市守着。陈姐还说:小芹够意思了,没有坦白你也是她的客人,不然你也会被以嫖娼论处,罚个万儿八千的。祁小山这才惊出一身冷汗,更不敢怠慢小芹了,他怕吃不了兜着走。祁小山在自动柜员机取了钱,慌慌张张直奔派出所,警察严厉训斥他怎么当的哥?妹妹做皮肉生意都不闻不问,是什么人啊。祁小山哭丧着脸诺诺着,不敢争辨半句。
走出派出所,小芹地脸上还残留着脂粉,长发凌乱蓬松,居然满不在乎地咯咯直笑。祁小山气急败坏:亏你还笑得出来。小芹说:我不笑,难道要哭吗?又不是第一次,不就是破费几个钱吗?祁小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得轻巧,五千块呀,打了水漂连水响都没听到。小芹笑道: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警察穷,你就当是扶贫了。
天色已大亮,街头热闹起来,小芹饿了,在一家米粉馆里,小芹要了一大碗热腾腾的三鲜粉,还加了一个蛋,可祁小山一点胃口都没,五千块钱让他心痛得直哆嗦。小芹兀自香甜地吃起来,苍白的脸渐渐漫起红润。祁小山却在一旁不停地叹气,小芹烦了:你咋像个老婆子?就知道钱钱钱,有完没完?祁小山愤然道:又不是三块两块的,五千啊,抵我半年的工资了。小芹咚地将碗搁下,横眉怒目:你就是因为五千块钱吧?说着拎包怒冲冲地走了,祁小山紧跟着。回到出租屋,小芹拖出行李箱打开,掏出一张银行存折扔给他,祁小山一看大吃一惊——二十三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芹拿过存折鄙夷地一笑:一个男子汉,五千块就打瞎了眼睛,我会还你的。说完拔腿出了门。
整整一天不见小芹人影。又过了一天,还是不见她人影,而且她的行李也不见了,她趁祁小山不在时拿走了。打她手机全是关机。
三天没有小芹消息了,祁小山心慌得厉害,她躲哪去了?不还钱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向陈姐求助。陈姐吃惊:你还不知道呀?小芹自己盘下了一个烧烤店,当老板了。祁小山心里轰然一声,忙问烧烤店在哪里。陈姐说自己也是听说的,也不知具体在哪个位置。
老爸进城了。那天早晨起雾,街道、树梢、电线杆上都是湿漉漉的。火车站地出站口稀稀拉拉站着几个接站的人,祁小山徘徊其中,无精打采,怅然若失,他不知一会儿见了老爸该怎么解释。火车进站的隆隆声渐渐平息,不一会儿,稀薄的雾里出现了老爸佝偻的身影,老爸一边走路一边咳嗽,步履迟缓。猛地,祁小山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只见一个高挑的女子跑过去搀扶起自己的老爸,她是小芹!小芹素面朝天,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祁小山心头一热,眼睛模糊了,泪水禁不住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