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树权
陈老五回乡
阚树权
陈家沟就在马儿山东坡上,四外是悬崖峭壁深涧陡坡。据说,村里的人家都是逃荒要饭流落到这儿的。合作化的时候,人们发现沟里散落着的人家。于是,在山坡建房造屋聚居成村。当时的区长姓陈,就用自己的姓氏命名小村叫陈家沟。那时,陈家沟有一条蚰蜒道儿翻山越岭地通到山外,后来,小道儿变成大路,马车拖拉机都进村了。近几年,县里落实村村通工程,大路铺上了水泥。寂静的小村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了。
今天,陈家沟格外热闹。大路两边插上了彩旗,村中间那块平坦的坡地上搭上了戏台,摆上了从乡政府拉来的桌椅板凳,讲台是乡长的办公桌。高悬的会标上写着:热烈欢迎五洲公司董事长陈五洲先生。日头刚刚爆嘴儿,各村的干部、中小学的老师、乡政府的干部就早早地来到了会场。中学的军乐队、小耗子的鼓乐班子都来助兴。村主任老乐挨门逐户地通知,说这是陈家沟的大事,谁要溜号,往后有好处了没你的份儿。这样,全村大人小孩百十多口人都到了会场。弄得小小场地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孩子们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兴奋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藏猫猫。
蹲在台子旁边的万事通、老账本、广播筒子等几个老头子,抽着旱烟袋,看着呼啦啦飘动着的会标,说:“哼,欢迎他呀,还不知道他那两下子。说不定又要耍什么花唿哨呢!”老乐这几天忙得前脚打后脚,盼着给大伙请来个大财神,让小村也风光风光。听了几个老头子说的风凉话感到心里不舒坦,就斜楞了他们几眼,说:“老爷子,瞎叨咕啥,你知道陈五洲是谁呀?”老乐这一搭茬儿,不少人都凑了过来。万事通一看人多了更来了精神劲,把烟袋锅往鞋底子上一磕,吹了吹烟袋嘴儿,大大咧咧地说开了。
“除非你们小青年不知道,我们这个岁数的还有不知道他的!他爸爸叫泔水瓢,他妈叫大彩裤。他们突拉突拉的生了7个!那时,粮食困难吃不饱饭,大彩裤他们两口子就给孩子们取名解馋,粘豆糕、大锅饭、淀粉饽饽、黄菜懒豆腐、菜娘子、白薯渣粥、饹豆汤。粘豆糕、菜娘子是丫头。他们一家子睡拐子炕、盖转盘被。”
有人问:“啥叫拐子炕、转盘被呀?”
“就是把炕横着接出一截来,一家子盖一条被子转圈儿躺下。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了。”万事通很自负地说:“58年吃食堂,他们一家子得了实惠。拿水筲打粥,用大笸箩打饽饽,好歹的就把食堂给吃黄了。陈五洲就叫白薯渣粥。人们嫌叫着咬嘴就喊他陈薯粥。上学的时候,老师说这名字不雅观。那时候,人人背诵主席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老师就让他叫陈五洲。‘五洲’和‘薯粥’叫着挺顺嘴儿,村上人习惯叫老啥老啥的,也就叫他陈老五,其实他排行老六……”
老账本看着万事通说得嘴直冒白沫子,心里痒痒刷刷儿的早就憋不住了,急急火火地插了进来,说:“陈老五还有个外号儿呢!叫‘平身倒’。”他像点燃的爆竹一样噼噼啪啪地讲开了:“薯粥是偷秋的老手。一到秋天,他用背筐背、用篓子装,里边絮上点儿草中间藏着玉术棒儿,有时还偷场。那时候,我看秋,天天盯着他。村东那块玉术丢的忒多了!我就中午不吃饭在玉术地里蹲着。一会儿,听到有咔吧、咔吧劈玉术的声音。我悄悄地站起来,循声追去,心想,这回秋贼跑不了啦!结果,连个人影儿也没看到。我东瞅瞅西望望,还是没有人。我想,是不是耳朵发惊?我就不再找了。到地头一看,嘿!薯粥正在地边割草。捉贼捉赃啊,人家空着背篓割草你捉什么呀?”老账本看人们都竖着耳朵听就越讲得更起劲儿,咳嗽一声吐了口痰,说:“还有一次,咱们队打了小豆,很晚了,没有来得及入库,堆着放在场里。我怕有人偷,在上面插了一杆电灯,贼亮贼亮的。旁边就是看场的窝棚,里边有俩人睡觉。总该万无一失吧?谁知第二天一看,让人偷去四五十斤!我琢磨着又是薯粥办的。我就在他家门口挂了一条线,一头拴个小铃铛。只要他一出门就会碰到线,小铃铛就响起来,我们就捉贼。第二天,生产队里的白薯丢了一大片。我们试了试,只有爬着走才能钻过那条线,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平身倒’……
广播筒子抢过话头,说“你别净说人家偷秋那点事。其实,陈家哥们儿都是能耐人。79年以后,哥几个都走了,做阔事的、发大财的,小老七当了什么簸花生(博士生)导师,粘豆糕拐拐痴痴地还当了个高级教师,嫁了个团长呢!把泔水瓢大彩裤两口子接到城里享清福……”
“你知道粘豆糕的腿是怎么拐的吗?”老账本插话。
“这事谁不知道哇。那年上白薯炕去井里掏白薯吊子,她装了一裤兜子,半路上翻了车,别人都跑了,她跑不动,砸伤了大胯,落下那个残病……”
“嘟——嘟”汽车的鸣笛声打断了广播筒子的话。三四辆油光闪亮的小汽车缓缓开进了会场。洋鼓洋号响起来了,小耗子的唢呐吹起来了,“咚咚咚,哒的哒,哒的哒,哒的哒、哒、哒——”……在隆重的鼓乐声中,张乡长头一个下车,一边嚷着:“让开道,让开道!”一边扒拉着往前挤的孩子们,随手打开后边的车门。李县长笑眯眯的下了车。大伙都认得他。他边走边跟人群摆手打招呼。第二辆车门开了,下来一个60多岁的秃顶老头。秃顶四周的黑发闪着亮光,显然是染过的。他红光满面,稳健的步伐拖着胖乎乎的身子。虽然被后边车里的人簇拥着,眼睛却不停地扫视着坡上的人群。还是老账本眼尖,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嚷着说:“看,那秃顶就是陈薯粥!”人们一起抬眼望去。这时,他已经上了主席台。
县长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陈五洲手拿秘书给准备好的讲稿准备发言。他缓缓走向主席台,看到场地上的乡亲,连小孩子都在瞪大眼睛看着他,十几个老人在地坎下指指点点,一群妇女或蹲或坐地在议论着什么。几十年来,他参加过各种各样的会议,同各种人物打过交道,从没有犯过怵。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人们在议论他。他越这样想,就越觉得不自在。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堆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站在主席台上看了看前方:翠绿的山是那么亲切,每一块山石上都有他的脚印。小时候经常光着脚丫在上面跑。春天,在坝阶上摘狗奶子花,嘬一口,可甜了!夏天,他光着屁股漫山遍野摘欧李,酸甜酸甜的。秋天,山里的吃食真多,大枣、杜梨、山葡萄,啥果都吃过。冬天,到圪针窝里摘酸枣,扎得手生疼。十多岁了,才穿上哥哥姐姐的破衣裳去挖野菜,挖耗子窝,烧耗子吃。山上的野菜忒多,羊皮条、苦妈菜、蒲公英,他都吃过。十四五岁的时候,肚子饿得难受。无奈,去偷玉术,一次十几根。后来就用背篓装,一次偷四五十根。这样,全家人活了下来。想到偷秋,陈老五突然跪下,一边磕着头,一边流着泪,说:“大爷、大妈、叔叔、婶子、兄弟、姐妹,我陈薯粥给大伙磕头啦,我对不起老少爷们儿啊!”
散落在会场四周的乡亲们,看见站在台上的老头儿好半天没有说话,却突然跪下磕头,都来了兴致,呼啦一下子挤到了台前。老账本他们几个老头子还从坝阶上钻入主席台里来。台上的县长、乡长一见老五跪下,十分惊愕,手足无措。老五声泪俱下地说:“我陈老五是个秋贼,外号叫平身倒。一到秋天没有一天不偷的。有一次,我趁晌火人少背着筐上了東山,刚劈了两根玉术,听到有响动,我就趴在了豆棵里,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时,老账本大叔过来了,差点儿踩到我身上。他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人就走了。他要是低头一看就把我逮住了。还有一次,队里打豆子。夜里堆在场里。一大堆豆子上还插了一杆电灯。后半夜,我一看没人,脱下裤子收了两裤脚子光着屁股背回家去了。我想,这回让我妈給磨懒豆腐吃个痛快。哪知道哇,不是黑豆是红小豆。那时,1斤红小豆换1斤半麦子。我把它背到粮站,换了麦子,磨成白面。过年的时候,我们全家第一次吃上了白面饺子。说到这儿,陈老五掏出手帕擦了擦双眼。不知是谁起的头儿,原本鸦雀无声的会场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老账本、万事通等人都大声叫好:“好样的,好样的!”老五把手帕装进衣带,继续说:“现如今,我陈老五终于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来了。我们哥七个说了,一定要给陈家沟办点事儿。办啥事啦?头一宗,把房子都盖成二层楼房。二一宗,盖个食堂,全村免费吃饭。这两宗事办完了,就谋划咱陈家沟的发展。大伙回去就收拾屋子,明天建筑队就进村。我说的话要是落空了,乡亲们拿脚丫子打我嘴巴……
老账本听着五洲的讲话,看到他虔诚地赔礼、坦诚的演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不就过去偷秋那点事吗?那时,饿得没法,不偷一家人就得饿死。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大会上磕头流泪地检查。杀人也不过头沾地呀!知道不对就中了呗。”这么一想,逐渐地从蔑视、怀疑转到同情,后来,敬佩的心思竟油然而生。他坐不住了,感到再这样坐下去有失东道主的尊严。于是,他招呼一声广播筒子,拉着万事通他们老哥几个就钻上台来,大声嚷着说:“五洲,真没想到哇,你敢当着众人众势的说出过去的那些事。你真有了出息,真是好样的!我们佩服你呀!”二话不说,就把老五举了起来。
这时,台下忽然响起了排山倒海一样的掌声。中学的洋鼓洋号“咚、咚、咚,咚、咚、咚,哒的哒,哒的哒,哒哒的哒哒”地开始演奏,小耗子的鼓乐队也敲了起来。震天价响的喇叭声焕发了人们的激情。老账本、万事通、广播筒子拽着老五扭起了大秧歌。乡长、县长和会场上的人们也加入了秧歌队伍。洋鼓洋号和着通天大鼓还有小耗子的喇叭声溢满了陈家沟,山山岭岭连花草树木都跟着秧歌鼓点扭动起来。