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蚕记

2016-12-06 14:07安昌河
作品 2016年11期
关键词:阿多洛桑虫草

文/安昌河

冰蚕记

文/安昌河

安昌河

男,汉族,四川绵阳安州区人。1998年发表文学作品,关注死亡与孤独。著有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长篇小说《亡者书》《鸟人》《鼠人》《我将不朽》等。现在安州区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学辅导和民俗文化研究。

我渴望远离但恐惧着

某种未曾经历的生命或许会

从那旧日谎言在地上燃烧的

身躯中爆发

闪烁升入尘空中

留下我双眼半盲

——迪兰·托马斯

1

在桑杰的感觉中,王书讲的这些简直就是小说情节。他说,我是活不过三十八岁的,不光我,我家族所有的人,无一例外,没有谁活过三十八岁。

桑杰当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讲。只是之前的哪一次,也没有这次让王书如此哀伤和绝望。他伸出两根指头说我他妈的只剩下两年了啊!

阿多对此却毫不在意,他正跟王书带来的两个女人聊得火热,取下手上的珠子,慷慨地一定要她们笑纳。有关王书讲的这些,桑杰曾经跟阿多聊起过。阿多劝他不必相信,他妈的,阿多唾骂道,要我有他那么多钱那么多女人,我也担心自己活不长无福消受……

所以这一次桑杰也只能和往常一样,先装作吃惊,再流露同情。

王书看出了桑杰不相信他,叹口气,干了杯中酒,吼歌去了,吼了一阵,觉得没意思,说累了。见他要走,他带来的两个女人也只好跟着。王书乜斜着她们说想耍你们就去耍。

两个女人,一个长发,一个短发,穿金戴银,打扮时髦,很是放得开。长发女人对桑杰是很感兴趣的,一个晚上都在挑逗他。但是桑杰害羞,脸红得像新鲜的牦牛肉。越是这样,那个长发女人越是觉得他有趣,大声武气地说要给他生个康巴汉子……

桑杰不是不动心,主要还是面子上的考虑,怕影响不好。见他忸忸怩怩,阿多过来开导他,说咋个嘛,王书在场的时候你装,没在场的时候你还装?你不要的话,我一把全揽啰!桑杰嘬着牙花子,说你好生点,她们是王书带上来的!阿多叹气,说,背时桑杰,我还不清楚他哦?他这种纨绔子弟有钱人,遍地都是女人,他哪里在乎她们?

似乎的确如此。

半夜的时候,王书什么话也没讲,开着车子不见了。留下那两个女人,在酒店百无聊赖大半天,就去了阿多的“阿多虫草店”帮忙选虫草。

三天过去了,王书还没回来。桑杰很担心,他会去哪里呢?进山了?去草原了?回爱城了?阿多和那两个女人倒是毫不在意,玩得很开心,好像已经忘记了王书这回事。

又过去了几天。那天桑杰正在文化馆跟两个乡里来的诗人谈他们的诗歌,突然听见阿多惊乍乍地叫唤,问他看见那两个婊子没有。婊子?他咋这样骂人家?桑杰意识到出事了。

果然。阿多说那两个女人昨天晚上把他灌醉了,等到他上午醒来,发现她们已经不见,和她们一起不见的还有刚刚选好的三斤极品虫草!

三斤虫草呀!阿多急得满头冒烟。一面报警,一面驱车去撵……前后忙了一个多月,阿多的脑门都急出白发茬子了,也没找回来一根虫草。那阵子整个松州城尽是关于阿多的笑话。桑杰仔细听了听,这些笑话里头没有他的名字,终于舒了口气,庆幸当初的坚定。

咋办呢?现在。桑杰问阿多。

只有等王书的消息了。阿多让桑杰听手机的忙音,气急败坏地诅咒道,狗日的王书,栽崖了么?挨飞子儿了么?死哪里去了呢?

虫草季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有关山洪和泥石流的事故几乎天天发生。桑杰那些天尤其忙,白天写先进人物,晚上呢,听阿多的哭诉——

三斤极品虫草啊,每一条都小拇指粗啊。肯定是王书设的局,他现在可能正躺在水床上把虫草当凉拌菜吃呢!

桑杰觉得王书不会是那样的人。阿多冷静下来想了想,也觉得可能冤枉了他。

事实证明王书的确不是那样的人。王书是被一辆摩托车载到他们跟前的,他的样子很狼狈,浑身泥污,又瘦又黑,难以想象他都遭遇了什么。

昏睡了大半天后,王书才回应阿多的哭诉。他摸出一张银行卡,丢给阿多,说,损失好多钱自己去取。接着倒头又睡。

阿多去取钱了,留下桑杰呆呆地坐在一边。王书睡不着了,他爬起来,点燃一颗烟,埋头吸着,疲惫而又哀伤。

桑杰说你的车呢?王书说掉河里去了。桑杰说你都跑哪里去了呢?王书说草原上,大山里,很多地方。桑杰说你去干什么呢?王书说找东西。桑杰说啥东西啊,这么费力去找。王书抬起头,看着桑杰,说你听说过冰蚕么?

2

王书是阿多介绍给桑杰认识的。而桑杰和阿多的认识,则是通过虫草。

那会儿桑杰还是乡村教师,正饱受生活的戏虐和摧残:女朋友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后,跟人跑了;阿妈欠下一大笔医疗费后,毫无征兆地就被死神带走了,就剩下他,在偏僻的小山村,孤立无援,前途灰暗。

这个时候,阿多骑着一辆破烂的摩托车,从远处摇摇晃晃走来。

有虫草卖么?阿多问。

桑杰摇头。

阿多问,你咋不去挖虫草?

桑杰说我是老师,要教课。

阿多看着空空荡荡的学校,说你的学生呢?

桑杰说都去挖虫草去了。

哦,都去挖虫草了……阿多想了想,说咱们做个生意咋样?保证你赚钱!

桑杰看着眼前这个人,灰头土脸,不是逃犯就是骗子。

阿多摸出身份证给桑杰看,说我是个贩虫草的,老家土镇的,不晓得为什么,这些藏民就是不肯把虫草卖给我们这些汉人,你愿意跟我合作吗?我出钱,你收购,赚的钱二一添作五……

原来是要我跟你一起当虫草贩子呀!

桑杰抱着极不情愿的心情,开始了跟阿多的合作。根据阿多的建议,他从学生下手,从学生家长下手。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那么顺利,两个虫草季桑杰就还光了债务。第三个虫草季刚开始,他就买上了崭新的摩托。

本来,桑杰是很愿意跟阿多合作下去的,只是阿多越来越不像话,他竟然在秤上打主意,还拖欠货款,争吵三次,打架两次,桑杰发誓不再跟阿多来往。

——直到王书的出现。

王书是以慈善事业人士的身份,由阿多介绍,出现在桑杰跟前的。阿多说,他叫王书,爱城人,想捐点款子,做点善事。看着王书年纪轻轻,桑杰心想他会有多少钱呢,大不了又是三个书包五把铅笔吧。见桑杰不冷不热,阿多着急,悄悄跟他讲,老先人,我给你介绍的可是个有钱的主儿,你咋这样怠慢人家呢!桑杰说他有好多钱?阿多说他有好多钱我不晓得,我只知道我的那些极品虫草都给他买去了!桑杰一笑,哦,一个大虫草贩子嘛!阿多急得直跺脚,说你咋个乱说呢?他才不是虫草贩子呢,你看他咋个吃的虫草,你就晓得了。桑杰说他咋个吃的?阿多说你咋个吃的青椒土豆丝,他就咋个吃的虫草!

桑杰很快就对王书刮目相看了,因为王书给他建了所新学校,非常漂亮,给他挣够了面子,他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就调回了松州,在文化馆里写写画画,清闲而又惬意。你晓得么?是王书给你打的招呼,他上头啊——阿多伸出指头,往天上捅了捅,说,可是有不少大人物的!

几乎每年五月,王书都会来松州小住些日子。而每次前来,都是桑杰和阿多作陪,喝酒,唱歌,耍坝子,睡大觉。当然,差不多每次,就在大家玩得正高兴的时候,王书都会不合时宜地以极其无奈和哀伤的口吻,谈及自己的短命……

你真的,呃,就要死了?

这一次,桑杰觉得自己不得不认真面对王书的死亡问题了。

王书沉重地点点头,黯哑着嗓音说,我需要冰蚕。

桑杰说你别急,我去给你找,只要有,我就一定可以找到。

3

冰蚕。桑杰在很小的时候听阿妈讲过,似乎只存在古老的民间故事里。桑杰在文化馆的图书室里找到了线索,东晋有个叫王嘉的方士写了一本叫《拾遗记》的书,书中说,“员娇之山有冰蚕。”员娇山是传说中的五大仙山之一,冰蚕,又叫冰蛆、雪蛆。而经一个日本人考证,说冰蚕就是今天的冬虫夏草。

不,冰蚕是冰蚕,虫草是虫草。桑杰向松州最长寿的老者请教,老者说他曾经见过冰蚕,冰蚕的样子是很像虫草的,但是通体雪白,三五寸长,小拇指粗细,有足十二对。活人吃它可以返老还童、延年益寿,死人的身体里要是塞上一条的话,可保千年不腐!

进入五月,松州开始多雨,天气回暖,万物萌动,又到了虫草季。

傍晚时分,虫草贩子从各处归来,带着一身疲惫,来到古城大街上“阿多虫草”的店门口,一面彼此寒暄打闹,邀约接下来的酒局和牌局,一面等着验货、过秤、数钱。

“阿多虫草店”的挂牌价比前些日又低了不少,这招致了很多人的不满。有人忿恨地离开,要去别家看看。别家的牌价还低些,而且不是现钱。那些离开的又陆续回来,咒骂着,发气似的将虫草摔在秤盘上。

阿多从里屋出来,乜斜着大家,叹着气,说你们闹锤子啊,晓不晓得眼下啥子光景?好多搞虫草的都跳楼了,晓得啵?

阿多讲的是实话,虫草价格一直下跌,最开始还以为只是正常波动,等到回过神来,已经缩水大半。囤积货,进价高,这个价钱咋个敢脱手,想观察一下,看是不是兜得住,是不是会有回暖,结果,他妈的一下子跌得裤子都没底底了,前胸后背冰凉。

阿多算是稳得住的。稳不住也没办法。维持进货出货,为的是资金链不断。要是晓得他关张了,老天,那些债主逼上门来,他怕也只有跳楼。

站在门口,张望着冷冷清清的街道,阿多摸出电话,问桑杰,那个东西有消息吗?

阿多说的那个东西,就是冰蚕。

从去年开始,阿多就花了大价钱来打听冰蚕的消息。

在赏金的激励下,那些满山跑、遍地飞的虫草贩子们很快就传递回了各种有关冰蚕的消息。经过逐一核对落实,没有一个消息是靠谱的。

唯一靠谱的消息还是来自桑杰的人。这个人是松州文化馆专门搞民间文学采集的。他说,在雪宝顶下面,一个叫纳咪寨的地方,有个叫洛桑的人说,他的舅舅阿塞可以找到冰蚕。

王书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晚上就赶到了松州。

和往常一样,桑杰为王书准备了最具有松州特色的美食,土火锅、乳牦牛、豆汤……这些菜不光美味,而且做法独特。面对美食,王书和过去一样,吃得极慢,但是咀嚼有力,像是要把潜藏在食物里头的味道通过这近乎无情的咀嚼一点一点研磨出来。

咱们这一回真能找到冰蚕?相比去年,王书苍老了许多,他面色苍白,给人感觉好像他身体什么地方破损了,正在漏气,似乎很快就会瘪掉。没等桑杰和阿多回答,他轻叹一声,放下筷子,说这一年我每天顶多睡两三个小时,很多时候是彻夜不眠,我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迎接死亡了。结果发现我什么准备都还没做,我甚至连死亡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

桑杰想到了阿妈的死亡。阿妈的病情来势凶猛,她以为自己很快死掉,慌忙地开始做各种安排,都没时间来思考自己的死亡。结果病情很快就遏制住了,阿妈一点点好了起来,阳光灿烂,鲜花盛开,她松了口气,开始重新规划生活,却没想到死亡突如其来……桑杰认为自己是可以跟王书谈谈死亡的,但是转念一想,面对这样一个死亡就像终点站牌明明确确摆在那儿的短命者,自己有什么资格呢?

跟你们讲讲我的父亲吧。王书丢下纸巾,身子往椅子上一靠,惨淡一笑,说,讲讲他是怎么死去的吧。

那一年,王书说,那一年我刚满十二岁。那天清晨,我从睡梦里醒来,嗅着从窗户缝隙里弥漫进来的馥馥桂花香,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心。

在经过堂屋的时候,父亲端正地坐在屋子正中,双手紧紧握着椅靠。他拥抱了我,他的手冰凉。他说,来,我的娃儿,我们来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就要死了。

父亲的语气显得很悲怆,也很无奈。

我马上就三十八岁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三十八岁都要死。不仅是我,包括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所有的人,世世代代……当然还有你。

空气凝滞,时间的钟摆缓慢,老半天才“咔”地动一下。

在这样的一个四处洋溢着桂花芬芳的早晨,我不认为父亲是在开玩笑。父亲的表情也告诉我所言当真。当时我有些懵懂。我对死亡全无概念。父亲一旦开了口,似乎就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深呼吸了一口,决定把自己早已经计划好的,全盘托出,没有犹豫,没有隐忍,而且开始注重起语调来。他说你妈妈将随同我一起死。你现在十二岁,你还可以活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后,当你三十八岁生日到来时,你就会跟我一样,跟我们的先人一样,死去。没有理由。也没有方法改变,必死无疑……

不管是上天安排,还是遭到了万恶诅咒,早夭就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宿命。就像感染了霉菌的梨子还挂在树上就早已腐烂一样,我们这个家族的人正值壮年就不得不死去!父亲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不要去探寻,去试图改变,因为不会有结果。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太多的祖先们,他们已经做出了所有想象得到的努力。就像穷途末路的赌棍,而命运是个强悍的庄家,在他面前,我的孩子啊,怎样的努力都徒劳无益的。

父亲死亡前一个月,他宴请了他所有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多,他分期分批地宴请,每一场都很尽兴。他向所有的朋友敬酒,请他们一定喝下,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跟他们欢聚了。大家都以为他喝多了,但是他说话条理清楚,情深意长,肝胆相照。他向每一个帮助过他的人登门致谢,向每一个不小心开罪的人鞠躬道歉……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简直是一场盛大的死亡表演。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木从我们家门口缓缓抬出,谁都可以从弥漫的香气可以嗅出这口大棺材的材质是罕见而名贵的檀木。在棺材后面,是我盛装的父母,他们手挽手,脚步沉稳,表情平和,像是去参加某处的宴会。他们穿过大街,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下,来到郊外的龙隐寺。

老方丈早在庙门口恭候他了。庙里正在进行一场法事,很显然,我的父母是这场法事的主角。他们跪在大殿前的坝子里,四周是朗朗的诵经声。父亲摸出一瓶药水,母亲含泪喝下,眨眼就死了。父亲将母亲凌乱的头发整理好,将她抱在怀里,然后自己也死了。

4

前往纳咪寨的路上,王书一直两眼窗外。他的思绪好像还没有从父母的死亡中回过来。车子盘旋着上了高山。起雾了,窗外一片模糊。桑杰口干舌燥,脑壳昏沉。阿多探着脑袋,山高,路窄,他不敢有半点分心。

纳咪寨坐落在雪宝顶大山的半山腰上。

在昏暗的灯光下,桑杰见到了洛桑。只是一见到他,桑杰的心情马上就不好了,感觉这事情还真是不靠谱。因为洛桑是个老人,那满脸沟壑一般深刻的皱纹,那花白的稀疏的头发,那佝偻的腰背……哦,瞧瞧吧,他连转经筒都拿不稳当了。

村里还有别的洛桑吗?阿多问。

我们就是洛桑家。洛桑老人的儿女们看着他们,你们找我家老人有什么事情?

我们想跟他谈谈,可以么?桑杰看着洛桑老人,见他呼吸短促,神情倦怠,似乎病了。

哦,他没病,他只是老了。洛桑老人的儿女们说,他耳朵不中用了,你们跟他讲话,要大声吼。

桑杰凑近洛桑老人,在他耳朵边吼道,冰蚕,听说你的舅舅阿塞,可以找到冰蚕!

洛桑老人用那浑浊的眼睛,长时间地看着桑杰。桑杰嗅到一股子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噤。

哦,舅舅,阿塞……洛桑老人轻轻念道,似乎想起了久远的事。

是的,舅舅阿塞,他在哪里?我们怎么可以找到他?阿多也在一旁大声帮腔。

纳咪寺。洛桑老人终于想起来了似的,他在纳咪寺……

桑杰松了口气,看着王书和阿多,三人对视,都点点头。

洛桑儿女四五个,加上女婿儿媳和孙子辈,十好几口。他们端出酥油茶、牦牛肉、烤洋芋、面饼,拿出烧酒和啤酒,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听说了桑杰此番前来的目的,洛桑老人的儿女们流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觉得这事情不靠谱。尽管他们的父亲这辈子无数次地讲起那个叫阿塞的舅舅,但是无法确定他的生命里头是不是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因为根据他们父亲的讲述,他第一次也是最后见到阿塞舅舅的时候只有七岁,这都八十多年过去了……而且,从他的讲述里头,他们觉得这个叫阿塞的舅舅根本就不是俗人,是得道者,是天行者,是在高原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他们怀疑这个舅舅阿塞,可能只是出现在他们父亲的梦境里。

他不是说,他的舅舅阿塞,在纳咪寺么?桑杰说。

他还跟我们讲,纳咪寺都是他的舅舅阿塞选的址呢。洛桑老人的儿女们叹息说。

见桑杰他们一脸失望,洛桑老人的儿女们又开始宽慰他们,说纳咪寺就在山后,也不妨去看看。再说了,他们在这个时候远道而来,冥冥之中,似乎也是有安排的。他们迟疑了一下,说早在几天前,他们的父亲精神还不错的时候,就跟他们讲,说有三个客人远道而来,叫他们多备些好吃好喝的,好生款待,那时候,他们还以为他是在讲胡话……

这话叫桑杰的精神为之一凛,顿时感到一团粘稠的混沌中,有一线亮光在闪烁。

洛桑老人的儿女们继续讲着他们的父亲,说他对传说和远古的歌谣极其痴迷,深陷传说中的人物与情节里难以自拔,他和传说里头的人物对话,和他们战斗,很多时候自己也变成了传说里头的人物,生活混乱得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正是因为如此,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村庄里的人都当他是疯子,这让他的儿女们感到羞愧和痛苦。

洛桑老人的儿女们说,他们难以忍受父亲的混沌生活,所以只要他们一长大,就迫不及待地从他身边逃离。他们有的去了爱城,有的去了拉萨,还有两个在格尔木……随着父亲越来越老,他们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越来越清醒,那些传说故事和传说故事里头的人物,正在从他的生活中渐渐远离。突然一天,他给他们打去电话,要他们都赶紧回来,因为他只剩下个死亡的空壳了!

洛桑老人的儿女们抹起了眼泪。

几杯酒下肚,歌声起来了。歌声里面那股子悲伤的味道刀子一样捋着大家的肝肠。桑杰想起了阿妈的辞世。他端起酒碗,递给那悲伤的歌者。

洛桑突然睁开眼睛,不满地嘟囔道,来点快乐的吧,来点像白酒那样快乐的吧!

5

王书说,因为对死亡洞悉无遗,他们这个家族的人总是早熟,还不到十六岁就已经明白很多事理了,这些事理搁在别人身上,就算他活到六十也不可能明白过来。比方金钱和权力,很多人到死都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然而这个家族的人却像猎人熟悉猎物一样熟悉它们,十分清楚该怎么样俘获、玩弄它们。

——所以,王书说,我们的家族一直拥有着数不尽的财富。我的先祖们用这些金钱改变了世界,改变了历史,但是,却永远也没办法改变短命的命运!

王书说,一百多年前,他的一位叫王墨的祖上投资了当时的革命,没想到那么容易就取得了成功,他不仅获得了高出投资百十倍的金钱,还得到了高不可攀的权力。可就在拿到印把子的一年后,他就不得不死去。他开始重新思考如何改变自己、改变家族的宿命,他的目光投到了当时那些在这片土地上通行无阻的西洋人身上。

西洋人那时候头顶上不仅跟随着无所不能的上帝,身后还尾随着无所不能的科学技术。一个叫威尔逊的本事还不及草药郎中的西洋人在对王墨进行一番诊断后,认为他那不过是一种隐秘的家族遗传疾病。威尔逊跟他讲了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认为这世间总有一种力量可以改变他的宿命,而这种力量,多半隐藏在某种植物里头。为了寻找到这种植物,王墨就像个愚笨的仆人一样,紧随在威尔逊的身后——

你讲的这个威尔逊,全名是不是叫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桑杰问。

就是那个被你们称为“发现松州”的威尔逊。

王书说,我们所有的祖上,都有一个令外人无比羡慕的死亡,因为准备充分,那简直是庄严的盛大的仪式,是对生命的完美解释,是对死亡的极致表演……但是像王墨那样下去,他的死亡必将是仓促的,就像一个不忍目睹的意外!而他的草率的仓促的意外的死亡,必然会影响到我们……这个时候,一个叫冬巴歇洛的法师出现了。

冬巴歇洛?桑杰对这个名字是熟悉的,在松州那么多的传说中,这个名字总是频频出现,因为他是智慧之神。

是的,冬巴歇洛,我知道他是你们高原的神,正是因为如此,我对我正在跟你谈论的这一切,保持着警惕的怀疑和侥幸的希望。王书说,冬巴歇洛找到我的这位叫王墨的祖宗和那个叫威尔逊的洋人,希望和他们谈谈。

最起初,他们的谈话很不愉快,因为威尔逊傲慢地认为冬巴歇洛不过是个只会敲打兽骨的部落的巫师。冬巴歇洛说,你为了认得几样花草,不远万里跑这里来,那么,我且问你,你可叫得出你这些随行人员的名字?除了王墨,威尔逊只晓得他的厨师和翻译的名字。冬巴歇洛笑了,说,在你的语言里,王墨其实是个钱袋子,厨师关系你的饥饱,至于你的翻译,他可是你通天的巴别塔!

你知道巴别塔?威尔逊很惊讶。

冬巴歇洛一笑,说我不光知道巴别塔,我还知道你的上帝,我跟他有过几次比较畅快的长谈。

威尔逊哪里肯相信冬巴歇洛的话,他以嘲弄的口吻问道,你既然跟他那么熟悉,你知道他现在哪里吗?冬巴歇洛看着威尔逊,说,他不正被你们当成抵达彼岸的工具,紧紧地握在你们手上么?威尔逊愣住了。冬巴歇洛微笑说,你不是一直虔诚地接受着上帝的教诲么?如果真是这样,你那么在乎远方的花草,历经艰险只为知道它们的名字和生长,为什么不在乎你身边的人呢?不在乎他们姓甚名谁、悲欢几何呢?

冬巴歇洛跟威尔逊和王墨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夜。虽然王墨对家族命运一清二楚,却认为眼前这一切已经表明奇迹在出现。是啊,这个自称从遥远过去走来的人,如果他所言是真,又凭什么不去相信这世间真的有一种可以改变一切的神秘力量呢?

我要他和我一起去寻找的那种神秘的力量,来自于一种神秘的生物,它叫冰蚕。冰蚕,一种动物通过死亡重生为植物的神秘生物,我相信这种生物一定蕴藏有不可思议的逆转力量!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抓住冬巴歇洛的手说,如果你真的跟上帝有过交谈,那么你一定能够为我们找到这种神奇的生物!何不让他一试呢?

6

站在纳咪寺跟前,桑杰和阿多面面相觑。这样一座古老的寺庙,如果真是阿塞舅舅选的址,他又该多大年岁呢?

纳咪寺不大,被岁月淘洗尽了颜色,古旧,低矮,沉稳,像远古归来者的最后栖息之所。

几个年迈的僧人坐在老墙下面,白云飘散,亮出了雪宝顶,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群山,有如锋利的剑戟刺向天空。僧人们眯缝眼睛,脸被映得明晃晃的。

没人知道阿塞舅舅是谁。

怎么会没人知道呢?不是说这个纳咪寺就是他选的址吗?

一个独眼喇嘛努力睁大他的独眼,打量着桑杰和王书他们,问他们从哪里来。听了他们的来由,独眼喇嘛颤巍巍站起来,一边捻动佛珠,一边埋头前行,一边喃喃自语——

智慧之神冬巴歇洛在雪宝顶的山峰上俯瞰人世,因为凡人的问题,他思考了三千年。三千年后,他缓步下山,无意间留下神迹,被绕山的喇嘛看见,就在神迹显露处修建了这座纳咪寺……

冬巴歇洛,冬巴歇洛,王书念诵着这个名字,仰望着雪山,突然扭头看着独眼喇嘛,问,山上还有人吗?

有。独眼喇嘛扭身看着王书。

谁?

冬巴歇洛。独眼喇嘛说,他又回到了雪山之巅,思考凡人的问题。

除了神仙呢?阿多问。

苦修者。独眼喇嘛说,上头有不少苦修者。

7

王书说,冬巴歇洛分别给了王墨和威尔逊两盒子冰蚕。根据祖先们留下的故事,这位叫王墨的没有吃下冰蚕。至于为什么没有吃下冰蚕,故事里没有讲原因,只讲了他的死亡很冷清,他没有按照惯例举行告别仪式,也没跟后代多讲什么,他一直躺在黑暗中,拒绝所有的陪同。他几时死亡的都没人清楚。当光明重新回到屋子,发现他浑身尽是呕吐物和排泄物,硬邦邦的,臭烘烘的,像一坨马粪。

威尔逊留下了不少著述。但是在他所有的著述里,都没有冰蚕的描述。王书曾经去过英国,寻找到了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遗留下的所有文字和图片,甚至还走访他的后人,非常遗憾,他没有得到半点有关冰蚕的线索。

前行一点都不顺利,先是遭遇大风,接着是雨雪。雨雪持续的时间很长,他们浑身搞得湿漉漉的,又累又冷,苦不堪言。尽管桑杰一再叮嘱脚底下小心,王书还是摔倒了,幸亏阿多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他。

咱们回去吧,难道你们真相信冬巴歇洛住在上头么?就算找到苦修者又怎么样呢?他们知道冰蚕吗?没有冰蚕的,一切都是故事,都是传说……阿多嘟嘟囔囔地说,再往上,路会越难走,搞不好咱们会死在这里的!

你很怕死吗?王书问。

阿多说,你不怕吗?你不怕的话,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王书说你认为我来这里是来干嘛的?

阿多愣住了,看着桑杰,桑杰仰望着山顶。

云雾散去,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雪宝顶,光辉灿烂。一架飞机从远处平行而过,像缝纫在湛蓝天空的金色的针线……

桑杰听见有螺号声悠远而来,梵呗之音在身下涌起,他有些站立不稳,身子晃晃悠悠像是失去了重量。

——就在此时,阿多发现了山洞。山洞位于一处山峁之下,洞口落满厚厚积雪。

这就是苦修者们的修行洞。桑杰说。

就在他们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的时候,里头传来了响动。接着,洞口钻出个人来,伸伸腰身,打了个哈欠。

山洞里的摆设叫桑杰他们都感到惊愕。羽绒睡袋、酒精炉、太阳能灯具、不锈钢炊具、净水设备……

洞主人是个年轻人,尽管一脸胡须,却难掩他一身蓬勃朝气。他熟练地操持着净水设备,拿出速溶咖啡,打着酒精炉子,开始了烧水。酒精炉上的英文表明这东西来自美国,火力很猛,呼呼响,不大一会儿工夫,水就烧好了。

阿多说你是苦修者?年轻人笑眯眯地说算是吧。阿多说你一点也不像苦修者,你这个样子怎么像是苦修呢?呃,你是登山者吧?年轻人说你以为苦修者是个什么样子呢。阿多说你是汉人还是藏人?年轻人说你看我是什么人呢?阿多说你是汉人吧……

顺着阿多的问题往下扯,是越扯越无聊,年轻人明显厌倦了,他打了个哈欠,说你们上来一趟不容易,好好感受一下吧。阿多说感受什么?年轻人打着哈哈,说器宗弄赞在这里避过风雪,一个叫阿塞的苦修者在这里神思了一千年,智慧之神冬巴歇洛对着洞口吹响了海螺……你说,你们能感受到什么呢?

我们是来找人的。阿多说,冰蚕,冰蚕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年轻人说。

你知道哪里能够找到吗?阿多问。

你们已经找到了。年轻人从石头缝里摸出一个铁皮盒子,递给他们。桑杰接过来就要打开。年轻人伸手挡住。

阿多说我们就不能先看看吗?

年轻人摇摇头。

8

夕阳西下,雪山轻盈。

下山之路充满了忍耐和沉默。终于,他们还是开始了争执,争执主要集中在桑杰和阿多之间,桑杰认为这个铁盒子必须归王书所有,而阿多则认为那不公平,他有铁盒子三分之一的拥有权,而且,不管里头是什么。

阿多艰难地做出了让步,他可以放弃铁盒子的拥有权,但是王书必须以三年前的价格买下他所有的囤积货。

只要谈到钱,对于王书来说就不是问题。

可是前行不到一百步,阿多又突然提出第二个要求,他要看看盒子里头究竟是什么。

其实王书更想知道。

桑杰把铁盒子递给了王书。王书小心打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几根虫草。

笑声翻滚,王书淌出了眼泪。他就像从愚弄中幡然醒悟过来似的,愤怒地将铁盒掷在地上,那几根虫草火柴棍一样飞溅老高。火柴棍一样的虫草落入雪中,忽然变得雪白,不,在雪的映衬下,晶莹剔透。余晖之下,它们焕发着光亮,像被点燃了似的,开始蠕动,很快就钻进雪地。雪地之下,它们在继续蠕动,往更深处。

随着它们的深入,光亮越来越灿烂,光带越来越巨大,相互蔓延,彼此辉映,像一条条生长的光明的河流,浸润,奔涌,交汇……直至整座山体都变得透明。

看着透明的脚下,桑杰、阿多、王书,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置身透明的玻璃之上,不敢挪步。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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