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 女

2016-12-06 14:07马笑泉
作品 2016年11期

文/马笑泉

素 女

文/马笑泉

马笑泉

1978年出生于湖南省隆回县。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青年作家班)、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现为湖南省作协专业作家,湖南省作协理事。出版有长篇小说《愤怒青年》《银行档案》、 《巫地传说》,诗集《三种向度》。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

素女总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在打她的主意,因此无论处在哪儿都担着心。

要是走在大街上,素女会觉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无数目光从不同角度射向自己的额头、双颊、嘴唇、腰部、臀部、大腿以及其他隐秘部位,这让她始终觉得身上有块地方是灼热的,那颗心也随之处于忐忑状态。前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装扮入时,像软糖一样黏着,行得简直有些东倒西歪,贴着的两条大腿都快分不清是谁跟谁的。素女撇了撇嘴,对女青年鲜嫩的苹果脸表示不屑一顾,正准备扭过头去时,却发觉男青年正在偷窥她。她的脸部肌肉立刻变得僵硬,看上去冷若冰霜,心里却想:“那个女孩其实也算得上青春靓丽,但跟我这样的气质型美女一比,差距立马就出来了。”

擦肩而过后,素女还能感觉到男青年的目光黏在她的腰上,被扯得又细又长。好像一旦绷不住,就会迅速弹射过来。为了避免被撞的尴尬,素女迅速往左斜行了数步,插入另一道人流中。她正为自己巧妙躲过可能的骚扰而高兴——不不,素女想:“说成骚扰还是严重了,那个眉粗眼亮的男青年虽然有点不怀好意,但至少对我是欣赏的,而且这种欣赏也不怎么讨厌,那就叫做失态吧。”——前面出现一位中年男士,虽然对素女来说,委实大了些,但其挺拔的身材、端正的眉眼、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和一尘不染的白衬衣、红领带、西裤、皮鞋配在一起,也是不那么讨厌的。讨厌的是他故作正经的金丝眼镜后那两道目光竟直接射在自己胸脯上。素女觉得那目光能拐着小弯钻进自己单排扣衬衣的缝隙中。幸好里面还有文胸形成贴身防御,足以抵挡目光滑到乳头上。

想到此处,素女却感觉乳头有些酥麻,耳根一热,连忙把头微微扭到一边,不去看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两人擦肩而过时,素女觉得对方的右手借摆动之名沾了一下自己的右手手腕往上大约三寸的地方,心里便暗骂了一句流氓,下巴又抬高了点,带着高傲走开了。她决定今后要抵制半透明、镂空以及带蕾丝花边的文胸,严密防御这种能够拐弯的邪门目光。为了避免更多的骚扰,素女决定提前结束步行,尽快抵达上班的地方。她有两个选择:打的或坐公交车。但这座城市的女的士司机比不打激素不施农药的水果还要少,而一想到单独跟男司机同处一个狭小的空间内,素女就觉得紧张。她毅然选择了公交车,并暗自祈祷人不要太多。

122路公交车暂时不算拥挤,但所有的座位都被填满了。素女正对着一个头发烫出了金属质感的中年女子站立。她拉着横杆上的吊环,貌似望着窗外时而滑动时而停滞的街景,实则关注着中年女子有无起身的动作,以便第一时间抢占座位,欲以个人的机灵和敏捷扭转站在公交车上被挨挨擦擦的悲惨命运。三站过去后,中年女子依然把自己焊在座位上,手牢牢地拢住置于怀中的手提包。而前后不远处两个座位都已换了人。素女开始觉得这女人铁艺般的发型实在招摇得有些可厌,但更实在、更可厌的感受已从两边和后面逼近,它们来自陆续上车的男乘客。

素女的嗅觉异常灵敏,小时候就能凭气味搜寻到母亲深藏起来的水果与糖,以至于母亲常骂她长了个狗鼻子。现在早已告别了零食匮乏的年代,素女的灵敏却在鉴别人体气味方面得到了深化和放大。跟童年和少年时代不同,现在的素女急于摆脱这种能力,至少是要藏起来不用。但可能恰恰因为这种心态,让灵敏的本能觉得受到严重蔑视,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如果说,以前的鼻子算是家狗的,现在竟成了猎狗。

素女清晰地感到雄性气息的三面包围——左边是一个高中生清新蓬勃的气息,但夹杂着一股令人生疑的腥味;右边老男人的体味传递出无可掩饰的衰败气息,却还暗藏蠢蠢欲动的不甘心;侧后方斜站着的应该是个年轻男人,似乎有几天没洗澡了,身体并没发臭,只是本身的气息积郁到一个高峰,强有力地从后面围拥过来。这种体味不能说好闻,也谈不上难闻,却让素女耳根发烫。她想突围而去,挪到另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但车厢里已塞满了人。素女只有并拢双腿,低头看着脚尖,告诉自己:“只有两站路了,再忍受一会就到了。”

自我勉励刚刚结束,后面站着的男人又挨近了一点。随着车身的晃动,素女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竟时而擦过自己的臀部。可能是有意,但也可能是无意,所以素女无法确认他究竟是不是在耍流氓。更让素女感到羞愧的是,自己仿佛被定住了,前面本还有半步的空间,竟没有挪动。等到她意识到这点时,那男人竟然顶了上来。素女的心开始狂跳,她想叫喊,喉咙却又紧又胀,根本发不出声音。更要命的是,酥麻感从被顶住的地方放射出来,迅速扩散,导致双腿变得软软的,竟然不能前移。素女整张脸都红透了。但现在令她揪心的不是后面那个男人还要顶多久,而是会不会被别人察觉。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车到了下一站,前面的女人和后面的男人同时离开。素女得到了解救。她坐下来后,目光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望窗外看去。那男人下车后竟回头望着她,还笑了笑,笑容里透着一股满不在乎的邪劲。素女连忙收回目光。等车子开动后,应有的屈辱感才溢出眼眶。她连忙掏出“心心相印”纸巾,悄悄抹去这屈辱的痕迹。

到了单位后,素女便埋头于下午的工作。她是区政府外聘人员,从事文秘工作。区政府严重超编,却还聘用了不少临时工。对于这个问题,素女从来不去探究,她只是愤恨于很多在编人员拿着比自己高得多的工资却基本上不干活。好在这里环境整洁,保安措施严格,又是政府的地盘,素女不用担心有谁会突然闯进办公室把她给强奸了。素女最害怕的事就是被强奸。但上网时凡是碰到关于强奸的新闻,她绝不放过,一边细读一边颤栗,若有图片还要盯上半晌。

下午时分,区政府的在编人员大多失去踪影,坚守岗位的主要是一群临时工。没有领导的监督,素女得以悠闲地浏览各种网页,整个下午共查获了三条关于强奸的新闻。其中一条是某地民工当着受害者丈夫的面公然强奸其妻子。这件事发生在他们共同租住的房屋内。素女深受刺激,连鼠标都摸不稳了。尽管她的丈夫在外地做生意,一年难得回来几次,素女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有人当着自己丈夫的面实行强暴,想到呼吸急促,面色潮红,便关掉网页。

隔壁传来同事的笑声。那是文印室的女临时工跟前来串门的男同事打情骂俏。素女皱起眉头,起身把门虚掩上。她从不串门,对前来搭讪的男同事充满警惕。有些人在背后带着恶意地叫她“修女”。但科室女主任非常欣赏她这点,每到续聘时候,总是设法把素女留住。素女却对那位女主任没什么好感,主要是她见到更大的男领导,常常露出你想对我怎样就可以怎样的骚样。她还跟一个长相俊朗的男下属打得火热,这同样让素女深受刺激。每次进女主任办公室时,素女的目光总会在那张过分宽大的长沙发上停留片刻,产生一些极不雅观的联想。鉴于女主任喜欢在这里午休,且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素女的联想虽然有失厚道,但也不为无因。她在食堂吃过午饭后习惯外出逛街,也是为了避免看到不该看到的事情。

女主任之外,科室还有一个男副主任。他留着小胡子,走路无声,目光极富穿透力。在他面前,素女总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往往在接过他递来的文件时,素女便担心他会抓住自己的手。那该如何是好?幸亏这种令她揪心的场面暂时还没有发生。下午男副主任通常失踪,据说他午饭之后就和几个同好去洗脚,然后进驻茶馆打麻将。但素女还是担心他哪天实在憋不住了,选择一个人少的时刻突然返回,带着可怕的目光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到此处,素女抬头望向门口。门还是虚掩上的,没有被轻轻推开,然后滑进一道诡异的人影。素女轻轻吁了口气。

捱到能够提前下班时,素女便搭乘公交车回家。这次她运气好,不仅上车就有座位,而且是单人座。素女习惯性地把包捂在胸口。她总感觉旁边站着的男乘客会借俯视的便利窥探自己的胸部,而又无法指证,只能一直望着窗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和正在发生的一切假装不知情。车子在离家最近的站口停住,素女下车后,深吸一口气,行进右边那条略显狭窄的长街。

当年结婚时,丈夫在此买下一套商品房,认为它地处闹市,将来有升值的可能性。后来房子果然升值,城市的建筑商则开始兴建各种档次的住宅小区,丈夫却否定了素女卖掉房子再去小区里买一套的设想,原因是他对家庭建设失去了兴趣。两人结婚三年都没小孩。素女去省城做了检查,在专家和进口仪器的帮助下有力地证明了问题并非出在自己身上。丈夫无言以对,从此闷闷不乐,不久就借口为争取老乡的投资,把小五金生意转移到另一个城市,自此长期不归,每年只给素女两万元生活费。所以素女很珍惜自己的工作,她需要更多一些钱来保证自己活得基本体面,起码能维持住亲戚间的人情往来。作为允许丈夫外出的条件,这套房子已经转移到素女名下。房子有两室两厅,当初修建时,本地建筑商还没怎么学会偷工减料。素女对房子的不满主要来自它缺乏管理,而且是处于这样一条街道上。街道有饭店,有网吧,有服装店,有小型超市,还有一家酒吧,来往人员极为混杂。

尽管是黄昏时候,天光尚明,素女独自走在这条街道上,还是有着深重的危机感。她最害怕的是那些服装和发型都不守常规的混混,总担心他们会把自己拖进某条小巷实行最不堪忍受的轮奸。当街边突然蹿来一声口哨或爆出一阵哄笑时,素女总会在瞬间变得僵硬,像是温顺的小动物碰到了猛兽,只有束手就擒。事实上,口哨或哄笑即便是调戏的前奏,对象也不是她。素女认为自己乃气质型美女,实际上她只是脸长得不难看而已,身材更是缺乏吸引力。驼着自造的危机感经过酒吧时,素女总是要探上一眼。她不止一次听到楼下超市的老板娘跟别人议论其中不堪情状,说有些女人不要脸,到酒吧玩,只要男人请喝酒,哪怕是刚认识的,也会任他们摸。那些男人更坏,把女人灌到半醉,就带到宾馆里开房。素女有时会看到穿吊带裙的女人扭着小腰或者不小的腰晃进酒吧,或者两三人一队,或者单身杀入。尽管自己也有吊带裙,但那是丈夫结婚前送的,她几乎不穿。素女觉得没有裤腿的防护,是很容易被强奸的。她想象着那些女人被男人按倒,裙子一掀,内裤一扒,然后就被粗暴地插入,内心就哆嗦不已。

素女终于平安走过了淫荡的酒吧,再经过那家充满飞短流长但安全系数还是很高的小超市,就到了自家楼下。房子在三楼,楼梯的采光还算不错。素女来到家门口,往后看了看,迅速掏出钥匙,打开铁栅栏门,又往后瞄了瞄,才打开里面的木门。进门时她顺手一带,就把铁门关上,然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确定屋里没有可疑的迹象后,才把木门关上。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开始从冰箱取出食材,给自己准备简单的晚餐。洗过碗后素女会在客厅里来回走上半小时,然后坐下来沉入连绵不绝的电视剧中,有时也会放部电影。大约到十点半左右,倦意就会上涌。十一点钟左右,素女便已蜷在床上,把自己包裹于深浓的睡意中。

素女失眠了。这是因为隔壁住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男人看面相应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平头,惯穿牛仔裤和黑背心,胸肌像是能把背心撑破。素女首次在门口楼道上遇见他时,就瞥见其左臂上的刺青,这让她心惊胆战,钥匙几乎从手中掉下来,以至于在瞬间丧失感受和鉴别异性气息的能力。幸好男人只是掠了她一眼,就自顾下楼。

素女不能阻止邻居把房子租给这样一个可怕的男人,只有去反复检查阳台和窗户的不锈钢护栏是否松动,并后悔当初为了省钱而导致护栏厚度不够。她想象着那个男人踩着隔壁窗户,再借助下水管道像猿猴一样横移过来,或者潜入楼下,攀着一、二楼住户阳台护栏如大蜘蛛般爬上来,然后轻而易举地掰开脆弱的护栏,钻进自己房里,便在床上缩成一团,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黑夜中有笼头滴水的声音,木头家具的开裂声,细微但清晰,仿佛这世界的暗缝,只有在孤独和寂静中才能觉察。素女觉得到处都是裂缝,这些裂缝在恐惧中无可阻止地张大,后面都露出一双男人的眼睛,带着猥亵的表情窥视着自己。在惊惧中素女坐了起来,打开灯,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靠在床头,泪水从心里溢出来。即便是在自己家中,她也不敢哭出声,任由泪水默默打湿领口。即便是在没装空调的夏天的床上,素女也穿着睡衣睡裤。即便是如此防范,素女还是觉得恐惧仍像电视剧中的长矛阵一样围困着自己,随时都会捅过来。她竭力搜寻另一些温暖的电视场景,但无论是国内的古装爱情剧或者都市情感剧,亦或是节奏比乌龟爬行还缓慢的韩国亲情戏,都离自己的处境太遥远,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素女想要做点什么,茫然了半天,拿起手机拨通丈夫的电话。居然是通的,但无人接听。她放下手机,又一次暗泣起来,直到在灯光的护卫下沉沉睡去。

素女以为自己的失眠只是偶尔的,却没想到它此后像黑夜一样准时到来,无可抗拒。她担心,她恐惧,她觉得隔壁男人像条鳄鱼,潜伏在夜晚这巨大的幽暗河流中。只要灯一关,河流就会涌进来,迅速将房屋淹没,而鳄鱼随时会从看不见的角落向自己发起进攻。她总忍不住去猜想他在做什么,准备做什么?是不是烦躁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按捺不住心中恶念?或者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家门口,用手中的工具撬动着门锁?事实证明,他既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从窗口突然插进来。然而素女还是会去想象。有时看着电视,她也会从剧情中惊醒,然后把电视机调到无声状态,侧耳倾听隔壁动静。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总会听到一些动静。

她果真听到了。

将近零点的时候,那里传来古怪的声音。是一种声音叠在另一种声音之上,然后绞合在一处,像是要彼此渗透,却又在某个时刻陡然断开。虽然自己和丈夫在一起时从未能制造出这种声响,但素女在瞬间的惊惧过后便明白了隔壁男人在干什么。她同时感到了厌憎和悸动,捂上耳朵,片刻后又醒悟到他们已经结束,于是又放开。

素女盯着天花板,推想那个女人的来历。是被他骗进屋里实行强暴,还是灌醉了酒带进来的?素女甚至想到了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上那些笼罩在暧昧粉红灯光中的小发廊。几年前,她还真的以为那是发廊,走进去询问烫头的价格,没想到迎来的是一束束像在看着外星人的目光。离开后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到终于明白了,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羞愧,既而又愤怒起来——“你羞愧什么?羞愧的应该是她们!”但那些大腿裸露的女孩显然一点也不羞愧,在脂粉般的灯光下一个个目光灼灼。如果隔壁男人带来的是这样的女人,那就没有强暴,没有欺骗,纯粹是一场交易。她迫切想确定是哪种。如果是前两者,那就要格外加强对自己的保护。但这种确定是难以着手的,素女只能待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睡眠恩赐般地降临。

素女害怕再次跟隔壁男人相遇,但每次出门或回家时,如果看到门前楼道空荡荡的,内心深处竟泛出一丝微微失望。她尽量不去想隔壁有这样一个存在,却怎么也做不到。当楼下小超市的老板娘跟熟人谈论这个新来的住户时,素女貌似还在选购物品,全副心神却转移到捕捉老板娘的声音上。

其实老板娘尽管具备卓越的情报搜集天赋,对于这个男人,也没有获取多少能够确定无疑的内容。据说他曾在本市最大的地下赌场做过很长时间,现在已经离开,也没有另谋职业。他很讲究饮食,至少是注重营养,理由是他上午会去菜市场购买新鲜蔬菜和肉类,而且从没在超市里买过方便面,倒是买过奶粉和核桃粉,还有一种本市作坊出产的小麦面包。附近的居民曾在健身房里目睹他推举杠铃。也有人在彩票房里碰见过他。他似乎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晚上经常泡在酒吧里,有次老板娘亲眼看见他搂着一个喝得半醉的女人从里面出来。他不爱说话,声音低沉,从口音上判断,应该来自西边的某个县。老板娘推测他存了一笔钱,所以能够过上这种逍遥日子。但也有可能是在赌场里得罪了人,又暂时找不到其他工作。

“总之,对这样的男人,最好少去招惹。”

做完总结后,老板娘便把话题转移到她更感兴趣的彩票上。

老板娘的谈话并不能稀释或加重素女的紧张感。她始终觉得这个男人尽管沉默、孤僻,却对自己虎视眈眈。素女想过搬回娘家,但自己有房子,娘家却还住着哥哥和嫂嫂,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她又想过把这房子租出去,再到某个管理规范的小区租套小房子,但这种举动若让丈夫晓得了(那是百分之百的),只会引起不解和猜疑,说不定还会断了自己的生活费。何况两方面的租金都要达到一个合乎心意的地步,也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素女只能继续待在自己的房子里,日日夜夜承受来自那个男人的压力。无论遇没遇见他,听没听到他和女人交媾的声音,这种压力都像铁桶一样箍着素女。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随时都会遭受粗暴锋利的一刀。有次她梦见那个男人以巨大的力量洞穿墙壁,向躺在床上的自己行来,而自己居然什么也没穿。这个梦引发了素女长久的羞愧,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什么也没穿。再后来,她只要在床上想起这个男人,身体便开始波动。如果听到交媾的声音,就会有朵小小的火焰在双腿间燃烧起来。她难过得扭动身体,并为此陷入更深的羞愧中。这种境遇就像张浸了水的麻绳大网,素女觉得自己被困在网底,越挣扎网就收得越紧,只能蜷缩起来,保持窒息般的安静,尽量不要让猎人发现自己已经落网。她不晓得何时能打破这种困境,只能像对待失眠那样,在无可奈何中默然等候转机的出现。

转机来自于一次相遇。那时她刚踩上一楼通往二楼的第三层台阶,男人也进了楼道。素女瞥见他壮硕的身影,顿时慌乱起来,却怎么也加快不了脚步。正急得额头将沁出冷汗时,一团热量从身边擦过,男人已大步跨到前面去了,留下一蓬雄性气息。这股气息如此浓烈,竟能把素女罩定在楼道里。男人对她的反应似乎有点奇怪,在拐角处停滞片刻,俯看着她。以为他要扑过来了,素女本能地抬起头,和他的目光相遇。那双眼睛里透露着欲望,但又被历练而成的谨慎和冷静约束着。男人收回目光,又继续把楼道蹬出轰响。直到三楼传下重重的关门声,素女才能挪动脚步。

回到家做菜时,她把自己的指头切了个小口子。在鲜血面前素女并无惊慌,也没有立刻去寻出碘酒进行消毒,而是盯了一小会,仿佛惊异于自己的体内竟还有如此艳丽鲜活的东西存在。包扎好后,她索性不做饭了,泡杯牛奶,吃了两个面包,便开始看一部刚租来的韩国影片《丑闻》。渐渐地她就面红耳赤,却又目不转睛。当片中首次呈露做爱场面时,她本能地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得极低,等场景切换后,才恢复正常音量。但《丑闻》中的做爱场面不止一场,当再次出现时,素女又拿起遥控器,手指还没按下,就松开了。放下遥控器后,她有种冲破禁忌的快感,这种快感一直维持到影片结束。

之后素女洗了个澡,照例在洗澡间里穿好睡衣睡裤再出来。躺到床上后,她侧耳倾听。那边没什么动静。对素女而言,现在没动静比有动静更可怕。她晓得他就在那里。她想象他如一头野兽蹲伏在那里,蓄势待发。素女耳根又开始发烧,慢慢地烧到脖子、背部、大腿。这次已非小小火焰,而是一场大火开始燃烧。

素女坐起来,几乎是不加思索就脱下睡衣,顿时感到把自己绑得紧紧的东西松动了一些,或者减少了一层。她咬了咬牙,又褪下睡裤和里面的内裤,然后躺下,眼睛闭得紧紧的。她想象男人正站在床头,眼睛在黑暗里发出野兽的光芒。她索性摊开双臂,张开大腿,内心的束缚似乎在瞬间消失。更大的释放感让素女几乎流下了眼泪。她就这样躺着,想象着,渐渐的,那种束缚感又回来了,继续压迫着她的心灵和身体。

素女又坐了起来,抱着膝头,望着对面的墙壁。过了许久,她开灯来到衣柜前,蹲下来,寻出被压在最下层的吊带裙。裙身素白,缀着淡红色的蕾丝花边。素女穿上它,赤脚走到穿衣镜前,看了好一会后,便坐到梳妆台前,掏出很久不用的眉笔和口红。当她打扮完毕,又在镜前站立许久,才挺胸往门口走去,神情紧张严肃得像走向刑场,眼中却闪动着前所未有的晶辉。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